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论黄玲散文的乡愁书写

2022-12-28

曲靖师范学院学报 2022年2期
关键词:昭通乡愁故乡

石 健

(玉溪师范学院 文学院,云南 玉溪 653100)

长期在高校执教的彝族作家黄玲,创作了大量关于乡愁的散文。乡愁自古以来便是中国文学的重要主题。甚至可以说,关于乡愁的书写,已成为国人不可或缺的情感寄托。黄玲作品中的乡愁呈现,有对于故乡昭通难以割舍的眷恋之情,也有对于民族文化传承的深切关切,还有在异域回望故土的生命思考。黄玲的乡愁书写,既延续了源远流长的文学怀乡传统,又凝聚着一位学者对于心灵家园的追索与探询,以及对于人类命运的殷切关注,值得细细品位。

一、镂骨铭心的怀乡情结

在《从故乡启程》一文中,黄玲书写了一份镂骨铭心的乡愁。她巧妙地利用倒叙、插叙等手法,利用人生的几个特殊时段,一唱三叹,反复皴染个人际遇与故乡之间的关联。

一般来说,阔别故土已久,还乡往往是喜悦的。不过,“在中国传统文学中,还乡母题的运用和还乡故事的讲述意味着从残缺走向弥合,意味着一个新的平衡即将重新建立,但在现代还乡母题的书写中,还乡可能意味着新的灾难的开始。”[1]《从故乡启程》便是从还乡给自己带来的不适感开始写起的。

1982年初,计划经济的印痕还相当明显,“我”手持大学毕业分配通知单,没有任何选择余地,回到了故乡。此时,感觉自己就像一只被拴住翅膀的鸟,总是做着展翅飞翔的梦,并让色彩缤纷的梦焕发出温暖的诗意。也许,在年轻人的心目中,诗和远方总是紧密相连的。这或许就可以理解,“我”全然没有返乡之后的欣喜,而是觉得料峭春寒中的昭通北风冷硬异常,直抵心底最脆弱的部分。

“因为风太硬、草枯黄,因为心的不甘寂寞,便总想着逃离。那些声称热爱故乡的人其实都不在故乡,距离远了才能审美。站在故乡的土地上,浓浓的煤烟熏得人泪水恣意横流。太多的寂寥缠绕着灵魂,连梦也飞不高。”[2]这便写出了故乡与游子之关联的复杂性。再热爱故乡,也只有在远离故乡的时候,才会滋生浓郁的乡愁,才会发现故乡的美好。《从故乡启程》便是在不断的“在乡”与“离乡”中,传递一份独特的乡愁。

从《飞鸟之痕》一文可知,作者在1982年回到故乡,工作并不顺利,所以备感心灰意冷。而在《从故乡启程》中,这段经历并没有得到详细记述,而是从落寞的心境书写直接跳跃到了1986年。其时,昭通正涌动着一股文学春潮。共同的文学梦想,把一群志同道合的年轻人聚集到一起,他们要为一块贫瘠的土地播下理想的种子。豪气干云的文学青年们,成立了“荒原”文学社,同时推出昭通第一本新诗选《荒原》。

文章又打破时空顺序,跳跃到了2005年写作此文的时候。回望那一段难以重现的承载了生命激情与青春梦境的年代,令“我”不胜唏嘘。“那时,文学上的成功不全是个人的事,是可以和朋友分享、可以理直气壮地张扬的光荣。我们贫穷,穷得只剩下青春的理想和激情;我们曾经生活得如此纯洁、如此富有诗意!我常常为那个时代的往事所感动。”[3]如今,昔日的文学伙伴早已星散,往事如烟,盛况不再,但难忘的岁月,却一直温暖着心灵。对于那个时代的回忆,明显带有一份苦涩。这也是一份刻骨铭心的乡愁,因为“我”一直视文学是永恒的心灵家园。

文本接续了正常时序,写到了“我”再次逃离故乡的经历。1994年,在不安分的心的驱使下,“我”迁居到其他城市。6年中,“我”始终认为自己是不属于这里的过客。这不由令“我”想到了故乡:“故乡是什么?是那块生你养你,早已经为你的生命设置好不可更改密码的土地。让你又爱又恨,却无法无动于衷。你走得再远,也走不出它宽广的怀抱。”[4]此后再次搬迁,来到昆明定居,却同样感受到这里的陌生。在心灵的悸动中找寻家园,家园却永在不可触及的远方。此刻才发现,只有故乡才是慰藉心灵的港湾,这大概是世上一切漂泊者的宿命吧。

接着写到2004年“我”重返故乡的经历。此处采用托物寄情的方式,言及大山包的黑颈鹤。黑颈鹤以其精灵般的欢舞,和不与世俗和解的孤傲,引起了“我”的强烈共鸣——它们的家园在哪里?万里迢迢来这里是为了寻觅什么?莫非,只有跋涉的生命才有诗意的盛开?这样的遐思,自然与文学发生关联。“文学是寻找家园的旅程。远方的声音吸引启程的脚步,却不知道终点在何处。既然启程,只有不停地走下去,寻觅、跋涉,将是永远的努力。”[5]

