存在之虹
2022-12-25李唐
李唐
记忆的唤醒需要机缘。在东京蜜月之旅中,尘封的少年往事一个又一个醒来,于岁月的迷雾深处轻声呼唤着他。雨后的东京街头,他与妻走散,却恍惚看到一个熟悉的背影——那个忽然消失的少女阿栗,他曾经最要好的少年玩伴。他尾随“阿栗”而去,也许穿过迷雾会看到彩虹……
后来,当我再次回想起这件事的时候,已经过去了十几年。我已经成为一个写东西的人,靠写作勉强维持生活。但我几乎从未写过自己的生活,因为我认为自己的经历过于匮乏,完全没有值得书写的价值。生活给予我的,是一种缓慢的操练。它看似日复一日,永无止境,却在不经意间使我改变,并塑造成为现在的我。可如果要说哪里是“节点”,哪个具体的事情颠覆了我的认知,那确实很难判断。生活(至少是我的生活)的进程是朦胧的,没有次序的。我懵懵懂懂就到了今天,此时此刻,然后时间继续向前流淌。时间不可逆转,人生也是如此,无论你喜不喜欢它。
想到这点不禁让人沮丧。我确实偶尔会羡慕那些有特殊经历的人,他们经历过大起大落,体会过与生活相撞的滋味。事后回忆起来,他们往往会说“那是宝贵的经验”或是“生活的馈赠”。而我似乎感受不到什么馈赠,当然,这也是另一种幸运,说明我的人生相对顺遂,没有什么灾祸。任何事情都有两面。平顺的人生对写出杰出的作品并不是加分项,毕竟不是每个写作者都是卡夫卡或佩索阿之类。对此,我的看法是比较随波逐流的,我认为写作者拥有特别经历当然是养料,可是也没必要刻意去追求跌宕的人生。顺其自然就好,这是我的人生信条。该经历的自然会经历,跑也跑不了。
啰里啰唆说了这一堆,其实是由于晚上妻子的一句话触动了我。我们结婚不久,两个人都属于怕麻烦事的,因此没办婚礼,只是亲属们简单吃了顿饭,然后就去新婚旅行了。选择的地方也没什么特别,日本东京,半个月。我本来提议去阿根廷的布宜诺斯艾利斯,纯粹是因为我喜欢许多阿根廷作家:博尔赫斯、科塔萨尔、罗伯特·阿尔特、塞萨尔·艾拉……还有很多。我喜欢他们无拘无束的想象力,还有自由的叙事。这可能与他们的民族习性密不可分,阿根廷人自由奔放,就像他们的足球。我读过一点阿根廷的历史,据说布宜诺斯艾利斯有百分之三十是移民,这造就了他们开放、包容和多元的文化,体现在文学上,就是一种“不管不顾”的生动。
相比较而言,东方人的性格大多内敛而谨慎,总是为未来担忧。今天做的事会对未来造成什么后果?如果有后果,我还要继续做吗?……最后,我们会找出一条稳妥的中庸之道,使自己立于不败之地。不过,它的代价就是需要放弃某些自主性,而要去迎合传统的价值观,去重复过去那些比较保险的经验。孰是孰非,恐怕也不是能够简单衡量的。
我和妻子就是典型的东方人思维。她也很想去布宜诺斯艾利斯,只不过理由是她听说那里是离中国最远的城市,这让她觉得很浪漫。我们一拍即合,然后查了机票、酒店的花销,随即打消念头。我们并不是付不起,而是觉得为了一趟旅行,花费那么多没必要。钱可以用在更需要的地方,“好钢用在刀刃上”。于是,我们选择了东京。
那半个月,我们玩得还算开心。妻子的英语比我好,充当了向导的角色。不过,我们的路线总是发生分歧,她想要去各种公园和博物馆,而我对文化古迹、寺庙和特殊场所(我指的是跟一些日本作家相关的地方,比如村上春树上学时经常光顾的酒吧)更有兴趣。最后,我们达成了妥协,每人隔一天决定一次地点。
记忆的唤醒需要机缘,虽然无法明确有几个步骤,但冥冥之中似乎确实有某种程序,缺一不可。我们在神保町闲逛时,在路上遇见了几个和尚。他们戴着巨大的斗笠,遮住了面庞,从我们身旁走过。在东京街头遇上和尚的概率还挺大,本不是稀罕事。但我感到记忆深处有什么东西突然动了一下,那是已经沉寂许久的什么东西。后来,回到酒店,晚饭后无所事事。妻子一边在床上玩手机,一边突然说:“你什么时候能写点有意思的东西?”
