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四五区间的联姻》中的地方书写
2022-12-27张琪,曾博
张 琪, 曾 博
(湖南科技大学 外国语学院,湖南 湘潭 411201)
英国当代女作家多丽丝·莱辛(Doris Lessing, 1919—2013)晚年创作了“太空”系列小说,其中《三四五区间的联姻》(TheMarriagesBetweenZonesThree,FourandFive, 1980)(以下简称为《联姻》)为该系列第二部作品。该小说风格虽不同于莱辛早期创作的现实主义小说,但它以寓言、科幻的形式虚构出各区间“文明割裂的状态导致整个世界的存续面临着危机”[1]。这部作品自出版便广受关注。国外学者主要研究小说中的动物隐喻、社会信息等主题。例如,学者杰妮(Jayne Glover)从生态女性主义美学方面探讨三区女王与马的关系”[2]。马泰乌斯·马雷基(Mateusz Marecki)“运用图式和文字的认知概念,以认知文字的形式呈现小说中所包含的社会信息”[3]。国内学者主要围绕生态批评、后人文主义、后现代性、女性形象、身份认同、苏菲思想等视角展开研究。在地方研究方面,肖庆华指出莱辛作品“揭示和探索了人与地理、场所之间充满情感的关系”[4]。然而,鲜有文章探讨该小说的地方问题。
地方给人带来安全感与稳定感,帮助人建立地方认同。段义孚将地方定义为“家园和记忆储藏之地,是生计的来源”[5]93。这里不仅指地方承载与凝聚个人情感,也表明地方是人生存的根基。段义孚认为,每个人都有一个地理自我,每个人都有他的世界[6]229。人凭借在地方的生存体验,对成长及生存环境的地理事物形成独特的见解,产生地方认同。地方感包含地方认同和地方依恋,是人建立地方联结的重要因素,对缓解人的地方危机起着关键作用。地方意义是在地方能动的作用下产生,而地方意义的实现则是地方的嵌入性起作用。莱辛对地方的关注立足现实生活层面,将她在地方的独特体验内化至对人与地方之间保持何种关系的反思之中。《联姻》中的人物深受地方流动困扰,鉴于地方与人之间的紧密联系,本文从地理自我、地方感和地方意义三个方面来剖析《联姻》中的地方观念,以此揭示他们与地方的关系变化及其本质内涵。
一、地理自我的冲突
地理自我是指“一个具体的自我,他对地理事物有独特的认同,对景观、区域、地方等有一个具体的结合方式,形成一套以具体的个人为核心的地理体系”[6]229。这实则强调人在地方上的主体作用。自我“通过身体这个载体从而激活与地方的联系”[7]。长期生活在稳定且不变的地方环境下,身体不仅早已适应地方,同时也是推动主体熟悉地方的重要媒介。在自我与地方相结合后,地理自我随即产生。这种地理自我可以反映人类主体对地方的认知判断。然而,社会建构方式不同,导致生活在各社会下的人们所持有的地理认知也不同,从而会出现不同空间地段的人们互相排斥、歧视现象[6]230。可以说,造成地理自我冲突主要来自两个方面:一是当身体无法适应地方变动导致自我不能与地方相连接时;二是来自不同社会空间的人们所持的地理自我相互对抗时。在《联姻》中,供谕者要求三区与四区联姻,意味着从不来往的两个区间被迫开放、交流与沟通,致使三区女王爱丽与四区国王本恩的地理自我皆发生冲突。
