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社文人姚鹓雏词作与词论初探
2022-12-26吴丹丹汪梦川
吴丹丹 汪梦川
(南开大学 文学院,天津 300071)
南社是晚清以来带有鲜明革命性的文学社团,其成员分布广泛,创作范围囊括诗、文、词等多方面,其中又以诗、词为主。就词来看,南社中涌现了不少长于倚声的“作手”,如庞树柏、吴梅、陈匪石、王蕴章等人。与他们相比,姚鹓雏显然于诗用力更勤,一生治诗数十载,篇什高达几千首,就连南社柱石柳亚子也称其为“南社诗人眉目”[1]258。事实上姚鹓雏的词作数量也颇为可观,据统计,姚鹓雏存世词作约有二百四十余首①,词的题材内容也相当丰富,举凡伤时感世、写景记游、唱和酬赠、咏物题画等。这些词作尽管保存得不甚完整,但却多角度反映出了词人细腻敏锐的内心世界,折射出晚清民国时期一位普通文人的生存状态和精神面貌。
姚鹓雏(1892-1954),名锡钧,字雄伯,号鹓雏,别署宛若、龙公等,江苏松江(今属上海市松江区)人。七岁丧母,后寄居外祖家。读书聪颖,入中学堂得太守戚扬赏识,后又保送至京师大学堂。为文师事林纾,婉约风华,善诗词,好杂览,与同学林庚白合刊有《太学二子集》。辛亥革命后,被迫弃学南归,在沪得陈陶遗介绍,任《太平洋报》《民国日报》编辑,并结识柳亚子等人,加入南社,成为“南社四才子”之一。后历任《申报·自由谈》及《江东》《七襄》《春声》等报刊编辑,经常发表小说、诗、词,蜚声当时。民国七年春赴新加坡《国民日报》馆任职,半年后以病返沪,后出入政界、教育界,晚年曾任苏南区人民代表、松江副县长等职。著述主要有《恬养簃诗》《红豆簃诗》《苍雪词》及小说《燕蹴筝弦录》《沈家园传奇》《龙套人语》等。
姚鹓雏30岁之前的词作如今可见者不到全部存词的四分之一,其余几乎均为其中晚年(45岁之后)的作品,主要收录于其晚年自定的三卷《苍雪词》中。这种作品严重缺失断层的状况,一方面是因为他后半生才专注倚声②,另一方面与其词作的佚失和删芟有关。姚鹓雏自谓早年“旧稿随手散佚”又“芟其尤冗滥者太半”[2]358,所以如今可见之词已是历经岁月磨砺、精心淘洗之作。从这些有限的词作中,我们可以发现其前后期的内容风貌是有一定变化的。其女姚明华和姚玉华在姚鹓雏的诗词集附记中这样说道:
先君早岁耽词,多《金荃》《兰畹》之作;后乃一意为诗,以绮语不足存,漫不收拾。抗战期间,流移黔蜀,复稍稍为词,而境界格度异矣[2]375。
鹓雏早年词多绮语、情语,题材囿于伤春怀人等传统婉约情调,语言也是偏绮丽工致的。如“倚云屏愔愔无语,挟银筝脉脉为容”(《潇湘夜雨》)、“襟上酒痕浑是泪,花前麈尾不知寒”(《导引曲·有忆》)、“花堕玉钗头,便化作、离愁千缕”(《长亭怨慢·题菊仙妆阁》)等词句,均能体现他早期词婉约清丽的主要特点。到中年之后,他饱经战乱,颠沛流离,感时伤世,遂于小词中有所托寄,才创作出了许多真挚饱满、境界独到的作品。比如这组广受称引的《望江南》:
江南好,黯惨望烽烟。起陆龙蛇吞象腹,临江胡马断流鞭。此日是何年。
江南好,处处夕阳多。仓卒寒潮沉铁锁,周遭蔓草卧铜驼。去国意如何。
江南好,消息杂惊猜。阿阁绮窗雷破柱,雄城岩邑劫馀灰。辽鹤忍归来。
江南好,父老望霓旌。櫜鞬三千齐射日,横磨十万快屠鲸。东海始销兵。
