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小小小小的火》中的女性哥特元素解读
2022-12-26柏慧
柏慧
(扬州大学外国语学院,江苏扬州 225000)
《小小小小的火》(Little Fires Everywhere)是伍绮诗(Celeste Ng)在处女作《无声告白》(Everything I Never Told You)后的重磅新作,小说描写了离经叛道的少女伊奇难以承受家庭伦理的束缚,用一场熊熊烈火将自家住宅付之一炬的故事,同时行文中还穿插着华裔女性贝比的悲惨境遇与美国单亲母亲米娅在父权制社会中艰难生存的细节。小说中的伊奇、贝比与米娅这3 位女性分别代表了美国父权制社会在家庭教育、种族歧视与性别角色等方面对女性的塑造与压制,展现了对女性生存处境的深刻关切。
女性哥特理论由艾伦·莫尔斯 (Ellen Moers)在其著作《文学女性》(Literary Women)中予以定义为“自18世纪以来,女性作家以我们称之为哥特式的文学模式所创作的作品”[1],并正式将女性主义理论引入哥特文学。在经历30 余年的发展与沉淀后,女性哥特的含义也愈加丰富成熟,是女性作家“以哥特体裁为载体、以哥特因素为手段”[2],剖析女性角色在父权制社会中所面临的各种问题的现象。《小小小小的火》一方面着重刻画女性内心的敏感、焦虑与缺乏安全感,另一方面表达了对女性成长的关注,因而小说具有以下鲜明的特征:首先,小说注重描绘女性人物的内心体验,如恐惧、无助与绝望等情绪[3];其次,小说侧重烘托女性人物在父权制社会中被迫承受的角色设定与责任,不但揭露了父权制社会对女性的塑造,同时展现了她们面临的种种伦理困境与为挣脱外界束缚而做出的努力。因此,本文拟以伊奇、贝比与米娅这3 位女性为缩影,从父权制社会中的家庭教育对女性的塑造、种族阶级等级分层对女性的压迫以及性别角色对女性的约束这三重维度审视小说中独特的女性哥特元素,考察女性在父权制社会中的觉醒、颠覆父权制社会的束缚与追寻自我救赎的生存状态,同时表现女性建立自我意识与抗衡父权制社会的艰辛且复杂的过程。
1 女性意识的觉醒——伊奇的纵火反抗
“恐怖、怪诞作为女性哥特小说的主要特点”[4],充斥于理查德森家的住宅,暗示了父权制社会中女性的成长环境。这所住宅如同传统哥特小说中常有鬼魂出没的中世纪城堡,其内部萦绕着紧张阴郁的氛围,禁锢着女性的身心自由;而家庭内部畸形的人际关系、女性有限的生存空间与病态的家庭伦理则成为“新式”鬼魂,不仅压抑着女性的自由发展,还极易令她们被恐惧、焦虑与绝望等负面情绪裹挟。在父权制社会中,女性常被塑造为社会秩序与“父权夫权社会中精神束缚的承受者”[5],长期处于男性的凝视之下,并被要求顺从社会的规训。因此,作为被审视的对象,女性无法轻易反抗社会的塑造,最终造成女性的畸形发展与难以愈合的心理创伤。
在《小小小小的火》中,“理查德森家的小女儿伊莎贝尔终于精神崩溃,一把火烧掉了她家的房子”。小说开篇便描写伊奇偏激的纵火行为与不辞而别,不仅使情节的整体发展陷入悬念的迷雾,也如一场具有宣言意义的仪式,展现了她为摆脱父权制社会中家庭教育的束缚所采取的暴力行径。理查德森家的住宅象征着压制伊奇个性发展的父权制社会,其内部的女性生存空间与家庭成员之间畸形的人际关系都令她感到窒息。由于她是一个羸弱的早产儿,她的母亲理查德森太太养成了仿佛透过显微镜观察女儿的习惯,甚至处处限制女儿的行为。随着时间的推移,她的担心最终彻底脱离事实依据,完全是毫无理由的情绪流露。