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试论李贽散文的语言风格

2022-12-28郝艳燕

文化创新比较研究 2022年2期
关键词:李贽散文文章

郝艳燕

(郑州工程技术学院马克思主义学院,河南郑州 450044)

1 李贽散文概说

李贽(1527—1602年)是中国历史上一位有重要影响的思想家,同时,李贽在文学史上亦有相当的地位。从散文史的角度来看,他的文章颇具开拓性和创新性,有着独特的文学价值。李贽的散文重在表达自己的观点,体现个人的情感,具有论辩性强、形式活泼的特点,其作品主要保留在《焚书》《续焚书》中。统观李贽散文,我们可以看出他的大部分文章都是在与朋友往来中就学问、社会上的人事、人际交往等表达自己的看法,并进而力图说明一个道理。李贽虽然一生孤寂,弃官离家,自命“异端”而为世人侧目,但他却并非隐居高山不问世事的隐士,而是一位非常关注现实生活的性情中人。他后半生苦心孤诣地研究学问,往往以现实生活中的人情事理为旨归,所以,李贽的文章并不生硬,他把自己的情感与思想熔铸在一起,使其散文展现出富有个性的情感震撼力和独特的语言风格。

2 李贽散文的语言风格

2.1 浓烈豪放

文学语言风格很大程度上是作者内在性情的体现。豪放是阳刚之美的风格形态,作家内心有豪壮强劲的精神生命力,才能创造出豪放之作,才能形成豪放风格。在李贽的性格中豪放无疑占据着主导地位。公安三袁之一的袁中道是其同时代人,并且曾数次拜访李贽,对其较为熟识。袁中道为李贽所做的传记《李温陵传》中对李贽的性格刻画很能说明这一点,其用语如“丰骨棱棱”“强力任性”等,表现了李贽个性的豪放外露之特征。袁中道描述李贽在做书时的形态:“亦喜作书,每研墨伸楮,则解衣大叫,作兔起鹘落之状。”[1]如此用语颇为有趣,也能见出卓吾生活中的直露的一面。豪放直爽的个性使李贽喜欢直言快语。袁中道说李贽:“若夫骨坚金石,气薄云天,言有触而必吐,意无往而不伸。排搨胜己,跌宕王公,孔文举调魏武若稚子,嵇叔夜视锺会如奴隶。鸟巢可复,不改其夙口朱,鸾翮可铩,不驯其龙性,斯所由焚芝锄蕙,衔刀若卢者也。”对于这种一吐为快的直率个性,袁中道称赞为“龙性”,评价不可谓不高[2]。

李贽对于自己“丈夫汉”的个性也颇为自喜,他曾在《豫约》中直言自己:“我平生不爱人哭哀哀,不爱人闭眼愁眉作妇人女子贱态。丈夫汉喜则清风朗月,跳跃歌舞;怒则迅雷呼风,鼓浪崩沙,如三军万马,声沸数里。”[3]另外,他在评说自己时还经常用“只知进就,不知退去”“不畏死”“不怕人”“不靠势”“死犹闻侠骨之香,死犹有烈士之名”等刚烈的语词直接地表达出头可断而身不可辱的无畏精神,以及爱憎分明、毫不妥协的战斗精神。这种精神是李贽追求自由独立人格的表现,也是其表达真情实感的一种重要方式,体现在其散文中,是其语言形成豪放风格的基础。

李贽语言的豪放在文章中处处都有体现,如《二十分识》一文,用语豪爽大气,文章语言与作者的主体精神紧密结合,给人一种充满力度的美感,尤其是其中数量词的使用更是显现了作者豪迈的气度。一般人在形容事物时,为了表达强调的语气,用“十分”“十二分”即到极致,但李贽却独创“二十分”这样的词语来独抒胸臆,足见作者不凡的见识与为文的才情[4]。

有二十分见识,便能成就得十分才,盖有此见识,则虽只有五六分才料,便成十分矣。有二十分见识,便能使发得十分胆,盖识见既大,虽只有四五分胆,亦成十分去矣。是才与胆皆因识见而后充者也。

若出词为经,落笔惊人我有二十分识,二十分才,二十分胆。呜呼!足矣,我安得不快乎!

