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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世代在社会更新过程中的角色

2022-12-29

青年学报 2022年3期
关键词:代际社会学社会化

沈 杰

一、最初预设:青年世代是社会变迁的基因

社会变迁的机制尤其是社会更新的过程和机制,是社会学的基本研究领域之一,一直吸引着众多社会学家从不同的理论视角和价值取向作出探索和回答。

社会学诞生以后逐渐形成了一个独特的理论分支,可称为世代理论。在世代理论的视野中,社会变迁在经验层面上表现为世代接替,或者说,世代接替在一定层面上就具有承载社会变迁的功能。世代接替是社会更替的一种基本机制,代际互动、世代接替是社会变迁和社会更新的一种动力机制。

作为社会学的创始人和命名者,奥古斯特·孔德(August Comte)首先提出世代接替与社会更新相互关联这一洞见。这可以看作社会学史上世代理论的智识源头,包含着最初的关于世代接替导致社会更新的基本观点。

在1838年出版的标志着社会学诞生的《实证哲学教程》这一重要著作第四卷中①孔德于1830年出版了他的《实证哲学教程》第一卷,随后其他各卷(共四卷)陆续出版。在1838年出版的《实证哲学教程》第四卷中,他正式提出“社会学”这一名称和建立起社会学的构想。,孔德提出这样的思想:人类生命周期的长短与社会代际接替的节律之间呈现某种相关性,从而与社会进步的特征相关②社会进步,是启蒙理想的一个重要方面,也是社会学奠基者们所致力于追求的目标,它与后来现代化理论所追求的社会发展之间存在着很大的区别,因为启蒙理想所强调的社会进步的观念主要体现了价值理性,而现代化理论所注重的社会发展的理念主要体现了工具理性。。假如一个社会所有成员的平均寿命缩短了或是延长了,那么,这个社会进步的节律便会发生相应的变化。人的寿命延长意味着社会进步的节律将会变慢,因为年老一代寿命的延长,那么,他们的局限性、保守性等方面的影响也会很自然地相应持续更长的时间。孔德强调,虽然生命周期呈现过于缓慢的节律肯定具有一定的危害性,可是,如果代际接替的节律过快也必然会引发一定的危险性,因为这样的情形一旦发生,则可能导致人们的生命浮躁和思想浅薄,从而最终妨碍人们的潜能得以充分地发挥出来。故而,孔德认为,以30年为一个代际跨度是正常稳定的社会有机体必需的时间保障。社会进步的节律、保守与革新的力量消长同样应该归因于这一生物学事实[1]。

这一洞见可以称为社会学世代理论中的孔德预设命题,其内涵还可以进一步推演,因为它实际上暗含着一个十分深刻的理论假设:若是每个世代生命周期越短的话,势必导致社会更新的动力越加强劲。而更深一层的启示在于,青年一代与老年一代的代际互动尤其是新老世代接替乃是社会变迁的一种重要机制。当然,孔德基于所处时代条件下特有的社会价值立场,并不赞成老年世代的势力格局被青年世代所改变。然而,出于正视现实与前瞻未来的理性精神,孔德不得不承认,青年世代在社会历史变迁进程中起着不可或缺的重要作用[2-3]。

二、理论扩展:“全新接触”作为社会更新的机制

在社会学世代理论的演进过程中,卡尔·曼海姆(Karl Mannheim)把孔德的有关洞见从社会理论层面的宏大命题发展成为其知识社会学理论层面上的具体原理①美国社会学家科瑟曾经指出:“虽然卡尔·曼海姆充满活力的大脑使他在社会学许多领域内都有所建树,但现在人们一般认为,曼海姆有关知识社会学的论述是他全部著作中最有价值和最不朽的部分。”([美]刘易斯· A.科瑟. 社会学思想名家[M],石人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0 :474.)从曼海姆开始,知识社会学成为一种可以用于研究人类思想领域的实证方法。,并且进一步丰富和扩充了相关机制,为后来尤其是当代的社会学家进行经验研究甚至实证研究起到了承前启后的作用。