因此,伊奇对此十分反感,她不仅厌恶家庭内部表面和谐却“各怀鬼胎”的氛围,还腻烦家人们虚伪、冷漠与清高的嘴脸,因而常被家人斥责神经敏感、离经叛道,最终致使她难以融入家庭生活,只有逃离自家住宅时才能获得短暂的精神安定。因此,理查德森家庭内部中属于伊奇的生存空间十分有限,令她难以实现自身的个性发展,被迫承受家庭伦理的制约。此外,她长期处于母亲的审视之下,这不但遏制了她的自由,更令她难以适应家庭生活的控制,同时暗示了其后期女性意识觉醒的必然性。此外,莱克西与伊奇两姐妹对父权制社会的无形塑造表现出了截然不同的态度,这实则揭露了理查德森家庭内部畸形的家庭关系。姐姐莱克西代表着自觉接受社会塑造与精神束缚的女性,她们不但“重视穿正确的衣服、说正确的话、与正确的人交朋友”,而且自愿遵循社会与家庭的规训,从未质疑过父权制社会的权威,反而将具有反叛与批判精神的伊奇视为“害群之马,理查德森家的异数”[6]。与此同时,在伊奇的同学德雅因其非裔身份遭受老师的不公对待时,所有的家庭成员对此漠不关心,固执地认为学校领导自有其判断理由,甚至训斥为同学打抱不平而不惜与老师理论的伊奇,并勒令她遵守师生等级秩序。因此,这一病态的家庭伦理直接促成了伊奇女性意识的觉醒,不断变化的青春期心理状态与日益增长的自主意识促使她挣破父权制社会的束缚,以难以阻挡的力量与目无一切的坚决态度宣告与这一充满自私与虚伪的家庭伦理的决裂,从而充分发挥自己的个性,不再被禁锢在虚伪的道德伦理之中。
如此一来,伊奇便能清楚地意识到,这看似平静的家庭生活实则遍布着隐性危机与矛盾,更暗藏着众多家庭成员难以言说的秘密。莱克西在高中毕业后意外怀孕,无法承担放弃学业独自抚养孩子的后果,致使她被不安与焦虑裹挟,在情绪不稳定的精神状态下冒用朋友的姓名堕胎,彻底丧失了对自身命运的主宰权。莱克西的顺从不但揭示了父权制社会的规训极有可能造成女性的畸形发展,而且表现了美国父权制社会对女性的控制与她们的普遍处境。其实,“性别角色在很大程度上是社会化过程中内在化的期望和价值观的结果”[7],致使众多女性只能自我约束,无法听从自身真实的想法,最终只能活在家庭的期望之下,甚至无奈放弃自己的个性发展,导致不可调和的矛盾逐渐积累。然而,具有反叛精神的伊奇则以无法阻挡的趋势冲破父权制压迫的桎梏,用一场大火宣示自己的主体性觉醒,惩罚其他家庭成员的伪善与自私,并揭露父权制社会的不堪一击。
2 女性颠覆压迫——华裔女性贝比的抗衡
在哥特主义小说中,女性人物多以孤独、无助、游离于正常世界之外等被异化的“他者”形象出现。随着哥特小说及女性主义理论的发展,女性角色逐渐不再安于被压迫的现状而是企图奋起反抗父权制社会的束缚,维护自身的合法地位,争取自身合法权益,并尝试颠覆父权制社会对女性的“他者”化倾向。此外,美国社会中充斥着以阶级、种族与性别为划分标准的阶层与等级,将少数族裔弱势女性控制在社会边缘,长此以往塑造了她们饱受磨难、被美国社会压迫的女性形象并获得了对自我身份的清楚认知[8],深刻把握到自身当下在美国社会内孤立无援的处境。
《小小小小的火》注重刻画贝比恐惧、焦虑和绝望的内心体验,展现她作为华裔单身母亲的悲惨遭遇。她的人生充满着悲剧色彩,她跟随男友来到美国,却在怀孕后惨遭抛弃,她独自生产,处处求职,却由于根本性的种族、阶级关系与女性身份一再被拒之门外,被迫徘徊于社会边缘,最终患上产后抑郁,无奈之下将孩子留在消防站。贝比此时被绝望吞噬,在异国的生存焦虑,母子分离的恐惧与愧疚之情萦绕在她的心头。“恐怖感的产生往往伴随着自己对自我身份的探寻与确认”[9],因此她深刻地认识到了自身不但正被迫承受美国父权制社会的无情操控,而且少数族裔女性与单身母亲的双重身份更是令她遭受众多非议与不公对待,被动处于孤立无援与绝望无助的凄凉处境。这令她充分地意识到,在东方主义的权力话语之下,华裔女性群体被塑造为神经敏感脆弱、长期处于弱势地位并饱受苦难的形象,与此同时,以阶级为核心,以性别和种族为拓展的美国父权制社会更是对她们的生存造成了遏制。
