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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代赋论的赋体书写

2022-12-29王飞阳

关键词:清人

王飞阳

(贵州师范大学 中国诗赋研究院,贵州 贵阳 550001)

赋的评论,形式颇多。孙福轩、韩泉欣先生将赋论归为赋论专书、序跋、赋赋、诗文评、论文书牍、史传史评、书目、类书、子书诸类[1](目录),诚谓详矣备矣。其中,赋赋即以赋论赋,是赋论的一种特殊形式。更为特殊的是,赋赋这种形式自白居易首创后,宋元明三朝几乎不见拟作,仅有宋代刘攽《雕虫小技壮夫不为赋》一篇而已,但到清代赋赋却如雨后春笋,蔚为壮观,令人寻思。于此,已有学者进行思考,如许结、詹杭论、陈才智分别撰文研究,(1)参见:许结《历代论文赋的创生与发展》,《文史哲》,2005年第3期;詹杭伦《清代赋家“以赋论赋”作品探论》,《中国文学研究》(第四辑),2001年;陈才智《在似与不似之间——白居易赋的后世拟仿》,《中国文学研究》,2015年第3期。但都侧重于赋赋作品的内容,且所观览的作品有限,诚如詹先生自己所言“本章对清代‘以赋论赋’作品的研究只能是初步的探索”[2](P210),故其中仍有发覆的余地。

一、清代赋赋作品的兴起

仅目前所阅,清代赋赋作品多达44篇。(2)其中《赋赋》18篇,作者分别是:为王畮、吴锡麒、张九镡、吴省兰、陈希曾、杨际春、符保森、赵新、田依渠、吴庆同、金长福、章耒、杨曾华、李宗瀚、姜城、潘继李、孙缵、聂尔康;《拟白居易赋赋》2篇,作者分别是:陶澍、钱寀;施补华《拟白香山赋赋》1篇;辛从益《升高能赋赋》1篇;《六义赋居一赋》3篇,作者分别是:汪鋆、赵镛、程恩泽;陈志喆《司马相如大人赋赋》1篇;张预《左太冲作三都赋赋》1篇;李鸿章《宋广平梅花赋赋》1篇;刘法曾《司马相如善为文而迟赋》1篇;刘铭勋《高摘屈宋艳赋》1篇;洪翼升《孙卿赋篇赋》1篇;《吴正仪事类赋赋》3篇,作者分别是:赵曾望、李慎徽、陈桂琛;杨廷撰《衙官屈宋赋》1篇;《五经鼓吹赋》8篇,作者分别是:宋安元、保瑞、孙文川(2篇)、李宗昉、吴省兰、张九镡、王景模;周如兰《诗人之赋丽以则赋》1篇;有万殊《赋体物而浏亮赋》1篇。按:这里只统计涉及赋论的论赋赋,其他如《八月枚乘笔赋》,均从略。从这些作品可知,以赋论赋这种赋论形式深受清人欢迎,从清初一直延续至清季。用赋体书写赋论,无疑彰显了清代赋论的独有特色。这些赋作有一个共同的创作“母题”,即白居易的《赋赋》。白氏《赋赋》是现存可见以赋论赋的第一篇,在赋史上有着重要的地位和价值。金长福云“昔白太傅著《赋赋》之篇,综览源流,敷陈章句。运载籍以炉锤,示后贤以尺度”[3](22册P22663-22664),揭示了白氏《赋赋》的深远影响,其中架构、观点、体制,多为清人拟作所借鉴。

就文章架构而言,白氏《赋赋》所论涉及赋之源流、创作、特质、评价、功用,清代拟作所论不出其范围。而于赋末颂扬当代,则为拟作所本,篇篇如是,遂成一种模式。就论赋观点来说,白氏《赋赋》认为“赋者,古诗之流”[4](P2622),草创于荀宋,恢张于贾马,而作赋应秉持经义,“华而不艳,美而有度”[4](P2623),以达到“润色鸿业,发挥皇猷”[4](P2623)的目的,这一赋学观点基本为清代拟作所认同。至于体制,白氏《赋赋》为律体,以“赋者古诗之流”为韵,清代拟作除少数为骈赋,则全为律赋。且同题同韵之作,亦不鲜见。如杨际春、赵新所作《赋赋》,便是如此。而符保森、金长福、章耒所拟《赋赋》,以“赋者古诗之流也”,仅多一字。由此可见,白氏《赋赋》泽被之深。

清代赋赋作品或论赋,如《赋赋》拟作;或论赋家,如《衙官屈宋赋》《司马相如善为文而迟赋》;或论赋作,如《司马相如大人赋赋》《左太冲作三都赋赋》;或论诗赋关系,如《五经鼓吹赋》《六义赋居一赋》;或论赋论,如《诗人之赋丽以则赋》《赋体物而浏亮赋》。涉及面极广,几乎涵盖赋论的所有内容,清晰表达了清人论赋的观点。潘务正先生曾概括清代赋学的特征为地域化倾向、赋学普及与赋法的精细化、文体错位的美学意趣[5],而许结先生则以章学诚为例,认为清代论赋有学术化倾向。[6]但就赋论而言,清代赋论独有特色即用赋体书写,在清之前是十分罕见的。