小说中,所有人对三区与四区的这桩婚姻十分期盼,而这位备受关注的主人公爱丽却三番五次拒绝这次命令。爱丽的拒绝是有原可探的。三区流传着一首时刻被人们吟唱的打油诗:“三区优于四区,我们的生活祥和富足,他们的世界充满战争。”[8]6生活在三区的爱丽自然认为这里富裕辽阔的地理特征优越于野蛮荒芜的四区。而三区和平、稳定、怡然自得的生活环境让她认为频繁发动战争的四区极具残暴且不可理喻。可见,地方的封闭性催化了爱丽的地方优越感。这种优越感让她沦为“井底之蛙”,使她不再对其他地方产生认同。当她“第一次听到供谕者的命令时,她认为这不过是一个玩笑而已”[8]7,但供谕者下发联姻的命令,强行启动三区与四区间的地方流动性。在学者阿迪(Peter Adey)看来,流动性是“打破边界的途径”[9]ⅹⅴ。地方趋于流动时,地方间的界限逐渐模糊化,从而进一步推动各区间的人们在地方观方面起冲突。爱丽在前往四区的路途上,对四区指挥官简提表示“你们不能用这种方式要求我改变我们自己的习惯”[8]11,以及她向他建议“身后有高山遮阴,这里地势很好,可以就此扎营”,简提却对此表示拒绝,“在到达边境之前,我们根本没想过要停下来”[8]12。可见,跨区间联姻揭露了地方封闭自守的弊端,即造成两种来自不同区间的地理自我对抗的局面。这不仅使爱丽的地理自我发生冲突,也冲击她自身的地方优越感。
然而,爱丽所面临的冲突远不止于此。三区是高原,四区是平原。人从高原进入平原,本应可以自然适应,但进入四区的爱丽必须穿戴防护罩才可以正常呼吸。在她试着摘下防护罩,感受这里的空气时,却发现“空气中弥漫着单调乏味、令人沮丧的气息”[8]27。著名学者凯西(Edward Casey)认为身体与地方之间存在两种形式:一是身体作为地方内在的场所,即“是一个在给定环境中发生的任何事情都可以发生的场所,而身体是这些事件的通道,这些事件围绕着身体排列”[10]196;二是身体作为地方间的中间场所,即“身体是一个运动的身体”,在位置变化过程中,“身体创造了一个中间位置,在这个中间位置,这里和那里被具体地连接起来”[10]196。而爱丽在四区不适应的表现再次验证了封闭性地方带来的弊端。尽管爱丽的身体在不流动的三区实现了其内在场所的功能(通过触摸动物可以感知动物的情绪变化),但地方的封闭性却抹杀了她身体的“运动性”(从未离开过三区)。身体受限于固定地方,不能跨越边界移动,也无法产生“中间位置”,成为连接地方的纽带。因此,地方从小范围扩展到更大范围时,爱丽的自我无法通过身体连接其他地方,她的异地感便油然而生。
本恩试图通过身体在婚房确定自己的位置,却受到爱丽的挑战。在接到爱丽后,本恩转身“懒洋洋地坐在一个半像矮床半像沙发的睡榻上”,甚至在她进来的时候,他都“懒得动弹一下”[8]33。在凯西看来,“身体在一个给定的场所内,通过有选择地组织周围事物的空间性,使人在身体位置上获得位置”[10]196。这是本恩将身体在四区获得的掌控性角色继续在婚房这个新地方沿用。爱丽到达四区的那日正好是婚房竣工的日子。婚房虽建立在四区范围内,建筑风格却截然不同于三区和四区。因此,这对于他们而言是一个全新的地方。尽管本恩对于爱丽所说的“建造这座房子的意图就是要适合我们两个人居住”[8]34表示无所谓,但本恩在婚房里的身体表现则是其自我地方意识的表征。就连爱丽“通过他的这副模样,都能猜到他平常的样子”[8]34。四区是等级制国家,整个国家的地貌景观及社会运作方式对本恩地理自我的形成都具有重要影响,所以本恩对地方的认同渗透着权力意识。统治者常以仰卧或坐下的姿势行政,本恩的身体姿势正好显示了他对于权威的重视。但爱丽紧接着做出的身体反应正好消解了他权力意识的建构:“她飞速冲到榻边,盘腿坐在了垫子上。她不确定他会模仿她还是依旧坐在那里一动也不动”[8]35。爱丽不但没有对本恩俯首称臣,反而以类似的姿势与他平坐一地。这不仅使本恩作为统治者该有的权威失去了效力,让他“感受到了她的挑战”[8]35,也证实本恩在婚房试图通过身体与这个新地方连接失败。