又如李贽散文中经常表现出对“豪杰”“大丈夫”“狂狷”“巨才”“庇人者”等人物的心向往之,每每叙及,语气里往往充满敬仰之情,使整体文章格局气象宏阔。

李贽的文章很重视使用各种修辞格来增加文章的气势和抒发感情的力度。不管是在书信尺牍还是在杂述杂议中,他都能将各种修辞手段随手拈来。排比、叠句、顶针、层递、回文、对比、对偶、比喻、反语、夸张、奇问等修辞格的使用,使他笔下的文字显得活泼和灵动。李贽使用这些修辞手法并不是有意为之,而是他的情感抒发和宣泄的内在需要,是作者情不能止、笔随意到、自然成文的结果。也可以说,李贽虽然反对作文扭捏造作追求形式,但对于从心灵深处涌动出来的文字,他并不加以克制,也正因为此,李贽在表达思想情感时使用的修辞手法并不庸俗从众,而是别有独特之处。

李贽散文语言的豪放风格与其文学主张是一致的,他论说文艺的名篇《杂说》中有这样的一段话:“且夫世之真能文者,比其初皆非有意于为文也。其胸中有如许无状可怪之事,其喉间有如许欲吐尔不敢吐之物,其口头又时时有许多欲语而莫可所以告语之处,蓄极积久,势不能遏。一旦见景生情,触目兴叹;夺他人之酒杯,浇自己之垒块;诉心中之不平,感数奇于千载。既已喷玉唾珠,昭回云汉,为章于天矣,遂亦自负,发狂大叫,流涕恸哭,不能自止。宁使见者闻者切齿咬牙,欲杀欲割,而终不忍藏于名山,投之水火。”[5]

此文所言“喷”“唾”“大叫”“恸哭”等用词,都充满不可遏止之气势与力度。他论文学追求发愤著书之怨愤宣泄,亦正因其“怨愤”成分之介入,遂使其文学表现既求流畅自然又倡宣泄动荡。李贽曾直言自己与诗学无分,写作是为了宣泄胸中之气,所以他写作不受清规戒律的束缚,直抒胸臆,从而使作品表现出爽快狂放的风格特征。而炽烈豪放的语言特色,也使李贽的作品不管是说理还是表情,其中都蕴含着一种个性的力量,从而更为生动,对读者更富有吸引力。

2.2 自由随意

李贽文章的语言总是表现得自由随意,这不管在当时还是后世都曾引起过非议。明末陈继儒在《古今粹语序》中说李贽文章“悉以方言里语,杂见于文字中”。薛冈《天爵堂文集笔余》卷三《李卓吾》也直言“李卓吾博览群书,更精内典,不可谓非当代奇士。然不必再问文章,其所为文,皆恒入俗话,仅加之乎者也而已。而世遂以文章许之,恐非公论”[6]。将人民大众口语里的“方言里语”“俗话”大量运用于散文这一正统文体中,这在李贽之前确实少见。传统散文关于用词有许多讲究和禁忌,清初散文大家桐城派的代表人物方苞对此做过较系统的总结,他曾这样训导门人沈廷芳:“南宋、元、明以来,古文义法不讲久矣。吴越间遗老尤放恣,或杂小说,或沿翰林旧体,无一雅洁者。古文中不可入语录中语,魏、晋、六朝人藻丽俳语,汉赋中板重字法,诗歌中隽语,《南北史》中佻巧语。”

方苞这里明确禁止在古文中使用几类语词,包括如“语录中语”的口语。在《答程夔州书》中,方苞也谈到“言不雅驯”的问题:“凡为学佛者传记,用佛氏语则不雅……岂唯佛说,即宋五子讲学口语,亦不宜入散文体,司马氏所谓‘言不雅驯’也。”这里除了同样谈到古文中不可入“讲学口语”,还谈到不能用“佛氏语”。从方苞所言之中我们可以看到李贽文章为何遭受非议,就是因为他在用语方面很大程度上突破了传统散文用语的禁忌,口语和“佛氏语”在他的文中经常出现,所以他的散文语言表现得自由随意,而这种自由随意的语言风格却与李贽畅所欲言地表达个人观点和真实呈现自己个人感情相得益彰,是形成李贽散文个性风格的重要方面[7]。李贽散文的自由随意风格有多样而丰富的表现。