白居易首创以赋论赋,其《赋赋》为人熟知,乃为试赋政策宣扬,盛赞律赋“华而不艳,美而有度”。至宋刘攽作《雕虫小技壮夫不为赋》,则本于“诗人之赋丽以则,词人之赋丽以淫”[7](P49)之旨,对今人之赋持否定态度,其文不长,兹录如下:

古人之赋,词约而旨畅;今人之赋,理弱而文壮。原屈宋而弥漫,下卿云而流宕。岂所谓言胜则道微,华盛而实丧者哉?观夫纬白经绿,叩商命宫,以富艳而为主,以浏亮而为工。家自以为游二南之域,人自以为得三代之风。差之毫釐,譬无异于画虎;得其糟粕,殆有甚于雕虫。亦犹乐府之有郑卫,女工之有纨绮,悦目顺意,荡心骇耳。里人咏叹其繁声,妇女咨嗟其绝技。亦何足荐之宗庙,献之君子哉?若乃讬兴禽鸟,致情刍荛,上则恢张乎宫室,下则吟咏其笙箫。且《子虚》《大人》之文,无益于讽谏;《灵光》《景福》之作,不出乎斫雕。故白玉不毁,珪璋安取?六义不散,体物何有?夫残朴为器者,匠氏之罪;判诗为赋者,词人之咎。亦奚足以计得失,辨能否也?是以子云以无益而自悔,枚皋以类得而诋諆。故曰童子之功,壮夫不为。且使孔氏用赋,仲尼删诗,则贾谊升堂而不让,相如入室而不辞。然无益于王道,终见谴于圣师。岂非君子务其广大,世人竞乎微小?故为学者众,好真者少。非龙变乎诗书之林,曷蝉蜕乎尘埃之表?必若明敦厚之术,闲淫丽之途,言合必乎雅颂,道必通乎典谟。亦可谓登高能赋,宜为天子大夫。[3]4册3081

“唐以赋取士,而律赋乃行,限韵之式亦于是具。赵宋仍之,尔时作者不虑千百余家”[8](51册P3-4),其实宋代取士常常在诗赋与经义之间纠缠(3)参见:许结《宋代科举与辞赋嬗变》,《复旦学报》,2012年第4期。,刘攽此赋不失为有的放矢。其认为作赋惟有本诸经义,才堪称天子大夫,重经义轻诗赋,一目了然。元代考古赋,明清科举则以八股取士,但“清代科目取士外,或征之遗佚,或擢之廉能,或举之文学,或拔之戎行,或辟之幕职,荐擢一途,得人称盛,有足述焉。”[9](P3181)其中以赋取士,在清代更为盛行。正如顾莼《律赋必以集·序》所云:“我朝承前明之制,取士以制义,而仍不废诗赋。自庶吉士散馆、翰詹大考,以及学政试生童,俱用之。其体固不拘一格,而要之以律为宜。盖律者,法也。有对偶,有声病。古赋可以伪为,而律非富于涉猎揣摩有素者,不能为也。”[8](69册P281)因试赋政策推动,遂使律赋在清代复兴,甚而远过唐代,所谓“国家昌明古学,作者嗣兴,钜制鸿篇,包唐轹宋,律赋于是乎称绝盛”[8](32册P8)。许结先生曾论断“论赋赋的创作,则是围绕着科举考赋制度而出现的”[10],是为卓见。反过来说这些作品也有宣扬试赋政策的用意,如金长福所言:

士也幸际升平,敬赓纯嘏。名已列于瀛洲,书曾读乎柱下。仰奎章之炳焕,笺循侧理之丝。奉墨宝之纷缊,研拂未央之瓦;正律体之宫商,洗前朝之乔野。词科谒选,摛毫则尽属班张;召试抡才,献册而远希屈贾。冠朱堂而树华阙,鼚乎轩乎;蜚茂实而腾英声;蔚也炳也。拟王子安九成作颂,愿皇仁永锡词垣;方成公六合谋篇,感圣泽长绵区夏。[3](22册P22664)

这是最典型的歌功颂德、润色鸿业。可以说,以赋论赋的兴起,最直接的推力是试赋政策,这也可以从赋者的身份体现出来,他们几乎都与试赋政策有密切的关系。其中《赋赋》作者,如王畮康熙五十一年进士,授翰林院庶吉士;吴锡麒乾隆四十年进士,曾为翰林院庶吉士,且两度充会试同考官;吴省兰乾隆四十三年赐同进士出身,曾任学政,且为《同馆赋钞》作序;如《拟白居易赋赋》作者陶澍,嘉庆七年进士,授庶吉士;如《升高能赋赋》作者辛从益,乾隆五十五年进士,选庶吉士;如《五经鼓吹赋》作者张九镡,乾隆四十年进士,官翰林院编修,馆中以耆宿推之;又如《宋广平梅花赋赋》作者李鸿章,道光二十七年进士,也曾被选为翰林院庶吉士。而翰林院庶吉士散馆是必须要考赋的,换句话说这些作者都是写律赋的高手,并因此走上仕途,他们为试赋政策宣扬也就不足为奇了。李鸿章在《宋广平梅花赋赋》中所言“愿子保坚贞,悦疏粝。倘由困而得亨,必拯民而苏世。盖宰天下亦如是赋矣,夫孰得而测其涯际?厥后正色居官,直声当路。救元忠以芬扬,拒昌宗之垢污”[11](37册P4),直将赋与经世之才相系,这是最为真切动人地为试赋政策宣扬。无疑,试赋政策是推动清代以赋论赋兴起的直接原因。但唐宋同样以赋取士,为何赋赋作品寥寥无几,这须另作思考。