这组词作者一气呵成连成十二首,这里仅选取后四阕。由前八首对故乡美景人事的深情追忆和铺垫而笔锋突转,抒发战火弥漫下的家国深悲巨痛及对早日平息硝烟的憧憬。雄浑激越,慷慨沉痛,直击心灵。当然除了这样直接豪宕的词作之外,《苍雪词》中更多的还是沉郁抑塞的愁苦之作。与早期相比,其词题材已经由相对狭窄而变得更加多样,用笔也是愈加老成深厚了,在情感和艺术特征等方面颇具特色。
一、真挚苦吟:国难乡愁、弹铗悲歌
近代社会,国家动荡,民生凋敝,各路仁人志士竞相奔走,企图寻找变革之路,挽救民族危亡。像姚鹓雏这样的进步知识分子,在年轻的时候就加入南社,也曾振臂高呼“以大刀阔斧之手腕,拯斯民于寒谷”(《文羽》)[3]792,可混沌乱世中真正引领风潮的毕竟只是少数,大多数人终其一生还是作为有限的。姚鹓雏曾自道“年光强半墨相磨”(《自叙诗二十四首》)[2]290,吐露出半世在官场中鬻文为生的郁结心曲,这样沉沦下僚的闲职显然是很难实现其救世济民的理想的。转眼步入中年,又逢抗日战争爆发,他携家一路西迁,更是受尽奔波流徙之苦。种种国难家愁、飘零失意都被他记录在自己的词作中,整部《苍雪词》可以说是姚鹓雏的血泪之作,诸如“愁”“倦”“天涯”“归思”这样的字眼遍布词纸,可以说整体呈现出一种沉郁抑塞、漂泊愁苦的风貌,其真挚丰富的情感大致可以分为这三个方面:
(一)昔游已逝、沧桑暮气
上文提到姚鹓雏词集中收录的主要是其中晚年时期的作品,这样的创作年龄阶段使其词相较少年时期更多了一份暮气。加之鹓雏晚年蒿目时艰、漂泊坎坷,所以无论是写平常风物还是与老友酬唱,都容易勾起他的哀愁,试看下列举出的这些词:
青铜在,消尽昔年心。(《江月晃重山·初夏》)
可奈花前消尽、少年心。(《南歌子》)
雁书不到又秋深,昔游非、后期还阻。(《西子妆慢》)
尽衰鬓重来,景光都换。颓墨春阴,倚楼人自懒。(《齐天乐·忆龙华桃花》)
倦翮青冥,哀衰根风雨,暮年萧瑟。(《水龙吟》)
昔日的少年心、美妙清游与今朝的衰颓困顿、天涯漂泊两相对比,这种失落悲哀之情也就被无限放大。词人正是通过这样反复的抒写,渲染出一种昔盛今衰、物是人非的凄凉氛围,让人不禁感慨唏嘘。
(二)志意落空、抑塞难平
姚鹓雏从小在传统儒家文化熏陶下长大,后来入京师大学堂,又接受了近代新式教育。在风起云涌的20世纪初,他经历了由引领舆论前线的报刊编辑到政府文职的身份转变,自始至终都欲有所为,这在他的那些杂文、时评中体现得尤为显著。可时势弄人,在那个多灾多难、糜烂黑暗的世道里,他的才华是很难施展出来的,于是这种抑塞、不满的情绪常会在其词中或隐或显地流露出来。这首《鹊踏枝》是其上世纪40年代的作品:
百舌呼春春已暮。梦觉疏棂,夜色连初曙。落尽深红无觅处。楼阴长日冥冥雨。
老计抽簪浑欲误。酒饮兵厨,乞米须仁祖。办得归帆宜暂去。征衫先浣缁尘污。
词前小序道:“沪寓晓起,闻鸟声甚美,时将去松江。”联系前后词的小序交代,可知这首小令当作于1948年春暮。就在前一年,已经担任了一年多国民政府监察委员的姚鹓雏遭遇改选,而他却不愿领取竞选费,毅然谢绝“戡乱委员”的名义[3]1150,随后冬天便返回了家乡松江。可知此时的他心情是十分郁闷的,即便不甘于碌碌无为,也不愿意在腐败黑暗的官场里蝇营狗苟。词的下阕真切地表达了自己厌恶官场污浊、想要辞官归隐的愿望。其实姚鹓雏词中不少抒发牢骚失意之情的词句,像“除却封侯,尽许词人有白头”(《减字木兰花·自题词卷》)、“薄宦久宜员外置,尊前闲数清流”(《临江仙·和倦鹤》)、“倦逐名场,且娱暮景。须等,一叶五湖渔艇”(《侧犯》)等词,都蕴含着一股郁勃不平之气。这种抑塞不平往往在词人心中久久牵萦,难以排遣,最终不得不化为归隐江湖的无奈之愿。
