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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爱因斯坦的科学与宗教思想

2022-12-28周德海

武陵学刊 2022年3期
关键词:爱因斯坦宇宙道德

周德海

(合肥行政学院 科研处,安徽 巢湖 238000)

爱因斯坦的“科学与宗教”思想①,是学者们感兴趣的研究对象。尽管学术界在对爱因斯坦科学与宗教思想的研究中取得了较为丰硕的成果,但是,在笔者看来尚有进一步深入研究的余地②。笔者本人是从上世纪80年代中期开始研究爱因斯坦思想的,对爱因斯坦的科学与宗教思想也曾作过一些粗浅的研究[1][2]。但是,随着研究的不断深入,笔者对他的科学与宗教思想也有了一些新的认识和理解,在此谈出来就教于学术界同仁。

一、科学与宗教在爱因斯坦身上达到了和谐统一

爱因斯坦对科学与宗教的体察和感悟,最早发生在他四五岁时对“罗盘问题”的思考,“惊奇”于指南针以如此确定的方式行动的现象,以及在这种现象背后所深深隐藏的某种东西[3]4。这种“惊奇”竟然强烈到使年幼的爱因斯坦“激动得‘浑身颤抖,还发起冷来’”[4]45,它不仅给了爱因斯坦一个“深刻而持久的印象”[3]4,而且那只罗盘的磁针也“指出了这个着迷的孩子的道路”[5]。用爱因斯坦自己的话说:“小时候父亲给我看过一只小罗盘,它对我发生了巨大的影响,在我的一生中起了很大的作用。”[6]尽管爱因斯坦没有明确说出“罗盘问题”对他产生的“巨大”影响究竟有多大,也没有告诉人们这个“很大的作用”究竟是什么,但是,我们可以确定的是,它给爱因斯坦的幼小心灵带来了重大影响,使他产生了对深深隐藏在那只罗盘背后、决定着那只罗盘的指针以确定的方式行动的那种未知的东西的强烈敬畏感情和恐惧心理。否则,他就不会激动得浑身颤抖,而且还发起冷来。而浑身颤抖和全身发冷,是人在极度恐惧时的一种剧烈应激反应。爱因斯坦后来说,正是这种“掺杂着恐怖”的“奥秘的经验”,才使人类“产生了宗教”[7]58。爱因斯坦的这一经历,与早期人类因为无知而对雷电、风暴、火山喷发等自然现象的敬畏和恐惧所形成的原始宗教是十分相似的。爱因斯坦的传记作者艾萨克森也认为,爱因斯坦“小时候第一次见到罗盘时感到了敬畏”,“有一种宗教感”[8]407。

按照美国著名心理学家和哲学家威廉·詹姆士把早期人类所创造的、由“巫术、实物崇拜和低级迷信”所表征的“思想系统全部”,既“可以叫做原始的宗教,……也可以叫做原始的科学”的逻辑[9],我们也可以把爱因斯坦在罗盘事件中的思考,看成既是他科学意识的萌芽和源头,也是他宗教意识的萌芽和源头。需要指出的是,就像人类个体发育的十月怀胎过程,是浓缩和重演人类祖先亿万年的种系进化过程一样,爱因斯坦在四五岁时所经历的罗盘事件以及对“罗盘问题”的思考,与人类在幼年时期因对一些自然现象的敬畏和恐惧而把他们导向原始科学和原始宗教是极为相似的。这与人类学家通过对现今世界上遗存的原始部落的研究,揭示文明人类亿万年前的原始生活的道理是一样的。爱因斯坦在四五岁时经历的罗盘事件,可以说是人类原始科学和原始宗教的产生场景的一次再现。

很快,爱因斯坦带着他对“罗盘问题”的思考,进入当地小学接受正规的学校教育。由于当时爱因斯坦所在的巴伐利亚政府规定,所有学龄儿童都必须接受宗教教育。又由于爱因斯坦居住地的国民学校只有天主教教义的教育,因而爱因斯坦上小学和中学期间,在学校里一方面接受各种科学知识的教育和训练,另一方面接受天主教教义的教育和熏陶。而在学校之外,完全没有宗教信仰的爱因斯坦的父母,却按照犹太人的传统,请来一位远亲,在家里对爱因斯坦进行犹太教教义的教育。