二、争胜前人与赋论深化

文学史素有“一代有一代之文学”之说,在赋领域,汉赋为一代之胜,司马相如更被推为“千古赋圣”(4)司马相如被推为“千古赋圣”,乃南宋林艾轩首倡,其云“相如,赋之圣者,子云、孟坚只填得他腔子满”,见黎靖德编,王星贤点校:《朱子语类》,北京:中华书局1994年版,第3300页。,但因赋具润色鸿业的功用,遂使每至盛世,总有当朝赋远胜往代的呼声,“一代有一代之文学”在赋领域,似乎并不适用,相反自信“一代强于一代”的呈现。白居易《赋赋》云:“我国家恐文道浸衰,颂声陵迟。乃举多士,命有司,酌遗风于三代,明变雅于一时。……其工者,究笔精,穷旨趣,何惭两京于班固;其妙者,抽秘思,骋妍词,岂谢三都于左思。”[4](P2623)白傅自信唐赋不逊汉赋,无需多言。而清人则展示出“超唐轹宋”的气度,如赵新《赋赋》所云:

若夫自唐及宋,厥体愈卑。纵有燕许之手笔,元白之精思,韩柳之古峭,李杜之瑰奇,然虽矜才藻之赡逸,已难脱排比之衔羁。况宋人之谈理,尤风雅所不宜。[3](18册P18452)

在赵氏眼中,李杜、韩柳、元白之赋皆不称善,其余更不足观,遑论宋赋。这并非一己之见,而是清人对本朝赋自信的普遍心声,正所谓“赋至国朝,称极盛矣。继轨六朝,扬镳唐宋,今情古艳,郁为一代文章,实创千古未有之格调。”[8](51册P11)更有甚者,扬言清赋“骎骎乎轶唐宋而揜汉魏”[8](89册P312)。正因为这种自信,清人面对前人之作,激发了对其超越的创作欲望和决心,正所谓“若无新变,不能代雄”[12](P340),这应当也是以赋论赋兴起的一个原因。

如施补华《拟白香山赋赋》其序云:“白乐天作赋赋,略引前代,而极于唐之体制,其言甚悉。然于古人作赋之旨,或未得焉。古人作赋,莫不有所讽託。……乐天尚见未及此焉。爰本斯旨,拟乐天之体以为赋曰。”[3](18册P18111)施氏认为乐天未识古人作赋之旨,故拟《赋赋》之体而发新意,与其争胜无疑。而有万殊作《赋体物而浏亮赋》,是为了对“赋体物而浏亮”观点进行辩论,其序云:

谨按:陆机《文赋》云“赋体物而浏亮”,或谓当主文说,应解如赋之体物,而得其浏亮之致也。……据此立论,原非创解。然吾谓不必泥是也。考白居易《赋赋》云:“雅音浏亮,必先体物以成章。”似赋专以体物为工,士衡用以比拟耳,此说差似。……谨体斯旨以为赋曰。[3](21册P21877)

可见,清人以赋论赋,是有超越前贤之动机的。潘继李所云“每自操觚,欲与争雄”(5)潘继李《赋赋》,见于吴道镕等编《广东文征·卷二十四》,转引自詹杭伦《清代赋家“以赋论赋”作品探论》,《中国文学研究》(第4辑),2001年。,可谓一针见血。文人争胜之心,除见于争一己之所长,还表现在为当朝赋运自傲。如孙文川在赋末夸耀“我皇上德垂典籍,功被韶韺。润色若滋夫群佐,讴歌已遍于芸生。彬彬献赋之才,颂皇风之远播;济济诵经之士,仰圣学之大成。”[3](22册P22992)傲视往代,可以说是清代论赋赋作者共有的心态。相较于试赋政策的直接推动,与前人争胜则是赋赋之作在清代兴起的内在原因。但根本原因在于清人对赋认识的深化,这表现在强烈的尊体意识、通变的创作观以及自觉将赋体铺陈用以赋论阐述。

首先,清人具有强烈的尊体意识,反驳扬雄“雕虫篆刻,壮夫不为”之说。赵新借翰林主人之口道出“幸勿视斯事之可废,以为君子不由也”[3](18册P18452),金长福云“此皆大夫之能事,畴云壮夫而不为”[3](22册P22664),此皆为赋体本身正名,表现出强烈的尊体意识。这与“俳者律之根,律者俳之蔓。俳体卑矣而加以律,律体弱矣而加以四六”[13](P42-43)、“一片之文但押几个韵尔”[14](2册P420)的看法迥异。许结先生提出“清人赋学与正统观相契合的尊体意识,内涵了古赋与律赋、词章与经义的融织。”[15]其实调合古律之争、词章与经义的纠缠,根本在于清人推尊赋体,为赋体本身正名。所以清人客观评断赋体本身,不以骈、律为鄙,相反专用骈、律体以赋论赋。若如徐师曾所云“至于律赋,其变愈下,始于沈约‘四声八病’之拘,中于徐庾‘隔句作对’之陋,终于隋、唐、宋‘取士限韵’之制,但以音律谐协对偶精切为工,而情与辞皆弗论”[16](P101),清人又岂会如此!