(三)天涯羁旅、漂泊归思
姚鹓雏是那个动乱年代千万漂泊流离知识分子中的一个缩影,青年时为了求学谋生远走他乡,后更为了避乱不得不漂泊西南,于是他便以人生为“倦旅”,往往在笔下流露出浓郁的羁愁与归思,且看以下一组词句:
词客飘零关塞暮,莽天涯、弹铗浑无处。(《金缕曲》)
杳杳青瑶千仞,乡思黯愁生。(《甘州·寄濮伯欣居士兼呈柳劬老》)
暮江头,正冷烟、斜照当楼。笑指鬓丝,又惹天涯新愁。(《梦扬州·和寄庵即赠》)
叹旅褐栖尘,衰颜褪酒,憔悴谁知。(《木兰花慢·黄叶》)
泛桂楫、归须早。恁淹留、朱颜俄已槁。(《倒犯·寒林》)
词人笔下经常会出现“社燕”“啼鹃”“冷鸥”“晚鸦”等意象,这些意象本身就隐含一定的文化意蕴,很好地贴合了作者羁旅飘零、怀念故乡的情思。游子思乡是人之常情,但姚鹓雏的怀乡情结似比常人更为浓郁。他曾在《家乘小草》中叙述自己的家世经历,并深情地描绘了其松江故居:“余家濒市河,前为肆,后室三楹为起居食息之所……河之南,虚旷多林木,有木商设肆其中。每夜新月上林杪,往往有笛声起窗棂间,渡水声益清,凄感中人。余十许岁时聆之,至忘寐,至今此境仿佛心目间也。”[3]1151垂暮之年仍不忘此境,足见他对故园的魂牵梦萦,那么在异乡羁泊之时浓墨书写游子愁思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二、词艺特点:咏物抒情、不主一格
纵览姚鹓雏现存的所有词作,其中写景咏物词几乎占据了半壁江山。应当说,词人是非常擅于描摹物态的,任其一支生花妙笔尽情渲染,那些景物仿佛便在纸上活了起来。鹓雏后辈汪岳尊曾以“差喜玉田抗手”③来评价《苍雪词》,若仅从长于咏物的角度来看,这还是相当贴切的。在作品内容上,姚鹓雏的咏物词品类丰富,所咏对象从四时花树、雨雪落叶一直到室内的妆阁砚墨等。在创作手法上,他或是采用工笔细描,体物肖形;或是遗貌取神,注重传达景物内在品格;亦或是二者结合,总之曲尽其妙。如他将百年老松盘曲蛰伏的姿态逼真地形容为“化作玉龙仍偃蹇,破壁将飞还伏”(《壶中天》);用“枯香自抱,怜渠憔悴,肯落风前”(《雨中花慢·十月菊》)写尽霜寒菊花宁可抱香枝头也不愿随风萎落的高洁之操; 以“绵绵脉脉何人见,比似愁丝,更少休时”(《采桑子·雨丝》)来写出雨丝的缠绵不尽。而最能体现其咏物精妙之处的莫过于这两首同题小令《双调南乡子·瓶中红梅》:
“缟袂想臞仙。洞壑沉冥不计年。一酌人间金谷酒,翩然。醉舞霓裳也自妍。
春浅月初弦。小驿孤村梦化烟。谁记旧时高格调,堪怜。开向银屏画烛前。
疏影倚春寒。闲飐屏风玉漏残。漫拟小红桃杏色,谁看。强学时妆转觉难。
香雪海漫漫。归去江南认故山。只恐他时还忆着,前欢。酒污罗裙泪有斑。”
这组词作于词人流迁重庆之时,开头就落笔不凡,以沉冥洞壑的白衣仙人小酌人间美酒的醉态,来比拟瓶中红梅以水滋养,传神地写出了梅花的绰约仙姿。接着画面转变到了如梦似烟的小驿孤村,红梅旧时的高逸格调已然消泯于世俗的“银屏画烛”中。后一首则更像是将红梅比作一位女子,她疏影倚窗,“强学时妆”,归去故山,最终在一片斑驳清泪中含蓄收场。两首词虚实转换,不着痕迹,却尽得梅花风流。红梅曾经的曼妙翩然与如今的沦落孤村、迎合时俗形成鲜明对比,加之后一首中“归去江南认故山”的描写,让人很难不联想到彼时词人自己飘零流落的身影。清人邹祗谟《远志斋词衷》中说:“咏物固不可不似,尤忌刻意太似。取形不如取神,用事不若用意。”[1]653姚鹓雏的咏物词正是抓住了这点,不粘不脱,不即不离,使得所写之物了然于目前而又隐含着丰富的想象余地。