贝比生活的西克尔高地这一场域标榜自身的开放包容多样性,但这只是流于表面的口号,其实这里充斥着种族歧视,只不过生活在这一地区的居民假装自己并不存在种族歧视的观念。小说中的抚养权争夺事件则极大地放大了贝比在美国的生活处境,她因无法兼顾工作与育儿而选择将孩子遗弃在消防站,只留下一张写着“宝宝名叫美玲,请收留这个孩子,给她更好的生活”的字条。孩子后来偶然被美国家庭麦卡洛夫妇收养,他们多年求子未得,甚至不惜领养华裔女婴以满足自身成为父母的愿望,并标榜自身“通过跨文化收养,打破了种族主义的藩篱”。其实,与贝比处于对立面的麦卡洛夫妇即是美国父权制社会的典型代表,麦卡洛先生拥有薪资丰厚的稳定工作、较高的社会地位,而麦卡洛太太则决心成为全职母亲,为孩子提供无微不至的照顾,这令他们充满了高人一等的优越感,自认为足以为孩子提供更优渥的生活条件。与此同时,在他们的凝视下,贝比则是神经敏感,更因工作不稳定而无法为孩子提供良好的成长环境。因此,他们以此为由向贝比施压,企图让她主动放弃孩子的抚养权,他们的行为实则影射了美国父权制社会有意识地将少数族裔女性边缘化的内在倾向。此外,社会的舆论风向也表现出两极分化的趋势,支持麦卡洛家的众多美国人坚持认为他们是在解救这个弃婴。最终,麦卡洛夫妇取得了孩子的监护权,法庭甚至终止了贝比的探视权,如若没有麦卡洛太太的同意,她无法再与女儿接触。
抚养权争夺事件不但暗含着美国社会对少数族裔女性的边缘化政策,而且揭示了对于不同性别与不同种族的权力话语。贝比的悲惨经历极大程度上由其被边缘化的种族和女性身份造成,她的处境是身处美国社会的少数族裔单身母亲的缩影,她们长期处于凝视之下,无处诉说心中苦楚。尽管如此,她也为争取自身命运的主动权做出了巨大努力,甚至以自身微不足道的力量反抗这充满对少数族裔女性歧视与摧残的社会,并尝试颠覆自身在东方主义语境下被“他者”化的身份。她无法接受审判结果,更无法忍受将女儿交由别人抚养,可是身处这一充斥着种族歧视与性别话语的美国父权制社会中,她无处申诉,只能选择潜入麦卡洛家,偷偷地带走孩子返回故乡广东。虽然她的做法有失公允,但美国社会也从未以公正的态度听取她的诉求,因此,她试图以自己的方式颠覆美国社会强加于她的种族压迫与性别控制,带着女儿重回她们所属的故国家乡。
3 女性自我救赎——独立女性米娅
在父权制社会中,男性占据着难以动摇的支配地位,不但可在公共场所自由行动,而且可以将自身的期望投射至女性身上,因此,“以男权为主导的性别身份观”[10]对女性个体造成产生了重大影响。相反,众多女性则被限制于狭小的家庭范围之内,并长期承受男性的凝视,因此,家是女性身份得以拓展的空间[11]。在《小小小小的火》中,对主要人物的米娅和作为次要女性人物的理查德森太太在性别角色刻画上的对比可以折射出小说中鲜明的女性哥特元素:哥特式女性在态度和行为上经常被描述为相当偏离传统,甚至离经叛道,而次要的女性人物则被描述为更尊崇传统、受到父权制社会推崇并标榜家庭天使的形象。米娅与理查德森太太二人同为女性却表现出截然不同的两种性别观念,两人双重话语的博弈更是体现了父权制社会中以男性为主导的性别角色在她们身上的折射,从而衬托了米娅女性主体意识的建立与自我救赎的实现。