在1927年发表的《世代问题》这一重要论文中②曼海姆于1927年发表的重要论文《世代问题》,提出了社会学世代理论的基本框架。此后,西方学者所进行的许多关于世代理论和世代问题的实证研究都或多或少地受到曼海姆的影响。此文后来收录在他的《知识社会学文集》一书中(Karl Mannheim,The Problem of Generations[C],Essays on the Sociology of Knowledge. London: Routledege,1997 :276-322.)。,曼海姆提出了他的世代理论。首先需要提及的是,与孔德对于青年世代的态度不太相同的是,曼海姆对于青年世代在历史社会变迁中的重要作用给予了充分肯定,他通过代际互动的各种机制客观地阐明青年世代对于社会更新的促进是一种生命演进规律的呈现,也是一种社会演进规律的体现。

曼海姆世代理论的一个重要内容是对于社会更新机制的探讨。他独特的研究视角表现于,从代际互动、世代接替的角度来探讨社会更新机制。在他看来,“世代现象是形成历史发展动力的基本因素之一。在这一问题上,对各种力量之间的互动状况的分析是一项重要任务,如果没有这种分析,历史发展的特征就不能被正确地理解”[4]。这一结论体现出曼海姆对于新生世代或年轻一代对既存世代或年老一代的接替过程的充分肯定和高度赞扬。

在曼海姆看来,世代现象在空间维度上所反映的是一种特殊的分层身份,在时间维度上则反映了历史—社会过程中相关的年龄群体。与阶级阶层的特征主要是由经济社会环境来界定所不同的是,世代阶层的决定因素是特定的经历和思维模式形成的方式。更重要的是,这种模式的形成又是代际接替这一自然事实所导致的[5]。

曼海姆强调,如果要想理解世代所引发的社会生活特征,最好的方式就是进行思想实验③思想实验是指,使用想象力去进行的实验,所做的都是在现实中无法做到(或现实中未能做到)的实验。思想实验这种理性思维活动是按照一定的实验范式开展的。在科学技术不发达的前现代时期,许多思想活动都是以实验的形式进行并取得重大成果的。在科学技术高度发展的当今,人们的认识活动越来越远离日常的直觉和直观的经验,而越来越依赖于的科学技术的仪器和设备。在这种情况下,合理地运用思想实验,仍然是科学研究取得进步的一种重要选择。。他提出这样一种假设:想象如果一个世代永远存在下去而没有下一个世代来接替的话,那么,人类的社会生活将呈现怎样的局面?然而,与这种假想社会情形相对,曼海姆总结出了现实社会的五个特征。正是在对这五个特征或五种基本社会事实的阐述中,尤其是在对其中所隐含的代际互动机制的分析中,展现出曼海姆关于社会更新的思想。曼海姆构建其社会更新理论的具体进路是对基于对代际接替机制的深入探索和细致分析。

第一个特征表现为文化过程中不断出现新参与者。它所隐含的代际互动及社会更新机制是,“全新接触”(fresh contact)推动了文化发展。曼海姆指出,在现实社会中,文化发展(文化创造和文化积累)不是由同一群体成员做到的,而是由新的年龄群体不断地出现这样一种过程所达成的。就具体机制而言,文化发展是由那些全新接触文化遗产的个体完成的。

曼海姆区分了全新接触的两种形式及其意义:一是基于社会关系变迁的全新接触。当每一个体由于某个事件不得不离开原来的群体而进入一个新的群体时,他的意识便会对这种社会关系变迁的经验作出重要反应。二是基于生命因素变迁(代际接替)的全新接触。当新的世代成长并逐渐接替旧的世代时,便会伴有新的心理与生理元素加入。这两种形式的全新接触构成了促进文化过程不断形成新基因的重要机制。原因在于,如果只有基于社会关系变迁的全新接触形式而没有基于生命因素变迁的全新接触形式的话,换言之,在社会运行中,如果只是由同一个群体的成员来加以继承并推进的话,那么,文化过程就不可能取得根本性进展。然而,全新接触形式之所以能够作为一种文化演替机制发挥作用,关键在于只有在全新接触的过程中个体具有完善的“精神活力”①曼海姆指的是一种能够体验一切将体验的、知道一切将知道的并且使生活能够在任何时候重新开始的精神力量。他强调,由于任何基本的社会精神模式一经形成便会定型,因此,在一种缺失新一代的社会中,就更加需要强大的精神活力。,才会在历史—社会环境的变迁中带来思想上和实践上的必要变革。总之,在现实社会中,新个体的不断产生对于文化进程的效应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方面,必然导致文化积累过程的某种断裂从而形成某种缺失;另一方面,在重估遗产的基础上,使重新选择和必要创新成为可能[6]。

