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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治维新与近代湖南志士的救国革新主张

2022-12-28

武陵学刊 2022年1期
关键词:志士明治维新革新

瞿 亮

(湘潭大学 哲学与历史文化学院,湖南 湘潭 411105)

明治维新是日本历史上最为重大一次的国家变革,它对内打破了封建幕藩体制对商品经济的遏制,对外摆脱了西洋列强对日本的殖民企图。“废藩置县”“殖产兴业”“富国强兵”和“文明开化”等一系列举措,实现了日本的国家近代化转型。明治维新作为亚洲国家应对19世纪西方殖民浪潮的成功典范,也启发和激励了中国人寻求救亡图存的愿望和行动。尤其是甲午战争之后,中日两国在东亚地区“中心—边缘”的定位上发生了颠覆性的变化,中国知识分子在反思清廷失败教训的过程中,开始思考明治维新对中国的启示借鉴意义。随着晚清民国留日学生的增加,效仿明治维新实现国家变革,一时为举国上下所响应。无论是康有为、梁启超等维新派的立宪改革道路,还是孙中山等革命派的共和革命实践,都掺杂了浓厚的日本经验,其中,明治维新最具借鉴与效仿意义。1924年,孙中山访日接受长崎记者采访时再度强调了明治维新与中国革命的关联,指出“日本的明治维新是中国革命的第一步,中国革命是日本维新的第二步,其实二者具有同样的意义”[1]。可见明治维新与中国革命互为影响与借鉴。自宋代,湘学强调经世致用,倡导通过行动实践儒学内圣外王理想。到了近代,亡国灭种的危机激发了湖南志士们将海外成功的经验与中国实际相结合,力主革新,而他们也看到了近代湖南与幕末时期萨摩、长州两藩的类似性,提出了效仿明治维新引领中国革命的主张,并付诸实践,对中国民族民主革命起到了巨大的推动作用。近代湖南革命思潮与明治维新的关系研究,既是探究中国近代革命海外经验的重要板块,也是探明湖湘文化近代化的关键。

国内关于明治维新对中国的启示及影响研究著述颇丰。20世纪80至90年代国内学术界兴起了戊戌变法与明治维新比较的研究热潮,发表了大批有影响力的论文。《黄遵宪〈日本国志初探〉》《日本明治维新对中国政治思想的影响》《日本明治维新对近代中国的影响》《梁启超与日本明治维新》《明治维新与中国革命》《明治维新给康有为的启示》《孙中山的对日观》《试析康有为明治维新知识之来源》《明治维新与中华民族的觉醒——近代中国人“明治维新观”的考察》《论康有为明治维新观的文化思想表现》《孙中山论明治维新》《黄遵宪的明治维新观及其思想表现》等论文着重分析了明治维新对中国近代革命带来的整体影响,并集中阐述了黄遵宪、康有为、梁启超、孙中山等近代广东籍革新人士如何借明治维新为中国革命所用的历程及影响。21世纪之后,学界探讨明治维新对中国启示和影响的论述趋减,但将明治维新对中国的影响研究拓展到大国心态、革命精神和日本观等新领域,代表性论文有《论近代中国从“轻日”到“师日”的转变》《中国现代化进程中的日本因素(1895—1945)》《晚清维新派与日本志士精神》《清末维新派的明治维新论及其对日本研究的启示》等。

日本学界亦常年关注明治维新与东亚诸国近代化的关联性。山室信一在《連鎖視点から見る辛亥革命と明治維新》中分析了横井小楠、吉田松阴等维新志士的革新主张与晚清民国时期各派革命思想之间的关联[2]。清水稔认为无论是明治维新前的尊王攘夷运动还是后来兴起的自由民权,都对晚清和民国时期改良与革命起到了巨大的借鉴与推动作用[3]。孙瑛鞠分析了清末民初中国知识人如何借鉴明治维新时期志士和政要的“任侠”精神,指出无论是戊戌维新时期的勤王主义还是促成新国家精神的“军国民主义”,都与明治维新有着密切关系[4]。近来,日本学者以湖南地方人物为研究对象的著作在一定程度上观察到湖南在现代中国的独特地位,但鲜有直接涉及湖南与明治维新之间的关系。欧美学界也关注了近代湖南引领中国革命的问题。早在上世纪70年代,周锡瑞《改良与革命:辛亥革命在两湖》、张朋园《近代湖南人性格试释》等文章便已分析探讨了湖南在维新与革命中扮演的独特、重要的角色。裴士锋《湖南人与现代中国》则进一步揭示出湖湘精神与近代化关系。

