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行铁轨
2022-12-29七戒
七戒
一起事故
车祸事故发生以后,有关部门派我和铁路警察老余立即去现场调查。
小男孩才八岁,在自家附近铁道上玩儿时,被高速通过的火车撞飞,当场死亡。因为死的是一个孩子,我和老余都很心痛。男孩家在瓦城南面一个位于铁道东的小山村。
我们到了以后,因穿着铁路制服,村里一下子围过来十几个人。在村头,我们拿出笔记本打开录音笔,向村民了解一些情况。
死的孩子是留守儿童,他父母都在外地打工,电话打过去了,正在往回赶的火车上。孩子平时归奶奶照顾,都八岁了也没上学。孩子的奶奶七十多岁,身体不太好,用村里人的话说:“她自己都照顾不过来,还指望她照顾孩子?扯淡嘛。”
出事后,老太太一直躲在家里哭。考虑到孩子的奶奶不在现场,不是目击者,我们就不准备进屋打扰她了。老太太看到铁路方面来人了,说不定会更伤心。
老余负责问话,我记录。老余问:“具体点儿说,孩子是啥原因被火车撞死的呢?谁知道?”一个中年妇女接话:“哦,我看见了,不但我看见了,在地里干活儿的其他几个人——柱子、大宽、三驴子、宝强媳妇,都看见了。一下午啊,那孩子拿一根高粱秸,在铁道边跑来跑去,也不知干啥玩意儿,作死不是?人家那两口子心真大,孩子扔给老人就出去打工,就知道钱好花,孩子没有了,你说这攒的钱给谁?这下,我看这两口子就是哭,也哭不上溜儿……”
老余脸上露出厌恶的表情,说:“行了大嫂,不要说没用的,我想知道,火车开过来时,你们听见火车鸣笛示警没有?”
因为涉及事故赔偿问题,老余了解火车鸣笛情况的目的是判定铁路方面所担的责任大小。如果火车鸣笛示警,证明火车司机发现铁道上有人,采取了措施。如果没有鸣笛示警,证明火车司机没有充分瞭望,精神旁顾,需要承担一定责任。
一個满头白发的老头子说:“火车老远就‘拉鼻儿’啦,震得人啊耳根子都疼,小鳖犊子你说哈,也不聋,怎么就听不见?是不是被啥‘精细儿’给迷了?我看这事邪乎……”
老头子的话让我也露出厌恶的表情来。我和老余在去时的路上,老余对我说:“孩子挺可怜的,和我儿子同岁,咱们争取多给他家点儿赔偿金吧。要是有人证,有对他有利的证言就行……铁路局家大业大,不差多赔点儿钱。”
我和老余对望一眼,只能苦笑。老余说:“你们这些大人,既然看见孩子在铁道边玩儿,知道危险,怎么谁也不管?都乡里乡亲的,有没有点儿同情心?”然后老余对我说:“把录音笔关了,我他妈的想骂人!”
村民们面面相觑,一个个脸上的表情都木木的,并带着几分不屑。沉寂片刻,不知哪个村民喊了一声:“天都快黑了,回家吃饭喽——”村民们一哄而散。
我们也意识到,天确实渐渐黑了下来。老余是铁路警察,也是一个业余文学爱好者。看着那些人在暮色里四散的模糊背影,老余对我说:“兄弟,你知道吗?这‘事故’啊,可不是仅仅发生在冰冷的钢轨上啊!”
蛇 蛋
火车进了复州湾铁路专用支线以后,就有山高皇帝远的感觉。复州湾产上等的海盐,火车进去把海盐运出来。
20世纪70年代,铁路货运的火车头还没有内燃机车与电力机车,用的都是蒸汽机车,白天冒烟,晚上喷火,汽笛一响,震得人耳朵根子发麻。
我有一个本家三叔,当年在生产队赶马车。一次他赶马车送公粮,在复州湾铁路专用支线一处道口前停好车,准备等火车过去后再走。结果火车过来时一声汽笛响,三匹拉车的壮马受到惊吓,拽着车狂奔起来,用当地方言说叫“薛了”。我三叔控制不住马,不幸被车轮碾轧惨死。关于“薛了”这个词的标准写法,后来我请教语言专家,他也说不出个子午卯酉来。
复州湾铁路专用支线铁道两旁村庄比较多。火车进去后,明白事儿的村民远远看见火车停车了,就会用篮子装点儿地瓜土豆花生苹果啥的,跑过去,凑到火车头附近和火车头上的工人打招呼,套近乎。火车头上有三个人:司机、副司机,还有一个锅炉工。我当时是火车头的副司机。村民的目的是换煤烧饭取暖,这个我们都懂。时间久了,一些村民与我们都很熟悉。有漂亮的小媳妇来,我们就趁机揩油,摸一把,亲一口。小媳妇有的脸皮薄,来一回觉得吃亏了,下一次就不来了。只有宝柱媳妇看见我们的火车停了就一定会过来,摸她一把亲她一口无所谓。一次,宝柱媳妇送给我们一包东西,说是鸽子蛋,吃了壮阳。我们爽快地让她“偷”走了两篮子上等煤块。
我们准备把鸽子蛋煮熟吃。打开纸包,看着不太像鸽子蛋。我师傅,也就是司机老秦,处事比较谨慎。他拈起一颗蛋,打量一番后说:“狐狸精,这是蛇蛋,而且是毒蛇蛋!”老秦眼珠子转了几圈,对我和锅炉工说:“这蛇蛋暗示了什么?以后谁也不许拿公家的煤换村民的东西,如果谁把咱们举报了,给咱们扣上一顶‘帽子’就毁了。当下这局面,我看已经‘薛了’,收拾不住了。”一个月后,其他车组的十几个铁路人员都犯事了,被抓起来审判,要到采石场劳改三年。
多年以后,我已经不在火车上工作了,进了办公室,为领导们写写报告总结啥的公文。一次,我在复州湾巧遇宝柱媳妇,问她为何送蛇蛋给我们暗示,让我们避过了危险期。宝柱媳妇说:“不过是歪打正着,暗示个屁啊暗示!当时家里穷,也没有别的东西,在山上放牛时发现了一窝蛇蛋,就捡起来,以为你们不认识呢!其实毒蛇蛋没有毒,可以吃。”
我说:“对啊,那时候穷,现在日子可是蒸蒸日上了。”
宝柱媳妇嘴一撇说:“就你读过几天书,会整词儿。还蒸蒸日上,我们管那叫‘薛了’!”
宝柱媳妇扭屁股走了。我心里想,有空还得请教专家,“薛了”这个词,到底该怎么写。
[责任编辑 王彦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