第二个特征表现为文化过程的早先参与者将会不断退出。它所隐含的代际互动及社会更新机制是,过去的经验虽然被储存却终将会遗失。首先,曼海姆分析了过去经验对于现在经验影响的不可避免性。在他看来,过去经验与现在经验的结合过程中体现出了它的独特意义。而结合的方式有两种:一是过去经验作为一种认识模式被人们模仿而形成自己的行动方式;二是过去经验作为无意识的“隐含的”模式在人们智识生活的深层运行着。其次,曼海姆分析了遗忘过去经验对于文化创新的必然性。个人发展经历中所形成的自我记忆(留存记忆)与从他人处获取的记忆(获致记忆)之间具有较大差异。个人只能拥有自己所创造的记忆(亦即在现实环境中以个人方式获得的知识)。然而,这种情况也将导致一种危险:个人早期获得知识的旧方式可能会阻碍获得知识的新方式的产生。从这个角度看,青年人缺少经验就意味着不受条条框框束缚,反而有利于在不断变化的环境中探索新的生活。因此,一个人衰老的标志主要在于已经开始生活在一种特定的、既成经验的框架里,即会为每一种新的经验事先框定位置和形式[7]。

第三个特征表现为任何一个世代的成员只能参与有限的历史过程。它所隐含的代际互动及社会更新机制是,社会生活中不断呈现“返青”过程。曼海姆认为,一个世代的成员只要受到群体过程同一阶段的影响,便会拥有“相似的位置”。然而,如果只是经历了同一时间,例如同时出生,或同时步入青年期、成年期和老年期,却并不意味着位置相似。而只有当人们经历了同一事件或事实的时候,才可能获得相似的位置,尤其当这些经验形成了相似的“层化的”意识之时。可见,纯粹时间上的同时代性并不能产生共同的世代位置。换言之,只有同时代人作为一个整合群体参与到某种特定的共同经验,具备了纯粹的同时代性,只有涉及对共同的历史—社会环境的经历之时,才会产生社会学上的意义,即具有了共同的世代位置。

曼海姆强调,一些年老世代与年轻世代虽然都经历了特定的历史—社会过程,但却未能拥有相似的世代位置,其原因在于,他们的经验中早期形成的层化特征具有决定性的影响力。在探讨特定经验在生活史中的意义时,关键是要明确地区分个体童年经验中所形成的决定性因素与生命历程中附加在童年经验之上的其他因素。童年经验是一种自然的经验框架,而此后生命历程的经验都倾向于在这种最初的框架里找到意义,不论是通过证实和补充的形式,还是采取对立和否定的方式。早期经验是一种关键性的参照系。后来生命历程中的每一种特定经验都在与早期经验层化特征的关联中获得了意义和形式。另一重要事实是,生活中“极化”因素的变化,即内部或外部对立面的消失和更替。年老世代有着内部或外部的对立面,他们的情感、观念甚至思想范畴都与这种对立面的影响分不开。对于年轻世代而言,这种对立面却不存在[8]。

第四个特征表现为文化遗产的传递具有必要性。它所隐含的代际互动及社会更新机制是,代际文化互哺成为社会生活的必然趋势。曼海姆认为,在新的社会环境中,作为以往群体生活经验结晶的态度和思想,经过无意识传递,渗入新一代人当中。形成鲜明对照的是,有意识传授或学习到的东西随时间推移则变得成了问题,从而引起了有意识的反思。

从这一角度看,对青年进行充分的教育和指导就会遇到极大的难题①曼海姆指出,这里所谓的“充分”是指把实用知识领域的经验完全地加以传递,因此,除了严格意义上的科学领域的教学不论,教师与学生之间并非“一般意识上的”一种代表与另一种代表的关系,而是重要主体取向上的一种代表与另一种代表的关系。,即年轻一代的经验问题与教育者的截然不同。这里所存在的张力问题只有通过以下补偿性的事实才能得以解决:“不仅教师教育学生,而且学生也教育教师。”代际的互动处在持续不断的状态中。在这里,曼海姆不仅强调文化遗产传递对于社会延续是必不可少的,更重要的是,他强调代际文化互哺成为社会更新的必要机制[9]。