国内有关近代湖南与日本关系的研究,主要集中在湘籍留日学生的政治主张与教育实践上,但直接关联明治维新的研究不多。因此,以中国革命的时间进程为线索,分析各阶段湘籍改革与革命人士的言论及文本,厘清湖湘革命思潮与明治维新经验的关系,具有重要的学术价值。

一、维新时期的“自立图强”

甲午中日战争之后,清廷痛定思痛着手施行维新派主张的戊戌变法,变法运动不仅在中央朝廷开展起来,湖南也在时任巡抚陈宝箴激励之下,由谭嗣同、梁启超、唐才常等维新人士和官绅主导、推动了维新运动。他们先是创办了《湘学报》《湘报》等进步报刊,开言论革新之先,而后又成立了“南学会”、时务学堂,引领湖南的新学和新政风气。维新官绅着力介绍日本明治维新成功的经验,并强调湖南应效法明治维新的西南强藩,以“变法自治”带动全国的维新运动。

早在1897年和1898年,《湘学报》和《湘报》就刊载了不少关于日本明治维新前后社会和教育方面的报道和论说,唐才常系统介绍幕末情势与日本维新局势的文章《日本安政以来大事略述》就连载于《湘学报》,而黄遵宪《日本国志》和姚锡光《东瀛学校举概》也分别刊载于《湘学报》与《湘报》中。唐才常明确指出,幕藩体制下日趋疲敝的幕政已经无法应对内忧外患的局势,幕末从盲目攘夷转变为开国维新,到明治时代举国上下向西方学习,才使日本摆脱了殖民危机并成为东亚的强国。

善夫日本古贺侗菴于其国为变法以前,痛陈攘夷之妄、锁国之失、夜郎自尊之谬,与专言兰学而委靡颓丧之非…而其能建维新之治,则究其不耻相师,以终底于成……惟日本能得师于素不相师之国,故能不终于虾夷土番之僻陋。能师中国以并师泰西,故变法三十余年,而修慧修福,遂积成阿僧只无量之功力,为亚东雄国…一以内修法制,外缔邻交,与二三仁人侠士之精心果力持之,乃无畏乎将军之逼,长门、萨摩之横,而风雨风驰,蒸蒸丕变……[5]98

在他的认知中,日本之所以能暂时成功抵抗西方,不在于盲目狭隘的攘夷,也不在于江户时代兰学纯粹学术层面上对世界的解析和认识,而在于以经世致用为宗旨,“不耻相师”。唐才常的这一认识实际上与幕末志士横井小楠的主张一脉相承。早在1863年,横井小楠就提出“夫天地之道,穷则变,变则通,无一定之理,故今日之国势虽弱,若得变通之道,则处原来地势之人民历数年必然大兴……当和好各国,遗传习生,又尤建商馆……兴物产、航海、器百工、大开诸学科,一变狭隘固陋之习”[6]。基于此,唐才常认为日本明治维新的成功经验可以为中国的变法所借鉴,倡议中国的士人反省旧制敝政,主动积极向日本学习,效仿日本确立新政新学与通商修约,以摆脱遭受西洋殖民的“亡国灭种”危机。

昔日本未变法以前,亦建议锁国者也,逮为荷兰学者极力通之,以有今日。然今律法更而约章改,利权横溢于五洲,外船绝迹于港汊,则是通塞塞通也……天构一法、德、日本政学维新之局,乃吾道驰骋康庄之先路也……[5]49