少年爱因斯坦一方面接受着学校和家庭的科学知识和宗教教义的教育,另一方面,也许是他注意到了父亲和叔叔经营家庭企业发展艰难,他的父亲终年操劳仍然收入微薄,使他深切地意识到,社会中的大多数人终生无休止地追逐的那些希望和努力是毫无价值的。不久,他又发现这种追逐的残酷性——由于每个人都有一个胃,因而就注定要参与这种追逐。当爱因斯坦意识到了这些以后,他所具有的科学知识和宗教意识,促使他不愿意像社会中的大多数人那样,在物质利益的追逐中得到人生的满足。于是,爱因斯坦在宗教中找到了他人生的第一条出路,他对宗教产生了极大的热情,不仅“常常读圣经”[4]47,而且“自愿严格遵守犹太教规的一切细则”,恪守犹太教的饮食规定,不仅每逢安息日都依礼而行,甚至为了表达对犹太教上帝的崇拜,还亲自创作了几首颂扬上帝的赞美诗,在放学回家的路上独自哼唱[8]14。艾萨克森说,爱因斯坦在12岁之前“经历过一个狂热的宗教阶段”[8]339。至此,萌芽于爱因斯坦罗盘事件经历中所蕴含的宗教意识,在他获得天主教和犹太教的教育中开花、结果,他“深深地信仰宗教”[3]2。爱因斯坦在这一时期所信仰的“宗教”,是以拟人化的上帝概念为标志的神学宗教。

然而,12岁那年,爱因斯坦由于阅读了一些通俗的科学书籍,使他很快就相信,《圣经》里的故事有许多不可能是真实的。这导致他突然中止了对神学宗教的信仰。对于这件事,尽管爱因斯坦表述得很简略,也很平淡,但是,要突然中止他正在狂热信仰的那种宗教,在他内心深处,一定进行过一场异常激烈的斗争。这一次,爱因斯坦是把基督教文明从中世纪到19世纪后半叶这一时期,科学与宗教之间的矛盾、冲突和斗争,在自己内心深处又浓缩地经历了一遍,结果是他所掌握的科学知识战胜了他所狂热信仰的宗教,使他从此失去了那个“少年时代的宗教天堂”。尽管爱因斯坦中止了他对天主教和犹太教的信仰,但是,他依然把包括天主教在内的基督教和犹太教,以及世界上的其他主要宗教,统称为“道德宗教”[3]404,并且认为他在少年时代所信仰的天主教和犹太教,不仅使他经历了一次宗教道德的洗礼,也使他的人生境界获得了一次升华。爱因斯坦说,他在少年时代所经历的宗教信仰,是他“从‘仅仅作为个人’的桎梏中,从那种被愿望、希望和原始感情所支配的生活中解放出来的第一个尝试”[3]2。这次尝试,对爱因斯坦的人生具有重大意义。它意味着,12岁的爱因斯坦,用他所掌握的科学知识,批判地继承了他曾经狂热信仰的天主教和犹太教中的宗教道德,使之成为他人生观中最重要的内容。

也是在12岁那年,爱因斯坦在学习和钻研一本欧几里得平面几何学教科书的过程中,经历到了另一种性质的“惊奇”,即与他在“罗盘事件”中所经历的性质完全不同的“惊奇”,形成了一种“好像用纯粹思维就可能得到关于经验对象的可靠知识”,以致他把那本平面几何学教科书,称为“神圣的几何学小书”[3]5。这种“用纯粹思维就可能得到关于经验对象的可靠知识”的经验,对爱因斯坦后来所从事的科学理论研究,产生了极大的影响,成为他创立相对论,特别是创立广义相对论的最重要思想工具。正是在这些科学知识和宗教道德共同影响或支配下,爱因斯坦第一次清晰而明确地意识到,在人的意识之外,存在着一个像伟大而永恒的谜一样,但却是人的观察和思维所能及的巨大世界,形成了他朴素的实在论世界观。由此,在爱因斯坦的心目中,确立了要“从思想上掌握这个在个人以外的世界”的人生“最高目标”,并进而把他的这个人生最高目标,称为不同于那个少年时代宗教天堂的“这个天堂”[3]2-3。爱因斯坦所说的“这个天堂”,应当是指他的宇宙宗教的天堂。据此,我们可以认为,这时的爱因斯坦,已经萌生了他的宇宙宗教观念。而这种萌芽状态的宇宙宗教观念,是在此前他所获得的科学知识和道德宗教的宗教道德的滋养下形成的,因而他从道德宗教中所继承的宗教道德,成为他宇宙宗教的有机组成部分,并伴随他终生。