本恩的地理自我受到爱丽的质疑,推动本恩地理自我发生冲突的进程。“人在作为组织中心的身体位置上获得了位置。身体不仅是一个抽象的点、一组重要的功能,更是一套习惯”[10]196。四区的人们不被允许擅自抬头观望远处的高山。所有人需要自觉遵守这一法令,因此不抬头使身体得以习惯,致使从未有人质疑过这则法令存在的合理性。实际上,因地势高低的差异,平原的人在高原地区会有所不适。人们会将这种无法克服的不适感视为高山对其的削弱。正如段义孚所言:“面对自然界中人类难以驯服的自然因素,人类一般会采取情感化的应对方式……它们有时会被视为万千恶意汇集之处和魔鬼的栖息地。”[5]70爱丽在询问本恩为何四区人们不被允许看高山时,本恩指出高山“会让我们变得衰弱”[8]49。究其本源,这与地方常年封闭有很大关联。因四区的人们从未进入过高原地带,常年通过幻想和法令的约束来看待高山,使人们对高山更加害怕和恐惧。但爱丽却不以为然。她不仅忽视这条法令随意抬头欣赏,同时对本恩表示抬头会受到惩罚的做法“太不道德了”[8]49。本恩则表示“我们从来没有一个人对这条法律有过质疑,你是第一个”[8]49。在这一阶段,两人的对话呈现出爱丽地理自我与本恩地理自我之间的博弈,实际上爱丽的质疑推动了本恩对地方发生改观的进程。
供谕者以全知视角的方式指引着爱丽和本恩,那么它究竟是谁。段义孚指出:“处于对立状态的双方时常因为第三股力量的介入而被调和。”[5]16从流传于三区和四区的打油诗来看,三区和四区不仅在地势上是相互对立的,经济水平、等级制度、社会机制等方面也都是处于对立的状态。尽管两个区间各方面大相径庭,但在生态系统上皆出现同样的紊乱现象。为了解决这一问题,莱辛通过塑造供谕者角色,以神话、击鼓传声的方式出现在小说中。通过联姻这一强制性命令来调和、扭转对立的状态,使地方从封闭到流动、静态到动态转变,促使人们不得不遵守它,这与“为了调和对立的双方,神话随即产生”[5]17的观点相呼应。然而,爱丽与本恩在地理自我上出现不同程度的冲突,则表明他们并未意识到这则命令背后的真正目的。
二、地方感的影响
地方感是指“对空间环境的一般态度”[11],包含着地方认同和地方依恋。地方认同是指自我对地方的认知呈现,而地方依恋是指自我对地方产生的情感因素[11]。人在地方感的影响下,不但可以抵消因地理自我冲突引发的不适感,帮助人们重视地方的作用,又能重新审视他们与地方的关系。《联姻》中爱丽与本恩发生的地理自我冲突促使其地方感不断改变。随着他们在四区相处的时间变久,爱丽与本恩分别产生了对四区的地方认同和地方依恋。从这两个维度分析地方感对他们的影响,从而探讨他们与地方之间关系的变化。
地方依恋通常被定义为“一种将人与地方联系起来的情感纽带”[12]49,意味着“将情感锚定在依恋对象上,产生归属感,同时愿意与之保持亲近的关系,并希望在离开时返回”[12]49。阿特曼(Altman Irwin)认为,“地方依恋具有时间维度,具有连续性,可以将其现在与过去联系起来,并希望这种关系在未来能够继续下去”[12]51。尽管地方依恋的实现通常与个人在居住场所花费的时间密切相关,但她进一步指出,地方依恋也能通过“程序性记忆”(procedural memory)以及“自传式记忆”(autobiographical memory)的功能得到实现[12]51。程序性记忆指“人在特定地方形成的日常习惯,这种习惯被称之为记忆,是人与地方关系存在的基础”[12]52。来到四区的爱丽在一段时间后再次收到供谕者的谕令,即返回三区。在这之后,要求爱丽不断往返于三区与四区之间的命令一共又出现了三次。在前两次返回时,爱丽都十分庆幸自己可以“离开这可怕的地方”[8]84。态度发生转变是出现在第三次。当她回到三区时发现“她的土地不再了解她”,“她的身体甚至对这片土地产生陌生、敌对的感觉”[8]123,她甚至感慨“四区才是她的归属地”[8]131。事实上,随着时间推移,爱丽已习惯了四区,她表示“我已经习惯了这里的水土”[8]140。她对四区的习惯是促使她与本恩的情感不断深化的关键。这在爱丽第四次返回的表现上得到证实:“她埋头痛哭,双手握拳,捶打着两边的床。”[8]198可见,这些返回的经历见证了爱丽对四区情感态度的转变,同时使她不断加深对四区的情感,产生了地方依恋。
