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道本源与天理建构
——反思牟宗三对伊川思想的解读
2022-12-28胡振夏
胡振夏
(复旦大学 哲学学院,上海 200433)
学界关于伊川之理的讨论颇为详尽,争议也很大,其中的关键在于理是否彰显生生本源的内涵。以牟宗三为代表的解读,基于伊川对理的论述集中在所以然的内涵上,从而判其理未显活动义,指出其穷理工夫并无生机流通的本源,只能依托认知来明理。值得反思的是:伊川仅仅基于所以然之辨领会到事物之理的内涵,进而诉诸认知明理的工夫来把握理?抑或基于领会生生之源来揭示事物之理,进而确认理的意义与凸显理的价值,构建所以然之辨的“理一”思想?反驳者并未反思牟先生的解读思路,而是立足这一思路,通过辨析、阐发伊川相关文本的内涵,转而论证其理亦展现活动义。不难看出,这一辩证难以真正反驳牟先生所论,毕竟伊川确实凸显理的所以然之义。更为关键的在于:伊川之理既然侧重这一含义,那么如何统合活动义或生生之义?实则,固然基于相关文本可以指出伊川侧重理的何种内涵,但他对理的诠释呈现出多维度的思考。就他立足理这一概念论述天地造化以及思考造化之本源而言,理的原初内涵实则就展示在这一思考中。
一、牟宗三对伊川天理的解读及其存在的问题
前面已经指出,牟先生的观点为学界理解伊川思想的基础,其所论“不活动”之说为伊川之理与生生本源划下一道鸿沟。首先看牟先生所谓活动义的内涵,这点主要体现在他关于明道思想的解读中。基于何种诠释能够证实明道天理具有活动义?首先看相关语录:“所以谓万物一体者,皆有此理。只为从那里来。‘生生之谓易’,生则一时生,皆完此理。”(1)程颢、程颐:《河南程氏遗书》卷二上,《二程集》,北京:中华书局,1981年,第33页。“‘万物皆备于我’,不独人尔,物皆然。都从这里出去。只是物不能推,人则能推之。”(2)程颢、程颐:《河南程氏遗书》卷二上,《二程集》,第34页。简单来说,万物皆从“理”那里来表明理为创生本源,开出万物的存在;就人而言,人伦事为直接从“理”这里出去,作为理之创生的具体表现。显然明道所论的理为生生之源,展现创生义。其次在牟先生看来,明道天理之所以蕴涵创生义源自他对天道本体的体认,语录“其体谓之易,其理谓之道,其用谓之神,其命于人则谓之性”便是对生物不测之天道本体的论述,理的内涵便由天道这一观念转出,也即,以天理为生生之本源正是基于对天道生物不测的体认。基于这两点,牟先生认为明道主要是“动态地看天理之为宇宙论的生化真几或道德创造的创造实体”(3)牟宗三:《心体与性体(中)》,长春:吉林出版集团有限责任公司,2013年,第50页。。其中,体认天道在明道是否成立显得至关重要,进一步表现为明道基于何种诠释展示天道生生。综观明道思想,这一点恰能通过其识仁的工夫来印证。具体来说,人与万物处于一体之仁的贯通中,展开为感通无碍的仁境。一体之仁贯通人物之存在,实则就是天道生生的直接呈示,展示为生机流通的浑然态。明道便通过生生之仁阐释理,也即在生生的视野下论述性理乃至天理,以之作为人伦工夫、万物存在的根源。
相应地,伊川天理也就可通过以下两点来解读:一者,伊川语录是否明示天理概念具有生生的内涵;一者,伊川工夫的根源是否为生机流通的本体。牟先生沿着这一思路具体从四个方面予以论证:
(一)将此“所以然”之表示方式视为存有论的推证,或视为对于阴阳气化之“然”所作的存有论的解析;(二)通过格物致知之方式以把握之;(三)再加上于此所推证者不能明澈地说其神义以及寂感义;(四)在心性方面不能明澈地言心性为一,却性只是理、仁是性、爱是情、心如谷种、生之理是性,发出来是情。(4)牟宗三:《心体与性体(中)》,第214页。