全文用泰戈尔的诗句“天空没有留下飞鸟的痕迹,但我已经飞过”结尾。此文可以看做作者以自己的人生旅程,所构筑的乡愁散文的基调:每一生命个体,都永远是宇宙的匆匆过客;人生旅程也是寻找心灵家园的过程,而故乡和文学之于“我”,则是一份永恒的精神慰藉。

从《从故乡启程》一文,意味着个体与作为本源的故乡之间的复杂关联。“要体验回归本源的状态,必须通过回忆,从离乡、流浪、饱受历练等相对的经验去确认自己的‘在家’。”[6]此文还可视为国人在定居与迁徙的往复循环中,寻求生命理想的缩影。自古以来,炎黄子孙既安土重迁,又经常在迁徙中寻求新的美好生活。《诗经》中的《公刘》《绵》等,便是对迁徙创业予以歌颂的史诗。“乐土乐土,爰得我所”(《硕鼠》),亦是对于理想家园的无限想象和期待。《周易》中也有“旅琐琐,斯其所”(《旅》)“涣其血,去逖出”(《涣》)等记录迁徙历程的卜辞。与此同时,无论走到哪里,炎黄子孙都有一份根深蒂固的寻根意识。“归根结底”“饮水思源”“万变不离其宗”,都是浓郁思乡情结的体现。“由古而今的乡愁文学显然就是在这样移动的风景与离聚、怀念、追思的氛围、土壤与行程中孕育、催生、发展起来的。”[7]《从故乡启程》把游子与故乡之间的复杂情愫,铺叙得淋漓尽致,乡愁的韵味跃然纸上。

如果说,《从故乡启程》,是从大处着眼,道尽了“我”的生命历程与故乡的关联,传递了斩不断理还乱的乡愁;那么,《乡愁如水》则从微观的角度,把乡愁织入追忆与现实之中,丝丝入扣,令人难忘。

《乡愁如水》写的是暑期因参加会议,回到昭通的所见所闻所感。“我”的乡愁,来自仿佛突然变得陌生的故乡。首先是气候的不适。“我”现居住的昆明仍旧很热,昭通则细雨绵绵,竟有些秋天的感觉。受昆明天气的误导,带的都是夏天衣物,到昭通才发现“失误”,这也就有了乡愁之叹:转眼之间离乡已经20年,“我”对这里已经不再熟悉!故乡、岁月与“我”,一切都在变化。

不适的还有名称。当听到会议安排与会者参观古城时,“我”对昭通何时已经变成了“古城”,颇为惊讶。不过细看之下,昭通确实具有古城的风范。这些,应该是“我”所熟悉的,可是过去“只缘身在此山”中,并不一定想到去了解故乡的古风古韵。毕竟,只有在与故乡暌违多时而再度重逢之际,一切才需要重新打量、发掘与体味啊!“我”与故乡,似远又近,横隔其间的,唯有乡愁。

在著名的昭通陡街上行走,进一步催发了“我”的怀旧感。“据说地上的青石板还是民国时期保留下来的,在这里每走一步都走在文物上呢。”在乡愁的支配下,作者进而对于历史有了反思:“历史总是令人怀想,一代代人的岁月如行云流水,来来去去已经百年。……街还是这条街,人已经不再是那些人。停下脚步怀古的有几个呢?”[8]是啊,世事沧桑,时过境迁,在不同人的视野中,对于历史的感受,显然迥异。

文章还采取了对比方法,烘托自己的乡愁。没来过昭通的同行者,大都怀着好奇心看热闹或者拍照。而“我”,所走的每一步都是在无声地寻觅,眼波所及则处处都是缠绵,这是任何其他城市都无法给予“我”的。一切尽在不言中了,小城之于作者,无论如何陌生,如何不适,正是那份名为“故乡”的血脉维系,让“我”永远不能释怀,使“我”的乡愁便总是挥之不去。作为作家的“我”,不同于外来者,既有感时伤世的敏感,亦有“微斯人,吾谁与归”的浩叹。此刻,“我”的乡愁,是独有的,无形中强化了作为游子的悲怆感。

乡愁往往联结着亲情,尤其是母爱。“我”在不知不觉中,也自然想到了母亲。母亲去逝后,心中那份最为牵系故乡的情丝也变淡了。而此刻,走在故乡的街道上,却不由勾起了回忆。母亲生前一定无数次走过这里,“我”力图从街上穿梭的身影中,找到和她相似的一个,却总是归于失望。街还是这条街,人已经不是那些人。时光被谁偷走了呢?伤感的情调,油然而生。但是,作者还是有意控制着情感,尽量用含蓄的语言来表达。在街上踯躅前行,就生发了几许惆怅,雾一样地萦绕在心头。此时,天上下着细雨,湿漉漉地润滑着石板,也润滑着乡愁者的缕缕心思。看似在劝解自己走出惆怅,可是点点滴滴的细雨为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