其次,清人提倡取法诸家、通变是宜的创作观,示学赋者以津梁。陈希曾提倡作赋应“根茂而实遂,文成而法随。通天时与地利,备人事与物宜”[3](14册P12957),符保森倡导作赋应“负声有力,斯乃风骨之足师;名理无方,斯乃通变之是宜”[3](18册P18297),这较之元明“祖骚宗汉”[14](2册P143)、“唐无赋”[17](P666)的说法,不得不谓达观。凡此,都反映了清人具有通变的创作思路,而清人之所以能够如此,是因为仍本诸“经学本位”论赋,即本诸经义,以《诗》旨之有无而判断赋之高下。但清人不以赋体为鄙,不以时代划限,换言之,无论先秦两汉,或是齐梁唐宋,只要作赋具有美刺之旨,即为佳作。至于对本朝的揄扬,除歌颂盛世之外,也是认为能够“宏汉京之正轨,叶虞陛之鸣球”[3](15册P14230),寄其箴规,本乎古调。究其根本,皆是经学本位使然。(6)清人仍以“经”论赋,下文详论。而因为清人具有通变的创作观,也间接促进了论赋赋的兴起,因为以赋论赋一个主要目的是为作赋指导。

最后,清人自觉将赋体铺陈用以赋论阐述。赋体特质首在铺陈,这是赋体区别其它文体的根本特征,如果没有铺陈,赋也就不再为赋了[18]。章耒云“赋尚敷陈,逞雄才以驰骛”[3](23册P23225),陶澍云“七十八家之体制,咸见于敷陈”[19](P302),都是对赋体铺陈特质的确认。赋之铺陈,“极声貌以穷文”[20](P134),所谓“赋家之心,其小无内,其大无垠,故能随其所值,赋像班形”[21](P99),亦如周如兰所云“大则敷陈郊庙,小之摹绘虫鱼。皆选词而秩若,斯制式以彬如”[3](16册P15172)。《文选》将赋分为京都、郊祀、耕籍、畋猎、纪行、游览、宫殿、江海、物色、鸟兽、志、哀伤、论文、音乐、情十五类,可见赋之铺陈,既可用之“体物写志”[20](P134),也可用之“议论抒情”。而至清代,赋的题材极大扩展,几乎无事无物不可写,非往代所能想象。其中,在白居易《赋赋》基础上衍生多篇“论赋赋”,这反映了清人已经自觉将赋体的铺陈特质应用到阐明赋论。王畮云“苍霖以所作各体赋见示,因为赋之”[3](11册P10097),已道出玄机。赵镛云“侔色揣称,兼资乎比兴;指事征理,必在于敷陈”[3](17册P16548),早已察觉赋体铺陈适用于理论阐发。清人能认识到这一点,自然热衷于创作论赋赋。

清代赋论的深化,要在尊体,次在通变,并自觉将赋体的铺陈特质应用到赋论阐述,这才是以赋论赋在清代兴起的根本原因。而因为论赋赋在清代的兴起,彰显了一代赋论的独有特色。

三、以赋论赋的特色

赋论的形式多样,而以赋论赋用赋体书写,必然突显赋体的特征。许结先生于此曾有详论,认为赋体艺术用以文学批评具有独有的特色,并指出“赋体艺术的描绘性与文学理论的显彰性契合、论文赋描述文学理论与批评的宏整性、文学批评观具有当代性、多为骈律体”[10],发人深省。但着眼宏观,不易展现以赋论赋的特色,但若从具体创作入手,探讨赋家如何去写,则更为直接彰显赋体书写的特色。