前面指出明道识仁工夫的关键在于体贴生机之仁。与之不同,牟先生认为伊川把握理的工夫为静态的观法。既然识仁的工夫源自明道领会到仁为生机流通之体,那么基于伊川格致工夫主要为静态地认识理(5)牟先生认为伊川格致工夫为依格物得到具体的认知,通过这些认知“反躬”翻越至“德性之知”,所谓“超越这一切以期明其‘超越的所以然之理’”。参见《心体与性体(中)》,第322-324页。,我们是否就能断定伊川对理的领会仅为静态的存有?进一步来看,引文其他三条更能确切地表明伊川之理未显活动义。牟先生依据与这三条相关的语录,解读出伊川更多地是在分解的论理模式中将性理、天理仅仅认作形而上的静态存有。换言之,他认为伊川主要落脚于所以然与然之辨阐释理气、性情等关系,未直接以生生等内涵论述理。尤其,他认为决定人物之存在的性理在伊川工夫论的视野仅仅只是超越的理据,故伊川工夫只能为上述理解下的格物致知。不过这一解读存在两处疑问:其一,伊川判定天理为天地存在的所以然,提出“万理归于一理”的论断,是否表明伊川在工夫论上仅仅以“所以然”这一点注解本体?也即,天理观视域下的理一或是立足这一点的性理是否直接为工夫论的本源?这一追问的实质乃是伊川对工夫之本源的解析是否限定在“理一”这一范畴的内涵中。其二,格物致知有上述理解纵然归因于伊川诸多论述的不通透,但根本上源自牟先生视野下的工夫之体被判为静态之理。然而基于前一疑问,格物致知是否可以获得另一种理解?
上述梳理简要揭示理的三个概念:理一、性理、本体之理。前两者在内涵上可理解为“共同之理”与“殊别之理”的区别(6)参见劳思光:《新编中国哲学史(三上)》,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年,第179页。,至于就本体而言的理是否可通过这两者理解则值得进一步追问。事实上,这三者的内涵是否一致正是本文的突破口,也即,如若伊川对本体之理的理解有别于理一的内涵,上述牟先生的解读显然存在问题。不同于牟先生由天理贯通整个性命义理的逻辑,唐君毅先生从心之体用一源入手解读伊川所论性情、理气等关系,更侧重伊川天理观的建构逻辑。“此心中之寂然不动之体,与其感而遂通之用,固皆属于心。然性为体而情为用,即于此一心分出性与情、体与用二者。伊川更言此性之即理,情与感之依气而生,遂更多理气之论。”(7)唐君毅:《中国哲学原论·原教篇》,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6年,第106页。他认为伊川的思想基石为体用一源,天理、理气、性情等思想皆由此转出。该观点在体用一源上理解伊川之理,更能揭示伊川之理的生生内涵。彭耀光更是认为作为体的“理”为心性本体,作为用的“事”为各种道德行事,两者互为一体,其中心性本体具备无限感通能力,能随感而应,根据不同情境做出各种合理的道德行为。这一感通能力即是活动义的所在(8)彭耀光:《从“体用一源,显微无间”看程颐理学的精神》,《东岳论丛》2011年第8期,第44-49页。。这一分析侧重发掘伊川思想更为本源的基础,在心性论、工夫论等层面展示理概念具有的更为丰富的内涵。不过,这一侧重没有得到充分的论证,未能明确地给出伊川对本源的思考,同时也就没能清晰地展示伊川天理建构的整个逻辑。
二、伊川关于本源之理的思考
上文指出发掘伊川本源思想的关键在于考察其关于理的不同诠释,下文便深入到相关文本中勾勒出在不同层面进行界说的理概念,发掘伊川关于本源之理的思考;并且通过解析理所涉及的不同诠释,揭示一条统合这些内涵的逻辑线索,进而证实伊川天理建构的思路。