作者没有停留在一己的情绪抒发,而是向乡愁的深处开掘:“此时此刻突然明白,乡愁不一定为远行者所独有。站在故乡的土地上,却无法回到记忆最深处,无法再见那些熟悉的身影,青春已经无处寻觅。这才是最重的、无药可解的乡愁。”乡愁的悲苦,力透纸背。结尾更是令人动容:自己早已经过了容易激动的年龄,再想想“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古训,更是告诫自己要冷静。只是表面上冷静了,心头却仿佛有波涛拍岸,卷起看不见的千堆雪。“身边有繁华与热闹流过,有世声喧哗包围。我却独立街头,站出一份绝世的孤独。愁不是我想要的,它为何不请自来?”[9]尽管着意克制,却难以奏效,古今多少游子那份刻骨铭心的乡愁,跃然纸上。

总之,短短的文章既极尽跌宕流转之美,又颇富蕴藉含蓄之致。全文虽然出之温馨素淡的文字,但是举重若轻,波澜起伏,写尽了对于家乡难以割舍的深挚情结。

《又见乌峰》不同于《从故乡启程》《乡愁如水》,是通过镇雄的乌峰山托物寄情,来追怀青春时代。在“我”的心目中,无论经历过怎样的沧桑,乌峰山都如同一个睿智的老人,无言地俯瞰着岁月,包括“我”的青春。

正值青春年华的1976年某一夜晚,“我”在乌峰山上有了独特的感受。“我”忽然感觉到了自己的渺小与无助。在大自然的神秘力量威慑下,一连串问题涌上心头:我是谁?从哪里来,到何处去?为什么在这样的夜晚与天地对峙?因此,乌峰山对“我”而言意义重大:“不能与人言说的话语包围了天地和我,神秘的大自然托举着我的青春。”“这一夜之后,便有了无师自通的成熟。”[10]大概作者是把成年人的体验,赋予了一个花季少女。但是也不能否认,“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的哲学思辨意识,就是在面对浩渺宇宙的特定时刻,骤然生发的。

也许正是在浩渺无边的苍穹之下,真正有了生命孤独的体验中,“我”开始认识到了自我的存在吧。毕竟,孤独对于作家的创作具有重要意义,“‘生命的孤独’内涵人类整体精神的特征,内蕴生活的、文化的、心理的各种孤独的状态,其意义指向更深邃也更阔大。”[11]无论怎样,在“我”心目中,乌峰山被赋予了无与伦比的神性,是促使“我”走向成熟的“启蒙者”。

17年后,再次来到乌峰山下,“我”感受到了岁月的沧桑。故乡之于“我”,刹那间变得遥远而陌生。“我”一瞬间好像成了小城的匆匆过客。痴迷中,想要看到儿时的伙伴背着书包走在上学的路上,却不禁哑然失笑:她们应该早已组建了家庭,担负起了人生沉沉的担子。一股浓郁的伤悼气息,弥漫在字里行间。

岁月无情,乌峰依旧。在结尾,作者虽然依旧感伤,但还是在乌峰山下,感受到自然的伟力,顿生豪迈之感:“以乌峰的庄严、恒久来衬度人生光阴的快疾,更觉出自己的渺小与孤独。人生的蝇营狗苟在乌峰博大身影的俯瞰下,更不过是几缕过眼云烟。何不学一回山的沉稳、山的潇洒,从从容容走一回!”[12]从黄玲的总体散文创作中,确乎可以看见一个大写的人格,即成熟、厚重、沉稳、大气,这大概也是浸润了故乡的大山品性吧?

《从故乡启程》《乡愁如水》《再见乌峰》3篇散文,尽管艺术表现方式各异,但都传递了一份刻骨铭心的乡愁。乡愁中,折射出作者对于美好心灵家园的向往渴望。

二、满含深情的文化寄望

“在现代文明的感性诱惑和危机弊病当中,回望落后荒凉却依然让人怀恋的家园和故乡,现代知识分子的灵魂再也无可依托,感受到前所未有的陌生和疏离,在奔波的疲乏和心灵撕裂般的苦痛当中,永远不复拥有温暖而安逸的家和家园。”[13]现代中国作家多有一种“永失家园”的孤独无依的漂泊感,并引发了对于精神家园的苦苦追寻。黄玲所处的时代,各方面条件有了很大改观,不过对于精神家园的渴求,却在其散文中无处不在。浓郁的文化乡愁,成为其创作的显著标记。

昭通长期以来是云南有名的贫困地区,却不乏厚重的人文因素。著名的“昭通作家群”在当代云南文坛,便是一道靓丽的风景。饱含对故乡的无限热爱,黄玲在散文创作中,着力挖掘昭通可贵的人性、文化、历史传统,凝聚着对于故乡发展的殷殷寄望。这些文章的显著特点,便是浸润着挥之不去的文化乡愁色彩。

《向故乡致敬》写在2014年鲁甸地震过后。作者因故不能亲赴灾区,但是表达了对于故乡深切的牵挂。灾情引发了“我”对于故乡苦难深重的感叹。有人提起昭通,总会脱口说出“穷山恶水”。确乎如此,上天赐给昭通的,不是肥沃的土地,而是以险峻闻名的山地。长期以来,人们只能艰辛地在山间耕种谋生。由于自然环境恶劣,昭通一旦遭遇天灾人祸,损失便极为惨重。“故乡,就是这样一个承载着苦难、让人心痛的地方。”[14]