其一,极致铺陈。赋之为体,要在铺陈,这是最为根本的特质。清代论赋赋作品虽全为骈律体,以四六联对为主,敷陈受限,但仍极力铺张。如王畮《赋赋》对先生才华的描写,以“若我先生,奇姿闻世”起头,后面大段篇幅都是铺陈其才华,先与往代名士对比,接着说他才华横溢,有如织女金针,吴刚玉斧,莫不摹绘精工,形容曲肖。其中“又若春灯滟滟,春月溶溶。春烟漠漠,春雨濛濛。……能不假烟云之楮墨,抒忧乐之心胸乎”[3](11册P10097-10099),这段描写可谓绝矣,但只是铺张才华。如符葆森《赋赋》探求赋之源,用大量笔墨铺陈凝思神遇、有动于中的具体形态,而归之于“为诗之所不尽言,乃一形而为赋”[3](18册P18296-18297),用数十言铺陈一句话,这是赋体的本色。具体论赋上,赋家也是全方位铺陈论述,如赵新《赋赋》先说赋源、再论赋的特色,再论赋的功用,再论赋的演变、再论具体赋家,最后揄扬本朝,充分展现赋体铺陈的空间广大[3](18册P18451-18452),诚是“其大无垠”,而这一论赋的架构,也成为《赋赋》系列作品的惯用模式。而三篇《吴正仪事类赋赋》,全是通篇铺陈《事类赋》的精彩绝伦。赵曾望赞其“囊括古今,并包物类。猗与盛哉,炳然大备”[3](19册P19127),李慎徽赞其“属辞比事,研都炼京。富罗四库,坐拥百城。为艺林之秘笈,采文苑之精英”[3](22册P22115),陈桂琛赞其“词林典则,艺苑权衡。才高北宋,体异西京”[3](23册P23449),虽赞语不同,但铺陈的手法是一致的,均以“类书”、“才华”为关键词,进而铺陈。同样,《司马相如大人赋赋》[3](20册P20545-20546)和《左太冲作三都赋赋》[3](20册P20389-20390),也是通篇对长卿、左思的才华、才思进行铺陈。可谓无微不至,诚谓“其小无内”。赋主铺陈,故以赋论赋必用铺陈之笔论赋,呈现特色。

其二,寓虚于实。以赋论赋,是赋论的一种形式,本于真实论述。但由于赋体极致铺陈,故难免有“凭虚”之论,在形容上过于夸饰,从而呈现实中有虚、寓虚于实的特色。如吴锡麒《赋赋》对汉赋描写的形容,“翼层楼而起凤,冠中天而敞霞。聚锦浪于一镜,藏宝书于万花。穷其变则鬼神莫能喻,播其精则金石无以加”[3](12册P11686),虽然汉赋为一代之胜,但说达到鬼神莫喻的程度,显然夸虚。如张九镡《赋赋》对赋家构思的形容,“论其寄托,在高岸深谷之间;拟诸形容,出重渊层霄而上。于是潜神一志,研思覃精。或濡毫而踊跃,或辍翰而屏营。倒三峡之词源,莫窥涯涘;扫千人之笔阵,悉任纵横”[3](13册P12069),赋中名家不乏其人,但构思大赋,往往呕心沥血,非倚马可待,显然不会如此轻松写意。如吴省兰《赋赋》对作赋命意的形容,“昂昂千里,高骧蹑影之蹄;翙翙九苞,特展摩天之翅”[3](13册P12563),这是典型的文学语言,赋家命意是否皆可蹑影摩天,显然这也是个疑问。诸如此,都是虚写,但这并不是信口开河,而是对自己认可的事实进行夸虚形容。其中,对当朝赋运的夸虚是最明显的。章耒《赋赋》云:“惟我圣朝两设词科,广兴文社。英才如云气之腾,妙思似泉源之泻。和其声以鸣国家之盛,唐哉皇哉;献此文以近天子之光,炳也蔚也。”[3](23册P23226)清朝确实曾开词科,但所选之士必然不会全是英才,更不会个个妙思如泉涌,这是过分歌功颂德。清代论赋赋作品,形容夸虚遍是,赋家一开口动辄“上下三千年”[3](23册P23676)、“纵横一万里”[3](23册P23676),但需要强调的是这绝非空穴来风,而是将既有的事实放大,从而展示赋体书写寓虚于实的特色。

其三,融古入律。清代论赋赋作品虽全为骈、律体,但也多见不拘四六联对,或杂有散语,或用以长句,或假设问对,句式多变,融古入律,这也是以赋论赋的一个特色。李鸿章《宋广平梅花赋赋》,以“铁心石肠清辞丽句”为韵,是一篇律赋,但结构上却用假设问对,借宋子和不速客之间的对话,阐述赋论。而在句式上,全然没有唐赋那样拘于对偶,反而参杂许多散句。赋起始便云:“盖闻相如渴疾而著书,虞卿阨穷而立说,类皆操翰愤惋,连篇属缀。今吾子幸获遭明盛之朝”,这是典型的散句。继而又云“呜乎!何语长而心拙也”,又云:“要未若斯梅之潜颖青阳,孕奇白石,为足譬坚操而挹高格也。且昔之诵述梅花者亦多矣”,而赋末云:“有才如此而使之流落不偶者,伊谁之厉也?”[11](37册P4)从头至尾,散句频出,全然不似一篇规整的八韵应试律赋。而洪翼升《孙卿赋篇赋》,以“汉志载孙卿赋十篇”为韵,也是律赋,但同样假设问对,借辨骚居士和夸靡公子评论历代赋作,是赋除多见散句外,而且还频现五七言,配合四六,相间使用,气脉灵动。[3](21册P21469-21471)王畮《赋赋》,是一篇骈赋,以四六为主,但在具体铺陈上却出现大赋句式,赋中写到“其为文也”“其为诗也”“其山则”“其泉则”“其鸟则”“其花则”[3](11册P10097-10099),这是典型的大赋常用句式,只是碍于四六,不便展开。凡此,可见骈、律赋至清代已发生变化,呈现融古入律的趋势,诚如清人自己所言:“赋者,古诗之流,本无律名,自唐以之取士,而律赋始兴。严声韵,齐尺度,非若古赋无程限也。每见选家以隔句对联之有无,分赋之古与律。……古与律之分正不在此。是编不必一律总取乎不背唐律者。”[8](96册P241)所以论赋赋虽为骈、律体,但句式多变,不拘四六,遂间有古气,这也是以赋论赋的一大特色。