随着爱因斯坦所掌握的科学知识的丰富,以及他对实在的外在世界的认识和理解的加深,16岁那年他在阅读伯恩斯坦(A.Bernstein)的《自然科学通俗读本》的过程中,由于牛顿体系的物体运动理论与麦克斯韦的光速不变理论之间存在不一致性,促使爱因斯坦在麦克斯韦光速不变理论的基础上,突然产生出作为狭义相对论思想萌芽的“追光”的理想实验,这标志着爱因斯坦的宇宙宗教和他的宇宙宗教的上帝概念初步形成。爱因斯坦在他的宇宙宗教及其上帝概念的引导和鼓舞下,经过10年学习、沉思和研究,于1905年创立了狭义相对论,这标志着爱因斯坦的宇宙宗教和他的上帝概念正式形成。而8年后爱因斯坦广义相对论的成功创立,则使他的宇宙宗教及宇宙宗教的上帝概念,得到了进一步巩固和强化。此后,爱因斯坦的宇宙宗教和上帝概念,成为了他的“科学本能”[3]507,推动他与量子力学的创立者们进行了一场著名的论战,并成为他投身到统一场论研究之中的根本动力。

虽然在统一场论的研究中遇到了难以克服的困难,但是爱因斯坦依然认为那是值得的。在回答一位同事的疑问时,爱因斯坦说,“即使找到统一场理论的希望很渺茫,这种努力也很值得”,因为在他看来,这是他的“义务”[8]453。既然是义务,那么无论遇到什么样的艰难困苦,他都必须去完成。如果是因为难度太大而完成不了,那也表明他已经尽力了,自己的人生就不会留下遗憾。在普遍追求成功的现实社会中,爱因斯坦对统一场论的研究,如果没有一个强大的信念和执着的感情作支撑,是根本不可能做到的。而他之所以能够超越功利去研究统一场论,是由于他的宇宙宗教及其上帝概念,以及他所具有的那种真挚的宇宙宗教感情的推动。关于这一点,爱因斯坦曾明确表示,“宇宙的宗教”不仅是“他自己的哲学”,为他在科学理论研究过程中指引着前进的方向,而且还是他在科学理论研究中克服一切艰难困苦的根本动力,使他能始终忠诚于他所献身的“探索‘自然界里和思维世界里所显示出来的〔崇高庄严和〕不可思议的秩序’”[3]569-570的事业。由此可见,科学与宗教,在爱因斯坦身上达到了和谐统一。

二、科学与宗教把爱因斯坦导向高度的个人自由

爱因斯坦指出:“一切宗教、艺术和科学都是同一株树的各个分枝。所有这些志向都是为着使人类的生活趋于高尚,把从单纯的生理上的生存的境界提高,并且把个人导向自由。”[7]176在这里,爱因斯坦所说的“一切宗教、艺术和科学都是同一株树的各个分枝”,指的是在宗教、艺术和科学的起源上,它们作为人类的创造物,共同来源于人类对自然、社会和人生的体验、理解和认识,是人类对自然、社会和人生的体验、理解和认识之树上的几根重要的分枝。换句话说,在爱因斯坦看来,人类之所以要创造出宗教、艺术和科学,目的都是为了满足人类在生存发展过程中所产生的某些迫切需要,以及减轻人类在生存发展过程中所造成的某种剧烈苦痛,因为人们有意识的行动都是来自他们的愿望和他们的恐惧。

由于人通过自然遗传所得到的生物学素质,使所有的人与其他动物一样,其行为都是力图避开痛苦和死亡,寻求安乐,以保存他们自己和他们的种族,因而在人类的一切努力和创造背后的动力,都根源于人的趋利避害的原始本能。爱因斯坦把这种“原始本能”称为“我们的原始本能”[7]182或“人的兽性本能”[7]371。在爱因斯坦看来,尽管在表面上,人的原始本能或人的兽性本能,与动物的原始本能非常相像,但是,由于人有比其他动物更强大的想象力和思维能力,以及辅助这些能力的语言和其他符号工具,因而在人的活动中,能够利用语言和其他符号工具,充分发挥自己的想象力和思维能力,把人的原始本能同那些离得更远的目的联系起来,形成自己的思想。于是,人的原始本能或兽性本能,就能把自己的思想带进自己的行动中来,通过思想“激起居间的行动,这些行动为同样与最后目的有关的感情所鼓励”[7]182-183,从而使人的原始本能或兽性本能,推动着人类创造出宗教、艺术和科学,以改善其生存和发展状态。比如,在原始人的生存发展中,他们普遍遭遇的是“对饥饿、野兽、疾病和死亡的恐惧”,因而“在原始人心里,引起宗教观念的最主要的是恐惧”,爱因斯坦把这种宗教称为“恐惧宗教”[3]403。为了消除日常生活中普遍存在的对饥饿、野兽、疾病和死亡的恐惧,原始人按照自己的想象,在头脑里制造出各种鬼神来,同时赋予这些鬼神超人的本领,再将它们外化为超自然的存在。然后,原始人设计出一些动作和祭献,企图以此求得鬼神的恩宠,使它们或者对人产生好感,或者满足人的某种愿望。于是,作为宗教、艺术和科学统一体的占星术、巫术和神话,就被原始人创造出来了。当时的人们通过占星术、巫术和神话,一方面对自然、社会和人生的各种现象,尽可能给出合理的解释,从原先的恐惧中解放出来,获得精神上或心理上的自由;另一方面,利用人们的恐惧心理,倡导建立人与自然和人与人之间的和谐关系,使原始人从恶劣的自然关系和人际关系中解放出来,实现人身和社会的自由。当然,原始人所获得的这些自由,都是十分有限的。