“外地人在新的地方先产生地方依恋,再形成地方认同。”[13]作为外地人的爱丽对四区的地方依恋推动了她对四区认同的产生,这种认同主要体现在她竭力探究四区为何落后的行动上。在第一次从四区回到三区时,她对三区四周的地貌环境重新考察,发现每个地方都在迅速变糟,并且认为“所有事情都互相交织,彼此相关”[8]64。在第二次回到三区时,她仍然表示“也许我的怀孕可以改善我们区的状况”[8]92,此时爱丽是站在三区的角度来考虑这些问题。但回到四区,爱丽对四区越来越熟悉以及与本恩关系得到改善,推动她对四区运作模式的思考,“一个为战争而生存的国家……却没有战争……这到底是什么地方”[8]95。实际上,她从以三区的立场考虑问题转变到四区是她地方认同萌芽的开始。她第三次回到四区后,主动提出要和本恩一起检阅军队的行为则体现了她地方认同的产生。她“在比较三区的富裕舒适和四区的贫困落后后,十分震惊又难过,因为这个国家都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贫瘠”[8]161。可见,爱丽将三区与四区的贫困联系在一起,她的“难过”则表示她对四区的担忧。检阅完军队后,爱丽不停地思考“本恩·艾塔能做点什么才能改变这个现状”[8]164。从字面上看,她认为改善四区的责任在于本恩。但在思考背后,承载更多的是她将四区的问题同三区一起纳入她的责任当中。
本恩的地方认同则在爱丽的影响下不断更新。在发现四区的根本问题后,爱丽便向本恩提出同他一起检阅军队、视察民情。在地方流动之前,本恩无法想象一个没有等级制度、没有军队拥护的国家是如何存在的,他甚至对三区的治国方式表示鄙视。他从未思考过自己国家的人民是否幸福,从未关注过四区的生态系统是否健康正常,甚至认为“沙尘和干燥对四区人们而言不足为奇”[8]134。然而,在视察过程中,“他看到他的子民一无所有时痛苦万分,同时思考爱丽国家的情况如何,思考爱丽看到他们国家如此情况时为何如此沉默和痛苦”[8]167。此时,本恩新的地方意识尚处于萌芽状态。之后,爱丽在供谕者的命令下需要回到三区,而本恩也有了新的任务,即占领五区。这时他发现“他的国家比他想象的更贫困、更野蛮”[8]176,同时打算“把一半士兵遣散回家,让这些现在被禁锢在军营里的人回到贫瘠的土地,从事手工活,从而来发展四区的手工艺”[8]216。这表明他受到爱丽的影响,并听取她的建议。这时本恩的地方意识得到进一步发展。
地方流动促使本恩重新定位他在地方的身份角色。根据阿特曼的观点,地方依恋可以通过自传式记忆得以实现。自传式记忆作为“适应新环境的工具”[12]53,通常以怀旧的形式出现。“怀旧不仅是对不存在的东西的一种情感渴望,也是一种强大的心理工具,即帮助人们自发地恢复被重大生活转折和创伤性生活事件打断的自我连续性。”[12]53地方的流动性为本恩带来爱丽,也带来属于他的孩子。他需要从统治者的身份转变为丈夫,甚至是父亲的身份,加深了他在地方个人身份的复杂化,让他难以适从。地方流动促使人需要“重新定位”,并“破坏了居住者对原来地方的习惯性记忆”[12]52,让本恩发觉自己只会当统治者,意识到自己“比一头野兽更加随意地做父亲”[8]175。通过回忆,本恩发现“他现在的做事风格就像他的父亲,以及父亲的父亲”[8]176。长期艰苦封闭的军营生活以及森严的等级制度使他习惯性地“无视了他的本性”[8]76,因而他的情感机制从过去到现在从未被激活。这也是他在婚房无法与地方建立联系的原因。当本恩意识到这一点后,他时常想象着和自己的孩子“一起骑在马上,率领各路军队”[8]138,从而实现他作为父亲的身份。实际上,地方流动“有助于将破碎的部分拼凑起来,在过去和现在之间建立一座桥梁”[12]53,让本恩意识到过去封闭的自我。而他身份角色的转变,则打开了他与地方产生情感的道路。