2.2.1 口语化

《寒灯小话》第四段中大量使用口语入文,散文中展现不加雕饰的人物话语原生态,并且随着人物身份的不同,语言亦呈现不同色彩。

长者登堂,坐于中堂之上。时有老仆即欲入报,长者遽止之曰:“勿报!我躲雨至此,权坐一时,切勿报!不报,我尚多坐一时;若报,主人出,我不过一茶即起矣。”偶宅中有老姆从内出,见是长者,不觉发声曰:“是卓吾老爹,何不速报!”便番身入内,口中道:“卓吾老爹在堂,快报知!快报知!”于时主人出,安座已。坐未一茶,长者果起。

这种因身份、地位、年龄、性别的不同而导致的个性化的人物语言在单一场景中相互交错,仅由人物语言就联结起一幅富有谐趣的场景意象,此场景中李贽作为长者的深思熟虑和老姆的快人快语交错辉映,呈现了散文整体的活泼自然及妙趣横生的画风[8]。

《选录睽车志叙》《书苏文忠公外纪后》《书小修手卷后》等文也都是以人物对话成文,前两篇记述作者与好友焦紘的两段闲谈,你言我语中颇能显现人物的闲趣和轻松心态。

《书小修手卷后》通篇记述作者与小友袁小修关于戒荤的一段对话:

小修劝我勿吃荤。余问之曰:“尔欲我不用荤何故?”曰:“恐阎王怪怒,别有差委,不得径生净土耳。”余谓:“阎王吃荤者,安敢问李卓吾耶!我但禁杀不禁嘴,亦足以免矣。孟子不云:七十非肉不饱?我老,又信儒教,复留须,是宜吃。”小修曰:“圣人为祭祀故远庖厨,亦是禁吃荤者。其言非肉不饱,特为世间乡间老耳,岂为李卓老设此言乎?愿勿作此搪塞也!”余谓:“我一生病洁,凡世间酒色财,半点污染我不得。今七十有五,素行质鬼神,鬼神决不以此共见小丑,难问李老也。”小修曰:“世间有志人少,好学人益少,今幸我明世界大明升天,人人皆具只眼,直思出世为学究竟大事。先生向栖止山林,弃绝人世,任在吃荤犹可;今日已埋名不得,尽知有卓吾老子弃家学道,作出世人豪矣。十目共视,十手共指,有一毫不慎,即便退心,有志者以为大恨。故我愿先生不茹荤,以兴起此一时聪明有志向之者。忍一时之口嘴,而可以度一世人士,先生又何惮不为?”余翻然喜曰:“若说他等皆真实向道,我愿断一指,誓不吃荤!”

这段对话的主体年龄悬殊,李贽是七十长者,小修是二十出头的小友,小友循循善诱,长者借口搪塞,小友一语中的,老者欣然接受,个中变化曲折,趣味盎然,纯是一篇以人物口语结构成文的趣文。值得一提的是,在上面提到的这些文章中,李贽并不总是以一个叛逆者的形象出现,也不总是以讲大道理的模样出现,当他与知心好友在一起时,展现于世人面前的是一位人生经验丰富而虚心诚恳的老者。而口语大量入散文,虽然使得文章风格失却典雅凝重,却也丢弃了一般古文给人的板涩之感,颇能显现作者自由的真性情和自然成文的文艺主张。

2.2.2 去偶像化

李贽散文语言的自由随意不但表现为大量口语对话入文,而且表现在对议论对象的新的语境建构上和即将偶像化的对象进行去偶像化的过程中。

《三大士像议》中就有这样的一段描写:佛像菩萨坯胎已就,处士长跪合掌而言曰:“请和尚看安五脏!”和尚笑曰:“且住!我且问尔!尔曾留有后门不?若无门,即有腹脏,屎从何出?”佛教塑佛像本是庄严的大事,安五脏更是其中的点睛之笔,佛像塑成后,被信佛民众顶礼膜拜,是民众心目中不可亵渎的神灵的化身,但在李贽笔下,却将这种庄严与“后门”“屎”等不登大雅之堂的俚俗之语并置,用这种有意的语境置换来凸显世俗所认为的为佛像“安五脏”的虚妄,从而表达作者自己所认为的佛在心中的认识,达到了用精神层面的超脱来破解物质层面之执的效果。

《观音问·答自信》中也有这样的片段:“世人唯不怕死,故贪此血肉之身,卒至流浪生死而不歇;圣人唯万分怕死,故穷究生死之因,直证无生而后已。无生则无死可,无死则无怕,非有死而强说不怕也。自古唯佛、圣人怕死为甚,故曰‘子之所慎,斋战疾’,又曰:‘临事而惧,若死而无悔者吾不与’,其怕死何如也?但记者不知圣人怕死之大耳。怕死之大者,必朝闻而后可免于夕死之怕也。”[9]