若夫日本与我,国同洲,书同文,出死力,排众议,以成今日维新之治……故变法只三十年,而人才之横溢,心力之勇猛,局势之雄奇,为五洲所仅见……[5]142

而为了促使戊戌变法迅速推行至全国,维新人士主张湖南在变法过程中应效法明治维新中的萨摩、长州两藩,充当先驱,通过自治崛起,引领全国变法风气之先。

梁启超推动湖南维新运动时,就数次强调湖南应在维新变法运动中充当先驱。他在湖南时务学堂办报刊时主张“日本之所以能自强者,其始皆由一二藩士慷慨激昂以义愤号召于天下,天下应之,皆侠者之力也……”[7]。他基于幕末藩士敢为人先革新日本政局,批判湖南的守旧派,宣扬湖南维新的关键作用。1897年冬,德国占领胶州之后,梁启超向湖南巡抚陈宝箴致书提议,为了确保清廷改革严格推行,湖南应该首当其冲地以日本德川时代后期萨摩和长州为榜样,通过湖南内部的独立改革,给朝廷施加压力以确保维新和攘除外夷政策的实施。按照梁启超的看法,湖南的环境在当时是最适合充当这种地区性改革的先锋。为了实现这个目的,湖南人甚至应该考虑采取免受中央政府羁绊的革命行动。

吾闻日本幕府之末叶,诸侯拥士者数十而惟萨长土肥四藩者,其士气横溢,热血奋发,风气已成,浸假遍于四岛。今以中国之大,积弊不能革,一事不能办矣。其能如日本之己事,先自数省者,其风气成,其规模立,然后浸淫披靡以及其他省……湖南天下之中,而人才之渊薮也,其学者有畏斋船山之遗风,其任侠尚气与日本萨摩长门藩士相仿佛,其乡先辈魏默深、郭筠仙、曾劼刚诸先生为中,士言西学者所自出焉。两岁以来,官与绅一气,士与民一心,百废俱举,异于他日,其可以强天下而保中国者莫湘人若也……[8]

梁氏显然从日本的事例中悟出道理:地方自治可以为民族主义的目标服务。这些革命思想宣传促进了“南学会”新学堂维新运动政治气氛的高涨。谭嗣同也积极回应了梁启超所倡导的湖南自治与崛起主张,他在《状飞楼治事十篇》的“湘粤篇”中,就谈到湘粤两地应该作为全国救亡图存的先驱阵地,引领维新事业,这实际上也是效仿了长州与萨摩在明治维新中的主导作用。

吾湘号为能开风气,而近与粤邻。粤又雄区也,人才蔚起,货宝充韧,表海为藩,环山作砺。亦必道吾湘而通中原,取远势,宏矿产,兴商务,辅车之依,自然之形也。近年两省士夫,互相倾慕,结纳情亲,迥非泛泛。粤人黄公度廉访、梁卓如孝廉来讲学于吾湘,吾湘亦有张阁学百熙学于粤以报之。若夫学术沆瀣,尤足惊异……湘人闻风,争自兴起,喁喁胶序,怀微慕思,几有平五岭而一逵之心,混两派而并流之势……[9]

谭嗣同与梁启超不仅倡导湖南在学术、风气上要率先自立崛起,而且还谋划湖南地方自治政体,正如皮锡瑞在日记中说,谭嗣同创立南学会的真正用意乃是为湖南议会奠定基础[10]84。唐才常也主张湖南效仿萨摩藩,以激进的“热力”带动中国的变法,并强调与日本革新人士联合,推动湖南维新运动的进一步发展。

夫善变者有国之公理,日新者进种之权舆。公法由野番而文明,春秋由据乱而升平、而太平……惟热力者,愈变愈新愈文明耳。故以吾湘,方之日本萨摩党,庶几近之;而犹愿热力所充,直充于救世同仁,以为文明太平之起点,则中国其庶几乎![5]145