第五个特征表现为社会呈现出连续性的代际接替过程。它所隐含的代际互动及社会更新机制是,“中介性”世代具有独特的功能。曼海姆认为,代际接替是一种呈现出连续性特征的过程。在其中,并非最年老一代与最年轻一代直接发生互动,而实际情况是,它们之间的“全新接触”是经由“中介”世代而达成的。他不同意大多数世代问题研究者把一个世代的时间跨度界定为30年这种观点,而是认为,一切中介世代都在发挥作用,它们虽然不能消除世代之间的生物性差异,至少可以部分地减少生物性因素产生的效应。随着社会动力机制的加速,年轻一代对年老一代的影响越来越明显。静态的社会环境造就了尊老的惯例,年轻一代使自己适应于年老一代。随着社会动力机制进一步加速,年老一代越来越易于接受年轻一代的影响。年老一代在某些领域甚至比中介世代表现出了更多的适应性。

当环境发生变迁时,新一代的出现首先将变迁融入其行为体系中,随着变迁节奏的加快,年轻一代感到对经验的重大修改越来越少。而具有中介性的新动力机制之间的差别却介入到新生一代与年老一代全新定位的体系中去。当然,未受到变迁影响的潜在的一系列重要反应将具有整合功能。另一方面,持续的互动减少了变迁导致的差异程度,在一般情况下代际接替的持续性又减少了其中可能发生的冲突。

总之,如果社会变迁过程没有渗透到代际接替当中,那么,产生于新机制的新动力便不会对传统遗产的代表者产生影响作用。如果代际接替不是持续进行的,世代之间的互动过程就会伴随冲突的发生[10]。

曼海姆在探讨代际接替导致社会更新的具体机制时,还阐述了其他一些更加丰富的世代理论的相关原理,他的思考不仅独到深刻而且视野广阔,呈现出体系性特征。

三、视界演进:社会更新过程中青年世代的多重角色及其社会效应

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的西方社会,急剧的变迁对于社会文化传递的传统模式形成了巨大挑战。在现实中,面对新的生活环境、新的知识形态、新的技术工具,年长一代以往所具有的权威地位正在逐渐丧失。这一情势激发了许多学科学者的研究兴趣。在其中,既有对先驱者探索的回应,更有对于自己所处时代问题的透析。他们的研究成果进一步丰富和扩展了世代理论领域对于社会更新机制的探索,呈现出一些具有创新性的理论和方法视角。

反向社会化的功能

在1948年出版的《美国人:国民性格研究》一书中[11],杰弗里·戈诺(Geoffrey Gorer)敏锐地观察到,在那些从美国移居到欧洲的人们当中,由于迁徙后处在一种新的陌生环境里,于是出现了这样的情况:年长一代经常遭到更具有新的生活环境适应能力的子女一代的拒绝和排斥,权威性降低。

20世纪60年代末、70年代初,社会学家开始意识到,纵然一个社会的延续和发展必须以人的社会化作为前提和基础,但是,早先社会学家那种关于人的社会化只存在成年人向青年人传授知识、技能这一向度的认识显然是不完整的。全面的人的社会化的观点应该是,除了原有的向度之外,还包括另一向度,即从传统的角度来看,一个完全不同的文化传递方向。

里查德·贝尔(Richard Q. Bell)在1968年发表的《社会化研究中影响向度的重新阐释》一文中首次提出,在人的社会化过程中,亲子之间无疑会发生双向度的相互影响[12]。这一观点被看作探索反向社会化现象的开端,尽管贝尔本人并没有提出这一概念。“反向社会化”(reverse socialization)概念是斯科特·沃德(Scott Ward)于1974年发表的《消费者社会化》一文中明确提出的,并且他将其界定为“孩子可能影响其父母的涉及消费知识、技能与态度的过程”[13]。自此之后,社会学家便正式采用“反向社会化”这一概念来表达一种现实生活中已经存在的情形。反向社会化的最基本含义就是指,青年人对成年人所进行的社会化,即传统的受教者对于传统的施教者所进行的社会化。

时至于此,社会学家在充分肯定青年社会化重要意义的同时,充分肯定成年人仍然需要继续进行社会化;不仅强调了社会化是持续人的一生的一种永不停止的过程,而且强调了青年人也会把自身创造出的崭新知识、技能传递给成年人。简言之,代际文化传递尤其是和以往方向相反的代际文化传递是社会更新的一种重要机制。

