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的风铃

上小学时，一位姓李的同学说自己的父亲也是老革命。当时我们读的是军区子弟学校，学生大部分的父母都是军人。李同学是个例外，住在学校附近的胡同里，他平时的穿着举止证明他和部队一点关系也没有。

李同学悄悄把这个秘密告诉我们之后，我们就有了看一眼这位老革命的想法。一天放学后，李同学把我们带到了他的家里，那是一条曲折又破烂的胡同，到处是积水，还有一股难闻的气味。李同学终于在一个不起眼的门前停了下来，他父亲穿着一身蓝色工作服，在院子里倒腾东西。李同学说，他姐要从乡下插队回来了，父亲正在收拾东西。在我们眼里，李同学的父亲是个不起眼的男人，五十岁左右的样子。看到我们时，眼睛里还亮了一下。听李同学介绍后，眼睛里的亮光又熄灭了。

从那以后，我们才知道，李同学的父亲在区里一家劳保厂工作。又有几次，我们上学路上看他父亲骑一辆二八自行车，车后座上夹了一个铝制饭盒，歪着身子骑在自行车上向单位赶去。他的样子怎么看都和老革命相去甚远。

我们找到李同学，一致认为他吹牛，当时李同学脸红脖子粗的，似乎还流下了眼泪。从那以后，李同学就和我们疏远了，不仅不和我们玩，见到我们低着头，总是匆匆地来又匆匆地去。

后来我们都大了，参加了工作，同学聚会时，李同学也从来没有参加过。我们其中有人偶尔会想起李同学，打探他最后到哪里工作了，竟没人知晓。又说起他当年，把自己父亲冒充老革命的事。众人就一笑而过。

不知又过了几年，突然我接到了当年李同学的电话，他在电话里诚恳地说，他父亲不在了，要举行入葬仪式，希望我一定能够参加。我当时眼前就浮现出他父亲当年的样子，一年四季一套蓝色工作装，身子又瘦又小，骑在自行车上歪歪扭扭的样子。

到了约定地点，我看到好多同学都来了，李同学穿着一身黑西装，样子有些别扭。我们才知道，李同学高中毕业后，就接了父亲的班去了劳保厂，后来劳保厂不在了，他下岗了，现在是个个体户，在市场里卖肉。那天的入葬仪式还来了许多政府的人。李同學父亲入葬的地点，不是普通的公墓，而是革命公墓。这里埋着许多大人物，还有烈士。

从政府人员的悼词中，我们才知道，李同学的父亲曾经是这座城市的地下党员，为革命作出了许多贡献，解放前夕与组织失联，一直到退休后，通过自己的一篇回忆录，才联系到当年的同事。他的身份才得到组织确认。

那天葬礼仪式结束之后，我们依次和李同学做了拥抱，李同学流泪了，一边流泪一边笑着说：当年我没说谎吧。我们都重重地在他胸前捶了一下。

李父一生都在等待，每天每时都希望有奇迹发生。他的家人又何尝不在等待中度过。如果在李父生前他的身份没有得到证明，他的家人会如何看待他？等待需要运气，也需要勇气。

其实，我们现实的每个人，都在等待，等待什么不一定明确，有了等待才有了希望。

石钟山，作家，编剧。著有长篇小说《石光荣和他的儿女们》《五湖四海》《问苍茫大地》等三十六部。中短篇小说三百余部（篇）。电视剧作品《激情燃烧的岁月》《幸福像花一样》《军歌嘹亮》等三十余部，一千余部（集）。作品曾获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四次，以及飞天、金鹰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