其四,颂扬本朝。如上所述,论赋赋作者几乎全是由试赋政策走向仕途,所以自然会颂扬本朝,甚而极致夸虚,当然这是润色鸿业,但背后也反映了极强的当代意识。颂扬本朝,在以赋论赋中频频出现,是非常显著的特色。赵镛《六义赋居一赋》云:“要未若我国家人擅操觚,家工染墨。酌理富言,禀经制式。球钟异器,宫商均叶其音;杼轴殊工,黼黻并耀其色。与三代而同风,垂万年而为则。”[3](17册P16549)周如兰《诗人之赋丽以则赋》云:“方今文治光昭,教思洋溢。研都炼京之士,菱汁融笺;摇珠散玉之才,莲辉耀笔。咸倾液以漱芳,尽衔华而佩实。”[3](16册P15172)陶澍《拟白居易赋赋》云“我国家取士设科,酬庸锡嘏。簪组集乎班扬,文学追乎游夏。鸣和声而凤已应凰,御长途而骥还率马。”[19](P302)几乎篇篇如是,不宜尽列。凡此,无不凸显了清人对本朝赋运的自信。这不仅仅是歌功颂德,揄扬盛世,亦在于赋主学问,作赋无不是为了炫耀才华,论赋赋作者凭赋出仕,自信作赋胜过前人也就不足为奇,这反映了一种强烈的当代意识。可以说,颂扬本朝是以赋论赋最显眼的特色。

概言之,清代以赋论赋的特色在于极致铺陈、寓虚于实、融古入律、颂扬本朝,而且这种特色是独有的。其他赋论形式,几乎全是文体,或为骈律,或为散体,而文之叙事说理,要在平实严谨、言之有物。如陈山毓《赋略序》论赋,分裁、轴、气、情、神“五秘”而论[1](下册P551),何其工整质实。刘勰《诠赋》为骈文,虽藻采披纷,但逻辑缜密,先论赋之源流,再论赋之演变,再论具体赋家,最后总结如何作赋,诚为“体大思精”,不见夸虚之谈。究其根本,则在于“文章以体制为先”[13](P74),赋之体要在铺陈体物,而“文以理为主,然而情不至,则亦理之郛廓耳”[22](4册P3201),无论主理,或是主情,为文皆不尚铺陈,严忌夸虚,而宜“气骨自古,曲折作态”[22](4册P3210),“要归雅训”[22](4册P3210)。而以诗、词、曲论赋,则极罕见,偶见者也呈零碎化、印象化特色,这是因为碍于体制,诗、词、曲限于格律,且体制短小,从本质上来说根本就不适合议论,更无法涉及方方面面。正因体制不同,以赋论赋较于其它赋论形式才具有独有的特色。

四、以“经”论赋的传承

清人创作以赋论赋,除了出自宣扬试赋政策、争胜之心、颂扬盛世之外,还在于阐发对赋的认识,这包括赋体的来源、演变、特质、功用、评价及创作。清代作为古代赋学集大成时期,虽然对赋的认识有深化的层面,表现出强烈的尊体意识、通变的创作观以及自觉将赋体铺陈用以赋论阐述。但究其根本,清人仍是以“经”论赋,这于《赋赋》拟作之中最为易见。

关于赋体来源,“赋者古诗之流”之说是最有影响力的,这一“经学本位”思维迄于清代仍难破其藩篱。清人所拟《赋赋》,无一另辟新论。张九镡云“优游四始之林,驰骋六义之圃”[3](13册P12069),杨际春云“斯所谓六艺之根柢,为学士之文;萃百家之精英,成诗人之赋也”[3](15册P14230),陶澍云“赋者五经之鼓吹,文章之黼藻也”[19](P302),言词虽异,实则一也。由于执持经学本位,不仅是赋,就连屈骚也被纳入“古诗之流”。孙缵云“原夫诗有六义,赋居一焉。其作也,权舆雅颂,继体《离骚》,宋玉、景差以抒志”[23],屈子如此,荀卿遑论。施补华云“自风雅颂之既亡,而赋以始。託体于荀卿,导源于屈子”[3](18册P18111),章耒云“唐勒四艺,得四始之遗音;荀况五篇,受五经之法乳”[3](23册P23225-23226),将屈荀并举,共以《诗》为祖,此皆经学观念在后世的嗣响。就算认识到赋体更近于骚体,仍固执地将其远祖托之于诗,足见经学本位难以撼动。当代学者或有将赋之源头推至先秦瞽瞍矇诵、孔门言语、俳优戏说(7)参见:钱志熙《赋体起源考——关于“升高能赋”、“瞍赋”的具体所指》,《北京大学学报》2006年第3期;简宗梧《汉赋源流及价值之商榷》,文史哲出版社1980年版;伏俊琏《俗赋研究》,中华书局2008年版。,但在清人的眼中,赋的源头似乎只有一个,那只能是诗,赋体也由此而生。