不过,正是贫瘠艰险的土地,孕育了伟大的昭通人民。面对天灾人祸,故乡人往往表现出大山般的坚强。文章特意提及自己所熟悉的“昭通作家群”的文艺工作者,在抗震救灾中的英勇表现。他们发挥强项,以写诗振奋人心、义卖作品筹款等方式投入抗灾。“文化人以文化人的方式参与救灾,不仅救自然的灾难,更是在疗救心灵的伤痛。”“事实再次证明,所谓‘昭通作家群’并非浪得虚名,这是一个有着强烈社会责任感,有良知和道义精神的群体。”[15]

进而,“我”还有这样的联想:这些文艺工作者如果在抗战时期,定会以文化的力量精忠报国。在前文提及的《乡愁如水》中,也曾写到昭通人在抗战期间表现出的可贵节操:国难当头之际,昭通3000男儿参加60军赴台儿庄抗战,据说返还者仅有3人,其余人都为国捐躯,血洒疆场。昭通人的血性,由此可见一斑。作者对于故乡和故乡人的自豪感,于焉可见。不过,以女性作家的身份,在不同场合,反复提及昭通人的血性,是否表达了对宝贵民风有所失落的忧切?

《向故乡致敬》再次表达了深挚的故乡之恋:“故乡,就是亲人生活的地方,自己的衣胞之地。埋着祖先的坟茔,也埋着无尽的思念与怀想。那里的每一丝风动,都会牵动心扉,吹皱心灵的一池春水。也是一个你自己可以随便批评,但容不得别人说它不好的地方。”[16]这深情的话语,也许少了几分学人的客观冷静,却又道出了无数在外游子的真实心声。

在经历了一个月的漫长煎熬之后,作者在微信上看到了灾区小学重新开学的照片,顿时热泪盈眶,也为孩子们送上真诚的祝福。“我在心里默默地祝愿故乡的精神长存,祝愿故乡的人们安好!”[17]朴实的话语,道出了与故乡之间相通的血脉。

《向故乡致敬》在一个特定时刻,写出了自然条件与人文积淀之间的关联。面对自然灾害,作者体现出对故乡迫切的思念,并且真诚地讴歌奉献精神、责任伦理,乃至报国血性等故乡人的特质。透过表层,还可以发现一些隐含的意味。“同质化生存、平面化思想和网络化狂欢的当下,文学一如既往地提供和现代生存异质的文学乡愁,并以此来抵抗人类命运中无可避免的死亡、杀戮与毁灭。”[18]《向故乡致敬》以点带面,通过故乡人面对灾难的勇敢顽强、无私奉献,寄予了对市场化时代国民个体精神健硕雄强的期待,这也是基于深广的文化乡愁使然。

文学中的乡愁书写,也是人类追寻本源的情态展示。海德格尔曾借荷尔德林的作品阐释诗歌与真理之间的关联:诗人的天职即还乡,诗歌中对故土的书写,便是通过亲近世界本源来发现真理。人类离开故土,便离开了生命的本质,违背了本性。诗歌能够“将人带回大地,使人属于这大地”,使人类能够“诗意地栖居”[19]。当然,从广义上讲,其他文学体裁也具有这样的功能。除了通过讴歌昭通人的宝贵品格,黄玲还注重从文化的角度发掘昭通在历史上的独特意义,并且对于民族文化的传承保护做了深入思考。在乡愁书写中,她融入了文化意义上追寻本源的思考,也是寻求人类如何“诗意地栖居”的表征。

《“六组分支”的怀想》的开篇就写到,一个民族有了共同的祖先,才会有共同的历史和文化。彝族的伟大始祖阿普笃慕,正是在昭通成就了“六祖分支”这样决定后世子孙命运的丰功伟业。距离昭通不远的葡萄井峡谷老鸹岩,便是“六祖分支”的诞生地。据文献记载,彝族曾经历过洪水泛滥时期。在战胜了洪灾之后,阿普笃幕从长远考虑召集会议,做出彝族子民分成六支,朝不同方向迁徙、拓疆的决定。从此以后,彝族逐渐成为西南地区具有一定影响力的民族。后世把这一重大的历史活动称为“六祖分支”。彝族人认为人去世后,灵魂必须回到文化发祥地,即“六祖分支”之处——昭通,去寻找祖先的庇佑。昭通是彝族文化的发祥地,已是不争的事实。

此文的文化乡愁,即从很多彝族同胞并不了解本民族“六祖分支”的重要意义而引发。在写到自己对于葡萄井、老鸹岩的忽视时,更是引人深思:“一直以来,我都以为它们不过是故乡诸多地方中极普通的两处。走了数不清的次数,却一直对它视而不见。直到近年民族文化开发的热潮袭来,它们才被拂去历史的尘埃,展现出被掩埋的价值。原来这里竟然是彝族历史上记载的‘六祖分支’的发源之地!”[20]一方面,隐含着出身彝族的作者的某种自省,即对于本民族渊源的淡漠;另一方面,隐含着对于民族文化传承的忧思——何以非要待民族文化开发热潮袭来之时,方能体会到“六祖分支”的价值?如果热潮退去,又会如何?作者的期许是显而易见的——宝贵的民族文化传统不能成为热潮中暂时的时髦景观,而应该长久地普及弘扬,发挥其潜移默化、泽被后世的伟大作用。

