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撒哈拉沙漠“收魂记”

2022-12-29三毛

现代阅读 2022年9期

物质的文明对人类并不能说是必要,但是在我们同样生活着的地球上居然还有连镜子都没有看过的人,的确令我惊愕交加。

我初来沙漠时,最大的雄心之一,就是想用我的摄影机拍下在极荒僻地区游牧民族的生活形态。分析起来,这种对于异族文化的热爱,就是因为我跟他们之间有着极大的差异,以至于在心灵上产生了一种美丽和感动。

第一次坐车进入真正的大沙漠时,我手里捧着照相机,惊叹得每一幅画面都想拍。要用相机来处理这一片世界上最大的沙漠,凭我一个人的力量,是不可能达到我所期望的水准的——去那儿旅行了很多次之后,我想通了,我只能着重于几个点,而不能在一个全面浩大的计划下去做一个自不量力的工作者。

“我们还是来拍人吧!我喜欢人。”我对荷西说。

在我跟了送水车去旅行时,荷西是不去的,只有我,经过介绍,跟了一个可信赖的撒哈拉威人巴新和他的助手就上路了。每一个游牧民族帐篷相聚的地方,总有巴新的水车按时装了几十个汽油桶的水去卖给他们。在这种没有车顶又没有挡风玻璃的破车子里晒上几千里路,在体力上来说,的确是一种很大的挑战和苦难。

第一次去大漠,除了一个背包和帐篷之外,我双手空空,没有法子拿出游牧民族期待的东西,相对地,我也得不到什么友情。第二次去时,我知道了做巫医的重要,添了一个小药箱。我也明白,即使在这世界的尽头,也有爱美的女人和爱吃的小孩子,于是我也买了很多美丽的玻璃珠串、廉价的戒指,我甚至买了一大堆发光的钥匙、耐用的渔线、白糖、奶粉和糖果。

带着这些东西进沙漠,的确使我一度产生过用物质来换取友谊的羞耻心理,但是我自问,我所要求他们的,不过是使他们更亲近我,让我了解他们。我所要交换的,不过是他们的善意和友情,也喜欢因为我的礼物,使他们看见我对他们的爱心,进一步地请他们接纳我这个如同外星人似的异族女子。

当水车在一个帐篷前面停下来时,我马上跳下车往帐篷走去。这些可爱而又极容易受惊吓的内陆居民,看见我这么一个陌生人去了,总是吓得一哄而散。

每当这些人见了我做出必然的大逃亡时,巴新马上会大喝着,把他们像羊似的赶到我面前来立正,男人们也许会过来,但是女人和小孩就很难让我接近。我从来不许巴新强迫他们过来亲近我,那样在我心里总觉得不忍。

“不要怕,我不会伤害你们的。过来,不要怕我。”我明知这些人可能完全听不懂西班牙文,但是我更知道,我的语调可以安抚他们,即使是听不懂,只要我安详地说话,他们就不再慌张了。

“来,来拿珠子,给你!”我把一串美丽的珠子挂在小女孩的脖子上,再拉她过来摸摸她的头。东西送得差不多了,就开始看病。

皮肤病的给涂涂消炎膏,有头痛的分阿司匹林,眼睛烂了的给涂眼药,太瘦的分高单位维他命,更重M4wKx0EzfnjSuDTLR1zrtyziddgcTG9OTQiWOylmqAk=要的是给他们大量的维他命C片。

有一次我给一位自称头痛的老太太服下了两片阿司匹林片,又送了她一个钥匙挂在布包着的头巾下当首饰。她吞下去我给的药片还不到5秒钟,就点点头表示头不再疼了,拉住我的手往她的帐篷里走去。为了表示她对我的感激,她哑声叫进来了好几个完全把脸蒙上的女子,想来是她的媳妇和女儿们吧。

这些女人,有着极重的体味,一色的黑布包裹着她们的身子,我对她们打了手势,请她们把脸上的布解下来,其中两个很羞涩地露出了她们淡棕色的面颊。这两个美丽的脸,衬着大大的眼睛、茫然的表情,却张着无知而性感的嘴唇。她们的模样是如此地迷惑了我,我忍不住举起我的相机来。