理查德森太太与米娅互为参照,她的人生十分顺遂,结婚生子,循规蹈矩,是父权制社会所赞赏的女性形象。与此同时,她也一直认为自己是具有天分的佼佼者,甚至是可以拯救别人的救世主。她“相信世上存在绝对的是与非,而且相信自己拥有无与伦比的判断是非的能力”。因此,她对不遵守伦理规则且生性自由不受约束的米娅心怀戒备,不仅将她视为女性的异类,还对挖掘她不为人知的过去显得十分迫切,企图塑造她低等女性的形象以衬托自身高人一等的地位。可是,理查德森太太未能意识到自己才是长期自愿承受父权制规训与塑造的对象,她自觉遵循社会道德伦理的要求,放弃自我需求成为优秀的妻子与母亲,她的身上因而折射出父权制社会对女性的无形凝视与期望。
而米娅不仅是女性觉醒的典型人物,还是反抗父权制历史话语的先驱。父母都希望她能够从事打字员或是其他适合女性的工作,然而,她拒绝接受家庭的塑造,并尝试逃离以男性为主导的性别角色对女性的束缚。她不愿屈服于既定的人生,独立的人格与强大的心理承受能力支撑着她坚定孤独地走在她渴望的摄影之路上。米娅的老师波琳是一位“自学成才的天才人物,女性主义摄影先驱,活跃热心、慷慨大方的知识分子”,米娅以她为榜样,执着且坚定地追寻着自己的摄影梦想。她只身前往纽约求学,勤工俭学,从而牢牢地掌握了自己的命运。因此,她不但逃离了家庭伦理企图强加于她的束缚,而且构建了独特的女性身份认同,最终间接挑战了男性权威下固化的女性角色并实现了自我救赎。此外,在选择人生的道路时,她坚持己见,追寻自己的理想,在课程之余兼职赚取学费,但由于薪资有限无法承担学费而无奈做出非法代孕的选择。小说在将其代孕过程与复杂的心理斗争娓娓道来时,也将两性关系缓缓托出。请求米娅代孕的男性冷漠无情,为满足自身成为父母的愿望不惜用高价雇佣米娅,并要求她在生产后须立即交出孩子并断绝联系。由此可见,父权制社会中的男性占据主导地位,而女性因自身地位与社会的规训塑造而处处受限,难以掌握自身命运的发展。可是,米娅难以割舍亲生骨肉,选择悄悄地带着孩子逃离,远离他们的视线。因此,她的行为颠覆了父权制社会中男性对女性的控制,并挣脱了女性温顺依从的形象束缚。在成为母亲后,她也没有成为母亲的翻版,不以受男性认可的性别角色观念教育女儿。她虽笃信自己的伦理价值,但从未偏执地将自身的选择强加于女儿,而是充分尊重女儿发展的自主性。她一方面重视家庭教育的重要性,给予女儿全身心的爱与呵护,帮助她树立正确的价值观念;另一方面她充分尊重女儿自主选择的权利,只在必要时刻加以提醒。因此,作为具有自我救赎与平等意识的新女性,米娅讽刺了美国社会虽宣称“人人生而平等”但依旧制约并歧视女性的虚伪,同时以自身的努力尝试颠覆以男性为主导的性别角色。她追寻自由的不懈努力仿佛在向外界诉说着:女性虽在父权制社会中处于劣势,但从未停止追寻自我救赎。
4 结语
华裔作家伍绮诗的新作《小小小小的火》具有浓重的女性哥特元素的色彩,揭露了女性在父权制社会中的生存境遇,展现了女性自我主体性的觉醒、尝试颠覆父权制社会强加于女性的期望与束缚,以及追寻自我救赎的漫长过程。在《小小小小的火》中,家庭的规训与控制压制了伊奇的个性发展,激发了她的反叛精神,一系列的事件更令她深刻地认识到家人的自私与虚伪,继而从当下这一压制女性个性发展的社会中觉醒,并以无法阻挡的趋势冲破父权制压迫的桎梏。独自在美国打拼的华裔单身女性贝比由于长期承受外界环境的压迫而陷入紧张不安的精神状态,令人窒息的生活环境与美国社会的控制趋使她尝试反抗针对少数族裔女性的边缘化政策,以自身微弱的力量控诉充满歧视与不公的社会。作为具有自我救赎与平等意识的新时代女性,米娅成功摆脱了父权制社会强加于她的期待与性别角色,牢牢地掌握自身命运,并以更加强大的力量直击父权制社会的虚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