通过供谕者的调和作用,爱丽构建了对四区的地方依恋,产生对四区的地方认同。本恩则在爱丽影响下,对四区现存的地方状况有所改观。同时,孩子的出生使他以记忆的方式激活了原本应有的情感机能,从而促使他能够对地方产生依恋。他们在地方感的影响下,不仅适应了地方流动带来的变动,还丰富了自己的生活关系,加强了与现存地方的联系。这也正如阿迪所言:“流动性是一种关系,是面向自我、面向他人、面向世界的生活关系。”[9]ⅹⅴ
三、地方意义的实现
地方意义是指地方促使人们创造个人的景观意义和环境价值,这表明地方具有能动性[14]。同时,地方还具有嵌入性,即“地方可以将这些意义和价值传递给个人,并与社会群体共享”[14],从而实现地方意义。同样,“地方流动产生的意义也是地方的产物,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们只能待在一个地方,而是这些意义会丰富我们对地方多层面的理解。”[9]66“尽管流动性本身并没有预先存在的意义,但地方、社会及其文化可以赋予特定类型的流动性不同类型的共同意义。”[9]66在《联姻》中,爱丽与本恩皆在地方流动的情境下改变了对地方的认识。然而,供谕者又下发新的命令,即爱丽需要离开四区,本恩则需要与五区联姻。如果说三区与四区的联姻唤醒了他们的地方意识,那么这一次的地方流动则是他们地方意识的实践之旅。
在爱丽越来越适应四区后,原本三区与四区紊乱的生态系统逐渐向好的方向转变。人们发现各个区间动物的情绪不再低落,“它们开始互相玩耍着”[8]152。可见,存在于两个区间的问题的根本原因并不是等级制度、社会结构的不同,而是地方的封闭性造成的。这再次彰显供谕者要求联姻的目的之一。当再次离开的谕令下发后,爱丽回到曾经的家园,但现在这里对她而言却是十分陌生的地方。她困惑地表示:“我不属于这里,我不属于任何地方,我该去哪里呢。”[8]203“她爬到平坦的屋顶上,四处眺望,看到了远处呈现了二区蓝色的轮廓。”[8]203在未进入二区时,爱丽曾经多次通过想象和梦境的方式,思考二区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甚至梦到她在二区见到了“许多不同、美好且新奇的人”[8]208。实际上,“通过地方想象,虚拟真实存在或完全虚构地方的栖居体验,在想象维度中构建现实中缺位的地方意识”[15]33。而爱丽对二区的幻想则是构建她“缺位的地方意识”[15]33。虽然四区的生活经历已让爱丽习惯,但各区间的人们还未适应地方流动的新常态。当爱丽进入二区不久后,她收到供谕者要求她离开的命令:“爱丽·伊斯,你不能像这样子来我们这里。”[8]207这表明供谕者不仅需要爱丽与本恩适应区间流通,各区间的人们同样需要适应地方的变动。
离开二区的爱丽来到一个村庄寻求落脚之地,却发现没有人认识她。这里的村民甚至建议她可以找一份工作养活自己。于是,“爱丽开始与那些牲畜一起干活。她要照料它们,给它们喂食,将它们放养在田间路旁”[8]212。同时,爱丽的妹妹默蒂为了阻止她回到三区,甚至将爱丽圈在一个小窝棚里。在那里,“有地方可以让她种点菜,还有一块田地,田里有头母牛”[8]256。这样的生存环境直接推动爱丽落实自己的地方意识。她不仅需要重视这个小地方,也需要亲近地方,担负起爱护地方的责任。慢慢地,“越来越多像爱丽的人来到爱丽的地方,他们都感觉似乎被什么东西吸引过来,所以他们找到了她”[8]256。可见,地方的“嵌入性”功能使爱丽意识到地方的价值所在,致使她在实践过程中将地方的意义和价值传递给他人,影响他人。这些人甚至表示“他们过够了三区的生活”,但其实“他们是因为向往来到二区”的缘故导致的[8]257。