于是湖南之名重五洲,泰西、泰东莫不引领望之曰:振中国者惟湖南,士民勃勃有生气,而可侠可仁者惟湖南……当今之计,有长策十:一、南学会急派人至日本办兴亚事一二年后,掣其政学归,新吾中国。二、立兴亚分会于湖南,与日本时其消息,灵其脑筋。三、急聘日本人来湘,或武备学堂,或时务学堂,或校经书院,或另辟学堂,专门教习,以收速效。四、有志游历日本者,考验实,予以文凭,酌给资斧……十、官绅子弟,自备膏修,多入横滨大同学校……[5]178-179

湖南维新运动于1898年达到了高峰,当年春,张之洞出版了《劝学篇》,认同当时湖南绅士的基本观点,但是作了更加深刻的发挥。《劝学篇》鼓励游学日本的倡议也迅速得到湖南人的响应,掀起了留日高潮。但由于湖南维新人士的观点过于激进,在借鉴明治维新经验的过程中,突出地强调湖南与萨摩、长州境遇的等同性,而明治维新过程中以萨摩和长州为代表的新政府军最终推翻了德川幕府,这引起了清廷尤其是保守派的警觉。1898年夏,随着百日维新的失败,大多数维新派人士被迫离开了湖南。8月初,湖南巡抚陈宝箴在压力下奏请朝廷烧毁康有为《孔子改制考》的印刷木板并禁止再版,少数激进的维新派学者的改革活动虽在夏季延续,但在湖南实现文化革新和自治变法的尝试以彻底的失败告终[11]。

戊戌维新运动实际存在着自上而下与自下而上两种方案,第一种方案变革对象为国家政治制度,由于情势复杂,牵涉利益过多,难度极大;而第二种则立足于地方,由底层地方官员与普通士大夫来完成,阻力较小易于实施[12]。谭嗣同、唐才常、梁启超为代表的维新派,将近代湖南敢于革新、勇于救国的精神与幕末时期的萨摩、长州两强藩相类比,倡议湖南效仿萨摩、长州首先实现自强自立,进而带动全中国的变法运动,这正是实践了前述第二种改革方案。这种“自立图强”论与主张虽然因为戊戌变法的失败最终并未在湖南得到实施,但却带动了湖南人留日学习的热潮,促进了湖南新式教育的发展,并激发了湖南志士的革命热情,为辛亥革命时期湖南革命志士的“舍生取义”做了思想准备。

二、辛亥革命前后的“舍生取义”

戊戌变法失败,谭嗣同等湖南籍志士没有赴日本避难而最终就义,他们之所以选择流血牺牲,不仅与中国儒、墨两家的任侠精神有关,也与明治维新时期大批志士在“尊皇攘夷”和“倒幕维新”过程中所持的“大义名分”有关。谭嗣同表现出的舍生取义态度感染、启迪了唐才常、杨度、陈天华、宋教仁为代表的湖南革新志士,一定程度上推动了辛亥革命的发展。

德川幕府虽然在“黑船来航”事件前后,着手进行了一些改革,但幕府排挤革新力量,在与西洋列强交涉过程中卑躬屈膝,最终签下丧权辱国条约。以中下级武士为首的革新志士宣扬“杀生报国”来实现“尊皇攘夷”和“倒幕维新”。幕末洋学先导佐久间象山在身陷牢狱之际,仍不忘报效国家。

值蛮夷之切忧兮,将隐潜于效忠,得吾党之狂士兮,欣兰臭之无拥,临歧而申命兮,谓回旋必有酬,壮者固果于事为兮,犯时制之补休,忽拘繁而幽阻兮,对鄙讯之纷挐。[13]

佐久间象山的这种忧国报国的精神,也为其弟子吉田松阴所继承。吉田松阴在被幕府关押入狱期间,撰写《幽囚录》,明确表达了舍生取义的决心。吉田松阴由于力主攘夷并激烈批判时任幕府老中的井伊直弼,最终被幕府斩首,留下“吾身虽葬武藏野,枯骨犹倡大和魂”[14]的辞世之句,激励其弟子久坂玄瑞、高杉晋作、木户孝允、伊藤博文、山县有朋等长州藩志士继续投身“尊皇攘夷”运动。后来,久坂玄瑞、坂本龙马、中冈慎太郎等惨遭暗杀,但最终换来了戊辰战争和倒幕维新的胜利[15]。