需要说明的是,对于占星术、巫术和神话所具有的宗教意义,学术界没有异议,而对占星术和巫术是否属于科学,则存在不同意见。比如,英国自然科学史学家W.C.丹皮尔说:“有些人类学家以为,巫术一方面直接导致宗教,另一方面又直接导致科学。”[10]而英国的人类学家J.G.弗雷泽在他的名著《金枝》中则认为:“巫术是一种伪科学,即巫术不是科学。”[11]然而在笔者看来,巫术本身就包含着宗教和科学的因素,而不是丹皮尔所说的那样,从两个不同的方面分别导致宗教和科学。从这方面看,弗雷泽是用19世纪末的科学概念来衡量和评价巫术的③。

但是,如果我们以爱因斯坦对科学的理解——即爱因斯坦在不同的场合,无论是把科学说成是“力图用系统的思维,把这个世界中可感知的现象尽可能彻底地联系起来”[7]215或者“寻求我们感觉经验之间规律性关系的有条理的思想”[7]297,还是说成是“要把我们杂乱无章的感觉经验同一种逻辑上贯彻一致的思想体系对应起来”[3]527——来衡量和评价原始人的占星术和巫术,那么,它们都应当属于科学的范畴,是一种与近代科学和现代科学不同的原始科学。尽管原始科学没有近现代科学严谨,也没有近现代科学经得起实验的检验,但是,占星术和巫术都是原始人力图用一种逻辑上贯彻一致的思想,或用他们那种粗陋的系统思维,尽可能把他们所感知到的各种自然现象和社会现象,变成规律性的有条理的思想。正是在这种意义上,爱因斯坦谈到原始人的占星术时说:“原始人所特有的那种关于拜神教式的因果联系的假设,它本身并不是完全没有道理的。”[3]702很显然,原始人在当年创造出作为宗教、艺术和科学的占星术、巫术和神话时所具有的创造性和创造力,丝毫不亚于近代和现代第一流的宗教家或哲学家、艺术家和科学家所具有的创造性和创造力。而近代和现代的宗教、艺术和科学,都是在原始宗教、原始艺术和原始科学的基础上发展起来的。只是因为近现代的人们,在幼年、少年和青年时期,甚至在其整个人生中,都可以轻松地学习到由前人创造的现成语言、知识和文化,因而忽略了原始人在创造它们时耗费的大量心血和付出的艰苦劳动。

爱因斯坦认为,随着人类物质和文化生活的发展,以及社会活动范围和社会交往范围的扩大,人们的社会冲突是形成宗教的另一个源泉。于是,人类在恐惧宗教的基础上,按照自己的形象,创造出“社会的或者道德的上帝概念”,以满足自己“求得引导、慈爱和扶助的愿望”[3]404。爱因斯坦在基督教和犹太教的基础上,把包括“东方人的宗教”在内的,以及这种以社会的或道德的上帝概念为核心的宗教,统称为“道德宗教”[3]404。爱因斯坦提醒人们,恐惧宗教和道德宗教并非毫无关联,它们之间有着重要的联系。虽然从恐惧宗教发展到道德宗教,是民族生活的一大进步,但是,无论是在恐惧宗教还是道德宗教中,它们各自包含着对方的因素。也就是说,在一切宗教中,都包含着恐惧性和道德性两种要素。正如爱因斯坦所说,任何一种宗教,都是恐惧性和道德性“这两种类型的不同程度的混合”,只不过“随着社会生活水平的提高,道德性的宗教也就愈占优势”[3]404。

