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屋坍塌记
2022-12-28胡金洲
胡金洲
轟隆! 一声巨响,古家大屋在遮天盖地的飞尘中塌了。
风把七婆盘起来的头发吹得散乱。七公瘫坐着,满身尘土,吁出一口长气:“唉,迟一天早一天的事,老天爷总算把大家给撵出来了啊!”
三个穿蓝制服的专家围着废墟走了一圈,指着西头一截石墙说:“人为推倒!”
有人听到巨响立即奔出来怒吼:“谁干的!这是谁干的!给老子站出来!”
七公抬眼觑了大家一眼,老泪纵横:“怪我啊!这都怪我啊!”
必耕一脸惊慌,俯下身子:“爹,咋能怪您老哩?这肯定是坏人干的呀!”
七公头一扭:“你跟我装糊涂!”
七公是马来西亚老古家第二代华侨,排行老七,小眼,塌鼻梁,耳轮长耳垂大。七公的父亲靠长长的一根挑牙虫的细银针发了财。后来,六个兄长在父亲弥留之际,为争夺家产大打出手。七公一气之下,带着马来西亚女人回到湖北老家紫金镇。同他爹一样,七公有七个儿子。
紫金镇三街九巷,三街实际就是一条街——东头叫东街,西头叫西街,中间叫马街。起先只有马街,一条茶马古道,后来渐渐有了东西街。马街是古道上的普洱茶贩子洗马歇脚之地,茶楼酒肆戏台客店,一应俱全,十分繁华热闹。
七公的婆娘是个混血儿,父亲是马来西亚富商,母亲是华人。七婆个子不高,宽臀厚肉,一张大脸,鼻子以上像马来西亚人,鼻子以下像华人。
七婆平时少言寡语,但凡开口,一句一榔头,能在地上砸出一个坑来。古家大事小情都是由这个女人当家拍板。古家大屋从选址到落梁就是七婆定下来的,因为银两是她出的。
大屋建在紫金镇后街西头,偎山,绵延半里多长。厅堂厢阁厨厩大大小小的房屋一百零九间,属徽派建筑,粉墙黛瓦。瓦反盖,沿袭山西古家祖屋建置。十几根二十来米长的杉木起梁,遇山面做墙,逢兀石架檩,最后以一堵石头墙收官。大屋墙体和菱形扇形镂空花窗用青砖,其他则用上等木材。圆椽方桷,大格门,斜孔窗,嵌贴阴阳木雕或石雕。蝙蝠蟾蜍和十二生肖雕饰随处可见。
大屋九重,每重置前厅天井后堂,后堂有左右厢房。因依山而建,大屋阔门设在侧边。石柱巍然,上挂南洋大灯,黑漆铁色,六面彩花玻璃,入夜点灯,彻夜通明。
大屋山后有一眼泉水,通南河,长年汩汩不息。七公打凿山洞,引泉入室。七公还挖出三口流水塘,用古铜色帚把粗老藤在塘边修造半月形美人靠,塘边铺石阶,浣衣洗菜饮茶全就地取水,不受半点儿劳顿之苦。20世纪60年代初,一位古建筑学家路过紫金,探访古家大屋,临走挥毫写下中堂对联:神针定海海可驭,奇峣培木木不枯。古建筑学家抓着七公的手说:“此屋不可复制,老哥哥务必保护好啊!”七公十分感动,连连点头。
七公七婆第三代后人先后嫁娶。古家人丁兴旺,牛满厩,猪满圈。1995年,七公召集 “耕樵渔读荣宗耀”七子分了家。
分家后不到一月,七房必耀的孙媳妇儿提出拆墙开店。孙媳妇儿是县城裁缝店老板的小女,自幼随父学穿针走线,一进古家就吵着要开裁缝店。必耀不敢应允,找主事的长兄必耕请示。必耕到外地去了,一时半会儿回不来。必耀只好装糊涂,任凭孙媳妇儿拆门破墙。必耕回来,见了又急又气,假传七公七婆的圣旨:限令七房五日内撤掉裁缝店,否则,逐出大屋自立门户!