如果说本恩受地方感的影响加强了他与地方的联系,那么他在五区的表现则呈现其地方意识从觉醒到实践的过程。来到五区的本恩发现,这是一个荒蛮之国。五区女王瓦西靠烧杀抢掠的方式统治国家,但“在这场出于战略考虑而进行的婚姻中,他并不想当一个名义上的国王,而是想参与到这个国家的政治管理中”[8]227。“他不同意她总是发动战争,也不赞成她永远靠抢夺为生。”[8]227因此,他反复提醒瓦西,“如果不做出改变,那么她统治的将会是一群堕落者”[8]227。依据阿迪的观点,“流动性可以塑造社会关系,也可以改变人们对地方流动的偏见以及相关行动的方式”[9]68。从本恩对瓦西的建议可看出本恩的改变。在此之前,本恩习惯于靠暴力和武力解决问题,现在他则以劝说的方式与瓦西共处。同时,他反复劝说瓦西改变偷抢的生活方式,“重新过上艰难困苦的游牧生活”[8]228。这表明本恩不再像之前否定爱丽区间的生活方式那样否定五区,他对五区游牧型的生活方式予以认同,也影射出他对地方流动性的接受。
在完成五区的任务之后,本恩再次回到四区。“他和孩子一起坐在凸起的白色大理石底座上,抬起他的脸,指向他妈妈王国的山脉,跟他讲述三区的故事。”[8]230这一举动具有深刻意义:首先,抬头眺望高山是四区的禁令,而本恩这一行动表明他对地方的看法已发生改变,摆脱了过去对地方的狭隘思想。其次,作为统治者的本恩通过这种方式给四区的人传递信号,告诉大家不应该畏惧高山,而应该拥抱高山,享受地方带来的景观价值。因此,曾经那些因违背法令偷看高山而受到惩罚的人获得释放,同时“整个四区都笼罩在这种新的氛围当中”[8]230。在小说末尾,本恩带领军队穿过三区,来到二区的通道脚下找到爱丽。跨越三个区间的举动俨然成为本恩应对地方流动反逃避、反退缩的表征。而他与爱丽在二区边界处的会合则象征着他们完成实践其地方意识的任务。最后,三区与四区的人们在各个区间自由地穿梭,“过去停滞闭塞的地方现在变得流通且充满了生机”[8]258,表明他们的实践达到供谕者要求联姻的目的。
可见,爱丽的流动经历不仅弥补了其地方意识的缺位,同时她还将地方意识传递给更多人。本恩在各区间的实践行动反映他对地方流动环境的适应,以及他对地方环境的认可和重视。他们在地方的经历赋予流动性深远的意义。而所有人在这些地方流动意义的影响下,进一步实现他们各自的地方意义,即自由地跨越区间、正确应对地方流动的局面。这正如段义孚所言,地方是凝聚人类经历、社会关系、情感和思想的意义中心[5]。
四、结语
以地方理论审视《联姻》中的人地关系,展现了两位国家统治者爱丽与本恩由地方流动引发的不适到从容应对的转变历程。固定的地方趋向流动时,爱丽与本恩的“地理自我”皆受到冲突与挑战,呈现排斥和反抗的行为。造成他们不适的原因主要在于地方长期的封闭性,而这种封闭性阻碍了他们与其他地方连接。当地方流动趋于常态化时,通过地方认同和地方依恋的作用,逐渐唤醒他们的地方意识。而供谕者下发的新命令则表明仅仅具有意识还远远不够。所以,爱丽与本恩分别在各个区间实践其地方意识。同时,地方又具有嵌入性,三区、四区及五区的人们可以深受这些地方意义的影响,他们的地方观念也由此改变。各区间的人们再次面对流动地方的情景时可以自由地跨越区间,最终实现地方流动的意义。如今,全球化的迅猛发展促使地方不再是封闭自守的狭隘区域,导致现代社会频频出现地方危机、边界冲突、地方意识缺失等问题。显然,人们跨越边界,漂泊在各个地方时,如何看待人与地方的关系变得至关重要。通过以上分析可以发现,莱辛文本中的地方书写紧扣时代脉搏,促使我们更加关注地方的作用及其影响力,从而更加重视流动情境下人们面临的生存困境。诚然,保持开放性、包容性及展望性的地方意识有助于引导人们形成合理的地理自我,改善单一地方优越的局面,建构正确的人地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