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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好时代背后的“安纳之地”

2022-12-29凯瑟琳·布\\著何佩桦\\译

现代阅读 2022年9期

在印度孟买众多的贫民窟当中,安纳瓦迪本身并无特别之处。每间屋子都歪歪斜斜,因此不太歪斜的屋子看起来就像正的,污水和疾病看起来就像生活的一部分。

安纳瓦迪坐落于距萨哈尔机场大道近两百米处,新旧印度在这段路上彼此冲撞,延迟了新印度的发展。开着SUV的司机朝着从贫民窟某家鸡店骑自行车出来的一排送货男孩猛按喇叭,他们每个人载送300颗鸡蛋。在孟买众多的贫民窟当中,安纳瓦迪本身并无特别之处。每间屋子都歪歪斜斜,因此不太歪斜的屋子看起来就像正的,污水和疾病看起来就像生活的一部分。

这座贫民窟在1991年由一群民工建成,卡车把他们从印度南部泰米尔纳德邦运来维修国际机场跑道。工作完成后,他们决定在机场附近诱人的建设前景中待下来。在一个几无闲置空地的地区,国际航站楼对街一小片潮湿的、群蛇遍布的灌木地,似乎是不错的居住之处。

其他穷人认为这块地太过潮湿,不宜居住,泰米尔人却着手干活儿。他们砍倒窝藏群蛇的灌木,挖出较干燥地区的土壤,填入泥泞之中。一个月后,竹竿被插在地上时,终于不再扑通倒下。他们把空水泥包装袋挂在竹竿上当作掩护,一个聚居区便形成了。附近贫民窟的居民给它取名安纳瓦迪——意为“安纳之地”,泰米尔人尊称老兄为“安纳”。事实上,对泰米尔移民的各种贬称,流传得更为广泛。然而,其他穷人目睹了泰米尔人用血汗将沼泽打造成结实土地的过程,如此的劳苦赢得了某种敬重。

17年后,在这一贫民窟里,根据印度官方基准,几乎没有人可以被算作穷人。相反,安纳瓦迪居民属于1991年以来摆脱贫穷的约一千万印度人口之列。当时,约莫就在这个小贫民窟建成之时,中央政府接受了经济改革,安纳瓦迪居民因而成为资本主义全球化现代史中最激励人心的成功故事之一,一个仍在继续发展的故事。

的确,贫民窟的3000名居民中,仅6人有固定工作。其他人,就像85%的印度劳工一样,都属于非正规、无组织的经济体系。的确,有些居民必须诱捕老鼠和青蛙,油炸后当晚餐吃;有些居民甚至吃污水湖畔的灌草丛。这些可怜人为他们的邻居们作出难以计算的贡献——让那些不炸老鼠、不吃杂草的贫民窟居民感受到自己有多么上进。

机场和酒店的垃圾在冬季喷涌而出,这是观光旅游、商务旅行和上流社会婚礼的高峰期。2008年的大量排放,则反映出空前高涨的股市行情。对阿卜杜勒来说更好的是,全球废金属价格飙涨。这对一个孟买垃圾交易商来说是件开心的事,虽然这并不是路人对阿卜杜勒的称呼。有人就直呼他为“垃圾”。

今天早晨,阿卜杜勒一边从他的破烂堆中挑拣平头钉和螺丝钉,一边努力注意安纳瓦迪的山羊,这些羊喜欢瓶罐残留物和标签底下的糨糊味。

他起身甩动痉挛的小腿时,吃惊地发觉天空像机翼一样呈现褐色,阳光透过污染的雾气,显示午后的来临。整理垃圾时,他总习惯性地忘记时间。已经放学回家的九年级学生米尔基摊开四肢靠在家门口,摆在腿上的数学课本连一眼都没看。

米尔基正不耐烦地等着他的好友拉胡尔,这个住在仅隔几户人家远的印度教男孩已成为安纳瓦迪的风云人物。这个月,拉胡尔做了米尔基梦寐以求的事:打破贫民窟世界和有钱人世界之间的隔阂。

拉胡尔的母亲阿莎是幼儿园老师,和当地的政客与警察有微妙的关系。她设法帮儿子弄到洲际酒店几个晚上的临时工作。拉胡尔这样一个长着大饼脸和龅牙的九年级学生,因此目睹了上流世界的富裕。