我有些讶异。难道我之前写的都无聊至极?可是,我确实想不出什么有意思的事。
“你就没经历过什么有意思的事吗?一次也没有?写东西不用瞎编,写一些真实发生过的更有代入感。”
那时,早上遇见的和尚忽然再次浮现脑海。步骤完成了,记忆立刻被唤醒,就像开灯那么简单。我想起很久前的一件事,虽然也说不上多有趣,但在我的人生里算是比较特别的。
十四岁的时候,我也遇到了一个和尚。那是一个小和尚,穿着灰色粗布衲衣,看起来比当时的我还要小,可能只有十岁左右,但也有可能更大一些。他长了一张娃娃脸,个子矮小,使人很难分辨他的真實年龄。当我再次回忆起他时,总觉得他很像《旋风小子》里的释小龙。那个晚上,那幅画面清清楚楚浮现在我脑海中:一个来历不明的娃娃脸的小和尚,站在一排游戏机前,上面闪烁的图案照亮了他兴奋的面孔。
他出现的地方是我外公家附近的小商品批发市场。小时候,每到周末或寒暑假,因为父母没有时间照看我,我都会住在外公家。我最爱去的地方就是那里的小商品批发市场了。那是一个位于地下二层的庞大空间,里面挤满了各种小商铺,琳琅满目的小玩意儿挂满了一排又一排铺面,像是深海里五颜六色的珊瑚礁。那里大多是卖玩具、文具、灯具、手机电脑配件、衣服、五金器材和零食的。但是真正吸引我的是几个卖小霸王游戏机和游戏卡的摊位,每次去,摊位前都围满了小孩子,可以说是整个市场里最热闹的地方。他们很多不是来买游戏机和游戏卡的,而是直接来玩游戏的。这就涉及摊位的另一项业务了,类似于游戏厅,只要交钱,你就能随便选择游戏卡,玩上一两个小时。没钱的孩子即使旁观也兴致盎然,有时一盯就是几个钟头,经常有家长拽着自家孩子的耳朵回家。我就是属于没钱的孩子,一名忠实的旁观者。除去金钱因素,我不去玩还有另一个原因,就是心理压力。由于有多人围观,如果是菜鸟必然会受到嘲笑,这对于仍是孩子的心灵有多大打击自不必多说。因此,敢于上手的往往都有一定水平,甚或是高手。
我从小学一直围观到了初中。当时,网吧和家庭电脑已经盛行,大孩子们都开始选择网吧。辉煌时的五六家游戏摊位,也逐渐萎缩成了唯一一家。这里主要是无所事事、家里不给买游戏机而又无法蒙混过关去网吧的小学生们的天下,而我这种高不成低不就的年纪就有些尴尬,好在我的个头也不高,勉强没有太过突兀。
由于我资历比较老,大家基本都认得我。我一来,偶尔就有孩子起哄:“让唐哥也来一把!”我连忙推辞,说自己只是看看。实际上,我当然知道自己的斤两,怕丢人现眼,尤其对方还是小学生的话……但是,莫名其妙的,有传言说我其实是个高手,只是不轻易展示。我不知道这个谣言是从何而来,也许是出自一个永远的旁观者身上的神秘感,我竟一时间成了世外高人般的存在。我原本想解释自己根本不会玩,但看到小孩子们敬畏的目光,虚荣心令我保持了可耻的沉默。
“我小时候可是远近闻名的游戏高手呢。”我对妻子说。
“是吗?怎么没听你说过?”
我是在初二那年的暑假见到小和尚的。没记错的话,是放假的第一周,我兴冲冲地来到地下市场,走向熟悉的游戏摊位。毫无意外,那里围着一群也是刚放假的孩子,但气氛有些不正常。他们没有像以往那样叽叽喳喳吵闹,而是默契地不发一言,望着电视屏幕。某种肃穆弥漫四周,我不禁也放慢了脚步。没有人注意我,他们的注意力全集中在了屏幕上。由于被遮挡,我看不到操作游戏的人,只能看见放在柜台上的电视机。进行的游戏是《魂斗罗》,里面身强力壮的战士正穿越枪林弹雨,或卧或跳,用各种手枪火箭筒大炮摧毁前方的敌人。我只看了一会儿,就知道他们为何有如此表现了。操作者实在太过熟练,准确打击敌人的同时,又轻松避开了四面八方的子弹。动作一气呵成,简直像是在炫技,或者说,跟我们玩的似乎根本不是同一个游戏……
“唐哥来了!”