具体看伊川的论述。“天下物皆可以理照,有物必有则,一物须有一理。”(9)程颢、程颐:《河南程氏遗书》卷十八,《二程集》,第193页。就后两句看来,理作为物之则可理解为万物存在的根据;但前一句的内涵有别于此,“理照”之说侧重于万物可以还原为理来把握,也即,理作为理解万物存在的关键,万物之存在展开在理这条“平坦底道路”(10)程颢、程颐:《河南程氏遗书》卷十八,《二程集》,第203页。中,正所谓“万物皆只是一个天理”。言“是”而非“有”表明万物与天理可以相互注解,天理不能简单看作万物的根据、理则,而应看成对万物之存在的诠释。这点正如伊川以天理说明万物无妄之动,“《易·无妄》曰:‘天下雷行,物与无妄。’动以天理故也”(11)程颢、程颐:《河南程氏外书》卷十一,《二程集》,第414页。。当然,这一点尚须进一步反思,在牟先生,“动以天理”主要是据天理作为万物得以无妄的根据来理解的,毕竟引文并非指天理直接开出万物之动。牟氏侧重“理据”这一义,通过理气关系来理解天理与万物的关联。关于理气,语录有:
近取诸身,百理皆具。屈伸往来之义,只于鼻息之间见之。屈伸往来只是理,不必将既屈之气,复为方伸之气。生生之理,自然不息。如复卦言“七日来复”,其间元不断续,阳已复生。“物极必返”,其理须如此。有生便有死,有始便有终。(12)程颢、程颐:《河南程氏遗书》卷十五,《二程集》,第167页。相关语录另见《二程集》,第148、163页。
牟先生认为“‘往来屈伸只是理’,此言理好像是气化之自然之理,为虚位字”(13)牟宗三:《心体与性体》(中),第216页。,推论伊川之理落在气上言。在他看来,真正活动的是气而非理,理只是气得以活动的所以然,正如“道非阴阳,所以一阴一阳道也”(14)程颢,程颐:《河南程氏遗书》卷三,《二程集》,第67页。相关语录另见《二程集》,第162页。之谓。然而这一解读并未穷尽伊川所论,既然“气”作为理解天地之化的关键,那么要说明天地何以生生不息也就只能依据气自身的往复不已,也即,气之生化只能解释为由返而复的相续不已,正如鼻息之间吸气复为呼气得以生生不息。牟氏所论并不直接涉及对这一点的回应,在他的解读中,无论呼吸被解释为返复之气的相续不已,抑或真元生气的随时生生,都须另立所以然之理作为呼吸的依据。然而伊川的论述有别于此,伊川借着上述理解进一步发掘气的内涵,给予“气之生”新的解释。
伊川反对气之往复的观点,提出“生气”的思想,就生气来理解气之运化。上述呼吸并不能简单理解为气的返复相续,而应理解为生气的无一时息。正如吸气是此一时的一段生气,呼气是彼一时的一段生气,伊川以生生不穷的生气解读呼吸,以呼吸为生气不已的开阖往来。推开来看,天地万物莫不处于生气不已的造化中,可以说,天地所以生生不息源自生生不穷的生气。伊川便以生气说明天地造化。一方面,伊川以“真元”为生气所由,提出“真元自能生气”的思想,但这一说法并非指生气以真元为根据。真元确切地指真元之气,“真元自能生气”便指真元之气自然生生(15)肖孟夏指出“真元之气”为“生而无始,灭而无终之究竟生”,更是将之理解为“乾元资始”“天地之心”。参见肖孟夏:《“体用一源,显微无间”:程伊川的理一本思想研究》,成都:四川大学出版社,2016年,第147页。。真元的说法凸显生气具有的根源义,也即,此气自然生生,乃万物之真元,作为天地造化的根基。另一方面,彼此相联的生气构成一屈一伸的往来,伊川更言“屈伸往来只是理”,进一步以“理”论述真元生气构成的屈伸往来。可以说,“此生气”相联“彼生气”乃是天理如此,作为“生生之理”的体现。伊川也就进一步将“真元之气自能生生”诠释为“生生之理的屈伸往来”。换言之,在说明天地造化的问题上,伊川既凸显生气为造化的根基,又进一步将生气之造化诠释为生理之往来。“生气之造化”与“生理之往来”这两种表述在内涵上一而二、二而一。这一论述显然有别于通过形而上下之辨诠释理气,也表明伊川并非直接以理为生气的根据或根源。伊川措意于凸显“生理不息”这一视域来诠释天地造化,给出生气不已的进一步理解,而非侧重以生理来说明生气何以可能。这也就有别于牟氏通过挺立理的活动义,以理之创生而有生气不已来说明天地造化。当然,理虽未挺立宇宙创生的活动义,但并非不能体现生生之义。实则伊川以生理不息涵摄生气不已,生生之义也就为理概念所涵摄。换言之,理用以落实生生,直接展示生气之造化。总的来看,伊川并非基于寂感、神妙与理的互释给出活动义的理概念,而是立足天地造化,通过解读作为造化之根源的生气为生理之往来,将天地造化放在理之生生来理解,由此以生生之理为造化的本来面目。理这一概念用来说明造化所具的生生之义,基于生生造化获得理解,而非指创生义的理体。伊川的思路并不涉及宇宙创生这一视角的探讨,是故其未能也未必需要挺立创生义的理,因为在他看来,基于生气不已便能说明理之生生以及处理万物造化的问题,同时基于生理不息为生气不已的内涵便可保障造化之无妄。
