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下农村题材电视剧的审美建构
——以《山海情》为例
2022-12-26郝永静
郝永静
(齐鲁师范学院 文学院,山东 济南 250200)
在我国取得脱贫攻坚伟大胜利、迈向乡村振兴新征程之际,影视工作者积极回应时代强音,创作出了一大批紧扣时代主题的农村题材电视剧。其中,《山海情》顺利“破圈”,收视、口碑双赢,堪称“高原”中的“高峰”力作。在有效衔接脱贫攻坚时代话语的基础上,作品既用小人物群像的方式,讲述了在扶贫干部带领下的西海固普通农民战胜困难、摆脱贫困的奋进故事,又用史诗气度艺术化地探索和构建了多维度的审美意趣,让作品产生了深沉隽永、振奋人心的审美力量,找到了与观众共鸣的“最大公约数”。立足乡村振兴的现在与未来,农村题材电视剧必将源源不断地孕育、开花。认识和分析《山海情》审美建构的多元性,或许可以为今后影视剧的创作把握和引领当代审美风尚提供有益的参考。
一、写实之美——原型叙事及视听再现
与以往相比,近期的扶贫题材剧普遍表现出了鲜明的写实特色。一方面,扶贫剧具有天生的写实基因。我国脱贫攻坚进程中涌现出的无数先进人物和感人事迹,激活了扶贫剧创作者的灵感源泉,立足于真实事件的故事架构成为其普遍的创作趋势。另一方面,不少扶贫电视剧都运用了个性化的写实性表现手法。例如《石头开花》每集都从扶贫先进人物的纪实访谈切入故事;《江山如此多娇》大量采用手提、肩扛的拍摄方式,在片尾还用短视频札记讲述原型人物的真实故事等。这些源自电影纪实美学的创作手法使扶贫剧呈现出对“现实中的诗意”的追求,完成了对社会生活的审美化再现。《山海情》对写实之美的尊重与认可,则采取了典型化的原型叙事、空间视觉形象的复现、运用方言同期声等手段,传达出饱满的、真实的情节与细节,搭建出作品强健的现实主义骨架。
首先,典型化的原型叙事。“我们相信,取自原始状态的素材和故事比表演出来的东西更优美,在哲学意义上更真实。”[1]178西海固史称“苦瘠甲于天下”,曾被评为“全球最不适宜人类居住的地区”。聚焦近年来这片土地的沧桑巨变,无疑成为装载脱贫致富这一母体的典型案例。《山海情》就取材于宁夏回族自治区闽宁镇的真实故事,剧中众多的人物角色,如马德福、张树成、吴月娟、凌教授(及其助手)等都有人物原型。通过资料收集和前期采访,剧中复现了大量在西北农村真实发生过的事件,如用一个姑娘换一口水窖、一家老小七天七夜走到搬迁地、排半天的队打水等等,有的经过构思酝酿还成为推动剧情发展的重要线索。作品的戏剧时间包括上世纪90年代至今的三十余年,人物角色涵盖了农村干部、普通农民、进城务工人群等多种身份。这让作品的历史厚度不断拓宽之时,社会宽度也得以尽力延伸,成为一种“现实的渐近线”。从真实的故事中汲取灵感、积累素材,用典型化的戏剧故事回应时代呼声和现实关切,成就了《山海情》的写实底色,也引发了观众对以闽宁县为代表的西北农村山乡巨变的体认与共鸣,折射出新时期农村波澜壮阔的发展图景。