在西方文明中,最初的基督教作为犹太教的一个分枝,为了增强自身的吸引力和影响力,吸引更多的信众,占领更大的范围,把当时最先进的科学——古希腊的自然哲学,如托勒密的“地心说”和亚里士多德的理论等等,都吸收进自己的理论之中,使之成为基督教神学的基本思想,以表明自己的科学性和先进性。特别是当基督教被尊为罗马帝国的国教之后,被吸收进基督教神学中的科学思想,在国家政权的支持下,成了神圣不可侵犯的宗教权威。在这种情况下,基督教借助国家的政治权力,对一切敢于藐视基督教权威的人,从在政治上进行谴责和压制,发展到用残酷的手段对他们进行打击和迫害,直至直接将他们处死。在这种严酷的环境里,具有求实精神的神职人员,成为人类追求科学知识和真理的主要力量,他们冒着遭受宗教迫害的风险前赴后继,不断挑战宗教权威,引发了科学与宗教的冲突。特别是以哥白尼的太阳中心说和达尔文的进化论为代表的自然科学与宗教的直接冲突,使原先蕴含在基督教教义中的科学因素,从宗教神学正统派的批判、打压和迫害下解放出来,获得了科学自身发展的自由。

爱因斯坦认为,所有类型的一神教所共有的是它们的上帝概念的拟人化特征,而能大大超出这个水平的,只有那些具有非凡天才的个人和具有特别高尚品格的集体。由这些具有非凡天才的个人和具有特别高尚品格的个人和集体所代表的人类宗教经验发展第三阶段的宗教感情,爱因斯坦将其称为“宇宙宗教感情”[3]405。尽管爱因斯坦认为宇宙宗教的形成和产生,在逻辑上后于道德宗教,但是,它却早已出现在人类早期的历史发展之中,比如像德谟克里特和斯宾诺莎等人,都是具有宇宙宗教感情的人。虽然宇宙宗教没有拟人化的上帝概念同道德宗教的上帝概念相对应,纯粹形式的宇宙宗教感情在现实社会生活中难以找到,向完全没有宇宙宗教感情的人阐明宇宙宗教是什么也非常困难,但是,这种宇宙宗教感情“不知道什么教条”,它既“不能提出什么关于上帝的明确观念,也不能提出什么神学来”,因而它不会限制人的思维自由;而这种宇宙宗教感情“也不知道照人的形象而想象成的上帝”[3]405可以激发人的想象力自由翱翔。因此,爱因斯坦的宇宙宗教及其上帝概念和他的宇宙宗教感情,使他在精神上始终保持高度的自由。

科学把个人导向自由的功效更加明显,也更加突出。爱因斯坦认为,科学对人类事务的积极而重要影响,主要表现为两个方面:一是科学可以直接地、并且在很大程度上是间接地生产出许多足以改变了人类生产和生活的工具,使人从勉强维持最低生活所必需的极端繁重的体力劳动中解放出来,获得和扩大个人的人身自由,即个人不仅获得在时间和空间上的活动自由,而且随着科学和技术的发展,及其在社会劳动中的应用,这种自由也随之不断地扩大;二是科学具有对人类心灵的教育作用,它所取得的成就不仅使人们相信人类的思维是可靠的,而且告诉人们自然规律是普天之下皆准的,运用科学既可以克服人在自己面前和在自然界面前的不安全感,也能在很大程度上削弱世上流行的迷信,使人从对错误的或过时的知识的盲目信仰中解放出来,获得精神上的自由。特别是那些伟大的科学成就,比如哥白尼的伟大成就,不仅可以帮助人们在宇宙观上引起决定性变革,而且还能教导人们要谦虚谨慎,把我们从以人类为中心的妄想中解放出来。而人的人身自由和精神自由,是可以互相促进、共同发展,从而统一为高度的人的自由的。

科学对爱因斯坦所具有的解放作用,突出地表现在他通过阅读科学的通俗读物,使他对《圣经》里的故事的真实性产生怀疑,把他从对《圣经》的迷信中解放出来,产生了“一种真正狂热的自由思想”[3]2。这种自由思想和怀疑态度,伴随了爱因斯坦的一生,以至于他的传记作家佩斯说:“若有人要我用一句话给爱因斯坦做传记,我会说:‘他是我所知道的最自由的人。’”[12]正是这种高度的个人自由,成为爱因斯坦具有超常创造性的源泉。

