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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天池

2022-12-29季羡林

现代阅读 2022年9期

我相信,我还会回来的。但是,我向天池中的怪兽们宣誓:我决不会给他们拍照。

长白山天池真可谓“大名垂宇宙”矣。我们此次冒着酷暑,不远数千里,飞来吉林延吉,如果说有一个确定不移的目的的话,那就是观天池。

我们早晨从延吉出发,长驱230公里,马不停蹄,下午到了长白山下的天池宾馆。我们下车,想先订好房间,然后上山。但是,宾馆的主人却催我们赶快上山,因为此时天气颇为理想,稍纵即逝,缓慢不得,房间他会给我们保留下来的。

宾馆老板的话是非常有道理的。长白山主峰白云峰海拔2691米,较五岳之尊、雄踞齐鲁大地的泰山还高一千多米。而天池又正在山巅,气候变化无常。延边大学的校长昨天告诉我,山顶气候一天二十四变。换句话说,也就是一个小时变一次。而实际情况还要比这个快,往往十几分钟就能变一次。原来是丽日悬天,转眼就会白云缭绕,阴霾蔽空。此时晶蓝浩瀚的天池就会隐入云雾之中,多么锐利的眼睛也不会看见了。

我们听了宾馆主人的话,立即鼓足余勇,驱车登山。开始时在山下看到的是一大片原始森林。据说清代的康熙皇帝认为长白山是满洲龙兴之地,下诏封山,几百年没有开放,因此这一片原始森林得到了最妥善的保护。到了今天,虽然开放了,树木仍然长得下踞大地,上撑青天,而且是拥拥挤挤,树挨着树,仿佛要长到一起。里面阔叶、针叶树都有,而以松树为主,挺拔耸峭,葱茏蓊郁,百里林海,无边无际,碧绿之色仿佛染绿了宇宙。

汽车开足了马力,沿着新近修成的盘山公路,勇往直上。在江西庐山是“跃上葱茏四百旋”,但是庐山比起长白山来直如小丘。在这里汽车究竟转了多少弯,至今好像还没有人统计过。到了1800米至2000米的地方,长白松突然消逝,路旁一棵挺起身子的高树都见不到了。一片岳桦林躬着腰背,歪曲扭折,仿佛要匍匐在地上,不敢抬头。尖劲的山风,千万年来,把它们制得服服帖帖,趴在地上,勉强苟延残喘。

此时,我们已经升到海拔2000米以上,比泰山的玉皇顶还要高出五六百米。以“爬山虎”著称的北京吉普车,也已累得喘起了粗气。再一看路旁,连跪在地上的岳桦林也一律不见了。看到的只有死死抓住石头的青草,还是一片翠绿。但是它们也没有一棵敢向高处长的,都是又矮又粗,低头奋力伏在石头上。看来长白山狂猛的山风连小草也不放过。

再往上不久,石头上光秃秃的,连一根小草的影子再也不见。此处是山风独霸的天下,在宇宙间只允许自己在这里狂暴肆虐,耀武扬威了。

可是,真出我们意想之外,汽车出了毛病,发动机忽然停止工作了,火再也打不着。司机连忙下车,搬来大石块,把车后轮垫牢。否则车一滑坡,必然坠入万丈深谷,则我们和车岂不就成了齑粉了吗?我确实有点慌了起来;但司机却说:汽车患了“高山反应症”,神态自若。我真有点摸不清,他说的究竟是真话,还是笑话?但见他从容不迫,把车上的机关胡乱鼓捣了一阵,忽然“砰”的一声,汽车又发动起来了。我的心才又回到腔子里。汽车盘旋上山,皆大欢喜。

真正到了山顶了,我急不可待,立即开门想下车。别人想拦住我,但没有拦得住,连忙给我把制服上衣穿上,车门刚开了一个小缝,一股刺骨的寒风立即狂袭过来。原来山下气温是32℃,而在这里,由于没有寒暑表,不敢乱说,根据我的感觉,恐怕是在10℃以下。我原以为是个累赘、一点用处也没有的毛衣,这时却成了至宝。我忙忙乱乱地把它穿在制服外面,别人又在我身上蒙上了一件风雨衣。这样一来,上半身勉强对付;但是我头顶上的真正的纱帽却不行了,下面的裤子也陡然薄得如纸。现在能有一件皮袄该多好呀!