其次,空间视觉形象的复现。“空间是人类活动的地母”,“装载了时间,延续了历史性的记忆。”[2]153从这个意义上说,空间本身可以成为一种话语,具有表达诉说的能力。《山海情》在对场景的选择和搭建,服、化、道等元素的运用等方面也力求写实,尽量逼真地还原西海固曾经的自然环境、人物形象和社会风貌。剧集开篇即用航拍俯镜聚焦千沟万壑、黄沙漫天的西海固,在荒凉破败的农舍间众多灰头土脸、有明显风沙灼伤的农民依次登场。正如观众的评论所说:“演员们像是从土里长出来的”。随着剧情的发展,人们的生活环境从贫瘠发展到井然有序,外在形象也逐渐有了精气神;结尾段落里新闻发布会的大屏、风风火火的现代工地、郁郁葱葱的山区林木等视觉符号都形成了对脱贫致富小康生活的空间隐喻。如果说,空间环境的还原是影视艺术必备的基本素质,那么《山海情》则出色地完成了这种任务,产生了深深的“带入感”。从作品整体的影调色彩上看,主场景宁夏农村呈现出浓稠的“黄”色调。这种“黄”既是对西北黄土高原自然环境的客观记录,又是炎黄子孙记忆深处最具中国传统意味的视觉语言,承载了中华民族对乡土家园的深刻记忆和浓厚情感。这建构出地域色彩浓厚的空间氛围,让观众在深沉、怀旧的情感情境中走进西海固的昨天与今天,为作品的写实品格夯实了赖以生存的空间环境。
再次,方言同期声的运用。方言承载着鲜明的地方文化,传递着浓郁的烟火气息,承担着为生活还以“原声”的作用,是现实主义影视作品惯用的创作手法。《山海情》在摄制时就采用了方言同期声。导演孙墨龙提到,“用方言摄制的想法产生于前期采风阶段,主创发现当时参与对口扶贫工作的福建人来到宁夏后,由于方言差异与当地人交流困难,扶贫的第一关就是语言关。”[3]可见,方言同期声是对“对口援建”这一政治背景下闽宁镇语言风貌的写实再现。剧中西北农民粗犷高亢的地方语调,是对人物原汁原味的生动临摹;白校长掺杂着西北普通话的语言表达,是对乡村教师知识分子形象的有声书写……虽然方言的作用不止于写实,但其作为影视语言的重要媒介,承担的基本功能即为无限趋向生活、尽力还原现实。对方言的运用显示出《山海情》向现实和人民致敬的创作态度,让其在描摹现实中更加立体生动,增添了作品写实之美的韵味与层次。
《山海情》多种写实手法的融汇成就了其鲜明的现实主义特色,形成了对以西海固为代表的我国西北农村历史、现实问题的真实关照与投射,真切地拉近了观众的审美距离。从叙事架构,视觉、听觉语言等方面出发,观众可以用类似“在场者”的身份,去触摸新时期我国农村波澜壮阔的发展画卷,去认识和了解普通农民的生活变化与情感变迁,进而驻足和展望乡村振兴的当下与未来。从这一角度上说,对写实之美的不懈追求和多样化表达符合观众的鉴赏习惯和审美期待,理应成为我国当下农村题材电视剧创作的标准和共识。
二、劳动之美——劳动的热情及时代内涵
“劳动美是社会美的最基本内容,是人们在生产劳动中形成和表现出的美。”[4]120新中国成立之后,从五六十年代的《创业史》,到八十年代的《平凡的世界》《人生》,再到新世纪的《出梁庄记》等,对劳动热情,劳动与个人、生活关系的关注都成为艺术作品中一个重要的存在。进入新时期,在职场精英剧、古装剧、都市生活剧等题材包围之下,聚焦基层劳动人民的影视剧在数量和影响上均不占优势。在农村题材电视剧中,以搞笑、爱情等为核心元素的剧目层出不穷,对劳动之美的表达则处于“犄角”位置,难以得到丰富而深刻的书写和描画。实际上,劳动之美既是马克思主义劳动观的重要内容,也是“辛勤劳动、诚实劳动、创造性劳动”之时代精神的必然要求。面对脱贫攻坚、乡村振兴的艰巨任务,广大农民要想摆脱贫困、实现小康,除了政策帮扶、农村产业创新等举措之外,离不开每一位农村劳动者的奋斗热情与劳动实践。因此,农村题材电视剧只有反映出农村劳动者积极向上、昂扬奋斗的劳动风貌,才能更接近当下农村和农民的真实生活。在农村题材影视剧中着力展现和渲染劳动之美,可以潜移默化地增强人们的劳动意识,对于弘扬劳动精神、展现当代中国昂扬向上的精神风貌具有重要的价值和意义。从一定程度上说,劳动之美的审美塑造是当代农村题材电视剧艺术表达的重要一环。