除了咏物词中精湛的艺术描写之外,鹓雏词在语言上也形成了自己的独特之处。柳无忌曾以“风华婉约中,别饶雅淡深远之致”[2]1来概括姚鹓雏诗词的风致,所谓的“雅淡深远”与其词的语言特征自然是分不开的。与南社其他善词文人的用语相比,如王蕴章的偏于密丽、吴恭亨的浅近流俗,鹓雏词整体呈现出清雅流丽、简畅自然的语言特色,这具体表现在三个方面。其一,其词造语清新俊巧,如《浣溪沙》之“山雨疏疏湿晚鸦,霜灯点点透窗纱”,连用叠词自然描绘出一种初春山雨余寒未尽的感受。又如《高阳台·梨花》用“剩宵深、淡月溶溶,移影墙腰”烘托出朦胧月下梨花疏影的淡雅氛围,清新澹远,韵致天然。其二,姚鹓雏经常采用对偶句来为其词增添亮色,使得全词疏中有整,更多一分节奏和音韵之美。如“柳塘新绿满,花溆淡烟浮”(《临江仙·和倦鹤》)、“旷望关河希雁信,相思风雨冷鸥盟”(《浣溪沙》)、“寂寂寒奁倒碧簪,垂垂水柳带春阴”(《定风波》)等都是对仗工巧的佳句。其三,善于用典,融化前人诗词而浑然无痕也是鹓雏词的一大特色。他化用较多的主要是杜甫、李商隐及周邦彦等人的诗词。像《法曲献仙音·和逋居士遗作》这首词,运用多种故实来抒发世事无常、伤悼亡友之情,下阕中“邂逅许归来,话巴池、窗烛须剪”明显取自义山诗笔,种种点化极其自然,使得词情愈显蕴藉深厚。至于清真词,姚鹓雏在《甘州·寄濮伯欣居士兼呈柳劬老》《虞美人》(琤瑽彻夜鸣檐溜)中都化用了周邦彦的名作《满庭芳·夏日溧水无想山作》④,另有《踏莎行》(润逼衣篝)的首句也是来自清真的《大酺·越调春雨》。在化用前人诗词时,姚鹓雏多能翻出新意,很大程度上增强了其词的表现力和感染力。如《踏莎行》里词人先是慨叹“润逼衣篝,蠹生画轴,纵横流潦妨车毂”,借清真词逼真地形容出雨季湿热、车毂难行的状况,而后却笔锋一转,所谓“出门一笑我何之,钟山浓黛如新沐”瞬间将人引入一种豁达高远的境界中去,颇得辛稼轩“一笑出门去,千里落花风”(《水调歌头·我饮不须劝》)的神韵。这可以说是化用前人词而自出新意的典范了。
就词作风格来看,鹓雏词可谓兼收并蓄、不主一格。他早年曾自述其学词宗尚:“横览辛、姜,兼收吴、蒋、张、王、二周。随兴挹取,颇无专宗。近人则竹垞、湖海、樊榭、定庵。”[4]5这其中显然既包括以清真、白石、梦窗为代表的清雅一脉词人,又有辛弃疾、陈维崧等力主豪放的词人,可以说其学词视野是非常广阔的,由此也对其创作产生了积极影响。体现在词体风格上,姚鹓雏既有别饶韵致的深婉之作,又不乏一些豪放疏宕的词笔。前者当以《千秋岁引》为代表:
“陌上垂杨,栏边芍药。澹月疏帘尚如昨。秦筝罢弹玉砌静,吴笺省记银钩弱。凤台空,鲤波远,奈离索。 歌罢漫翻金凿落。欹枕独听斜街柝。户外酸风射罗幕。今年未归春社燕,明年去作秋河鹊。篆炉云,縠纹水,沉前约。”