由此可见,爱因斯坦的人生经历证明,通过对科学和宗教的追求,完全可以把人导向高度的个人自由。

三、用科学净化道德宗教,将其改造成为真正的宗教

爱因斯坦认为,尽管科学的结果同宗教或道德的考虑完全无关,但在科学与宗教之间,却有“一种依存关系”[7]300。这一方面在于,科学家对实在的外在世界的存在及其可知性的信念,是建筑在其宗教感情上的,而对这个世界的先定的和谐的目标追求,以及对知识的独立价值的信仰,更是一种宗教的态度。另一方面,那些在科学上有伟大成就的人,不顾无尽的挫折而坚定不移地忠诚于他们的志向,甚至在面对政治打击和人身迫害时,依然能保持献身科学的热忱,就是一种具有真正宗教信念的人。正是在这种意义上,爱因斯坦把科学与宗教之间的依存关系,比喻为“科学没有宗教就像瘸子,宗教没有科学就像瞎子”[7]217。在这里,前一个比喻,是指没有宗教,科学就会失去根本动力。关于这一点,爱因斯坦在谈到科学庙堂里三种人的状况时,对那种信仰宇宙宗教和具有宇宙宗教感情的科学家,作了非常精彩的分析。在他看来,尽管科学庙堂里的另外两种人对科学的发展作出过重要的甚至是主要的贡献,但是,由于这两种人,只要条件许可,可以随时转向从事其他工作,因而只有那些信仰宇宙宗教和具有宇宙宗教感情的科学家,才会坚守在科学的庙堂里,成为科学发展的中流砥柱。换句话说,没有宗教精神的支撑,科学的庙堂就会坍塌。后一个比喻是指没有科学的帮助,宗教就像瞎子一样,不知道如何消除自己的缺陷,为自己开辟前进的道路。比如,英国哲学家罗素认为:“宗教与科学之间存在着长期的冲突,直到最近几年为止,科学在这个冲突中总是获得胜利的。”[13]1“连续不断的科学发现使基督徒们一个接着一个地抛弃在中世纪被认为是基督教教义组成部分的那些信条。”[13]99-100而爱因斯坦则认为,科学与宗教之间的冲突,“全都来源于可悲的错误”[7]216。很明显,由于罗素与爱因斯坦对科学与宗教关系的认识和理解不同,因而他们对同一事件得出的结论也完全不同。

相比之下,罗素看到的只是科学与宗教之间关系的表面现象,而爱因斯坦则把握住了科学与宗教之间关系的本质。在爱因斯坦看来,教会反对伽利略和达尔文学说的斗争,以及科学的代表人物常常根据科学方法试图对价值和目的作出根本性判断,都是一种可悲的错误。其原因,一是早期的基督教在从犹太教中分离出来以后,直接利用的是犹太教的经典,而犹太教的经典中包含着许多无法确证的神话和传说。由于教会无法提供这些神话和传说的确证,因而它们往往成为科学攻击的目标。12岁的爱因斯坦之所以突然中止对基督教和犹太教的狂热信仰,就是因为他在阅读科普读物时,对《圣经》里的许多故事产生了怀疑。二是早期基督教把当时先进的自然哲学吸收进神学体系,使之成为宗教神学的理论基础之后,一些神学家则根据他们自己的理解,对其中的一些自然现象,进行了许多似是而非的解释,把本来属于科学领域的论题,用宗教神学的语言作出一成不变的教条式陈述,甚至还人为地创造出许多超自然的宗教“奇迹”。这就为后来科学与宗教的冲突埋下了伏笔。当建立在实验基础上的近代自然科学兴起以后,对基督教经典中涉及自然现象的教义不可避免地形成巨大的冲击,从而引发科学与宗教之间的矛盾和冲突。三是神学宗教中的人格化的上帝概念与科学构成了根本性对立。在爱因斯坦看来,科学的目的是建立那些能决定物体和事件在时间和空间上相互关系的普遍规律。虽然科学所取得的成就非常有限,但是,从科学已经揭示出来的自然规律来看,它是普遍有效的这种观念,已经深深扎根于现代人的意识之中。一个人愈是深刻感受到一切事件都有安排好的规律性,就愈是坚定地深信除了这种安排好的规律性,就不会让那些本性不同的原因有存在的余地。这就是说,科学在本质上不仅不能容忍一个能干涉自然事件进程的人格化上帝,更不能容忍一个能对人的行为作出赏罚的上帝。道理很简单,作为全知全能造物主的上帝,宇宙间的一切都是他创造的,因而他对不同人的行为作出赏罚,在逻辑上就是对他自己进行赏罚。这不仅在理论上是荒谬的,而且更重要的是,对宗教上帝的信誉来说,也是一个巨大的损害——一个全知全能的上帝,居然还常常犯错误,因而这样的上帝,何以令人信赖?四是许多科学界的人士过高地夸大了科学的作用。近代自然科学兴起以后,给人类的物质和精神生活带来了巨大的影响。科学不仅从广度和深度两方面深化了人类对实在的外在世界的认识,彻底改变了人的世界观,而且为人类创造出许多力量巨大的劳动工具,极大地提高了人类生产劳动的能力,丰富了人类的物质和精神产品,改善了人类的物质和精神生活。于是,“在涉及人类的问题时”,特别是在涉及人类的目的、目标和价值等根本性问题时,“科学和科学方法”就被科学界中的一些人“过高地估计”[7]312了。其结果,便是科学侵入到宗教的领地,成为科学与宗教冲突的一个重要原因。