值得注意的是,伊川以生理解读造化之本源,实质上也是凸显理为造化的根据乃至所以然。此便是理据之说的由来,天理观的形成由此有其建构逻辑。但此处的分析表明,理据为生生之理延伸的含义,后者作为涵摄生生造化之内涵的范畴也就不能敉平为理据这一义。虽然牟先生在其逻辑中统合存有义与静态义,给出虽存有不活动的天理概念,但这一概念在伊川思路中却是不可思议的,因为“所以然”的内涵基于存有义而来,实则不可能成为证明“存有不活动”的依据。总之可见,理据之义并非伊川之理原初的内涵,基于所以然而言的天理并非理解伊川思想的前提。这点也反映在其“万理归于一理”的思想中。“理一”在伊川并不具有根源义,反而是据万物之理给出的。具体看万物之理。上述生理的分析正是就万物体现的理而言,伊川关于理象关系的探讨便进一步反映理与事物的关联。“至微者理也,至著者象也。体用一源,显微无间。”(16)程颢、程颐:《河南程氏文集》卷八,《二程集》,第582页。“无间”“一源”之说表明“至微者”与“至著者”指涉一致,皆指向事物之存在。其中,“显著”这一说法意味着事物展示着某种内涵,而所展示者便是至微者。伊川以“象”为至著者主要是就事物展开的形象来言,不过其以理为事物展示的至微者,显然认为理落在事物之展开中,直接为事物所展示。理也就并非实体性存在,故伊川以无形而论。既然理作为对事物展示的至微者的指涉,同时又显明在事物的存在展开中,那么理也就成为理解事物之存在的关键。
由此,事物之展开也就解读为理之展示,或者说,事物之展开便是循于理的。伊川便以人伦事为的道义诠释理。具体来说,人在具体事为中有当止之所:“夫有物必有则,父止于慈,子止于孝,君止于仁,臣止于敬,万物庶事莫不各有其所,得其所则安,失其所则悖。”(17)程颢、程颐:《周易程氏传》卷四,《二程集》,第968页。引文以慈孝仁敬为所止便将理具体为当下所要求的道义,理也就指为当然之理。更为重要的是,伊川认为“止于理”只是“行其所安”,“人苟有‘朝闻道夕死可矣’之志,则不肯一日安其所不安也。何止一日?须臾不能。如曾子易箦,须要如此乃安。人不能若此者,只为不见实理。实理者,实见得是,实见得非。”(18)程颢、程颐:《河南程氏遗书》卷十五,《二程集》,第147页。具体来说,“安”为生道之心生发的情态。“心生道也,有是心,斯具是形以生。恻隐之心,人之生道也,虽桀、跖不能无是以生,但戕贼之以灭天耳。”(19)程颢、程颐:《河南程氏遗书》卷二十一下,《二程集》,第273-274页。心如谷种,生发不息,故能随境生发相关的情态。既然安与不安作为当然之理的指涉,那么生道之心生发的情态直接相关此理。伊川将义理所止与人心所安关联为一体,正是进一步展示“一源无间”的思想,以人心所安理解义理所止,以义理所止诠释人心所安。总的来说,伊川立足生生运化这一存在论视域,以理解读生气之造化、生心之生发,这也就是说,生气、生心之展开就是生理之往来。当然,这也表明理在伊川展示为生气、生心来理解,体现着生生之义,作为对隐微之本体或本源的指代。可以说,作为生理不息的生生造化直接就是义理之境。那么伊川的工夫也就并非无源之水,把握理的关键落实为在生气、生心之展开中达其所止、得其所安,也即在事物展开中落实穷理尽性的工夫。基于此,以下有两点值得进一步思考:其一,作为生理不息的生生造化是否就是伊川对本源的思考?其二,穷理之要在于把握当下生生之理境,那么穷理何以遭到牟氏所谓认知主义的批判?