此词的抒情主体可以说是朦胧难解的,可以说她是一位诉说着离别愁肠的女子,也可以看作是词人本身的凄凉心曲。全词在清静寂寥的景色勾画中穿插着一对情人的悲伤离索。“今年未归春社燕,明年去作秋河鹊”形象地写出了一方的漂泊不定,在这样的失望沉吟之中,二人的前盟誓约也如云散烟消。词人用语极其清丽隽永,疏密相间的入声韵脚为全词增加了些许悲恻之情,在一片幽眇微茫之中塑造出怅惘凄楚的意境风格。除了这种情景结合、风格深婉之作,他还有一些颇具豪宕之致的作品,如其《金缕曲·题四十年来之北京》,深情回望了四十年来京都之巨变,歌咏新时代的峥嵘气象,全词气势雄浑,矫健有力。《望江南》(行不得)三首小词倾吐了词人1938年西迁途中的真切感受,既“行不得”“留不得”更“归不得”,看似矛盾的书写却蕴含了他深刻的家国沉痛与无奈惶惑的身世之感,虽“文随情生,音无繁缛”[2]183,却直扣人心。而《金缕曲·题俞慧殊挽词四首》则可说是姚鹓雏伤悼词中的杰作,它鲜明地呈现出鹓雏词豪放的一面,这里且拈出最后一首:
“分手方秋暑。忽骎骎、籸盆除岁,好音无阻。细楷芊绵尺鱼简,但道食贫非苦。只举体、凛然冰冱。僵卧恍逢袁安雪,布衾单、并少吴棉护。存一息,宛如缕。
三旬荏苒西湖住。独怜子、冲寒皮骨,栖栖何所。寝疾维摩无言说,尚意餐眠如故。便寂寂、道山归去。千里巨卿鸡黍约,甚盈盈、一水偏难渡。生死别,恨终古。”
俞慧殊⑤与鹓雏同为南社社员,更兼同乡挚友。他从回忆二人平生交契、战乱分离一直写到俞氏的品性襟怀及伤悼死别,四首词一气贯注,哀思深厚。在这第四首中,词人着重写友人病危时的清贫枯槁及未能见其最后一面的憾恨之情。“千里巨卿鸡黍约,甚盈盈一水偏南渡”,词人肝肠寸断之状如在目前,悲恸凄切,溢于言表。沉痛激切的词情与《金缕曲》词调激越的声情相配合,使得全词愈显豪放激宕,达到了真切感人的效果。姚鹓雏曾在为汪东《梦秋词》题写的《踏莎行》中说道:“东坡莫道近粗豪,词坛今恨粗豪少”[2]197,从以上笔者的词例举隅来看,他也正用自己的填词实践践行了其不专主秾丽、兼尚豪放的词学风格观念。
综上看来,姚鹓雏词细腻传神的咏物描写、清丽简畅的语言、不主一格的词境风格整体构成了其词在艺术上的不俗之处。但客观地说,鹓雏慢词的章法结构还是更多的遵循传统,除了在《忆旧游·闻石公自贵阳至因寄》《齐天乐·忆龙华桃花》等少量忆旧词中,词人能够根据思绪在不同时空交叉穿梭来巧妙安排章法,其余的词更多还是以情景结合的二元形式来组构的,即上阕写景,下阕多叙事抒情。这样的“常法”安排有时难免显得重复单调、缺乏新意。
三、词学观:兼收并取、精畅通达
相比其诗话、文话类作品,姚鹓雏留存下来的词论材料是少之又少的。早年他自述学词尚浅,不足以写作词话⑥;中年后饱经忧患、为稻粱谋,更是缺少创作的契机,所以目前可见的只有他在民国报刊上发表的和诗词里偶有提及的零散的词论。这些词论多是采用随笔、漫谈的形式,整体来说是不成系统的。但吉光片羽之中未必没有真识,这里笔者就将结合这些有限的文献材料来考察姚鹓雏的词学思想。
陈水云曾在《南社论词之两派及其词学史意义》中指出南社诸子的词学观念是“革命性和保守性并存”[6]396,其区分的重要表现就在于诸成员对常州派论词观点是持批评还是认同态度。众所周知,常州词派是清代中后期影响甚大的一脉,其思想在晚近时期又被主导词学坛坫的清季四大家所继承发展。而南社诸子中有不少人是与这些词坛遗老相交甚密且受其沾溉的,与之联系密切自然会被贴上“保守派”的标签。陈文将庞树柏、蔡守、姚鹓雏等皆划为常州派追随者之列,这些人的词学思想也自然是衍续常派而力主周吴。那么从姚鹓雏的论词材料中是否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呢?先来看他早年几则论词的片段:
词于选韵,最当注意。以余所见,劲折清空之词,宜用仄韵;曼眇富丽之词,宜用平韵。白石善用仄韵,故顿挫处,声可裂帛。梦窗善用平韵,故感慨处,情韵婉约[5]6。
梦窗神力,我尝论之于诗,则宋之鲁直也。美成固词中之少陵,自宋以下推学杜最工者,不得不曰鲁直。则南宋以下学美成最工者,不得不曰梦窗也[7]。
近来词人无不崇梦窗者。平情论之,梅溪轻纤,玉田平俗,草窗机滞,竹屋辞庸,举无足以及梦窗者。要为上接美成,下开清初诸家无疑也。《止庵词辩》所谓梦窗能于空际翻身,神力非人所能到。顾不善者,每蹈“七宝楼台”之诮。余谓才力不逮者,无宁先取道碧山。碧山深秀工细,学者易于悟入也[8]。
白石《湘月》词自注云,即《念奴娇》鬲指声,万氏以其字句无不与《念奴娇》合,今人不明宫调,不知鬲指为何义,故不另收湘月调。戈氏以为其律异,其音亦随之而异,因以指为万氏之谬。……万氏所云字句不合者,亦微误[3]872-873。
根据这些材料,姚鹓雏早年论词确实十分推举周邦彦和吴文英,并且对词的音韵宫调等也时有探讨,这与清末民初词坛标榜梦窗词、重视词律的风气可谓是一致的。在第三条里,他指出学者作词宜先“取道碧山”,待到才力达到一定程度时再学梦窗,这显然是受到了周济提出的“问途碧山,历梦窗、稼轩,以还清真之浑化”[4]1643的学词途径的影响。而结合前文笔者提到他在《学词随笔》中自称的广收辛、姜、张、王等人及其填词风格倾向,我们可以得出这样的认识:姚鹓雏在词人、词体风格论上应是兼取浙常,并受到晚清四大家的影响。
除了这些随笔式评论外,姚鹓雏还创作了一些论词类诗词,这也是帮助我们了解其词学思想的重要依据。其比较集中的论词篇目主要包括《示了公论词绝句十二首》《满江红·论词》及一组前后分咏近代词家的《望江南》小词二十首。《示了公论词绝句十二首》被收录于《南社丛刻》第十八集中,是以论词绝句的形式评说自晚唐温庭筠至近代庞树柏等十八位词人。作者不拘常格,或一首专论一人,或一首连题四人,以诗意跳跃的语言纵论古今词家。论词绝句本身就比其他论词形式更“直凑单微,深抉词心”[9],加之作者见识深刻、筋骨老道,故能精准指摘各家特点。如其二中的“玉田微削梦窗腴,柳七风神故不虚”,仅用只字片语便精炼指出张炎词的瘦削峭拔、梦窗词的丰腴密丽及柳词的别样风神,其六又以“语秀真能夺山绿,律严差可比军行”概括出樊增祥、谭献词的语秀律工。整组诗可谓既清隽可喜又卓见迭出。《满江红·论词》两首作于1950年左右,是鹓雏后期之作,主要是以词人勾连来对词史做出一个简要的梳理,其中对清词的发展着墨稍多。所谓“成项谢,陈朱殁。鹿潭起,重扬扢。逮彊村高密,敦盘相接。七宝楼台迷架构,十围大木森苍郁”,对清词尤其是嘉道以后的词学流变勾勒得颇为明晰。作者善于以重点词人论来串连起词的发展脉络,梳理词的嬗变情况,这可以看作是姚鹓雏词史观的一种表达形式。关于其词史观,他在《桐风萝月馆随笔》里的一段话颇为警策:“词之初起,作者未多,门庭较隘……此后流播既广,生面别开;名流大家,并旁及声律,则有非一隅所得而限之者矣。我国学者之论,好称则古先,是古而非今,以演变为失其本。弇州以雄壮为次,亦斯蔽也。以今日观之,正是改革而宏大之。”[3]865由此可知他的词史观是非常通达的,没有明显的门户之见,不厚古薄今,以一种发展演变的眼光来看待词史,这在其论词不忘评议近代词家时表现得十分鲜明。