所幸,昭通作为彝族文化发祥地长期被忽略的状况已经得到改变。2011年作者回到故乡,“彝族六祖分支祭祖圣地文化旅游景区”广场已经全部完工,正式对外开放。在刚刚举办的彝族火把节上,四川、贵州、云南的彝族代表来了不少。“因为有了这个广场,祖先的灵魂与精神在天空下轰然重生。我们可以与祖先‘对面’相逢,可以瞻仰他们在蓝天下被岁月洗礼过的风采。经历了长长的等待之后,一个民族终于等来了与祖先相聚的辉煌与震撼同在的时刻。”“彝人,就是那些能纵马扬鞭、气壮山河,也会面对祖先流泪的人。”[21]从中可见作者的民族自豪感,对于彝族文化之根的无比敬仰,以及对于弘扬传统民族文化的殷殷期待。

如果说,上文在追寻彝族文化渊源中体现出浓郁的文化寻根意味,那么在《岁月如歌》中,黄玲则以充满抒情的笔墨,书写了彝族同胞爱唱歌的民风。他们常在歌声中充分传达喜怒哀乐,以及对美好生活的向往。文本结合许多歌词,回忆起童年时与歌声为伴的快乐时光。在没有电视,甚至没有电灯的夜晚,大家你一首我一首地对唱,可以唱到半夜。“在那个缺少文化娱乐的年代,山歌如同一瓶情感的润滑剂,润得人心想哭又想笑,如同早春二月的田野,蓄满了莫名的希望和力量。”[22]显然,歌声为艰辛的生活,带来了精神的慰藉。

不过,当某天来自家乡的小表妹来到家里做客,却催发了“我”的文化乡愁。当让她唱几首许久未听到的山歌的时候,她却唱出了城里流行的软绵绵的歌曲,令“我”好不失望。“也许我应该经常回乡下去走一走,去温暖的火塘边重寻山歌的灵魂。我不相信那些带着烟火气息的山歌,真的会消失得了无影踪。一个伴着歌声成长的民族,怎么可能会完全丢弃古老的传统,让歌声失落在城市的浪潮之中!”[23]作品以小见大,与对“六祖分支”的书写异曲同工,传递出对于民族文化如何传承的忧切。

《峡谷之恋》写的是在城市住久了,感到灵魂疲倦得发霉的时候,对于故乡的一次探访,并在此行中有了新的发现。著名的滇东北大峡谷,这里的峡谷中间耸立着一块巨大的石壁,即豆沙关的著名景点石门关。在石壁的缝隙中安放着十余具悬棺,不禁引起了作者的感慨:不知道古人凭借什么样的神秘力量,能完成如此富有挑战性的工作?石门关对面的袁滋摩崖,是国家重点保护文物。唐朝贞元年间,袁滋一行远离长安来到此地,想到前路漫漫,命运难测,便在崖上留下了一些文字。他可能没有想到,如今这些文字成了珍贵的历史古迹。这里还有历史上有名的“五尺道”,这是秦朝为了加强对西南地区的统治,由大将李冰带兵修凿的入滇之路。由于拥有如此之多的古迹,豆沙关时常吸引着访古、凭吊的游客。

在充分领略到豆沙关古朴而又神秘的风姿之时,作者不由生发了对于故园的深深热爱:“滇东北大峡谷真的是奇妙无比,不时会有许多生动的风景扑入我的胸怀,为我洗去旅途的倦意。我不停地奔走跋涉,在历史和现实之间穿梭往返,感受着峡谷的深邃博大,寻觅着生命存在留下的痕迹。”[24]全文在对历史的凭吊中,展示了故乡厚重的文化,以及对“我”重要的精神慰藉作用。不过,只有在人到中年的时候,才重新发现故乡厚重的文化底蕴,也隐现着一份多年以来与美好的人文风景失之交臂的乡愁。

《牛街写意》则把位于彝良县的牛街镇,写得美轮美奂,这里俨然成为作者心目中的诗意栖居之地。狭窄绵长、曲径通幽的老街最能体现牛街的独特风韵。街上有许多经营日用百货、土产风物的小店,呈现出小康人家的富足祥和。走在牛街上,“我”觉得纷繁的世事远了,仿佛遁入一片世外桃源般的净土,一种静谧、和谐之感在不知不觉中于心间萦绕。幽静的环境使人有了远离尘嚣的感受,久违了的人情味儿更令“我”心动。这里的人没有戒备和警惕的目光,也不会对外来者盘根问底地询问。甚至走到每一户人家,都令“我”感到仿佛来到了亲戚家,因为人们都会用和善的笑容招待客人。

“我”对牛街的讴歌可谓不遗余力:“住在这里的人真是有福,日日对着一座耸入云霄、苍翠碧绿的青山,守着一条奔涌不息的白水江,悠悠岁月就这么淡泊地从指缝间流走。”在喧嚣的世界,“哪里去寻这样一片让人心灵宁静的净土!”同行的朋友与“我”亦有共鸣,甚至相约退休以后在这里购屋安度晚年。不过,结尾却道出了特有的乡愁味道:“很久以后回想起来,牛街的一切都恍若是在梦里。”[25]古朴自然的牛街,真的能在现实世界中长存吗?可以说,作者一方面写出了牛街的美好,另一方面也为正在逝去的传统文明谱写了伤悼的挽歌。