我想这批女子,不但没有见过相机,更没有见过中国人,所以这两种奇怪的东西,也把她们给迷惑住了,动也不动地望着我,任由我拍照。

直到这一家的男人进来了,看见我正在做的动作,才突然长啸了一声冲了过来。他大叫大跳着,几乎踢翻了那个老妇人,又大骂着挤成一堆的女子,那批年轻女人,听了他愤怒的话,吓得快哭出来似的缩成一团。

“你,你收了她们的灵魂,她们快死了。”他说着不流利的西班牙文。

“我什么?”我听了大吃一惊,这实在是冤枉我。

“你,你这个女人,会医病,也会捉魂,在这里,统统捉进去了。”他又厉声指着我的照相机,要打过来。我看情形不很对劲,抱着照相机就往外面逃,我跑到车子上大叫我的保护人巴新。

巴新正在送水,看见了这种情形,马上把追我的人挡住了,但是人群还是激动地围了上来。我知道,在那种情形之下,我们可以用不送水,用沙漠军团,或是再深的迷信来吓阻他们,放我跟我的相机平安地上路。但是,反过来想,这一群以为她们已是“失去了灵魂的人”,难道没有权利向我索回她们被摄去的灵魂吗?

如果我偷拍了几张照片,就此开车走了,我留给这几个女人心理上的伤害是多么地巨大,她们以为自己马上要死去了似的低泣着。

“巴新,不要再争了,请告诉她们,魂的确是在这个盒子里,现在我可以拿出来还给她们,请她们不要怕。”

“小姐,她们胡闹嘛!太无知了,不要理会。”巴新的态度十分傲慢,令我看了反感。

那几个被我收了魂的女子,看见我们的车发动要走了,马上面无人色地蹲了下去。我拍拍巴新的肩,叫他不要开车,再对这些人说:“我现在放灵魂了,你们不要担心。”我当众打开相机,把软片像变魔术似的拉出来,再跳下车,迎着光给他们看个清楚,底片上一片白的,没有人影,他们看到后松了一口气,都满意地笑了。

在路途上,巴新和我笑着再装上了一卷软片,叹了口气,回望着坐在我身边的两个搭车的老撒哈拉威人。“从前,有一种东西,对着人照,人会清清楚楚地被摄去魂,比你的盒子还要厉害!”一个老人说。

“巴新,他们说什么?”我在风里颠着趴在巴新身后问他。等巴新解释明白了,我一声不响,拿出背包里的一面小镜子,轻轻地举在那个老人的面前,他们看了一眼镜子,大叫得几乎翻下车去,拼命打巴新的背,叫他停车,车刹住了,他们几乎是快跌下去似的跳下车,我也被他们的举动吓住了,再抬头看看巴新的水车上,果然没有后视镜之类的东西。

物质的文明对人类并不能说是必要,但是在我们同样生活着的地球上居然还有连镜子都没有看过的人,的确令我惊愕交加,继而对他们无由地产生了一丝怜悯。这样的无知只是地理环境的限制,还是人为的因素,我久久找不到答案。

再去沙漠,我随身带了一面中型的镜子,我一下车,就把这闪光的东西用石块叠起来,每一个人都特别害怕地去注意那面镜子,而他们对我的相机反而不再去关心,因为真正厉害的收魂机变成了那面镜子。

这样为了拍照而想出的愚民之计,并不是太高尚的行为,所以我也常常自动蹲在镜子面前梳梳头发,擦擦脸,照照自己,然后再没事似的走开去。我表现得一点也不怕镜子,慢慢地他们的小孩们也肯过来,很快地在镜子面前一晃,发觉没发生什么事,就再晃一次,再晃一次,最后镜子边围满了吱吱怪叫的撒哈拉威人,收魂的事,就这样消失了。

(摘自南海出版公司《撒哈拉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