最后再看其《望江南》组词,这组词就近代一些名家的词学特点及成就来作题咏,一人一阕,自朱祖谋始,以章士钊结束,对各家的评点大多精当公允,堪称一部精简版的词人小传。例如以“精声律,曲海作梁津”来评吴梅,以“清苦江山留且住,野云孤鹤是平生”来指出夏承焘对姜夔其人其词的高度接受等。并且,由于作者在词前小序中交代所咏对象大多是“投分有素,劘切相期者”[2]206,所以全词可谓衷肠交织,凄情满怀,故当作深挚的怀人词来读也未尝不可。组词的分咏顺序是值得注意的,余者姑且不论,但首位歌咏对象却能反映出一些问题。尽管朱祖谋并不是所咏对象中年辈最长的,但鹓雏还是将其放在了第一位,且以“一代大家词”高度肯定了其词学地位。这固然与彊村老人在民初词坛的地位有关,但也反映出姚鹓雏对他的推重与尊崇。事实上,他不仅曾加入朱祖谋主事的舂音词社、问律于彊村⑦、屡用彊村词句作词,还手自迻写《彊村语业》,称其词“气格凝重,笔力苍坚,为不可及耳”[2]214(《减兰》小序),这些都可以印证他“常派追随者”的身份。
总的来说,姚鹓雏的词学思想确实与常州词派及清季四大家有着一定的联系,但仍有其别出心裁之处。他论词精辟得当,情格兼[10]95-138,古今齐览,持一种发展演变的词史观,整体呈现出开明通达的词学观念。
综上所述,姚鹓雏的词学创作以丰富的情感表达和精妙的艺术塑造共同构成了一个浑然的整体,它带着时代环境的鲜明烙印,但又浸润着词人本身的生命体验和艺术感悟。通过读其词,我们可以真切立体地感受到晚清民国时期一代知识分子的辛酸荣辱,对他的词论进行一定的考察也让其词学思想的辉光得以展现,对民国词学理论体系亦有补充拓展作用。应当说,姚鹓雏作为南社词人之一,在新旧文学观念激烈碰撞的时代中,其整体的词学创作与思想还是趋向保守的,保留了更多传统的印迹。
注释:
① 统计姚鹓雏《苍雪词》和集外词等,共计超过248首。
② 姚鹓雏作于1949年的词《浣溪沙》上阕云:“炳烛馀明亦有涯,残年何意托声家”,参见《姚鹓雏文集·诗词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第201页。
③ 汪岳尊《调寄昭君怨·敬题姚鹓雏先生<苍雪词>遗著》,全词云:“不识秦七黄九,差喜玉田抗手。南社玩年芳,数当场。 等是飘零黔蜀,国难乡愁当哭。触拨旧时心,引杯深。”参见《姚鹓雏文集·诗词卷》第373页。
④《甘州·寄濮伯欣居士兼呈柳劬老》中“正莺雏风老雨肥梅,飘萧满江城”,《虞美人》(琤瑽彻夜鸣檐溜)中“江南谪宦最堪怜,却道新来衣润费炉烟”,均是来自清真词《满庭芳·夏日溧水无想山作》。
⑤ 俞慧殊,名祖望,南社诗人,有《俞慧殊诗》。《苍雪词》中提及俞氏的还有《点绛唇·忆俞慧殊家月季》《月下笛·题俞慧殊藏陆宣公墓古柏重青图》等词。
⑥ 姚鹓雏《潜庵学词记》云:“治诗才三数年,学填词才数月耳,安足以作词话”,参见《姚鹓雏文集·杂著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876页。
⑦ 姚鹓雏《望江南》十二首组词小序云:“余不谙倚声,某年谒朱彊村先生,间语及之,而苦其律度”,参见《姚鹓雏文集·诗词卷》第18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