终于,拉胡尔走过来了,穿着一套由这个好运气带来的奖金购买的衣服:休闲低腰短裤,闪闪发亮、回收重量可观的椭圆扣环皮带,拉到眼睛的黑色绒线帽。拉胡尔称之为“嘻哈风”。前一天是印度“圣雄”甘地遇刺60周年,印度精英分子过去认为,在这个国定假日搞豪华派对颇为庸俗。然而,当时拉胡尔却在洲际酒店的一场疯狂盛宴中干活儿,他知道米尔基非常想知道当时的每一个细节。

其他男孩也来和拉胡尔会合。安纳瓦迪居民们喜欢谈论酒店和酒店里可能发生的奢靡活动。拉胡尔大方地坦承,与洲际酒店的正职人员相比,他不过是无名之辈。许多服务生都是大学学历、身材高大、浅肤色,拥有闪闪发亮的手机,梳头发时,手机甚至能用来当镜子。有些服务生嘲笑拉胡尔涂成蓝色的、长长的拇指指甲,然而在安纳瓦迪,这可是男子气概的象征。他剪了指甲后,他们又取笑他的说话方式。安纳瓦迪对有钱人的敬语“沙巴”,在城里的富人区不是妥当的称呼。他向朋友们报告:“那里的服务生说,这让你听起来很不入流,‘阁下’才是正确的说法。”

“阁——下。”有人加上长长的卷舌音说道,随后,大家都开始念这个词,一同哈哈大笑。

男孩们站得很近,尽管广场空间很大。阿卜杜勒绕过他们,在广场上弄翻了抱在怀中的一堆破行李牌,他一路追赶被吹走的牌子。其他男孩没理会他。阿卜杜勒不太讲话,就算讲话,也像是私下计划了好几个星期才说出来的话。

有一回,为了改正自己的缺点,他扯了个谎,说他去过洲际酒店,印度宝莱坞电影《迎宾》当时在那里拍摄,他还看见英籍印度女演员卡特里娜·卡芙穿着一身白。这是个站不住脚的谎言,立即被拉胡尔看穿。不过,每次拉胡尔带来的最新消息,都有利于阿卜杜勒丰富他未来的谎言。

一个尼泊尔男孩问起酒店里的女人。透过酒店围墙的板条,他曾经看见一些女人在抽烟,等候她们的司机把车停在门口。“她们抽的不是一根烟,是很多根烟!这些女人是从哪个村子来的?”

“听着,蠢小子,”拉胡尔说,“白人来自各个不同的国家。你如果连这个基本的事情都不晓得,你真的是乡巴佬。”

“哪些国家?美国吗?”

拉胡尔说不上来。“不过,酒店的客人也有很多印度人,我向你保证。”那些都是体形健康的印度人,又高又胖,不像尼泊尔男孩和这里的许多孩子一样瘦弱矮小。

拉胡尔的第一份工作是在洲际酒店的除夕派对服务。孟买诸多豪华酒店都有众所周知的新年狂欢会,拾荒者往往可以从那里抱回一堆被丢弃的小册子。

拉胡尔对于有钱人的新年仪式感到腻了。“低能,”他下结论说,“还不就是大家喝酒跳舞,站在那里做愚蠢的事,就像这里的人每天晚上做的一样。”

“酒店那些人喝酒的时候变得很奇怪,”他告诉他的朋友们,“昨天晚上派对结束时,有个长相英俊、穿着布料昂贵的条纹西装的老板喝得醉醺醺的,他开始把面包塞进裤子和西装上衣的口袋,然后又直接往裤子里继续塞面包卷!面包掉在地上,他就钻到桌子底下去捡。有个服务生说,这家伙从前肯定饿过肚子,是威士忌让他想起过去。哪天我变得很有钱,能住大酒店的话,我才不会当这种窝囊废!”

米尔基笑了,问起许多2008年在孟买的人问过自己的一个问题:“那么你打算做什么,阁——下,才能在这样的酒店里受人款待?”

拉胡尔没有回答,径直离去,他的注意力转移到在安纳瓦迪入口处一棵菩提树上被钩破的塑料绿风筝。

风筝看起来是破了,但只要把风筝的骨架压直,他估计能以两卢比的价格转卖出去。他只需趁着其他嗜钱如命的男孩尚未产生这种念头之前拿到它。

(摘自新星出版社《美好时代的背后》)(图注:本文作者凯瑟琳·布,美国作家、调查记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