我浑身抖抖擞擞,被3个年轻人架住双臂,推着背后,踉踉跄跄,向前迈步,山风迅猛,刺入骨髓。别提我有多么狼狈了。

但是,我的苦难历程还没有完结。我虽然已经站在我渴望已久的天池边上,却还看不到天池,一座不高不低的沙丘挡住了我们的去路。我此时实在已经是精疲力尽,想躺倒在地,不再动弹。但是,渴望了几十年,又冒酷暑不远数千里而来,难道竟能A+RWGIARKx4N/EcSVB7FxB3RJZKJPVmV8URRYG0BJRk=打退堂鼓、功亏一篑吗?当然不行!我收集了我的剩勇,在3个年轻人的连推带拉之下,喘着粗气,终于爬上了沙丘,此时,天空虽然黑云未退,蓝色的天池却朗朗然呈现在我的眼前。

啊,天池!毕生梦寐以求,今天终于见到你了。

天池实际水面高程为2194米,最大水深373米,是我国最高最深的淡水湖。池周围屹立着16座高峰,峰巅互刺青天,恐怕离天连三尺三都不到。

时虽盛夏,险峰积雪仍然倒影池面。白雪碧波,相映成趣。山风猎猎,池面为群山所包围,水波不兴,碧平如镜。真是千真万确的大好风光,我真是不虚此行了。

但是,我一下子就想到了盛名传播四海的天池水怪。在平静的碧波下面,他们此时在干些什么呢?是在操持家务呢?还是在开会?是在品尝粤菜里的生猛海鲜呢?还是在吃我们昨天在延吉吃的生鱼片?……有人拍了一下我的肩膀,我蓦然醒了过来,觉得自己真仿佛是走了神,入了魔,想入非非,已经非非到可笑的程度了。我擦了擦昏花的老眼:眼前天池如镜,群峰似剑。山风更加猛烈,是应该下山的时候了。

我们辞别了天池,上了车,好像驾云一般,没有多少时间,就回到了山下。吃过晚饭,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无论如何也难以入睡。在朦朦胧胧中,我仿佛走出了宾馆。不知道怎么一来,就到了长白山巅,天池旁边。此时群山如影,万籁俱寂。天池水怪纷纷走出了水面,成堆成堆地游乐嬉戏,或舞蹈,或唱歌,或戏水,或跳跃,一时闹声喧腾,意气飞扬。我听到他们大声讲话:

“你看这人类多么可笑!在普天之下,五湖四海,争名夺利,钩心斗角,胜利了或者失败了,想出来散散心,不远千里,不远万里,冒着生命危险,来到我们这里,瞪大了贪婪罪恶的眼睛,看着天池;其实是想看一眼被他们称为‘天池怪兽’的我们。我们偏偏不露面,白天伏在深水里,一动也不动。看到他们那失望的目光,我们真开心极了!”

“我们真开心极了!”

“万岁!”

“乌拉!”

此时闹声更喧腾了,气氛更热烈了——

“还有人居然想给我们拍照哩!”

“这两天又风风火火地谣传:一家电视台悬赏万金,要拍我们的照片哩!”

“真是活见鬼!”

“谁要是被人拍了照,我们决定开除它的怪籍,谁说情也不行!”

“万岁!万岁!”

“乌拉!乌拉!”

此时喧声震天,波涛汹涌。我吓得浑身发抖,不知所措。赶快撒腿就跑,一下子跑到了宾馆的床上。定一定神,才知道自己刚才做了一个梦。

第二天一大早,我们就在晨光熹微中离开了天池宾馆。临行前,我到原始森林的边缘散了散步,稍稍领略了一下原始森林的情趣。抬头望着长白山顶,向天池告别。我相信,我还会回来的。但是,我向天池中的怪兽们宣誓:我决不会给他们拍照。

(摘自百花洲文艺出版社《时间从来不语,却回答了所有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