《山海情》对劳动之美的呈现,表现为对农村劳动者的高度赞扬、对劳动者个人价值的尊重,以及劳动者出路的探寻等几个方面。
首先,作品关注和刻画了一群满怀激情的劳动者,展现了大量的劳动场景。片头得宝、水花手捧菌菇直视镜头微笑的画面和片尾用横幅卷轴慢移镜头铺陈的农村热火朝天的劳动图景遥相呼应,用浪漫主义的手法抒发了热烈奔放的情感态度,生动表达了《山海情》对农村劳动者讴歌、礼赞的审美主张。“种菌菇”“卖菌菇”是剧目里着墨颇多的一个段落——对从研究种植方案、菇棚的搭建,到粪肥的运堆、拿捏得当的采摘,再到卖菇、解决滞销难题等劳动过程都给予了演绎,对以得宝、水花为代表的农村普通劳动者的劳动状态均给予了生动呈现。剧中的农村援建骨干、基层干部从形象上看也和普通劳动者并无二致,他们深深扎根一线,或带领移民一起跨越戈壁,或为治理水患、种菇销菇亲自上阵,劳动也成为了他们的立身之本,成为了他们联系群众、永葆活力的行为自觉。立足于社会转型的现实背景,作品还刻画了以“白麦苗”为代表的进城农民工形象。伴随着对新生活的向往和周围人的质疑,用自己的奋斗和美德在城市中生存,继而获得尊重和认可,是这些“海吉女工”无声的劳动宣言。对她们生产车间、达标考核、居住环境、人际交往等方面的戏剧性展示,反映了剧作对进城务工劳动群体的关切和尊重。可以说,剧作有意识地以各个层面的农村劳动人群为描摹对象,展现了他们身上坚持不懈的劳动精神,从而肯定和弘扬了新时代干事创业的劳动之美。
当然,《山海情》并未在单纯的劳动热情之处终结,继而关注普通劳动者精神灵魂的建构与安栖,勇敢叩问劳动者的未来归处,显示出对劳动之美的进一步探索。剧目后半段对白校长和辍学打工学生的叙事,其实也是在向观众发问:农村劳动者眼前的脱困与未来的发展该如何合二为一?在物质世界脱贫之时,如何实现精神世界的丰饶?全校师生《春天在哪里》的嘹亮呐喊让白校长豁然开朗,也是剧作尝试做出的回答——只要心中有梦想,并执着奋斗和努力,劳动者终将驱散阴霾、迎来春天。“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劳动者”。如何做一个时代需要的劳动者?这是剧作关注和表达的重要课题,也是我们在新时代大跨越发展中必需面对和解决的问题。作品中得宝、麦苗、水旺、尕娃等人通过不断学习、勤于思考、不懈奋斗脱贫致富的生命轨迹,就是对新时代命题下提升自我、“走正路”的劳动精神和劳动实践的告白,也是对劳动之美的进一步延伸——劳动之美不只表现为劳动之时的激情豪迈,也关乎劳动者精神世界的充盈丰满,离不开对劳动者个人尊严的认可,更离不开劳动者以知识为基础的不懈努力。在知识更新中进行“辛勤劳动、诚实劳动、创造性劳动”成为作品对劳动之美的时代内涵进行镜像投射的密钥。
重视劳动价值,树立正确的劳动价值观,是新时期社会主义的主流话语。《山海情》对劳动主题的审美构建,显现出对劳动价值的尊重认可、对劳动者的生命礼赞、对劳动者未来的美好希冀等多种层次,这让作品产生了鼓舞人心、发人深思、催人奋进的审美力量,也为新时期劳动之美的荧幕建构提供了可堪参考的注脚和诠释。
三、乡土之美——满溢地域色彩的人情美