黄玲散文的乡愁书写,始终存在一个潜在的对比框架,即繁华喧嚣的城市与安宁祥和的乡村的对照。在城市中,虽然人们可以享受到更多的物质文明,但是与乡村相比,浮躁的心态与更多的物欲追求,可能衍生心灵的荒芜与贫瘠。而对尚未城市化的故乡的书写,带给读者的感受,则更自然和谐,人民也更为淳朴。这样的比照,也许过于浪漫化,过于一厢情愿,实则隐现着作者更宽广的文化乡愁,即对于渐渐远逝的博大、厚重、淳朴的文明的追怀。在略显伤感的挽歌情调中,文本凝聚着对人类可以诗意地栖居的家园的呼唤。这样的书写,虽然不无浓郁的理想主义色彩,可难道人间不正是从有了美好的期许开始,诗和远方才并不只是遥远的梦想?

三、独处异乡的生命体验

黄玲曾在韩国大真大学有近一年的讲学经历,并以此为背景写成了长篇游记《旅韩日记》。远在异国他乡,羁旅之思更其明显。不过,作品中所传递的乡愁,不同于在国内所写,别具意味与特色。

在《启程的时刻》中,写到了这样的细节:一家人在机场虽然依依不舍,由于都不擅长抒情,只是快速拥抱一下,便挥手作别。这也为《旅韩日记》奠定了一个整体的基调:比起在国内的乡愁散文来说,明显少了浓重的抒情意味。这可能是由于身在异乡,拉远了时空距离,更有时间反思静观的结果。抒情也是有的,但是较为淡薄,而哲学思辨尤其是对于生命意义追寻的意味明显增加。

《启程的时刻》只是淡淡写到同机赴韩的年轻人:“年轻真好,对远方,对未来永远怀有不可遏止的热望。”[26]这与前文论及的一些篇章,在怀念青春时光时所采用的热情奔放的文笔,显然迥异。再如写到达韩国后,“看着好些正在散去的同机的中国人,心里竟然有些依恋。大家都像水珠一样偶然聚到一起,然后又像水一样汇入别人的河流中。”[27]淡雅的笔墨,写出了全球化时代人们在大千世界聚散匆匆的面影,也潜在地传递出甫一出国,便对同胞有所依恋的情愫。

《身在他乡》写到了初到异国的不适。在大学宿舍,得知原来要自己准备被子,“我”差点没晕过去。好在可以买被子,解了燃眉之急。随之而来,又遇到了吃饭的问题。由于一个人都不认识,一句韩语都不会说,“我”只能在校园乱转一气。就在此时,遇到了来韩留学的云南民族大学学生小罗,“我”立时轻松了许多,颇有他乡遇故知之感。在小罗热情陪同下来到超市,“我”充分感受到了物价之高昂,与国内简直不可同日而语。这不由令作者怀念起在国内的幸福日子。全文在朴实的话语中,传递了初到他乡所引发的乡愁。

《在异国校园》则在凝练的文字中,写出了乡愁的味道:“就这样生活在别人的国家了”,“不知不觉间,孤独感已经如水般弥漫了身心。”[28]《再探首尔》写到了刻骨铭心的孤独感。和多数女性一样,“我”喜欢逛街,可是“作为‘老外’的不方便,处处都会体现出来。”“逛街很累,也很享受。无人可言,苦乐自知。”[29]言语中夹杂着人在异乡,无法交流的无奈。

时日流逝,更浓重的乡愁渐渐浮现。《思乡的情绪》开篇写到嗓子发炎但坚持上课,但没人欣赏自己的坚强和敬业,凸显了不被人理解的孤独感。在空气清新、环境美丽的校园散步,虽然感到恬静、安然,“只是形单影只地走在这里,总会生出些不知身在何处的奇怪感觉。”[30]较为形象地传递出凄清落寞的疏离感。而校园里,又偏偏可以随处见到中国元素,比如小桥流水等景观。此外,代表学校形象的牛的铜像的底座上,写的是中国字——“诚实”“敬虔”“信念”。这无疑会让“我”睹物思乡,加重乡愁。热爱自然风光的“我”,本应该陶醉于校园景色,然而,“长久的面对需要宁静的心、忍受孤寂的耐力。”惟妙惟肖地写出了独在异乡为异客,难有欣赏美景的超然心态。全文如此结尾:“人到中年的思乡,有一份凄清,亦有一份淡然。”[31]表面上似乎写出了人到中年应有洒脱的情怀,可是谁又能说,那份刻骨铭心的乡愁,不是才下眉头又上心头呢?