甲午战争之后,力主变法图强的革新人士开始积极思考明治维新志士舍生取义的壮举中可资借鉴的启示意义。黄遵宪在《日本杂事诗》和《近世爱国志士歌》中写道,“攘夷议起,哗然以尊皇为名,一唱百和。幕府严捕之,身伏萧斧者,不可胜数,然卒赖以成功”[16]33-34,“而有志之士,前仆后起,踵趾相接,视死如归。死于刀锯,死于囹圄,死于逃遁,死于牵连,死于刺杀者,盖不可胜数。卒以成中兴之业,维新之功,可谓盛矣”[16]137。在湖南维新时期,谭嗣同就将明治维新志士表现出的舍生取义精神与中国古代的任侠义气相结合,表达了愿意杀身成仁、弘扬正气的志向。

与中国至近亟当效法者,莫如日本。其变法自强之效,亦由其俗好带剑行游,悲歌叱咤,挟其杀人报仇之气概,出而鼓更化之机也……志士仁人求为陈涉、杨玄感,以供圣人之驱除,死无憾焉。若其机无可乘则莫若为任侠,亦足以伸民气,倡勇敢之风,是亦拨乱之具也。[17]

谭嗣同最终在变法失败后选择了慷慨就义,发出“流血变法”宣言:“丈夫不作则已,做事则磊磊落落,一死亦不足惜!且外国变法未有不流血者,中国以变法流血者,请自嗣同始。”[18]谭嗣同的英勇就义激励了湖南籍革新人士,他们逐渐认清清廷的保守本质,开始与清廷展开更加激烈的对抗。

唐才常在《论戊戌政变大有益于支那》一文中,赞扬了谭嗣同就义牺牲的壮举,并联系日本明治维新中维新志士木户孝允、西乡隆盛、大久保利通的流血牺牲事例,认为唯有流血牺牲才能拯救中国。

子不见谭嗣同之慷慨就死,怡然焕然乎?彼谓自吾死后而中国始有变法之机也。不然,西乡、大久保、木户诸人,一莽男子耳,此人曾何足贵,而东方至今尸祝哀慕之弗哀……由斯以误,前仆后继,先难后易,死机既烈,生气斯萌,乃万事五洲局势建议之公例,毋容以病支那也。[5]181-182

在1898年所作的诗歌《侠客篇》中,唐才常重申了效仿日本维新志士为革命献身的决心,“我闻日本侠,义愤干风雷,幕府权已倾,群藩力亦摧,翻然振新学,金石为之开……生死何足道,殉道思由、回……吁嗟二三子,奴券惊相摧,要当舍身命,众生其永怀”[5]262。1899年,唐才常被迫逃至香港、南洋、日本,并在日本与当时正谋划共和革命的孙中山会面,商讨湘鄂及长江流域起兵计划。他当时主张融合宪政派和革命派的理想,以武装革命推翻清朝,迎回被囚禁的光绪帝,建立君主立宪制国家[10]96。1900年,唐才常在日本联合时务学堂学生、留日学生及支持革新的日本人建立“自立会”,而后又自筹经费,谋划建立自立军开展武装反清斗争,最终由于孤立无援招致失败,被张之洞逮捕。他在法庭受审时,还“慷慨指斥西太后罪状,言事既不成,有死而已,遂不复言”[5]279,最终为革命英勇就义。唐才常创建“自立会”的革命实践,成为华兴会、光复会和同盟会成立的先声。他不畏牺牲的精神也为蔡锷、黄兴、陈天华等湖南革命志士所继承。

唐才常牺牲后,蔡锷在《清议报》大声疾呼,“前后谭唐殉公义,国民终古哭浏阳,湖湘人杰销沉未,敢谕吾华尚足匡……而今国士尽书生,肩荷乾坤祖宋臣。流血救民吾辈事,千秋肝胆自轮菌”[19]13-14,除表达悲愤之外还直接提出了“流血救民”的口号,推动了当时业已兴起的民族主义思潮的发展。