孙媳妇儿拎着熨衣服的大烙铁挡在店门口大哭大闹。六房子孙赶来围观,七嘴八舌,竟然无一指责者。必耀暗喜,带着老婆找七婆。老婆搂着七婆:“老祖宗,您是古家的榜样,中国有皇帝的时候您就在南洋开店做生意……”
七婆说:“直说,你们想干啥?”
“您的宝贝重孙媳妇儿要开裁缝店,大哥说您有圣旨不能开!”
“我不是皇帝,谁是皇帝你们找谁去!”
必耀又去找七公。七公沉吟片刻,缓缓地说:“我也不是皇帝,哪来的圣旨?”
裁缝店照开不误。
不久,二房至六房如法炮制,先后打墙开店,有卖服装的,有卖烟酒的,有卖锅碗瓢盆等日杂百货的。老六会做包子,和老婆开了一个包子铺,店名叫“五里香”。
三个月后,古家大屋一溜儿二十一间房子全成了张灯结彩的店铺,几乎占了紫金镇镇头的半条街!
六房都开了店,唯独长房必耕一家没有店铺。必耕晚来得子,其子无儿,只有一女。孙女结婚时,六房的店铺已经开张五六年了。孙女婿是个大货车司机,入赘没几天,便怂恿丈母娘给老婆开个卖虎头鞋的店铺打理。必耕的孙女性格孤僻,十足的“宅女”,但她心灵手巧,做一手好女红,特别是小孩子脚上穿的虎头鞋,精巧得要命。有一次,她随娘出门,忘换鞋,趿了一双虎头鞋逛街。一鞋店老板看见,硬生生追到家里要同她合伙儿做鞋生意。
儿媳妇叩开老公公的门。
必耕说:“这事我没意见,万一老祖宗不同意你们咋办?”
儿媳妇说:“爹,这话听起来咋这么别扭呢?二房到六房能开店,长房咋就不能开呢?”
必耕一个人关在屋里想了想,猛然觉得自己不能窝囊,转天就问七公。七公开门见山:“六房他们都可以开店,唯独你们不行!”
必耕一愣,问:“为啥呢?我是你们抱养的?”
必耕去找七婆。必耕一家独占两重房就是七婆钦定的。
七婆摇着头,说:“儿啊,你知道为啥给你两重房吗?就是要让你们长房守住古家这份家业呀!”
必耕不解:“这和开店有关系吗?”
七婆叹了一口气,一五一十地向必耕道出了其中缘由。
原来,古家能在这块地上架起半里之长的大屋,靠的就是偎依的山体和一堵收官的石头墙。山体做墙永远是不会倒的,但这面收官的石头墙犹如大屋基石,只要稍稍动一动,古家大屋就会七零八落,必塌无疑!
必耕惊诧良久,默默退出,一个人沿着高大的石头墙走来走去。
必耕错就错在他知道缘由后再没同儿媳妇说及此事,自以为不吱声他们就不敢打墙开店。
这天,渔梁洲举行全县龙舟大赛。古家六房统统关门歇业,倾巢而出去看龙舟赛。必耕的孙女婿偷偷找来一个姓吴的泥工,泥工扬起大锤哼着小曲猛砸石头墙。他从基脚打起,捅碎了墙下的一块巨石,不一会儿工夫,便将石头墙从下到上渐渐打掉……等必耕和七公七婆跑出来查看的时候,只听见轰隆一声巨响,古家大屋塌了。
正当大家哭的哭喊的喊、惊天动地闹闹嚷嚷的时候,七婆坐在太师椅上突然对身边的七公说:“七仔(七公小名),你坐会儿啊,我先走了啊!”
七婆眼一闭,断了气,享年103岁。两天后,七公跟着溘然去世,享年107岁。至今,古家大屋的残砖断瓦仍堆积如山,成为导游向来自四方的游人津津乐道的一个景点。
[责任编辑 王彦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