社会返青的态势

美国社会学家、政治学家查尔斯·赖克(Charles A. Reich)于1970年出版了《美国的返青》一书,其中充分肯定了进入一种新的时代背景中年轻一代对于年长一代所产生的影响作用或教化效应。他特别强调,青年人所表现出的强烈的自我意识和他们扮演特定政治角色的胜任能力,将在社会变迁进程中发挥不同寻常的作用。

赖克指出,当科学技术在社会发展中日益扮演引领性角色时,产生于19世纪的、其核心表现为一种粗放式的个人主义和自助精神的传统价值观即第一意识(Consciousness Ⅰ),已经逐渐被第二意识(Consciousness Ⅱ)所取代,后者是一种组织化的社会价值观。现代社会的各种矛盾、困境和失败促进了第三意识(Consciousness Ⅲ)的生长,它首先产生在个人和文化领域。赖克高度肯定了第三意识的作用,在他看来,导致政治变迁的诱因可能存在于观念论、价值观和理想领域。赖克强调,当今世界发展过程出现的最严重问题,如失控的技术扩张、环境污染和生态破坏以及人的发展过程中出现的最阴暗面,如自由减少、工作无意义、共同责任感缺失和自我失落感等,都是第三意识所要坚决反对的,而且是可以通过第三意识来加以减少和消除的。

赖克指出,在急剧变迁时代,对于社会文化传递过程中所出现新的断裂现象,青年一代已经以独特的方式首先作出了反应,并且形成一种与此前年长一代所不同的意识即第三意识。他预言,随着第三意识逐渐发展成为社会的主导意识,那么,美国社会将会经历一次普遍的返青。同时,赖克还倡导,在新的时代背景和社会条件下,年长一代应该接受若干年的再度教育或重新学习,以尽量缩小与年轻一代之间在知识和能力方面的差距[14]。

后喻文化的效应

在《文化与承诺:一项有关代沟问题的研究》(1970年)这一著作中[15],玛格丽特·米德(Margaret Mead)对于引发世代之间差异的原因作出了视角独特的分析。关于当今时代的代际冲突或世代之间相互传递文化上出现障碍的根源,在她看来,虽然各代人生理心理、社会地位和政治观念上的差异可能是代际冲突的诱因,但是,这些原因终归都仅属于次要方面。而基于历时态角度对人类社会文化传递模式的考察,米德划分出了前喻文化、互喻文化和后喻文化这样三种基本类型。这三种社会文化传递模式,从一种独特角度揭示了文化层面变迁与社会层面变迁之间的因果关联,而且揭示了当今时代日益凸显的社会更新态势。

作为传统社会的文化传递模式的前喻文化或称老年楷模文化,其核心特征或文化传递方向是年轻一代向年长一代学习,原因在于,环境封闭、等级森严、缺乏创新、较少变化的传统社会,年龄越大的老年人意味着生活知识越多样、处世智慧越丰富、权威性也就越高。形成对照的是,环境开放、追求平等、善于创新、充满变化的现代社会,年轻则意味着学习能力和适应能力越强,所以,日趋普遍的态势是,年轻人成为知识和技能的创造者和传播者。这就是后喻文化即青年楷模文化,其核心特征或文化传递方向是年长一代向年轻一代学习[16]。

米德的见解与曼海姆的思想之间最为突出的相似性表现在,强调社会文化更新是促进社会整体更新的重要力量,尤其是强调通过代际接替来实现这种社会文化更新。

社会青年化的向度

保加利亚社会学家彼得·米泰夫(Peter Mitev)基于对青年一代与社会之间辩证关系的考察,深刻阐述了青年一代在社会发展进程中的重要作用。在他看来,青年与社会应该是两个能动者之间的关系,并非只是通常所理解的那种单向度的、被动的关系——青年适应社会的要求。他指出,青年一代步入自立的社会生活过程则内含着互构性的两个向度:青年的社会化(socialization of youth)和社会的青年化(youthization of society)。青年的社会化是指青年进入既存社会关系体系的社会行动,而社会的青年化则是指青年引起社会关系的变革或社会结构的更新这种向度。米泰夫得出结论:青年一代处在青年的社会化与社会的青年化两种向度过程的辩证互构与转化之中,直至无论是社会化还是青年化都不再是两种可以分离的向度过程,这个阶段是一种社会必要时间段,涉及青年一代自身准备并且进入自立的社会生活这一过程[17]。