“从基层上看去,中国社会是乡土的”[5]9。几十年前的“乡土中国”经过快速的城镇化演变,乡村和城市慢慢成为人们心中交织的“此岸”与“彼岸”共荣共生。乡村美学在精神和文化寻根中孕育而生,涉及生活、生态、文化、情感等多个方面。将乡村投射于艺术作品中,则存在着批判之维、诗性之维和现实之维等不同方式[6]22。当下农村题材电视剧是站立在脱贫攻坚伟大胜利和乡村振兴新起点的基础上的,因此,在现实地表达农村时代发展之巨变时,虽不排斥一定批判性,但是诗意而积极地建构乡土之美更显得至关重要。这既符合观众当下的审美需求,也是对新农村建设的肯定与回应。
找寻并书写中国乡土人群身上特有的情感风貌、精神动力与生命力量,方能彰显农村题材电视剧审美价值的人文性;敏锐地捕捉乡土人群在新时代新征程中思想观念、精神生活等方面的新变化,才能成就农村题材电视剧审美价值的时代性;向文化和历史寻根,挖掘那一方乡土特色鲜明的地域文化,探寻某一地域人群独有的精神力量,才能凸显其审美价值的社会性。《山海情》的乡土之美,就体现出当代农村题材电视剧审美价值的复杂性,主要凝聚在时代洪流中乡土人群未曾改变的人情美描述上,反映了西海固那一方土地上人们独特的精神图谱。
“乡土的美是人的文化,人的美学。乡村中最珍贵的不是山水田园,而是世代栖居在那里的人”[5]76。在《山海情》塑造的乡村众生相中,人们面临着异地搬迁、新建家园的考验,面临着种植菌菇、找寻销路的难题,面对着走出乡土、出外打工的艰辛,无论贫穷还是富足,都浸润着浓浓的人情味,表现出比城市更加紧密、团结的社会关系。得福的父亲马喊水义务为村民们看病治病,海吉女工互帮互助、相互鼓励,整村搬迁时热热闹闹地欢聚摆宴。即使得宝、尕娃“扒火车”,乡民们也理解他们迫于生活无奈的心酸,没有太多的责怪;甚至还为“扒火车”摔死的异乡人下葬,让他“入土为安”。在现代激烈转型的社会语境中,《山海情》的乡民们那份历经岁月风霜洗礼未曾改变的深厚情谊更显得弥足珍贵。乡土中国的力量“不在身外的权力,而是在身内的良心”[5]121,这份熟习的亲切友善、互帮互助的浓郁人情味,就构成了《山海情》乡土之美的基础。
《山海情》中的乡土之美还来源于乡村儿女情感的纯真、含蓄与坚定。从剧中人物的情感关系角度出发,青梅竹马的得福和水花虽然失之交臂,但还能给予对方帮助和温暖;水花丈夫虽然截肢瘫痪,但水花依然不离不弃、撑起了整个家;得宝和麦苗虽然兜兜转转、远隔异地,但一直心意相通、矢志不渝。这种简单而持久的情感从未直白露骨地表达过,却在人物的眼神、动作间自然默契地流淌出来:水花望着得福说出“我嫁”时委屈、倔强的眼神;赶到新搬迁地时,两人在漫天黄沙中相视而笑;得宝和麦苗早已心心相印无需过多言语……这种含蓄深沉的情感再现蕴含着中国传统文化的底色,置于《山海情》的当代叙事中,就愈加散发出一种返璞归真的含蓄委婉的审美韵味。
同时,当代农村题材电视剧中的乡土之美,不应仅是城乡关系书写过程中的精神寻根、田园牧歌式的优美礼赞,还需要深沉、奋发的情感力量的表达。《山海情》中反复出现的插曲“走咧,走咧,走远咧,越走呀越远了,眼泪的花儿飘满了……”,来源于西海固的传统民歌,唱出了西海固人民长久以来迫于生计而背井离乡的无奈和悲伤。尕娃父亲出走、“消失”的细节也侧面交待和印证了这片乡土曾经的贫瘠与荒凉。作为“最不适宜人类生存”的地区,《山海情》中的西海固向来不缺乏苦难,从在苦难中挣扎,到如今的超越苦难、摆脱贫困,没有精神力量的给养是不可能完成的。剧作在承认这方乡土苦难的基础上,着力挖掘和表现了人们身上特有的顽强不屈、坚韧不拔的生命力量。开篇得宝等人对“离家出走”的渴望,正是西海固年轻人努力摆脱苦难、找寻幸福的不屈写照;这些年轻人不论在外打工,还是在乡务农,都如同水花驮着全家在戈壁滩上走七天七夜时一样,满溢着努力改变命运的顽强韧劲和艰苦努力。剧作有意在西海固乡土人群中独特的精神图谱处深耕细作,在真实的乡土演变中,用温暖、积极的情感态度审视和关照地方传统、地域精神,在认可和传承地域文化的同时,也产生了深沉而美好的情感力量。这成为作品意境悠远、耐人回味的的关键所在。