黄兴是辛亥革命最为重要的领袖之一,在东京弘文学院留学时期,就与当时期望激进革命的学生组建了“军国民教育会”。该组织推崇日本明治维新志士尚武的精神,并主张进行民族主义革命,推翻满清统治。

且欲举大事,必立一正大之名,使会外同志闻风兴起,为我辅助……因是之故,某等拟于今日开会,定本会之宗旨,曰养成尚武精神,实行民族主义……祖父世仇则报复之,文明大敌则抗拒之。事成则为独立之国民,不成则为独立之雄鬼……[20]

黄兴后来成立华兴会,组建同盟会,不畏流血牺牲,积极投身革命事业。他最终因长期奔波,积劳成疾,病逝于上海。

宫崎滔天回忆黄兴组织湖湘籍留日学生参加同盟会,开展早期革命运动时就感慨:“事实上,四川、湖南、安徽等省(学生)一次又一次爆发的革命斗争,从容就义,这些壮烈的革命行动终于感动了老的革命派,使之深为敬佩,承认学生比自己有学问、有力量……这样一来,新、老两种革命团体逐渐走向团结。”[21]这也证明,湖南志士的流血献身并没有白费,它有力地推动了同盟会的革命事业,增进了全国性反帝反封建力量的团结。

三、新旧民主革命中的“风气革新”

湘籍人士自古具有进取、开拓的精神,而自南宋湘学兴盛以来,湖湘地区就进一步将敢为人先、经世济用和爱国救民的风气传承下来,涌现出周敦颐、王夫之、曾国藩、左宗棠等具有革新精神的贤达之士[22]。晚清湖南志士又试图通过借鉴明治维新时期日本人养成的智体并重、破私为公、践行新学的风尚,促进湖南的风气革新。蔡锷、杨度、杨昌济及湖南留日学生的新倡议,不仅丰富了近代湘学的内容,而且启迪了正接受新式教育的湖南青年志士。

1876年福泽谕吉为了使举国上下进一步明确日本的发展目标,排除“武力征韩论”“恪守国体论”“王政复古论”等思想带来的阻碍,撰写了《文明论概略》一文,确立了要以西方文明为学习对象并极力追赶的进取心态,强调了开放、求新、发展才是使国家独立的最根本方法。

保卫国家独立的办法,除争取文明之外没有别的出路。今天号召日本人向文明进军,就是为了保卫我国的独立。所以说,国家的独立就是目的,国民的文明就是达到这个目的的手段……我说的国家独立的这种意思:使我国国民,广泛地与外国人接触,经过千锤百炼而能保持其实力,如同经得起大风大雨的坚固房屋那样。怎能自行退缩而企图复古,以侥幸求得偶然独立为满足呢……我的意思是进而争取真正的独立,反对退而饱受独立的虚名。[23]

湖南维新时期梁启超、谭嗣同、唐才常就关注到福泽谕吉以文明求独立的思想,但当时的首要任务是政治维新,他们并没有过多地强调风气革新。晚清湖南留日学生见证明治维新之后日本的文明发达程度,提出了以风气革新谋求国家进步与独立的主张。

维新—革命的过渡时期,湖南志士看到了救国不应仅限于朝廷和政府,只有落实到每个国民个人的生活风气和习性上,才能彻底实现福泽谕吉所倡导“一身独立则一国独立”之目的。1900年,蔡锷在《清议报》中直陈明治维新之所以成功的原因在于“破私为公”,倡议国民以天下为己任,这与孙中山所倡导的“天下为公”不谋而合。

日本维新以前,浪人处士争议国是。然其时,或主张尊王则谓尊王派,或倡议佐幕,则谓之佐幕派,或持论公武合则谓之公武合派,或持开港之论,或持锁国之言,宗旨各殊,名目迥异。然其爱国之心,以天下为己任之志则无不同也……破私心而赴公义,亡私利而存公利,则庶足担负荷天下之任矣。[24]4125