罗马尼亚社会学家弗雷德·马赫列尔(Fred Mahler)赋予社会的青年化重大价值。在他看来,经由社会化这一学习适应社会的过程,年轻一代便形成了自己的人格并开始自立于社会。预期社会化(anticipatory socialization)的重要性受到了马赫列尔的特别关注,被视为促进青年一代在社会生活中展现创造潜能并在社会变革中发挥积极作用的一种基本路径。这位学者强调,如果解放取向的预期社会化于青年一代身上塑造出了未来社会发展所要求的知识、观念、情怀和能力等素质,那么,他们就可能避免形成只是适应陈旧社会体系的消极的价值取向和行为方式,并且最终会成为社会变革的积极力量[18]。

新生世代的价值观先导性

基于长时段(而且是大规模横切面)的纵贯调查,罗纳德·英格哈特(Ronald Inglehart)探讨了社会更新机制的一个独特层面即社会价值观的更新机制,他所确定的研究视角是新老世代之间的接替。

两个理论假设成为英格哈特展开其经验研究的基础,即稀缺性假设(scarcity hypothesis)和社会化假设(socialization hypothesis)。稀缺性假设认为,人的优先价值观表现了对于其所处社会经济环境状况的反映,因而人将最重要的主观价值观赋予相对稀缺的事物。社会化假设则认为,人所处的社会经济环境与其优先价值观之间并不是及时的直接对应关系,而总是会呈现很大的时间堕距,人的价值观基本面貌中呈现的东西,实质上反映了其青少年时期的生活状况。英格哈特指出,这两个假设构建出一种对于社会价值观变迁的清晰预言:第一个假设意味着经济富裕有助于后物质主义的产生和后现代价值观的传播。然而,第二个假设却意味着个人的和社会的价值观都不可能在一天之内发生变化,尤其根本性的价值观只会是渐变的,且在很大程度上发生在一个社会中当年轻世代接替年老世代之时[19]。

在英格哈特看来,作为一种新价值观的后物质主义价值观的产生,首先是从人身安全和经济安全程度较高的年轻一代身上表现出来的,而当这一代人在社会生活进程中逐渐接替了年老一代,后物质主义价值观就将在社会中盛行。作为社会经济变迁的一种结果,当年轻一代兴起的新价值观逐渐成为社会主流价值观时,对于社会变迁的影响是非常深远的,于是,便实现了一种社会更新。

四、结语:透视社会变迁的一种常新视角

社会学创始人孔德早先提出的预设性命题,经由曼海姆丰富而精细的原理化,奠定了社会学世代理论尤其是代际接替导致社会更新的相关原理的理论领域。尽管曼海姆已经挖掘和阐释了通过代际接替必然呈现出来的社会更新的微观机制,然而,他的理论建构仍然属于思辨式的产物。当代学者的探索更多地带有经验研究或实证研究的特征,而且由于研究技术的发展,大规模、长时段的追踪调查和比较成为可能。

他们在这一领域的智识贡献丰富和扩展了社会学的社会更新原理,从世代理论尤其是世代接替的角度,为社会学一些重要分支学科如政治社会学、世代社会学、青年社会学等都提供了丰富的滋养。

作为社会学一个重要领域的社会变迁研究,主要旨趣就在于探讨社会更新的机制。然而,一直占据主导地位的两个研究视角,各有其优势的同时又存在各自的缺陷:一是结构分析视角,主要从社会体系、科学技术等层面分析社会变迁的动因;二是文化分析视角,主要从社会文化、社会心理等层面分析社会变迁的动因。前者很大程度地过于强调“硬件”的作用而忽略“软件”的能动,后者则很大程度地过于强调“软件”的能动而忽略“硬件”的功能。世代分析视角则结合了“硬件”“软件”的优势又避免了两者的劣势,换言之,在探索社会变迁的动因机制方面,更注重代际模式的变动引起社会结构的变迁,不同类型的世代体现了结构制约或能动发挥的不同方面的特征,从而在一种新的综合高度上超越了单一层面或单维度视角的不足,而这种世代视角在社会学中一直存在和延续,成为透视社会变迁尤其是社会更新的一种独特而常新的视角,而对于它的深入研究应该引起更多的重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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