这时,终于有人发现了我,为我让开一条缝隙。我得以看到那个神秘玩家,一个瘦瘦小小的家伙,光秃秃的头,穿着电视剧里才见得到的粗布衣,坐在塑料板凳上,全神贯注地盯着屏幕,手指灵活地摆弄着游戏手柄。
他是一个……和尚?我一时有点蒙。
小和尚玩得非常认真,仿佛周围的一切尽是虚像,只有他和他的游戏机是真实的。那种游刃有余、毫不紧张的态度,震慑了所有围观者。旁边的孩子悄悄告诉我,小和尚已经连续一周,每天都来。最开始是和别人对战,后来所有上场的人都成了他的手下败将;于是,他就变成了独自玩游戏机。每次,他都是将一把皱巴巴的零钱交给摊位老板,然后随手拿出一个游戏卡,看也不看就插入游戏机。无论是什么游戏,经过最初的生涩,小和尚很快就能掌握诀窍,成为一场个人秀。
“唐哥,你俩打一局呗!”
不知是哪个多嘴的小孩喊了一声,紧接着就是一堆人起哄。我窘迫极了,双颊发烧。我早就该料到会有这么一天,被真正的高手轻易戳穿,并且是当着这么多小学生的面。然后,我会成为远近闻名的笑料,再也没有脸面来到这里。这件事给了我巨大的教训,人终究会因占据不属于自己的东西而买单。如果能回到第一次听到传言的那天,我一定会大声说出来:“不!我不是什么高手,我就没怎么赢过!”不过,那时我也是个孩子,确实没有这样的气量。
再也无法推辞。我抱着临刑前的决心,接过了摊位老板递过来的另一只游戏手柄。老板是个瘦得像排骨的中年人,总是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表情。小和尚迅速瞥了我一眼,面无表情,默默朝柜台里侧坐了坐,为我让出位置。我坐在老板特意为我找来的小板凳上,抚摸着游戏手柄,心想注定有此一劫。小和尚在放游戏卡的纸盒子里挑了挑,拿出其中一张。出乎我意料,并不是如《拳皇》《格斗之王》《幽游白书》之类的二人对战游戏,而是可以兩人合作的《赤色要塞》。我暗暗松了口气。
游戏进行得很顺利。小和尚依然沉默不语,但我知道他是在尽力掩护我。一局终了,孩子们都有些困惑。
“这局好像打得挺一般的……”
“为什么选这个游戏?”
“还是两人对战才好看……”
议论纷纷,但没人敢直接冲我俩说出口。小和尚放下手柄,舒了口气。他看起来有些累了,站起身,小跑似的冲出人群。我连忙追上去。
我的谎言并没有被戳穿——但是等等,怎么事情就成了“我的谎言”?游戏高手的身份并不是我刻意制造出来的,我只是顺水推舟。可事情就坏在“顺水推舟”上。虽然不清楚最早制造谎言的是谁,出于何种目的,但当我明知是谎言却未做解释,甚至享受谎言带给我的尊敬,我也就参与了这个谎言。毋庸置疑,这件事已经成为“我的谎言”。
小和尚跑得很快,好像对地形比我还要熟悉。他小巧的身影灵活地在一家家店铺的小窄道间穿行而过,一直到大门口才追到他。我大喊:“等等,等等!”
他正攀登通往上方的楼梯,此时停下脚步,转过头。
走到小和尚身旁,我才意识到不知道该如何称呼他,总不能直接叫“小和尚”吧?情急之下,我只有按《西游记》里的说法,叫他“师父”。
“小师父,谢谢你。”
“谢我什么?”
“没有戳穿我……”我嗫嚅道。
“这不值得感谢。”他一本正经地说。
我一时语塞,不知该说什么。他再次转身,一溜烟就不见了。
现在回想起来,小和尚的出现就像是现实中的《爱丽丝梦游仙境》,只不过,他是爱丽丝,而我们是兔子洞中奇奇怪怪的居民。这部古怪的童话之所以成为文学经典,我想很大程度在于它迎合了我们潜藏的心理,或者说想法:除了我们所在的世界,还存在着另外的更隐秘世界。那个世界也许是恐怖的,也可能是美好的;也许是天国或地狱,也可能是桃花源或月球背面的外星基地……总之,它不会轻易向我们展露,只有在某个特殊的时刻,所有的条件在机缘巧合下都已具备,它会选中我们其中的某个人,向那人敞开它全部的秘密。甚至,那可能并不是一个具体的世界,而仅仅是一个时刻,让我们强烈感受到自己“被选中”的时刻。我不知道该如何形容,唯一能肯定的是,那样的时刻并不太多,甚至一生中只会经历一次。
故事的主角永远是“爱丽丝”,可如果我们遇到了爱丽丝又会怎样?事实上,我们可能也在不经意中等待着爱丽丝的出现,以他者的目光来发现我们的世界。