结尾处剧中人又回到了涌泉村,当初的戈壁滩早已变成了绿水青山。当主人公争相呼喊着“水最甜的地方”时,这群从乡土中走出来、业已步入现代都市中的人们,也在进行着精神文化的寻根,重新回味着从乡土中孕育出来的美好与甘甜。由此,《山海情》的乡土之美,成为在城乡关系审视中对乡土精神的回归。
四、崇高之美——理想与历史、现实的艺术互动
习近平总书记在2014年指出,应该“通过更多有筋骨、有道德、有温度的文艺作品,书写和记录人民的伟大实践、时代的进步要求,彰显信仰之美、崇高之美”[7]8。崇高精神的内涵表达在新时期艺术作品中受到了推崇和重构,成为艺术创作的重要议题广泛融入作品叙事与审美表达之中。近期的农村题材电视剧也纷纷高举“崇高”的大旗,以农村基层干部的微观视角切入,在扶贫脱困、干事创业的叙事框架下,通过一个个有血有肉、敢于担当、扎实工作的农村干部形象传达出崇高的道德情操和伦理行为。与此同时,为了连接和把握当代观众的审美期待,让剧中人物道德的崇高转化落实为观众的“崇高”的审美情感,农村题材电视剧作品又需要采取“接天入地”的新型表达方式。作为“理想照耀中国”——庆祝中国共产党成立100周年的“献礼剧”,《山海情》在张树成向马得福描绘的“塞上江南”的美好理想中展开叙事。剧中的故事可以说是一场基层党员带领农民群众的“逐梦”之旅,旅途中激荡着崇高的理想信念和不断战胜现实困难的伟大实践。这就使《山海情》成为当代话语中崇高美的荧屏模本,完成了对崇高美的新诠释。具体来说,作品对崇高的审美构建表现在两方面:一是“在平凡中遇见伟大”的人物塑造,二是“变不可能为可能”的理想叙事。
“在平凡中遇见伟大”,是指影视剧将镜头对准农村中平凡的普通人之时,不忘表现那些勤政为民、克己奉公的优秀领导干部;在塑造基层领导干部之时,通过展现其在日常生活中思想、生活、情感等方面的状况寻找和描述其平凡中伟大的一面,实现在平凡生活中寻找崇高和将崇高生成过程生活化的目标,体现出崇高之美的时代性。《山海情》虽没有选取“英模化”的党员干部为塑造主体,但却以侧面白描的方式刻画了许多优秀的基层干部,如涌泉村身体力行种树的老支书、为兴建扬水站鞠躬尽瘁的张树成、坚持机关食堂“顿顿吃菇”的杨县长等。这些人物身上彰显着薪火相传的“崇高”的道德审美,传达着新时代农村题材电视剧的“正能量”。在此基础上,作品从“马德福”这个基层青年干部的视角切入,剥去人物身上的政治外壳,还原其生命个体的本来面貌,关注其成长成熟的心路历程。比如,他心中虽有“塞上江南”的美丽愿景,但开始对“未来是个啥样子”并不十分清晰;种菇现场会前,对走“独木桥”还是“高速路”,他也有迷惘,幸好有白校长及时点拨;整村搬迁遇到村民阻挠时,他将“刁民”二字脱口而出,直到深入了解了村民的想法之后才发生了转变……这种讲究生活“毛边”的塑造方式,使剧中的人物摆脱了脱离实际的高大上,变得有血有肉、鲜活生动,“接地气”地引起了观众的好感和共情。同时,在动员村民移民吊庄、为金沙滩村民通电通水、反映双孢菇销路问题、解决整村搬迁难题等叙事段落中,马德福逐步展现出党员干部的担当,成长为“崇高”精神的实践者和引领者。这实际上通过关注崇高道德理念的生成、升华过程,将崇高对象平凡化,以浓烈的人性回归返照崇高美的个人主体,成为观众在鉴赏过程中可以触碰、可以理解的崇高道德的审美客体,充分契合了当代观众的审美追求。