三、天道本源与天理建构
基于天地造化为生理不息的生气不已,伊川进一步诠释生生造化为道之生生运行,语录所谓:“道则自然生万物。今夫春生夏长了一番,皆是道之生,后来生长,不可道却将既生之气,后来却要生长。道则自然生生不息。”(20)程颢、程颐:《河南程氏遗书》卷十五,《二程集》,第149页。初步而言,伊川以天道运行说明万物生长化育,基于道之生生更为直接地明示万物生化的本源(21)陈来指出“宇宙的‘道’就是生生不穷的根源。”陈来:《宋明理学》,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20年,第111页。。
伊川在所注《易传》中详细论述天道生化万物的思想,并基于乾坤二卦的含义深入地发掘天道的内涵:
天道始万物,物资始于天也。云行雨施,品物流形,言亨也。天道运行,生育万物也。大明天道之终始,则见卦之六位,各以时成。卦之初终,乃天道终始。乘此六爻之时,乃天运也。以御天,谓以当天运。乾道变化,生育万物,洪纤高下,各以其类,各正性命也。天所赋为命,物所受为性。(22)程颢、程颐:《周易程氏传》卷一,《二程集》,第697-698页。
伊川将天道运行具象为卦之六爻各以时成,以卦之初终的随时成变为天道之终始。既然卦象之初终体现为事物的变化,那么天道运行便落实为事物之生化,所谓“天道运行,生育万物”。可见,通过进一步解析天道便可剖析万物生化的生生本源。“乾,天也。天者,乾之形体。乾者,天之性情。乾,健也,健无不息之谓乾。夫天,专言之,则道也,天且弗违是也;分而言之,则以形体谓之天,以主宰谓之帝,以功用谓之鬼神,以妙用谓之神,以性情谓之乾。”(23)程颢、程颐:《周易程氏传》卷一,《二程集》,第695页。这一论述从不同面向给出天道运行的理解。具体而言,天道生育万物,为万物生化的主宰,所谓“以主宰谓之帝”;主宰则直接体现为生生妙用,换言之,作为天道生生的万物生化显豁神妙的内涵;更进一步,当伊川以“乾”诠释天道之性情,实则神妙体现在万物作为乾健以御天的存有,也即,万物基于“乾道变化”彰示生生本源,施展为神妙运化。伊川便凸显“乾道变化”以示天道为生机不已、健行不息的本源,可以说,基于乾道变化这一生生之源,故有天地生化不息。万物生化实质上就是乾道变化的具体展示(24)陈荣捷先生概述伊川思想,提及“宇宙既是一生生不息之持续过程,一种新‘气’也持续不断为乾元所生”。陈荣捷:《中国哲学文献选编》,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2006年,第465页。。可见,伊川以帝、神、乾等观念展示天道的诸多内涵,实则就是刻画生生运化的本源。是故万物生化落实为乾健、神妙的生生不息来理解,乾健、神妙便作为生生之本源的内涵(25)关于这一点,刘乐恒指出天道或乾道的“元亨利贞”四德使得作为本源性的天理内在地成为一个构成性、生成性、功能性的存在境域。参见刘乐恒:《伊川理学新论》,长沙:岳麓书社,2014年,第49页。。这一论述也就比上述基于理的分析揭示内涵更为清晰的本源概念。当然,上述生生之理也就通过乾道变化来理解,进一步落实为本源之理。至此,可见伊川并非没有为天地万物安立生生本源,同时其理的原初内涵便是基于乾道变化来领会的生生之理。牟先生忽视这一点,直接以“万理归于理一”的天理概念充当性命之本体显然不稳妥。总之,在理解伊川之理的原初内涵时,我们首先须把握伊川在何种思路中诠释理。