关于赋体演变,不同于明人用“古赋、俳赋、文赋、律赋”区分赋体[16](P101),清人论述赋体演变,或以时代为界限,或以人物为标尺,或合二者论之。如赵新论赋从先秦荀子、屈子开始,再到汉代班张、枚马,再到魏晋七子、曹王、郭潘,再到南朝江鲍、颜谢,再到唐代元白、李杜,不及宋元明。杨际春将宋元并述,其谓“宋元相承,弥难接武”[3](15册P14230),吴锡麒亦谓“嗟宋元之递降,遂颓靡之相因”[3](12册P11686-11687);金长福则将元明并斥,“及元明之代嬗,怅风雅之难求。工词曲者徒矜浮艳,事帖括者自比清流”[3](22册P22664),这反映了宋以后赋体再无新变的事实,而这背后也体现了清人对“古赋、俳赋、文赋、律赋”赋体四分法的认同。

关于赋体评价,清代有四种不同的态度。一种认为魏晋六朝赋仍为正宗,逮至唐代,赋体始卑;一种认为魏晋六朝赋徒为雕虫,而唐代试赋,复古功成。当然也有以两者皆非,或肯定两者皆是的看法(8)肯定六朝而否定唐赋,见赵新《赋赋》,其云:“虽自兰成以降,音已开唐;而在萧选之中,法犹近古。……若夫自唐及宋,厥体愈卑。”否定六朝而肯定唐赋,见施补华《拟白香山赋赋》,其云“梁陈为侧艳之文,而徒工雕刻。巨唐受命,文治聿昭。试士以赋,选言有条。”否定六朝、唐赋,见符保森《赋赋》,其云“陆机遣词,渐开江左。自兹以降,古义浸湮。或习新声,或长艳体。下逮俳调,争涂金粉。……他如李唐试士,应制所传,只博一名,无关赋手。”;肯定六朝、唐赋,见吴庆同《赋赋》,其云“六朝则掞藻扬芬,蓬壶吮墨;三唐则秉经酌雅,棘院抽毫。伊源流之递变,问格调兮谁高。”,这种种不同的评价,都是本诸经义,以《诗》旨之有无而判断赋之高下。先秦两汉之所以为千古高标,宋元以后之所以不足一观,亦是以此为衡量标准。至于对本朝的揄扬,除夸虚盛世之外,也是认为能够“宏汉京之正轨,叶虞陛之鸣球”[3](15册P14230),寄其箴规,本乎古调。究其根本,皆是经学本位使然。至于“厥体愈卑”的说法,也是因为认为赋作脱离经义,这跟赋体本身没有关系。所谓“此人之为,非赋之咎也”[8](25册P48),这是最为坦白的透露。

关于赋体的特质,清人所论承续“不歌而诵谓之赋”(《两都赋序》)、“赋体物而浏亮”(陆机《文赋》)、“赋者,铺也。铺采摛文,体物写志也”(《文心雕龙·诠赋》)之说。吴省兰云“文士敷言,登高爰讬。抒体物之性灵,有缘情之制作”[3](13册P12563),符保森云“盖赋得诗之六义,主一而用其五。附庸而蔚为大国,画疆而复为拓宇。夫京殿苑猎,广辟奥府。铺采摛文,性吞情吐”[3](18册P18297),田依渠云“惟与古为徒之彦,有不歌而颂之词。羌体物以初成,空空手段;复临流而欲作,渺渺心期”[3](19册P18679),赋本铺陈,这是赋体最本质特征,无论古赋、俳赋,还是律赋、文赋,皆本铺陈,只是铺陈多寡不同,一旦铺陈丧失,赋体即为消亡。至于“不歌而诵”,则与瞍赋矒诵、登高而赋、揖让赋诗本质相通,此中“赋”乃为动作词,无关赋体。《赋赋》拟作于此,所主仍在铺陈,“不歌而诵”只是陈辞袭用,仅为一种遥远的追思。

赋的功用,因赋的本质在于铺陈,而铺陈就会夸饰凭虚,故赋体功用首在歌颂揄扬。陶澍云“铺张鸿业,义取揄扬;游泳龙光,风规肆好”[19](P302),最为探本,也只有如此才能“和其声以鸣国家之盛,唐哉皇哉;献此文以近天子之光,炳也蔚也。”[3](23册P23225-23226)但囿于经学本位,赋主讽喻之说仍为主流。施补华认为乐天《赋赋》“略引前代,而极于唐之体制,其言甚悉。然于古人作赋之旨,或未得焉。古人作赋,莫不有所讽讬。言在此意在彼,似美而实刺,似夺而实予,故能为三百篇之苗裔”[3](18册P18111),这是最执着的论定。无独有偶,章耒云“赋宜风谕,寄逸思而遥深”[3](23册P23225),皆以《诗》旨论赋,要求用赋体寄寓美刺,以达到“以色相寄精神、以铺排藏议论”[21](P103),胡可得哉!故潘继李慨叹“每自操觚,欲与争雄,辄苦劝浮于风,曲终不足。盖体物非难,希古难也”(9)潘继李《赋赋》,见于吴道镕等编《广东文征·卷二十四》,转引自詹杭伦《清代赋家“以赋论赋”作品探论》,《中国文学研究》(第4辑),2001年。,这与扬雄自悔“欲讽反劝”何其相似,此皆由用经学视角强求赋体功用,以致赋体“讽颂同构”的两难[24],汉儒如此,清人亦如此。

