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 声
2022-12-29王在庆
王在庆
有为王坐江山非容易
全凭文武保华裔……
我刚把一桶水从井里提上来,歌声从村头儿杨树荫里飘过来。
娘的菜园不大,有三四分地,种了茄子、辣椒、黄瓜、西红柿,在三十多年前可是我们一家饭桌上一切美味的源头呢。庄稼人最不缺肥料,猪粪羊粪、豆饼油渣草木灰都能用来施肥,娘甚至把黄豆炒熟下到地里,土地能不肥壮?娘像种棉花一样支起弓子棚、蒙上塑料薄膜来育菜苗,我家水缸里早早就浸泡着顶花带刺儿的鲜黄瓜呢!村里人都感叹说娘种菜就像养儿女,谁能比得了!娘常常自豪地哈哈大笑,满面生光,夸她种的黄瓜茄子个儿大果繁,就好像她的儿子们考了第一得了奖状呢。种菜最离不开水,而水井就在我家地头儿。我放下水桶,听小黑牛在唱哪出戏。
小黑牛拉着地排车,车上是铁锨犁耧,车后是头老黄牛,缰绳拴在车尾,老牛身后跟着一头四下里乱蹦的小牛。小黑牛年龄和我爷爷差不多大,可论辈分他该叫我叔呢。
“黑牛,下地干活儿去啊?”我大声打招呼。
“浇菜园哩,三叔?”小黑牛乐呵呵地回应。风摇树叶,阳光斑斑驳驳筛在小黑牛和老黄牛身上。爹说:“小黑牛当年可是一个戏团里的台柱子。十里八乡,谁不知道小黑牛?人家唱红脸嗓门儿那个亮、那个高,像哨子一样,杨树梢上还蹿几蹿呢!剧团天天叫小黑牛喝奶哩——人奶!”我可瞧不出来,怎么看他都是一个乐呵呵的普通小老头儿,不过嗓门儿确实亮呢。小黑牛一路唱过去。
二强嫂子推着自行车在地头儿树荫下停下来,车梁上坐着大妞,后座上载着袋化肥。我们两家的地挨着呢。我大声叫了声“嫂子”。
“三兄弟,大学生还能干得了庄稼活儿?”二强嫂子和我开玩笑,我的脸有些发烫。嫂子可是个漂亮人呢,刚嫁来的时候,我们几个小孩儿去看热闹,三牤牛把我抱起来塞到了嫂子怀里面,我被嫂子一把推倒在地上,被嫂子面红耳赤地用白眼珠子剜了好几下呢!我摸摸大妞的小辫儿。大妞认生,躲到妈妈身后,就是不叫“叔”。
二强嫂子边解化肥袋子,边冲走远的小黑牛抬抬下巴:“看人家小黑牛,耳不聋,眼不花,天天开开心心像个活神仙呢!”
我只笑不语,说小黑牛是个活神仙我赞成,但说他耳不聋眼不花我可反对呢!几年前,我和小六子半夜去摸小黑牛家的西瓜,刚把瓜庵子跟前的瓜王扭下来,躺在瓜庵子里的小黑牛却唱了起来,就是这两句:
有为王坐江山非容易
全凭文武保华裔……
我和小六子像撞见了鬼一样吓了一跳,撂下瓜就跑,那动静就像鸡群里闯进了一条狗一样小黑牛都听不到,还一直唱歌呢,他不是个聋子是什么?
大妞手指头抠着牙齿,不错眼珠地盯着我家的柿子架,有几个柿子在翠翠绿绿的叶子中间隐隐露出了红呢。黄瓜刚坐了个刺纽儿,还不中吃,我拉住大妞:“过来,大妞,叔叔给你找个红柿子。”二强嫂子一把拦住我:“三兄弟,可别摘!柿子还不熟,摘下来就给糟蹋啦!”说啥也不让摘。大妞的眼神恋恋不舍地从她娘胳肢窝下钻到柿子树的枝叶间,叫人不忍心哩。
我提水浇菜的时候,想起了电影《少林寺》里武僧们架起两只胳膊提着水桶过河的画面,就当浇菜是在学习武僧练臂力了。我把菜地浇了一遍,日头还高着哩。我找块砖头垫在屁股下,坐在地頭儿黄瓜架下,掏出英汉双语《三十九级台阶》来看。风翻开茄子叶辣椒叶黄瓜叶柿子叶,又来翻书页,灌透了的土地叽叽咕咕吐着泡儿,不时有蝼蛄钻出来慌慌张张地逃跑掉。二强嫂子在半腰高的玉米地里刨坑施肥,大妞在她身后扯着她衣角不知道在哼唧什么。
有为王坐江山非容易
全凭文武保华裔……
歌声又飘过来,这是小黑牛下工了。两头牛在前面走着,小黑牛拉着地排车跟着,夕阳把人和牛都染成金色了呢。牛比人走得快,小黑牛跟不上,可又舍不得扽缰绳。天光还亮着,我自己此刻就是小说中的汉内,正在苏格兰高原逃亡呢!
日头有脚呢,不断往西边走,我眼前的字模模糊糊看不清了。我一遍一遍地按揉眼睛,正准备站起来时,身后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我有些奇怪,扭头探身去看时,却看见一个黑影半蹲着,顺着靠边的一行西红柿,左探探右探探一路摸过来!我屏住了呼吸。
黑影摸到地头儿,离我顶多两步远,我都听见了她压低声的喘息——是二强嫂子!我一时蒙掉了。嫂子根本没看到旁边还坐着个大活人,一转身,又顺着第二行摸了回去。
听不到大妞的声音。眼见得黑影摸到地那头儿,又拐弯儿顺着黄瓜架摸过来。从那头儿到这头儿有十几步远,一会儿嫂子就会摸到我!我一时全身冒汗。
这时,我脑海中突然响起了小黑牛的歌声。嗓门儿一痒,我就扯开喉咙唱起来,忘词跑调,像谷子地里敲破锣,能惊飞满天鸟雀。我拍拍屁股站起来,提起水桶,如同披戴了龙袍金冠,大摇大摆,一路高歌回家去——
有为王坐江山非容易
全凭文武保华裔……
[责任编辑 冬 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