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朝的两口井
2022-12-29王充闾
南朝陈(557—589)是南朝最后一个朝代,共传五帝,历经32年。这里要说的两位皇帝,一位是创业奠基的开国皇帝;一位是末代亡国之君。同他们有关联的“圣井”“辱井”,一始一终,遥相呼应,连接两个皇帝的传奇命运。
与陈朝的奠基人陈霸先有着直接关系的一口井叫作“圣井”,坐落于紧靠太湖的浙江省长兴县。
陈霸先庙号高祖,史称陈武帝,南朝梁天监二年(503)出生于长城县(今长兴县)下箬里。南宋嘉泰年间《吴兴志》记载:
陈高祖圣井在州东广惠院,高祖初生,井泉涌出,家人汲以浴之,后名圣井。
到了明代隆庆年间,散文大家归有光出任长兴县知县,著有《西游记》的小说家吴承恩当了县丞。前者撰文,后者手书,共同完成了《圣井铭并序》碑,备述“圣井”的由来及其兴衰际遇,然后立于井侧。
1960年左右,《圣井铭并序》碑作为珍贵的历史文物,移立于县文化馆,并在“圣井”上面修建亭楼。这口井至今仍保存完好。
陈霸先的祖上世居河南颍川,其十世祖陈达,于西晋永嘉年间随皇室渡江南迁,后出任吴兴郡长城县令。因喜欢此地的山川风物,遂在城东下箬里定居。
我国古代素有“地灵人杰”之说,实际上体现了环境与人才的因果关系。陈霸先的崛起,颇得益于吴兴一带尚武争雄的社会风气。自春秋战国以迄六朝,吴兴一带涌现出许多著名的战将和武力强族。齐梁之际,武力强宗开始向文化士族转型,但长城县崇军尚武之风依然未减。这里有一座斫射山,山下建有全国极为少见的射神后羿庙。由于山民皆习武善射,所以建祠设祭来纪念这位古代神话中的英雄。
区域性的风土人情,潜移默化地影响着人们的个性与癖好。史载陈霸先“少倜傥有大志,不治生产”,打鱼练武,兴趣广泛,“及长,涉猎史籍,好读兵书,明纬候、孤虚、遁甲之术,多武艺,明达果断”,为“当世推服”。
陈霸先是一位地道的“草根皇帝”。他门第寒微,乃“火耕水耨之夫,荜门圭窦之子”。少时,他当过下箬里的里司,后在建康做了油库吏。梁朝末年,武夫称雄、龙争虎斗的时势,为他宏才大展提供了广阔的天地,造就了他这个乱世英豪。他以高超的武艺和出众的才识,深得梁武帝侄子、新喻侯萧暎的赏识与器重,被拔擢为中直兵参军,后又升任西江督护、高要太守。广州爆发兵乱,萧暎被困,陈霸先率3000名精兵一战解围。从此他崭露头角,一步步走向辉煌。
随后,陈霸先作为始兴郡太守出兵讨伐侯景叛乱,因为战功卓著,被拔擢为司空,领扬州刺史,镇守京口。当北齐入侵金陵时,他率部出击,使东南半壁江山免遭鲜卑的蹂躏。后来,在文武官员的拥戴下,这位一代枭雄终于代梁自立,是为陈武帝。他在位不足三年,选贤任能,以恭行节俭、政治清明见称,于559年病逝。
史学家吕思勉认为:若论功业,陈武帝陈霸先实际是超过宋武帝刘裕的。当时,虽然铲除了国门之外的强敌,但是梁朝的残余势力还在蠢蠢欲动,又兼面临着武夫专横、土豪割据的复杂局面,陈朝的开创之艰,十倍于宋、齐、梁三朝而不止。宋武帝自私之意多,陈武帝则公忠体国。宋武帝于同时的侪辈大肆加以诛戮,而陈武帝则尽最大努力来收用降将,其度量之宽广,大有过人之处。
当陈霸先袭击石头城时,武将程灵洗曾率兵进行激烈的抵抗,后来途穷力竭,被迫出降。陈霸先并未因此心生芥蒂,反而倚之为心腹、授之以高位,看得出他的远见卓识,宽宏大量。程氏父子后来矢志尽忠,成了陈王朝的重要军事力量。