“世人”的基本内涵中本有怕死之意,而“圣人”的基本内涵中则有不怕死之意,此处反其道而行之,将二者的语境进行置换,去除圣人身上耀眼的光环,还其以平常人的模样,这种独特的反圣化语言建构,在坚持道统的文人学者看来,自然属悖谬不通之理。清初学人顾炎武在《日知录》中就愤愤而言“自古以来,小人之无忌惮而敢于叛圣人者,莫甚于李贽”。然而,李贽此种用语,在使文章风格显得自由随意的同时,也表现出散文一种新异的处于变化之中的力量。郭预衡在《中国散文简史》中评价曰:“顾氏在明清之际,学问文章,均属上乘,但由于正统儒学的偏见,论及李贽钟惺,遂致如此不公。但由此却恰可说明,从李贽到钟惺,确属一种异端倾向。他们的文章,突破了宋元儒学的传统,也突破了唐宋古文的传统。”

2.2.3 趣味化

李贽散文在语言风格方面虽然给人不拘篇幅格式、不求形式、不拘雅俗的感觉,但这种自由随意其实并非随心所欲,而是体现了一种趣味化的美学追求。前面所列举的片段,均给人一种打破传统古文用语禁忌的新异感受和作者率性自然的语言调度带来的轻松诙谐。但李贽散文的趣味化却又不是全然的轻松,他的谐趣总是意有所指,他使用的是日常调侃戏谑的词语,非世人所认知的浅薄无聊,而是在滑稽诙谐中蕴含着严肃的内涵,更多的是作者身为思想家不容于世的思想的尖锐甚至沉痛。

《五死篇》中李贽将人之生死称作“买卖”,“第余老矣,欲如以前五者,又不可得矣。夫如此而死既已不可得,如彼而死又非英雄汉子之所为,然则将何以死乎?计唯有做些小买卖耳。大买卖如公孙杆臼、聂政者既不见买主来到,则岂可徒死而死补床褥之间乎?且我已离乡井,捐童仆,直来求买主补此矣,此间既无知己,无知己又何死也?大买卖我知其做不成也,英雄汉子,无所泄怒,既无知己可死,吾将死补不知己者以泄怒也。”将人之生死这样的大命题变成了市场上的物质性交易,表达的是作者为不得知己而死的沉重的心情,这是一种典型的李贽式的以谐谑表哀情的用语风格。李贽趣味化的语言风格在美学上的成因正如左东岭在《李贽与晚明文学思想》中所言:“无论是书信的自由挥洒,还是杂文的亦庄亦谐,抑或序文的幽默风趣,所有此类审美之趣的构成,均源自作者人生态度之超然。此种超然对自我之利害得失采取忘怀之态度,对世俗之攻讦谩骂采取轻视鄙弃之态度。却又不同于庄禅之彻底忘怀人生。李贽是以自我之高洁兀傲去俯视环境之卑琐凡庸,以我行我素之洒脱去展示自我之放任,以嬉笑怒骂之诙谐幽默去化解环境之压迫,由此便形成其潇洒之人生境界,同时亦为其审美之趣的真正灵魂。”

3 结语

李贽散文在语言风格上充分表现了他推崇自然的文艺思想,他的作品重在个人真实情感之抒发,独立思想之表达,不管是与朋友相处时的直率还是与论敌辩驳时的尖锐刻厉又或是独自对问题进行思考时的深邃执着,都有着强烈的自主独立的人格色彩,他的散文在明后期散文新变中发挥了领军作用。明后期散文正如明人弥尔岐在其《篙庵闲话》中曾说:“明初,学者崇尚程朱……自良知之说起,人于程朱始敢为异论,或以异教之言诠解《六经》。于是议论日新,文章日丽。”这里“议论日新,文章日丽”的代表人物就是“狂士之尤”的李贽。在李贽之后,晚明小品文沿着“抒发性灵”这一道路在公安三袁、张岱等名家的拓展下发展,内容日渐丰富,艺术也日渐成熟,使得明晚期散文创作呈现出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

猜你喜欢

李贽散文文章
散文两篇
散文两章
李贽的自由
漫话李贽
李贽与大同不了情
生与死的尊严(散文)
细致入微的描写让文章熠熠生辉
李贽辞官的心路历程
放屁文章
小处着眼,写大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