“变不可能为可能的理想叙事”,则是指《山海情》通过剧中人们在美好理想召唤下冲破阻力、走出贫瘠的叙事文本,传达出改天换地、“变不可能为可能”的雄伟气势与磅礴之力,恰好符合美学中关于“崇高美”本源的理辨。康德将崇高分为两种——数量的和力量的,认为只有在巨大的威力之下被激发出巨大的抵抗力量时,才能感受到自我的勇气与尊严,进而产生美感[8]144。伯克则强调崇高是建立在“以痛感为基础”上的“痛苦的超越”[4]204。《山海情》中对萧条干旱的塞北平原的影像复现,对人们艰难地穿越戈壁滩等情节的刻画都反映和展现了西海固自然环境令人恐惧的巨大力量。生活在这片土地上人们想要改变生活,必然伴随着轰轰烈烈的斗争与努力。当剧中人战胜苦难、摆脱贫困之时,这种“以痛感为基础”的人与自然一争高下的斗争与冲突,这种变不可能为可能、不断改造客观世界的伟大实践,足以引发能够抵御“庞大力量”的喜悦和感动,激荡着精神上的满足和愉快,从而“在共情的痛苦与想象的狂喜中”[9]49产生了剧中人、荧屏外审美体验上的崇高共鸣。
作品末尾几位好友重返故土,航拍全景的青翠山峦与当初的沟壑纵横形成着强烈对比,配以“塞上处处是江南的愿望正在实现”的旁白,完成了对这群平凡人20多年来“变不可能为可能”的伟大壮举的影像诠释。作品通过个性鲜明的人物群像塑造,将每一位昂扬着生生不息奋斗活力的平凡人刻画为“变不可能为可能”的历史创造者,刻画为将美好理想付诸现实的实践者,刻画为勇敢追求幸福的伟大创造力的生命主体。正如《山海情》的片尾字幕讲到的,剧作是“大时代写给每个人波澜壮阔的史诗”,这种“人民的史诗”本身就是对普通人民崇高力量、伟大精神的赞许与称颂。至此,剧作把每一位勤劳的村民作为历史创造者的崇高主体身份加以体认,这不仅扩展了作品崇高之美的主体范围,也让观众在欣赏这一人民的、民族的史诗之际,由钦佩、崇敬的理性情感上升为对中国人民不屈不挠的精神认可,对中华民族自信自强的文化认可,表现出对自我、他人、国家的肯定、期待的积极态度。这正是当代话语中“崇高”这一审美导向的需求与表征,也凸显和成就了作品的美育价值与社会功能。
五、结语
新时期文艺创作特别强调“在培根铸魂上展现新担当,在守正创新上实现新作为,在明德修身上焕发新风貌”[10]。在观众审美品味不断提升的今天,农村题材电视剧在与祖国、时代和人民同行之时,如何寻找观众即人民的审美知音,如何发挥其在培根铸魂、价值引领等方面的作用,最终实现用美的观念振兴乡村的旨归,应是一个需要不断总结、不断思考的过程。《山海情》在缝合“脱贫攻坚”“乡村振兴”的时代话语时,一方面从真实的扶贫事件中建构戏剧冲突的合理性,使剧作带有鲜明的现实主义的写实之美;另一方面用对文化、历史观照与审视的态度,运用符合艺术规律的润物细无声的表达手段承载时代发展、历史变迁和民族精神,构筑起富有时代激情、干事创业的劳动之美、富有浓厚人文气息和地域特色的乡土之美,聚绘出新时期“在平凡中遇见伟大”和“变不可能为可能”的崇高之美,彰显了作品的时代高度、文化厚度和审美宽度。作为当下农村题材电视剧谱系中的一员,《山海情》虽不尽善尽美,但在审美地把握文艺作品与时代、观众的关系,艺术性地构建审美意趣等方面,无疑做出了有益的尝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