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纸条

陆秋霞

“钢笔贼。”

“小偷！恶心！”

“滚出三（1）班！”

…………

方哲柳最近收到很多小纸条，它们出现在书本里、课桌里……甚至有一次，有人把写着“钢笔大盗”的小纸条贴到他校服后背上。

方哲柳个子矮小，成绩平平，又不爱讲话，如果不是因为那支钢笔，谁也不会注意到他。

那支钢笔笔身漆黑，线条流畅，宛如一枚火箭筒，酷极了。

可除了方哲柳自己，谁也不承认那是他的钢笔。

学期初，班主任号召大家练钢笔字。不知道是谁起头，班里流行起了炫钢笔的风潮。那种上扁下尖的钢笔头，银光锃亮，有的上面还刻了商标图案，既典雅又贵气。相比之下，用圆珠笔写字显得低级了许多，虽然大家的字没有因此变得更加漂亮。

总之，那段时间，班里几乎人手一支钢笔。钢笔尖沙沙地划在纸上，整支钢笔就像一把锋利的矛，杀气腾腾，倍儿有面。

有一天，学习委员盛夏的桌前围满了人。原来，她的钢笔是北大校友会定制的，笔身通红，笔尖上有北大的校徽：弯弯的“北”，弯弯的“大”，活像两个人坐在一个人的肩膀上。

“这叫‘三人成众’，鲁迅先生用‘北大’二字，做成了一副形象的脊梁骨，他希望北大的学生能成为国家民主与进步的脊梁。”盛夏旋转钢笔尖，跟大家解释。

谁都知道，盛夏有从北大毕业的爸妈，他们现在都在大学工作。她每次考试都是第一名，却从来不翘尾巴，人漂亮，好说话，爱分享。就像这次，既然大家都好奇这支钢笔，她索性从第一排传下去，让大家看个眼饱。

没想到，传着传着，笔就没了。

盛夏表面上没说什么，但大家都能看出她很伤心。所有人都在回忆那支笔传到哪儿去了，奇怪的是，好像人人都见过那支笔，可是找遍教室各个角落，就是没有那支笔的踪影。后来，大家用班费给盛夏买了一支新笔。盛夏笑着收下了，笑容里藏着淡淡的失落。

事情慢慢就过去了。钢笔也逐渐不流行了——每天吸墨水，弄得手上、衣服上都脏脏的，大家最后还是用回了圆珠笔。

这时候，方哲柳反而开始用钢笔写字了。那是一支黑亮的钢笔，连笔尖都是全黑的，酷得不得了。

有些同学好奇，想借过来看看，可方哲柳坚决不肯。

“小气鬼！人家盛夏那么好的笔，都借给全班看呢！”

“他爸是开修车铺的，不像人家盛夏爸妈是大学教授，电视剧里怎么说来着——格局不一样！”

…………

大家背地里这么损他。

直到上周三上体育课时，李大胖抱着篮球冲出教室，撞歪了方哲柳的课桌，钢笔滚了下去，笔尖落地。

方哲柳和李大胖脸色煞白，傻傻地看着地上的钢笔。

李大胖的球友黄大头捡起了笔。他捏着笔，赶紧在纸上画了几笔——不得了，笔尖开叉了！

“李大胖，你赔人家一支新的——欸？”

黄大头话说到一半，忽然发现钢笔尖上的黑漆成片地掉了，露出了一块图案。好眼熟！

“这不是北大的校徽吗？弯弯的“北”，弯弯的“大”，青年人的脊梁骨！”围观的同学眼尖，说道。

方哲柳伸手去抢钢笔。说时迟，那时快，黄大头把笔藏到身后，哧溜一下冲到盛夏的桌子跟前，把笔递上去，说：“盛夏，盛夏，这是不是你的笔？这上面也有北大的校徽！”

盛夏看了看笔，又看了看方哲柳。方哲柳眉毛紧拧，眼睛瞪大，嘴微张着，像被人踹了一脚的小狗。

盛夏记得这个男孩。有一次，她的自行车坏了，是这个男孩用树枝和手撬开卡住的车链，费力捣鼓好的。他全程埋头，一声不吭，手上、校服上都是黑漆漆的车油，修好就走了，她都没来得及说谢谢。还有一次，她看到他站在学校小卖部的钢笔货架前，站了很久。