赋的创作,正因“经学本位”的执着,指导赋之创作自然秉持以风雅为旨归。陈希曾云:“岂知根茂而实遂,文成而法随。通天时与地利,备人事与物宜。格肇乎四六之体,源出于三百之诗。醇而后肆,腐可化奇。枕经葄史,方矩圆规。”[3](14册P12957)本诸经史,因文见道,作赋首在立旨。杨际春亦云:“既语泛而寡要,即义晦而招尤。何关规讽,有类俳优。若枝指与骈拇,为形神之赘疣。惟裕其中而外自耀,立其干而本先修。理精者辞赡,气足者韵遒。情文并丽,华实兼收。”[3](15册P14230)同样主张立经为干,惟此方可文质彬彬。概言之,清代的“赋体观”是以经学为本位的。这除见于《赋赋》诸篇,还见于其他论赋赋作品。

赋之源流,赵镛云“翳辞赋之为用,自楚汉而迄兹。体虽判而独立,派实衍于风诗”[3](17册P16548);汪鋆云“是以王降而为风,诗流而为赋”[3](18册P17679);李宗昉云“不待文通律吕,总众论而体别其三;何徒韵继雅南,分六义而赋居其二”[3](15册P14105);凡此,皆是“赋者古诗之流”[25](P21-22)的注脚。就赋之功用,汪鋆云“懿铄虖,追颂声而接王泽者,赋而已矣。别四体而为言,妙九能而独步。橐籥则经典枝条,真宰则风人旨趣。既宣德而达情,扔寓讽而启悟”[3](18册P17679);程恩泽云“美德容于三颂,纪王化于二南”[3](15册P14305);又如保瑞云“留巨制于人间,簧吹盛世;发元音于句里,鼓助升平”[3](22册P22782)。凡此,皆是班固“或以抒下情而通讽谕,或以宣上德而尽忠孝,雍容揄扬,著于后嗣,抑亦《雅》《颂》之亚也”[25](P21-22)之说的嗣响。究其根本,皆是经学本位使然。当然,虽然清人仍以“经”论赋,但做到了赋论认识的深化,从而完成了对前人赋论的总结和超越。

由于清人具有强烈的尊体意识、通变的创作观以及自觉将赋之铺陈用以阐述赋论,复以试赋政策的直接推动及赋家争胜的心理,以赋论赋得以在清代兴起。而赋论的赋体书写,无论在形式上或是在理论上均有重要的价值。就形式而言,论赋赋是继论诗诗、论词词、论曲曲之后的又一种古代独特的批评形式。论诗诗为数众多,论词词亦复不少,论曲曲相对少见,而正因为清人的积极创作,才使论赋赋成为一类赋论形式。论赋赋在清代兴起,而论诗诗、论词词亦至清代大盛,但不同的是,论诗诗、论词词均有深厚的基础,往代作品颇多(10)参见:张伯伟《论诗诗的历史发展》,《文学遗产》,1991年第4期;王小英、祝东《论词词及其诠释方法——以朱祖谋〈望江南·杂题我朝诸名家词集后〉为中心》,《学术论坛》,2009年第9期。,而论赋赋几乎是清人凭一己之力使之蔚为壮观。可以说,如果没有清人的努力,论赋赋很难被列为赋论中的单独一类,而赋论的赋体书写也就无从说起。赋是中国独有的一种文体,康达维先生曾许之为“中国文学中的石楠花”[26],而论赋赋更是中国独有的一种文学批评形式,彰显了清代赋论的独有特色。

就理论而言,清代论赋赋作品中蕴含着丰富的赋论内容,涉及赋源、赋史、赋用、赋体、赋评以及赋的创作,清晰无遗地展示了一代之“赋体观”。同时,较之两汉大赋铺陈空间、时间,六朝小赋铺陈体物,论赋赋的铺陈既有空间、时间,又涉及赋论多个方面,呈现铺陈的维度空间,极大地扩展了铺陈的边界。而且以赋论赋的作者几乎全都翰林出身,精通律赋创作,所以所表达的赋论更得赋中三昧。尽管其中仍承“经学本位”,但抛开经义的纠缠,可以看到清人强烈的尊体意识,其为赋体正名,反驳“壮夫不为”之说(这和清人在论词词作品中尊词体,破“词乃小道”的成见异曲同工),主张取法诸家,不惟“祖骚宗汉”,同时自觉将赋体铺陈用以赋论阐述,这突出反映了清代“赋体观”的突破。清代作为古代赋学的集大成期,无论赋集、赋选,还是赋注、赋评,数量上都远佚往代。而论赋赋是一个很好的侧面,从中窥探清人对传统赋论的总结和超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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