著名文学家徐陵由北齐回到建康后,深受陈霸先的政敌王僧辩的礼遇,徐陵也一直感念着这种知遇之恩。他归陈后,奉命制作《九锡文》,为陈霸先代梁自立预做舆论准备。文中历数陈霸先起兵以来所有功勋,救广州、定交州,直到平侯景、抗北齐,多达22起,唯独略去了剪除王僧辩这一重大军事行动。这当然不是由于疏忽,而是有意回避。陈霸先也就听之任之,表现了一位大政治家的豁达胸襟。
陈霸先的德行,还表现在恭以待人,俭以接物上。史称,武帝不贪钱财,不事挥霍,登上帝座之后,膳食简单几样,盛以瓦器蚌盘,绝不虚耗浪费。他的后宫妃子,衣服素朴,不施重彩,亦无金翠首饰,一应歌钟、女乐,不许陈列于前。他的这种高度平民化的生活作风,影响了当时的整个官僚阶层。
现在,再来说陈朝的另一口井。
589年,陈朝都城建康陷落,末代皇帝陈叔宝仓皇无计,与宠妃张丽华、孔贵嫔,相抱投入景阳宫井中。由于井栏石脉有胭脂痕,故名“胭脂井”;而诗文典籍中,通称其为“辱井”,表明末代皇帝在这里丢失了江山,丧尽了人格、国格。
真是“无巧不成书”,一个“圣井”,一个“辱井”,它们一始一终,遥相呼应,连接陈朝两个皇帝的传奇性命运。
陈叔宝史称陈后主,是陈霸先侄子(陈文帝陈蒨)的侄子。他和陈武帝系祖孙,论血缘是一脉相承,然而两人竟是那样的不同,说是“悬同霄壤”也不为过。
与陈武帝饱经忧患、戎马终生形成鲜明的对照,唐人魏徵语,陈后主“生深宫之中,长妇人之手,既属邦国殄瘁,不知稼穑艰难”。陈后主颇具文学天赋,有诗文集30卷传世。最著名的应是那首流传广远的《玉树后庭花》了。诗中以艳美的辞藻描画嫔妃们娇娆媚丽,堪与鲜花竞美争妍。但在“玉树流光”之余,也透露出盛衰无常的悲凉意味。
撰写歌诗之外,陈后主还是一位出色的音乐家,曾谱写《黄鹂留》《临春乐》《金钗两鬓垂》等曲调,与幸臣共制歌词,“被以新声,选宫中有容色者以千百数,令习而歌之,分部迭进,持以相乐”。
荣辱兴亡两口井,龙头鼠尾一局棋。
与陈武帝恭行节俭、爱民恤物相反,陈后主的癖好,一是美色,二是诗酒。他整天拥着娇宠的张贵妃、孔贵嫔等8名美女,连同江总、孔范等十几名文人、“狎客”,在宫廷里举办诗歌酒会,无视民间疾苦,不理朝政。
见到陈王朝如此腐败不堪,雄心勃勃的隋文帝杨坚遂颁下诏令,历数陈后主二十大罪,挥师东进,大举伐陈。而安卧台城的陈后主说:“东南一带是个福地,从前北齐攻过3次,北周也进军两次,都失败了。这次隋兵还不是照样来送死!”
兵临城下之日,尽管城里尚有十几万兵马,但那些宠臣、嬖幸哪个懂得指挥;将士被俘的被俘,投降的投降。隋军如入无人之境,当即把陈后主连同几个嫔妃一同俘获,然后押解到长安,去朝见隋文帝。
隋文帝这样评论陈后主:“如果他以作诗之功,来考虑如何治理国家,何至于此?我听说,当大军进逼京口时,下属频频告急,他却照常饮酒,了不省悟。待到搜索皇宫,发现那些奏启全都压在枕下,没有拆封。说来也真是可笑啊!”
隋文帝此言,当然在理。但在陈后主看来,却有点“南辕北辙”“夏虫语冰”的味道。因为两个人的着眼点不同,衡量事物的标准也有很大差异:隋文帝是把他作为一个皇帝来要求的;而陈后主自己,以浪漫诗人、风流才子自命,吟诗度曲才是正业,至于“国家事”,只当作“副业”,偶一为之罢了。
陈后主病死于604年,得寿五十二岁。
“圣井”也好,“辱井”也好,早都成了历史的陈迹。即使像陈霸先那样的一代开国帝王,属于他的那个年代也已经像轻烟淡霭一般,消逝得无影无踪。
(摘自天津人民出版社《中国人的活法》)(图注:位于陈武帝故宫中的“圣井”;后人为记取陈后主亡国的教训,在南京鸡鸣寺重立胭脂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