“盛夏的钢笔是红色的，方哲柳的是黑的。”

“他家是修车的，黑油漆多的是！往笔身一抹，红的不就成黑的了吗？”

“就是……”

同学们围成一圈，小声议论。

盛夏很想问方哲柳，男孩就站在她的对面，腿发抖，脸通红，唇惨白，死死盯住地面。

“这支笔……”盛夏的心里有一团绒线球，打了很多结，“不是我的。”最后，她这么说，把笔塞回方哲柳的手里。

那支钢笔，再没出现在方哲柳的课桌上。

那天之后，方哲柳的课桌、书本、铅笔盒里多了许多小纸条。这些纸条一看就是随便从草稿纸、卷子边上撕下来的，上面写着“钢笔贼”“小偷”“臭石头”“撒谎精”“黑漆鬼”……

每天，层出不穷的小纸条都会出现在方哲柳的面前。

直到一天——

“哎呀，我刚去办公室，撞见盛夏爸妈，听说盛夏要转学了！”这天，黄大头突然冲进教室说。

教室里一下子炸开了窝，时不时有人往方哲柳的方向看过来，露出厌恶的目光。

方哲柳习惯性地捞起课桌里的小纸条，走出教室，往垃圾房走去。

拐过走廊，一阵北风呼啸，纸条从他手里散落。无数张白纸条里，飘出一张绿纸条，方哲柳下意识地抓住。

绿纸条边缘整齐，干干净净，上面写着：

方哲柳，我要转学啦，不是因为你。我爸爸换工作了，要去北京大学教书啦。我爸爸是不是很厉害呀？悄悄告诉你（因为我爸爸也是悄悄告诉我的），小时候，我爸爸家里很穷，饿肚子的那种穷。有一次，他实在太饿，就偷了班里同学的便当吃。那时候他们都是从自己家带便当去学校热的。因为是偷吃，我爸爸不敢热，冷肉冷菜吃进空肚子后，他得了肠胃炎，喝了好几天稀饭。他觉得这是老天对他的惩罚，准备老老实实吃自家的米饭配咸菜。谁承想，等他病好了去学校，一打开饭盒，里面有肉有菜，跟他之前偷吃的便当里的菜一模一样。爸爸找到那个同学道歉，那个同学却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爸爸说，因为吃了那些饭菜，他才变得很聪明，走到了现在的位置。“那是好的渴望，我们应该正视它，而非掩藏它。”爸爸让我把这句话转告给你，还说，“希望将来有一天，能在北大遇见你。希望这支笔能把你带到更好的地方，因为这是方哲柳的钢笔。”

盛 夏

盛夏转学之后，全班同学似乎都变了。有好吃好喝的、漫画书、课外活动，都会主动招呼方哲柳。方哲柳心想，一定是盛夏做了什么。

可是盛夏长什么样呢？因为既害羞又害怕，方哲柳从来没有正眼瞧过盛夏的脸。日复一日，女孩的脸在他脑海里越来越模糊，然而在他心底，一张绿纸条却越来越清晰，清晰到快烙在心上。

他不知道，盛夏转学那天，全班同学都在自己的课桌里发现了一张绿纸条。那里面有一个久远的小秘密，温柔又有力量，抚慰了每个孩子疑惑的心。

那支钢笔，重新回到了方哲柳的课桌上。笔身通红，笔尖锃亮，上面刻着图案：弯弯的“北”，弯弯的“大”，青年人的脊梁骨。

创作谈

小时候，我的课桌里有很多东西：泡泡糖、辣条、漫画书、玻璃弹珠……有很多琐碎的快乐。但如果非要我挑出一件宝贝的话，我会毫不犹豫地选小纸条。那些从课本边角、从笔记本上撕下来的小纸条，写满了废话、笑话、小秘密，记录了我所有的成长痕迹。所以，我写了一个关于纸条的故事。你们的课桌里有什么宝贝和故事呢？可以跟我分享一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