据此,爱因斯坦认为,在科学与宗教之间存在一条明确的界线:科学只管“是什么”的问题,它只向人们直接提供以理性为基础的科学知识,以及间接产生的作为人类行动手段的科学技术;而宗教只管“应当是什么”的问题,它向人们提供的是以信仰为指归的目的、价值和目标等道德[7]215-216。一般说来,道德根源于人的敬畏和谦卑心态,而这两种心态只有宗教能够提供。这是因为,对于任何一个宗教的信奉者来说,他所信奉的对象都具有庄严而崇高的性质,这种庄严与崇高必然会使信奉者产生极度的敬畏之心。与此同时,信奉者在一个庄严而崇高的信奉对象面前,自然会感到自己的有限和渺小,这就会使信奉者产生极度的谦卑心理。因此,极度的敬畏和极度的谦卑,是人的两种宗教感情和宗教态度。也只有同时具有这两种宗教感情和宗教态度的人,才是虔诚的宗教信奉者。也只有这样的人,才能心甘情愿、发自内心地按照宗教的道德训示,规范和约束自己的言论和行为。据此,爱因斯坦认为,“关于基本道德品行问题,‘正规的学校教育’起不了多大作用”,因为正规的学校“不可能作出对全体公民都有约束力的基本决定”[7]379。而这样的基本决定,只有宗教才能作出。

虽然科学与宗教只要各自守好自己的本分,不越过各自的界线干涉对方的事务,它们就可以做到相安无事、和平共处,但是,在爱因斯坦看来,只有科学与宗教结合,才能给人类带来和平、安宁、自由和幸福。无数的历史事实表明,单凭科学知识和科学技术,不仅不能给人类带来幸福和尊严,反而常常给人类带来痛苦和灾难。因此,为了人类生活的“自由幸福”[7]224、人们的“安全、幸福和一切人们的才能的自由发展”[3]541,以及能“在全世界各处看到社会幸福、经济公平、国际和平和阶级和平”[7]30,爱因斯坦认为,只有由宗教为人类确立的基本目的、目标和最高价值,才能抑制人的原始本能或兽性本能冲动,“使人类尽可能从自私自利的要求、欲望和恐惧的奴役中解放出来”[7]219-220。这是因为,宗教不仅涉及人的基本目的、目标和价值以及人类思想和行动的感情基础,而且它也关系到人对整个自然界的态度、个人和社会生活理想的建立以及人们之间的相互关系。在爱因斯坦看来,“一个人受了宗教感化,他就是已经尽他的最大可能从自私欲望的镣铐中解放了出来,而全神贯注在那些因其超越个人的价值而为他所坚持的思想、感情和志向”[7]215。正是在这种意义上,爱因斯坦把宗教的“道德训示”,看成是“全人类最宝贵的遗产”[7]185。人类只有继承了宗教的道德遗产,才能达到道德的最高境界——爱、宽容和奉献精神④。

正因为如此,爱因斯坦认为,宗教最重要的功能,是为美德而斗争。原始人类创立的恐惧宗教,就是利用人们对鬼神极度敬畏和极度谦恭的宗教态度和宗教感情,“着手建立一种对所有的人都一律适用的道德观念”[7]184,在人们中间树立按照这些道德观念与原则思考和行动,就可以得到最大的利益,而违背这些道德观念和原则,就会受到鬼神惩罚的信念。同样,道德宗教则利用人格化上帝的奖惩,引导或迫使人们遵循它的道德观念和道德原则。尤其可悲的是,如果说恐惧宗教把它的道德戒律建立在恐惧之上,是由当时人类处于无知状态决定的,那么在文明时代,道德宗教把自己的道德戒律不是有效地建立在同情心和教育以及社会联系和社会需要之上,而是建立在对死后的恐惧和对来世奖赏的渴望之上,这不仅是不光彩的,而且是非常糟糕的。