在倡导“破私为公”之后,蔡锷进一步把国家自我图强与国民性的变革关联起来,他认为“当其未至之先而自变,日本是也。己不知变而待人变之而后变,则己之权属人矣……自古各国之变法自强,皆自国民始,国民无自变之志。则今日之中国主权之沦亡,非沦亡于今日之清廷,而沦亡于吾国民之无自奋也”[24]4123,强调国民自我觉醒才是国家变法自强的基础。1902年,蔡锷在梁启超所办《新民丛报》上又发表《军国民篇》,主张向19世纪末后进的日本与德国学习,尤其倡导明治时期日本坚守的全民尚武精神与富国强兵政策,认为提高体质、增强军国民主义是中国变革为强国的第一步。

日人有言曰:军者,国民之负债也。军人之智识,军人之精神,军人之本领,不独限之从戎者,凡全国皆宜具有之。呜呼,此日本之所以独获为亚洲之独立国也欤……刚武不屈之气,弥满三岛,蓄蕴既久,乃铸成一种天性……举其全国财力,仅及百二十万万,其民之贫乏无状,可以概见。然而能出精兵五千万,拥舰队二十五万吨,得以睥睨东洋者,盖由其国人之脑质中含有一种特别之天性而已……战胜中国以后,因扩张海陆军备,益知国民之体力为国力之基础,强国民之体力为强国民之基础,于是热心国事之俦,思以斯巴达之国制,陶铸大八洲四千万之民众……今日反谓从军乐者,抑亦由于学校兴而教育昌,教育昌而民智开耳。[19]16-23

蔡锷所倡导的“军国民主义”实际上也响应了维新时期康有为、梁启超所赞赏的日本尚武精神,在弱肉强食的时代他将国民的体魄与国家富强直接关联起来,主张举国尚武用兵以改变被革新志士所诟病的文弱之风,这无论是对体育教育还是国民坚韧意志的培养,都有着积极意义。而后蔡锷在《致湖南士绅书》中细数三条实美、大隈重信等人的政治主张,福泽谕吉、井上馨的教育思想,提倡湖南应该全力效仿幕末维新中起到关键作用的萨摩藩,强调在变政的时代提升湖南人的精神来引领全国的革新。

今以萨摩喻湖南,夫抑不无影响耶……今且湖南之一县,不足以配萨摩也,然吾即恐吾湘全部之人才,犹未足以妄冀萨人士。何则?彼日本既小邦,则日本变法故应自有小萨摩,而小萨摩则竟足以变日本矣,是其实已至也。是故地虽小而成名大,所以为荣也。今我中国既大邦,则中国变法,而欲比例日本也,固应自有大萨摩……属值我国家兴学育士,淬厉图新,凡我国民,固当人人持爱国之诚热,以日相推挽摩擦,而有以应之。湖南素以名誉高天下,武自命湘军,占中原之特色……文想则自屈原、濂溪、船山、莫深厚,发达旁磅……及今以欧美为农工,以日本为商贩。吾辈主人,去则用之,足敷近需。其后学界超轶,文治日新,方复自创以智人,庶俾东西而求我……总之,我湖南一变,中国随之矣。[25]

与维新、革命时期相比,蔡锷此时的建议更突出了智识、文明的作用,而他号召以湖南为中国风气革新之先,影响了赴日留学的湖南籍学生。1902年,嘉纳治五郎在东京创办弘文学院,认为“现代国家的创建必须通过用科学与理性消弭古代国家的迷信与传统才能达成”[10]100,这一办学理念吸引了大量湖南籍学生入读该校。据统计,自1902至1903年湖南籍留日学生人数达164人,一半以上就读于弘文学院[26]。嘉纳治五郎与湖南学生对谈中说:“国民之智识程度高,则国家之智识程度亦高……贵国四万万人,而不能入得其用,故国力日衰。若他日人人皆有智识,使其程度日高,则人数之十倍于法国者,其国力亦必十倍于法国矣。”[27]43-44一席话深得包括杨度在内的广大学生认同,一定程度上影响了之后湖南留日学生引领的风气革新与教育振兴事业。

