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河无声

哈萝的原型有好几个，最关键一个来自朋友的讲述，讲她年少时的美丽和洒脱，让人一看到她就想起仗剑天涯的女侠客。可是中年后霸道难缠，脾气怪异到不可理喻，像是“鬼上身”。我惊讶于朋友如此诡异的表述，于是想着，是什么样的执拗，能让一个女侠客变成一个常人难以想象的女人。我也知道，人过中年，很多人常常活着活着就成了自己曾经讨厌的那种人，因为曾经年轻的心余温未尽，但中年的霜冻已至，所有的不甘心和不如意统统变成了刻薄和骄横，谁不让我好过，我也不让谁好过，甚至其实人家让我好好过着，我也不打算让人家好过——过于骄傲和自信的女人一旦陷入此间，真正是“鬼上身”，芝麻大的事也能揪着不放数月数年，以至于最后所有细小的生活的沙粒，都变成了巨大的暗礁，而她们依然固执地驾着失控的船，冲向未知的危险。

我试着收集关于她的更多信息，最后在一堆碎片中拼凑出她的经历——少女时当班干部，漂亮开朗、成绩优秀，成家后丈夫老实儿子聪明，她一边帮丈夫提升学历迅速成长，一边带孩子学英语弹钢琴，忙得团团转。在她的不断“鞭策”下，丈夫终于走上了领导岗位，可是，随着丈夫职务的升迁，她变得越来越焦躁，她开始二十四小时监控丈夫行踪，每天打电话给他身边的人打探他所言是否属实，每天查看丈夫手机通话记录，她甚至不允许丈夫独自在外应酬，除非她一同前往，否则就必须回家……总之，她处处想着要掌舵丈夫的人生。

最终的结果是散伙了。

没有人同情她，反而嘲笑她在人前强撑笑脸的样子，并模仿她夸张的表情和异常亢奋的声音。我有点替她难过，也觉得怪异——这个女人为家庭所付出的一切没有人否定，她曾经精彩漂亮的人生也没有人否定，但人们偏偏就否定了她这个人。

那段时间我正在赤水河边采风，听着人们讲述月亮台和土城姑娘的故事，在这个千年盐运码头上，大姑娘小媳妇吃苦耐劳、热情洒脱，个个活得神采奕奕漂亮精神。我不由得感慨，為什么土城姑娘就能活得这么率性？

他们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你看大河，它十年百年要冲刷走多少人间悲欢，又要沉淀多少不甘、不平、不得已。大河是母亲，人和船都是大河生大河养大河埋，所以，大河有多宽阔，大河边的姑娘就有多豁达。

我沉默了，站在赤水河边，听夜风拂过，大河奔流但平缓无声，包容万物也温润岁月。于是我想，那个在小说里叫哈萝的女人、那个外表强悍其实内心善良柔软的女人，我得给她一条河、一个母亲。

肖勤，贵州遵义人，1976年生。鲁迅文学院第十二期高研班学员，中国作协会员。第十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骏马奖得主，贵州省第十四、十五届“五个一工程奖”得主，曾多次荣获十月文学奖、小说选刊年度小说奖、民族文学年度小说奖等。代表作有《暖》《所有的星星都有秘密》《丹砂》等，已创作两百多万字小说，作品多见于《人民文学》《十月》《民族文学》《芳草》《山花》等，多部作品被《新华文摘》《小说选刊》《中篇小说选刊》《小说月报》选载，入选中国各年度选本并译为英、韩、法、蒙古、哈萨克斯坦等文。根据其小说改编的电影有《小等》《碧血丹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