为了消除道德宗教的这些弊端,爱因斯坦认为,道德宗教的导师们应当运用科学知识和科学的逻辑思维,“清洗”道德宗教拟人化的上帝的“渣滓”,“利用那些能够在人类自己的身上培养出来的善、真和美的力量”,帮助人们“对生活的理解达到宗教的精神境界”,引导人们从对生和死等各种恐惧,以及从个人自私自利的欲望中解放出来,激发他们“对理性知识的追求”兴趣,把“被科学知识提高了境界”的道德宗教,改造或“净化”成为“真正的宗教”[7]219-220,为人类留下一个“能够医治人类社会一切弊病的教义”[7]66。然后,通过真正的宗教道德教育,一方面抑制人类的原始本能或兽性本能的冲动,使人真正从自私自利的要求、欲望和恐惧的奴役中解放出来;另一方面把这种原始冲动导向为人类的生存和发展服务,避免或消除各种人为的痛苦和灾难,使人类真正过上自由、幸福和安全的理想生活。正是在这种意义上,爱因斯坦认为,“宗教构成了教育的一个重要部分”,“要是没有‘伦理教育’,人类就不会得救”[7]340。有趣的是,爱因斯坦的这种观点,与卢梭的观点基本相同。在卢梭看来,“人们进入政治社会之后,就要靠宗教来维持。没有宗教,一个民族就不会、也不可能长久存在”[14]。当然,我们可以把爱因斯坦的这个思想,看成是他的一个美好愿望。至于这个愿望能否实现,完全是见仁见智。不过在笔者看来,这个愿望在爱因斯坦的身上完美实现了。爱因斯坦所说的一切,都来源于他的亲身经历。爱因斯坦正是运用科学对道德宗教的批判,继承了道德宗教的宗教道德,使他自己从自私自利的要求、欲望和恐惧的奴役中解放了出来,形成了把全人类的福利置于一切之上的人生观[15],成为一位具有“自由的人类良心”的世界公民[16]。

综上所述,与那些单纯从理论上研究科学与宗教的学者不同,爱因斯坦的科学与宗教思想,不仅继承了人类优秀的科学文化成果,而且还融合了他本人对科学和宗教亲身追求所获得的独特体验,因而爱因斯坦比那些单纯地从理论上研究科学与宗教的学者们,站得更高,看得更深⑤。也正是如此,爱因斯坦才能在科学和其他广泛的领域,为造福全人类做出巨大的努力和超凡的成就。

尽管爱因斯坦在他的后半生对统一场论的研究没有取得物理意义的成果,但它却为物理学的发展指出了一个基本的方向[17]。在爱因斯坦之后,物理学领域中的一些前沿学科,特别是其中的大统一理论研究所取得的进展和成就,充分证明了爱因斯坦的科学与宗教思想所具有的科学性、合理性和前瞻性。

注 释:

①“科学与宗教”,即英文“science and religion”,从19世纪后期以来,已成为一个固定搭配,专指对科学与宗教关系的研究领域(参见林成滔著《20世纪西方学界科学与宗教关系研究的历史脉络》,载《白城师范学院学报》2009年第4期)。

②由于篇幅限制,关于学术界对爱因斯坦科学与宗教思想研究状况的介绍,本文从略。

③与西方的巫术相类似,中国古代“凭借宗教神权的力量来预示吉凶祸福”的谶纬和方术,在其文献中就“包含有大量医学、天文学、地理、物候、气象等方面的科学知识”(参见赵玉龙著《谶纬文献中的科学曙光》,载《书屋》2018年第11期)。

④在爱、宽容和奉献精神方面,爱因斯坦有许多言论。而爱、宽容和奉献精神来自宗教道德,我们可以从束星北的女儿束美新对她母亲的回忆中得到确认。她说:母亲9岁“在教会学校上学,学会了爱,学会了宽容大度。母亲常常对我讲,她永远不会忘记那些嬷嬷们的奉献精神”(参见束美新口述、许水涛采访《束星北的家人和友人》,载《炎黄春秋》2016年第6期)。

⑤一些学者通常站在科学与宗教相对立的立场看待科学与宗教间的关系,因而他们常常误解或曲解了爱因斯坦的宇宙宗教及其上帝概念。比如,有的学者认为,爱因斯坦的“‘宇宙宗教’不能不说具有‘宗教’(指基督教——引者注)色彩”(参见钱时惕著《科学与宗教关系的哲学分析》,载《河北学刊》1989年第5期);还有的学者则认为,爱因斯坦宇宙宗教的上帝概念的“提法和做法本身是不科学的”,“容易造成思想上的混乱,对科学研究产生不良的影响”(参见赖永海著《宗教学概论》第320页,南京大学出版社1989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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