进一步,既然伊川解读出万物存在的本源,以生生之道领会物之存在,并将之诠释为生理不息,那么穷理工夫的实质就是进入事物之生生展开中着实体会玩味一番,直至于贯通有觉处。穷理之说不是确指的,并非指向如牟先生所论的所以然的理据,而是贯通当下的生生之道。
凡一物上有一理,须是穷致其理。穷理亦多端:或读书讲明义理,或论古今人物别其是非,或应接事物而处其当,皆穷理也……须是今日格一件,明日又格一件,积习既多,然后脱然自有贯通处。(26)程颢、程颐:《河南程氏遗书》卷十八,《二程集》,第188页。
一物有一理,正如读书在讲明义理、论古今人物在别其是非,与其说穷理是在通过读书等方式获得理的知识,不如说穷理只是在诸如读书、探讨、接物应事等事为中贯通其道,正如讲明义理即是通达读书之道,也就穷至读书之理;辨别是非即是通达探讨之道,也就穷至探讨的理(27)温伟耀运用哲学诠释学的方法对“读圣贤典籍、体察人物历史、日常生活中的待人接物及观天地万物气象”四种格物致知的方法进行了简明阐释,指出这一工夫能够“连起主体生命的体验”,提供道德生命转化的契机。参见温伟耀:《成圣之道:北宋二程修养工夫论之研究》,开封:河南大学出版社,2004年,第73-126页。。可见,“格通”之所可能,正是在生生之境中不断的磨合、推致以至贯通。通过这一简析,格物穷理不能简单地理解为认知明理;不过,基于这一会通与体认,伊川认识到事物之存在都依循相应的理,故发展出一条凸显“理”的诠释之路,其语录中关于理的大部分论述即是这一点的反映。造成这一倾向的原因何在?
按照上述工夫的逻辑,假设伊川将工夫彻底落实为体贴性命事为的生生之道,藉此穷至生生之理,那么其势必全然落在生生这一内涵上展示与诠释理这一概念。但事实并非如此。伊川穷理工夫之所以强调推致、磨合,主要在于他并未彻底地领会生生之道的面目,未能如明道明示生机浑然的感通之境;是故他难以直接立足本源开出工夫,或者说不可能落在本源之理上指明工夫。一方面其工夫在操作上只能基于进入到事物之生发中,通过一番深究以期有所贯通,由此会通生发之道。另一方面其理概念未能朝着生生这一义来落实,其对理的了解停留于“生理不息为事物根源”这一判断。转而伊川基于这一判断以理则、所以然之义凸显理的意义。从相关文本来看,伊川确实有此侧重,强调理的价值本位,进而展开性情、体用、理气之辨,这点正如唐先生所谓于“一心”而别性情、体用。这一倾向也就是其唯理论趋势的所在。下面仅就具体一例展示这一趋势。语录言:
问仁。曰:“此在诸公自思之,将圣贤所言仁处,类聚观之,体认出来。孟子曰:‘恻隐之心,仁也。’后人遂以爱为仁。恻隐固是爱也。爱自是情,仁自是性,岂可专以爱为仁?孟子言恻隐为仁,盖为前已言‘恻隐之心,仁之端也’,既曰仁之端,则不可便谓之仁。退之言‘博爱之谓仁’,非也。仁者固博爱,然便以博爱为仁,则不可。”(28)程颢、程颐:《河南程氏遗书》卷十八,《二程集》,第182页。