在特定时刻,乡愁更为凸显。每逢佳节倍思亲,在两篇写中秋节的文章中,“我”的乡愁被铺写得淋漓尽致。

《快过节了》的背景是中秋前一天,先是写到韩国人很重视中秋节,学生都放假过节去了,校园里备感幽静,“我”准备在孤寂中赏月。随后则回想起了以往在昆明过中秋的情景:“楼群太高太挤,很少能一览无余地看月亮的真面目,感受自然的气氛。这回好了,明晚可以在偌大的大真校园里奢侈地独揽无边的月色入怀。”随后写到,虽然此刻在异国他乡孤寂在所难免,但是赏月太热闹了不好,静和虚才是月亮的本色。虽如此开解自己,但是,“其实心里明白,自己终究还是一个无法超脱的俗人,只不过偶尔地觉悟一瞬。”[32]欲盖弥彰,正流露了浓郁的思乡之情。

在《一个人的中秋》中,“我”本来想了解一下韩国人如何过中秋,但由于人们多已放假,所以街上格外冷清。“只有车流还照样川流不息,从我不知的远方来,又往我不知的远方去。坐在街边学校的候车站里发了会儿呆,只好怏怏地回来。”[33]这是怎样的哀愁!文章还反复强调一个人在寂静的校园中赏月之可贵,并且采用对比手法,提及在网上看到的家乡昆明赏月之热闹情景,为此感叹不已:在人山人海中人看人,何谈赏月!此刻,在偌大校园中,独拥一轮高悬的明月,看似清雅洒脱,可是这样的语言还是暴露了心声:“仰望天际,忍不住会想一些幼稚的问题:嫦娥为什么奔月宫而去,那里有她期望中的幸福吗?一个人的世界会不会有些孤独?千年万年的时间如何打发?”[34]并未写自己如何想家,却出之托物以讽的高妙笔法,几乎字字都是乡愁的流露。

“无家可归的孤独体验,带给女性作家的,除了精神上的无所依傍,还更多一种不安全感和发自内心的恐惧感。”[35]这样的不安全感和恐惧感,往往在疾病到来时格外尖锐。在《旅韩日记》中,涉及痛苦最多的就是身体疾患,这往往与乡愁紧密相连。

《运动会·牙疼篇》由牙痛引发了感悟:如果年轻,会沉迷于别人的安慰中,然而人到中年的身体状况,还会越来越好吗?进而对于生命本身,有了如此反思:“前面都是快乐和希望,而越到后来,越需要极大的勇气和毅力来自我支撑。因为谁也不会给你真正需要的力量和慰藉。一切力量都深藏于你的心灵深处。”一方面,这一心灵深处的力量,也是生命赐予人的本质力量;另一方面,这与自身现实境遇息息相关——此刻,只有独自面对病痛,别无他法。“病痛的折磨,总是会让人心情灰暗,对生命的本质做细致探微。或者成为哲学家,或者成为悲观主义者。”[36]也许牙疼算不得什么大病,但是在作者敏感的叙述中,却着实能感受到一种无言的悲怆:一个远在异国他乡的女性,即使有着坚强的个性,还是需要独立承受病痛的折磨。孤立无援的乡愁之感,跃然纸上。

牙痛使“我”对于生命哲学的思考越发强烈。在《感悟疼痛》中写到,想到拔牙就心惊:牙像树一样扎根于体内,如果硬生生拔去,那是何等的痛苦!“而且即使真的将其拔去,那个空空的牙洞又用什么东西来填充,如何来适应那无着无落的空洞感?无论如何都是一个无法弥补的遗憾。”进而想到:“也许到了某种时候,人的身体就会成为一种累赘。试想,拖着一具充满病痛的身体,灵魂如何能够轻舞飞扬?沉重的肉身是我们存在于世界的证明,最终却又是拖住我们灵魂的重物。”[37]

作者似乎有些小题大做,但其实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即在解读生命哲学的相关问题。病痛、孤寂、虚无、茫然,确乎是进入生命深处的体验,颇有一种存在主义的意味——人是被荒诞地抛掷到世界上的,无力主宰自己的命运。牙尽管小,却是身体的一部分,牙的存在是肉身完整的证明。如果被拔掉了,即使有假牙之类的填补,也只是不属于肉身的额外的附属品。“存在与虚无”的哲学命题,尽现其中。也许,只有在异国他乡,在无比的孤寂中,才让“我”有了这些深切的体验吧?

此文还由韩国美丽的秋天,表达了浓重的感伤情绪,即把人生与秋意相联,传递出人生的秋意毫无美丽可言之悲剧意味。“大自然的秋是自然的轮回,人生的秋只有唯一的一次。因而就更隐含了一层悲凉的意味。只是我们都在竭力隐藏自己对这个结局的发现,假装出一副成熟后的睿智与平静。”这可谓对惯常赞美人生的成熟,与象征收获的秋天相提并论的无情解构。进而,作者对自己的悲剧心态也做了剖析:“也许是疼痛和孤寂让自己变得如此悲观,只是在一个独处的世界里,装出快乐、坚强的样子,给谁看呢!”[38]这可是把自身孤独无依,备感凄楚的境遇,写得淋漓尽致了!所以,《感悟疼痛》归根到底还是在演绎一份浓浓的乡愁。

从《我疼故我在》的标题,便可窥得明显的哲学思辨意味。在国内,“我”并没有把肩周炎当一回事,没想到在异国他乡却体会到了病痛的厉害。疼痛钢针刺骨般地撕裂着神经,连起床都不大方便,极大考验着身体承受能力的极致。此刻,“我”充分感受到了生命的脆弱与无助,也重拾一份清醒与哲思。“我疼故我在,疼痛使生命充满悲剧的意味,由疼痛而抵达深刻的巅峰。”而这份具有哲理意味的体验,发生在特定时空——“在一个与世隔绝的环境里,与镜中的自己真实面对,疼痛才会被如此细致地体味到。”[39]在国内,有病可以及时医治,且有家人的陪护,很可能不会产生这样的思考。