1902年,在弘文学院游学的杨度为《游学译编》作序,他认为明治维新奋起直追、力求进步的风气值得中国学习,指出老迈中国也可通过革新进取成为有朝气的少年中国,这与梁启超的“少年中国论”形成了呼应,也成为他创作《湖南少年歌》的先声。

日本由汉学一变而为欧化主义,再变而为国粹保存主义,其方针虽变,其进步未已也。东京高等师范学校教员贞之助言曰:“可悸哉,西洋文明进步之速也!日本之留学西洋者,方毕业归国,以之教人,而其所学又己为西洋所废弃。五年前之书籍,仅可为历史上之材料,而不能为学术上之材料。”然则维新三十年来之日本,又何日而不视欧美之进步以为进步,振起直追,唯恐不及……由此观之,则我中国者,以东洋文明之固有,而得老大之名,以西洋文明之将来,而得幼稚之名,乘此迎新去旧之时而善用老大与幼稚,则一变而为地球上最少年之一国,夫岂难哉?[27]74

受田口卯吉《日本开化小史》、福泽谕吉《文明论概略》和大隈重信《日本开国五十年史》的文明史观影响,湖南籍留日学生编纂的刊物《游学译编》,也积极搜集有关世界各国最新发展情势与文明状况信息,旨在激发湖南学生致力于新学和新教育的实践。

时刻分秒皆当认明救国之方针,挟死力以图自立于竞争界也……惟游学外洋者,为今日救吾国唯一之方针。[28]

今日国势危险极矣,仁人志士奔走骇汗,大声疾呼,曰谋所以救亡之法,愤于国力之弱也。则曰讲求武备,痛于民生之窘;则曰讲求实业,政体不更宪法不立,而武备实业终莫能兴也;则曰讲求政治,讲求法律,明智不开民气不伸,而政治法律卒莫能辩也;则曰讲求学问,讲求教育,无学问无教育,则无民智无民气……学问教育者三累而上,强国势之起点也。[29]

《游学译编》革新风气、兴办教育的理念在留学日本的湖南籍学生中得到认同与推崇。比如,杨昌济受到明治维新“文明开化”观念的影响,在岳麓书院、船山学社、雅礼学校和第一师范学校开展学术和教育实践活动时,倡导引入伦理学,改变旧风旧俗[30]。

但是,随着日本加紧侵略中国,湖南籍留日学生深刻意识到借鉴明治维新经验与日本侵华之间存在巨大的裂痕。早在1904年,日俄战争爆发之前,宋教仁揭示了日本侵略中国及东亚的实质,呼吁民众警惕日本吞并中国。

自彼王政维新,国势丕变,其有识者,觉西力东渐,世界大通,非复人口尟少土地狭隘之国所能竞争生存,乃悉力整理内政,以亟图国外发展。西乡隆盛,彼中所称为维新三杰之一者,实以征韩为其毕生政见。琉球三岛,为吾国之藩服五百余年者也,而突然无故取以为县……于是殿手三韩,伸足辽左,长驱以入禹域之政策,遂为彼国唯一之国是,而东亚田地武宁日焉。是日本吞并东亚政策之由来也。[31]

“九一八”事变爆发,借鉴明治维新的倡议就逐渐在抗日救国的思潮中消弭了。

在近代中国救亡图存的进程中,湖南呈现出与北京、上海等政治中心或通商口岸截然不同的救国路径,通过弘扬自治图强、舍生取义和风气革新的救国思想,引领中国旧民主主义革命。在众多影响湖南近代化进程的海外经验中,日本明治维新的成功经验,可以说是最为主要和直接的。湖南志士借鉴明治维新成功经验进行救国存亡的探索,继承发扬了魏源“睁眼看世界”的湘人开放精神,也开启了国人主动吸收优秀外来经验并结合中国实情开展革命的尝试,并最终为新民主主义革命者汲取马克思主义思想和俄国十月革命经验打下了基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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