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最好的职业(创作谈)
2022-12-29碎碎
碎碎
不管世界如何发展变化,我心目中最迷人的职业一直都是这两种:演员和小说家。
我们普通人大都只能过一种人生。你选择了这一种,便丧失了去过另一种的机会。但是演员,可以在各式各样的角色里进出,体验不同的人生与命运,好像可以多活出几辈子一样。小说家呢,可以自己创造一个世界,他是那个世界里的王,掌握着那个世界所有的谜底。小说家也是能让人活得更多的职业。
对于一个经常在文字中生活的人来说,世界不仅是我们所看到的样子,也是它被叙述的样子。小说通过对世界本质化的、内在化的书写,给我们呈现出更深刻的、维度更加丰富的现实。小说家的叙事犹如魔法棒,可以瞬间改变世界的气质与风度、气息与腔调、节奏与意味。小说家的魅力便在于此。
一个好小说,即便它描写的生活充满了失败和落魄、悲傷与心碎,可是它所透露的心灵质地、精神密度以及情感的光辉,犹如阳光透过枝叶婆娑的大树而形成的斑驳光影,令人沉醉。与小说里的紧张、光亮、柔软与湿度比起来,现实中的成功与富贵都显得平庸乏味,不值一提。我心目中性感的人,便是能写出这种小说的人。
这无疑也是小说家的幸福。不管他在现实中境遇如何,他都可以通过对生活的凝视、反刍,借由叙事的转化,获得文学上的意义。这种意义使他可以超拔于一地鸡毛的生活,获得精神上的优越感与心理上的俯瞰感。
这么想也许不无虚妄,但至少能使一个人因此更具悲天悯人的力量。
于小说家而言,没有哪一种生活是绝对不好的,哪种生活都可以成为写作的资源与省察的对象。小说家的幸福只有两种:写出来了的幸福和写得好的幸福。别的幸福都是过眼烟云,只有这两种定格于纸上的幸福可以对抗时间,获得永恒。
杜拉斯说过:“若我不写小说,不是作家,那么我应该是一个妓女。”我想她是以这种极端的说法,表达她要么在精神上,要么在身体上需要与更多的人产生交集、潜入和体味多重人生的欲求。这也说明,小说家都是会“出卖”自己的精神的。他写的所有文字,都在诠释他的精神真实,反映自己的精神处境。
虽然“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但是小说家总能以他的文字潜入他者的内心世界,触摸不同人物的性格与命运,对自己之外的悲欢感同身受。小说家不会有无聊的时候。或者说在多么无聊的生活现场,他都能看到静水深流,感受引而不发的生活趣味,体察无处不在的生活张力。高明的小说家会让我们看到地表之下岩浆的燃烧和奔涌,于无声处听惊雷。我曾在一个会议上看到主席台上处于“C位”的人往会场下随意一瞥,看到一个中年男人脸上的粉刺,看到中年女经理的超短皮裙,心有所动,回来便写了《某会议人物速写》;每晚饭后散步,总会途经小区旁边的一家药店,药店门口的小黑板上经常写道:好消息,万艾可到货!我感觉有趣,后来便写了《某生活小区的生活档案》……生活中这些富有小说意味的元素,有时突如其来,仿佛暗夜中的一束光,又如随风袭来的隐约花香,你捉住了它,它便是你的了。
好小说离不了故事,但是仅有故事是不够的。高明的小说家可以不依赖于故事,只需要把握某一种情绪,或者凭借遄飞的想象,便可命笔成篇,表达日常生活中的种种意味。我不擅讲故事,更习惯于从人物内心出发,写出人物的心理活动、情绪起伏和情感动向。
《从前,我有一个朋友》是想表达那种疏离现实、自成一格的人的现代特质,那种人在我眼里闪闪发光。《无意义感》是对生活中无处不在的无意义感的放大与感叹。我们终其一生,都需要战胜层出不穷的无意义感,却又很难战胜。它是永远的不倒翁,而我们是西西弗斯,走在生也就意味着死的路上。《城市月光》无疑就是我的生活,是一个失败的、左支右绌的母亲的反思、自我检讨和对生活中小小光亮的捕捉。
我心目中好的小小说,是从生活现场而来,带有生活的质感与元气,不是生活的复制与还原,而能直面真相,写出我们的痛与痒的;是以身心的真实体验为写作起点,又能从具象上升到抽象,让那些被现实遮蔽的东西纤毫毕现,写出我们的精神困境的。
我更向往的小小说,是富有高级感的那种,也就是离我们生活现实远一点儿的、充满想象力的、能飞翔起来的,带领读者到彼岸感受落英缤纷、芳草鲜美的小说,是能给人以智识与情感的双重洗礼的小说,比如卡夫卡、卡尔维诺、博尔赫斯、马尔克斯的作品。我相信,在小小说的精短篇制里,也是可以像他们那样从容自如地腾挪与飞翔,获得那样扑朔迷离的叙事魅力的。
我的这三篇小小说,都距离我的生活现实太近了。你看,我根本没有能力写出我心目中那种上乘的好小说。这种差距和遗憾,怎么说呢,就好像你的理想生活是成为世界首富,是成为白富美,赢得万众瞩目,但是你离那样的生活非常遥远,你只能忍受一日三餐的粗糙,接受家里那个眉眼平常、心智平平的爱人,一方面和他举案齐眉,一方面又暗暗地感到意难平。
这是写作者的炼狱。有什么办法呢?有人炼成灰,有人炼成钢,看造化了。
[责任编辑 王彦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