茨威格对于疾病与尼采哲学的关联,有过精辟阐释。他认为,正是疾病带来的痛苦,使尼采变得格外敏锐,因而能更深层次地透视生命的本真:“使他明察一切的,唯有痛苦;这受尽折磨的人在唱给痛苦的颂歌中为他所受的煎熬欢呼。那些天生像熊一般健壮的人迟钝而知足,他们没有追求也没有疑惑,因此,身强力壮者是不会创造出心理学来的。”“那种痛苦,那种始终撕心裂肺的痛苦挖掘着心灵的田野,而正是这痛苦的挖掘、耕耘才翻松了土壤,令精神结出累累硕果。”[40]病痛与乡愁,所生发的对于生命存在的谛视,在黄玲的《旅韩日记》中,呈现得异常明显。这些作品具有在国内创作并不常见的思辨色彩,大大提升了哲理意味,是否也应该说是拜痛苦所赐?

即使恢复到生活的平静,作者仍旧做着有关生与死的哲理性思考。在《艺术的哲思》中,听到校园里喜鹊与乌鸦的交替鸣叫,令“我”感到它们在诉说人世间欢乐与痛苦、生命与死亡的奇妙关系。国人一向喜欢喜鹊,而厌憎乌鸦。“可是,我们在迎接新生的同时如何能拒绝死亡的消息!”向死而生,确乎才是人类生存的真谛。“太宁静的环境,总会让心灵坠入虚无的世界而无法自拔。我并不想让自己变成哲人,可在秋夜飕飕的飘落声中,总会有写什么敲击着心灵之门,让人不得宁静。”[41]

此文的哲思与诗情并在。感时伤世,尤其是对于人生苦短的焦虑,具有源远流长的文学传统。尤其是秋天,“天高气清,阴沉之志远”(《文心雕龙·物色》),作家自然会有万物凋敝、生机匮乏之感,从而心生悲凉,落到笔端。欧阳修的《秋声赋》等作品,便是流传千古的悲秋之作。而黄玲的文字,则在醒目的孤独氛围中,凸显着诉不尽的乡愁。

《匆匆过客》一文,可以视为黄玲对于自己永远漂泊和永怀乡愁的宿命的总结。在首尔火车站,“我”莫名其妙地喜欢这里的氛围。而当闲适地看到来去匆匆的人流时,亦有一种不可言说的怅然情绪,弥漫于心头:

我不是诗人,但我喜欢“在路上”的感觉。喜欢流动的风景进入视野,喜欢在路上被苍凉、寂寞的感觉弥漫身心。独自一人在陌生的城市漂泊,在淡黄的灯火中回望故乡的方向。没有人可以言说,也不需要与人分享。像一朵云一样,漫无目的地在天空漂游,漂游……

匆匆过客,这是我无法逃避的宿命。[42]

此文也是在异乡的土地上,呼应了《从故乡启程》一文。黄玲散文的乡愁书写,一方面体现了在故乡和写作中寻找精神家园的努力,另一方面也表达出人类永远是世界过客,在此意义上难以有绝对的一劳永逸的家园的悖论。正如谢有顺所说:“文学的本质不在于提出拯救道路。文学唯一的本质是对人的限度的揭露……文学如果还有用处的话,不在于创造一个辉煌的世界,乃在于寻找一个能够确立‘我在’的标准,从而使人类从绝望中被拯救出来,恢复对世界、对人的基本信心。”[43]黄玲乡愁书写的重要维度,就在于确立了精神之旅中的“我在”,传递给读者应在有限的生命中永不停歇地提升与丰富自我的意义。

黄玲的散文往往清新淡雅,温润如玉,颇具传统美文特点。她的大量关于乡愁的书写,也有这样的风格。但是,其乡愁书写,又因传递出对人类如何安身立命的深切思考,无形中多了几分沉郁而厚重的底蕴。盖因故乡在许多作家笔下,不仅仅是地理意义上生长于斯的乡土,也是每个个体的灵魂与精神的生命原乡。“乡愁主题文学所特别具有的文学象征意义与哲学意识,即由文学审美活动与哲学思考、追求所紧密联系、互动而带来的深刻思想性与现代特征,使其超越物质化与表象世界,上升为某种精神层面的追求、抚慰与关注。”[44]黄玲散文的乡愁书写,一方面流露出全球化时代关于人生路向的惶惑不安,另一方面则折射出以赓续宝贵文化传统培育高雅厚重的人文情怀的期待。其实质,则是对世界、对人类的巨大悲悯。

猜你喜欢

昭通乡愁故乡
故乡的牵挂
永远的乡愁
走在故乡
乡愁
月之故乡
九月的乡愁
《故乡》同步练习
回头一望是乡愁
文学自觉与当代文学发展趋势——从昭通作家群说开去
小地方文学史的可能与向度——冉隆中和《昭通文学三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