从伊川使用“专”“便”“固”等词,可微妙地体察到他实则肯定“仁”落在恻隐、爱等情感生发中理解,这点恰恰印证上文一再重申的观点。然而,他警惕直接以恻隐、爱为仁。这反映他陷入的某种诠释困境,正如其反复言及仁难言。不过在他看来,具体生发的情虽说体现仁道生生,但并非就能合于理,也即从生生运化的“因位”来看,心与道浑然为一;但从“果位”来看,常人总是“放其良心”,并不一定合于道(29)语录:“‘人心惟危,道心惟微。’心,道之所在;微,道之体也。心与道,浑然一也。对放其良心者言之,则谓之道心,放其良心则危矣。‘惟精惟一’,所以行道也。”程颢、程颐:《河南程氏遗书》卷二十一下,《二程集》,第276页。。伊川有见于情在善恶价值上的不确定性,故凸显纯粹至善的性理概念。正如引文面对学生直接以爱为仁,伊川辨析出两者的区别,走向性情、体用之论辩,藉此挺立纯粹性理的仁之概念。“‘天下言性,则故而已’者,言性当推其元本,推其元本,无伤其性也。”(30)程颢、程颐:《河南程氏遗书》卷二十四,《二程集》,第313页。性理只有凸显为本体乃至所以然的形而上者,才能区隔于善恶混杂的情气,保障至善的内涵,所谓“无伤此性”。伊川也就倾向于以普遍、纯粹、绝对等内涵充实这一性理概念。总之,这一倾向表明伊川始终未能肯认生心即是理,反而将理刻画为生心具有的理则、所以然。不过从另一个角度来看,正是由于伊川未能明澈地就本源说工夫,是故其不得不通过凸显理的价值本位给予穷理工夫相应的保障,也即凸显理的应然、当然之义(31)唐君毅强调:“此理恒只是对我显为一当然之理,而对我之存心与行为有所命,为我之行为存心之一内在趋向。此理是在逐渐实现之历程中,而未完全实现者。”参见唐君毅:《中国哲学原论·导论篇》,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5年,第35页。,让学者确立穷理的信念,藉由外缘的警醒与持守推进工夫不断“造道”而进(32)关于这一点,刘乐恒提出:“在伊川看来,只有强调和正视性理与情气在现实中的这种对比性、似分裂相,让人们真切感受到两者之间的对比性与阻隔性,然后人们对此才有深切的体认,并自我要求通过后天的修养工夫,让这种虚妄的对比或对立得到消除,从而恢复到性理与情气所本然具有的第一种对比性关系中去,也即结构性的对比融通与动态性的对比融通。”刘乐恒:《伊川理学新论》,第6页。。可见,这一辨理的倾向实则为伊川工夫所要求,给予工夫一定的保障,对工夫持续完满的进行有积极的意义。
结语
理的原初内涵体现在伊川以生理不息诠释天地造化,揭示理的本源维度,同时借助天道观的思想,以乾道变化挺立生生本源,由此进一步揭示生理不息的内涵。然而伊川未能真切地揭示这一本源的面目,难以给出本源之理的实质性理解,致使其最终只能把理了解为事物的根据、理则,进而展开围绕理的形上诠释,凸显理的价值本位,给出“万理归于一理”的天理观念,以此开创以理诠释整个宇宙存在的先河,从而构建纯粹以儒家仁义之道为主导的世界。这便是伊川天理观构建的所在。当然,这一走向造成不少弊病:理念化的天理很大程度隐没“理”的多维度的内涵,尤其是在一定程度上遮掩伊川对本源之理的思考,致使理的内涵主要体现为所以然者。这也就导致诸如牟先生以静态的存有把握伊川之理。总之,本文旨在借助这一探讨指明,解读伊川思想须得从其对理的体认入手,逐步把握其思想的整体思路与内涵,理解其人、其理、其品格、其精神世界与道德性命之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