之后每隔几天,小和尚都会出现在小商品批发市场的游戏摊位前,他成了这里的一道奇观。而我也去得更勤了,可能就是想去见见他。我们正是在那个阶段慢慢熟络起来的。说熟络其实也不准确,因为我俩很少说话。小和尚只要一坐在凳子上,手里攥住游戏手柄,就进入了某种异常专注的状态。我有一种感觉,他仿佛与电子游戏融为一体了,即使是突然发生了地震,他也会把这一局玩完。只有在游戏的间隙,我们才能说上一两句话。
那个时候,我总是感到非常沮丧。现在回想起来,我都不明白当时年纪轻轻的自己为什么那么丧气。在旁人看来,我沉默寡言,忧心忡忡,心里装了不少杂七杂八的事。但我心里确实藏着一个秘密,无法对任何人说。那段时间,它压得我喘不过气来,只有看别人打游戏时,我才能短暂忘掉那些心事。观看是一回事,自己上手玩又是另一回事了,如果游戏手柄交到我手里,我就会变得心慌意乱,旁观时的悠闲心情便荡然无存。所以我对游戏玩得好的人由衷羡慕,好像他们比我更成熟,更像能独当一面的大人。
小和尚是我见过的游戏打得最好的人,不仅仅是他的技术,还有那种悠然自得的态度。他从来不像其他孩子那样喜欢大呼小叫,只是安静地坐着,手指在动,身体却平稳而放松。不过我也产生了一点疑问,和尚可以这样沉迷于电子游戏吗?毫无疑问,我们对和尚的印象是刻板的,因为我们并没有接触过真正的和尚,以为他们只应该念经打坐之类的。
在他再次赢得胜利,暂时放下手柄揉眼的时候,我提出了我的疑问。
“打游戏也是一种修行嘛。”他飞快地说,好像在我提问之前就准备好答案了。
“你为什么打得这么好?”
“很简单,”他说,“游戏在我眼中只是一件进行的事。没有胜负,也没有乐趣,跟呼吸、吃饭、睡觉一样自然。”
我思考着他说的话。如果我没理解错,他的意思是,他虽然在打游戏,但其实并没有真的在打。他只是在完成一件事……好吧,我承认这是现在的我对此事的理解,当时作为孩子的我其实半点都没听明白。
“你感受不到乐趣?”
小和尚点点头:“如果你指的是打游戏本身,那本来就是虚幻的。我感受到的是另一种乐趣。”
“可不可以教教我?”我恳求道,并且被自己吓了一跳。我此前从来都没主动要求别人教我什么,虽然从小我就被教育要“不耻下问”,可我并没有问的欲望。我们学习,是为了考试,考试是为了上大学,仅此而已。就算不想学也不行。
“你打不好游戏,是因为太想赢。”他看着我说,“如果你想赢,我就教不了你。”
“可是你不想赢的话,为什么还能玩得下去?直接Game Over就好了。”因为听不懂,我有点心理不平衡。很多游戏是那么难,可不是单纯一句“不想赢”就能过关的,需要真正高超的技术。所以,我怀疑他只是不愿意把秘诀告诉我。
小和尚思考了一会儿。
“呼吸、吃饭、睡觉没有胜负之分,大部分人也做得很好。”他点了点头,“当然,万事自有规律,需要我们加以总结……但是不能被事情困住。”
他叹了口气,像是一个老人。
然后,他看了一眼挂在柜台后墙上的钟表,立刻站起身,快步跑掉了。
小和尚总是在下午三点到四点左右前来,然后玩一两个小时,就急匆匆离去。隨着时间推移,最初围观的景象渐渐消失了——孩子们的好奇心总是倏忽即逝的,就算是一个游戏天才的和尚,也无法吸引他们太长时间。曾经的奇观逐渐成了日常,虽然仍会有孩子驻足观看,但已经和看其他人没有区别了。不过,这正合我意,这样我就可以多和小和尚说说话,否则在一群人面前还真有点不好意思。
我很快发现了小和尚玩游戏的规律。往往先玩半个小时其他游戏,然后就开始他的固定节目——《超级马里奥》。其他游戏似乎都是随机挑选的,而“马里奥”则是雷打不动的必玩游戏。看着那个身穿背带裤的水管工,在一堆吃人的蘑菇、乌龟、恐龙之中上下穿梭,我实在不理解它为何如此吸引小和尚。当然,不可否认这是一款经典游戏,可是有大量刺激有趣炫酷的游戏,我是不会在难得的游戏时间玩“马里奥”的。
“有什么好玩的呢?”终于有一天,作为小和尚最忠实的观众,我实在忍不住问道。我知道按照往常的日程表,他应该马上就要离开了。
“嗯?”果然,他退出游戏,放下手柄,扭头看了我一眼,仿佛才发现我的存在。
“我看你每次都玩这个……”
“因为它很可爱。”小和尚说。
这个理由倒是让人无从反驳。
“一种美丽的平衡性,”他继续说,“它足够简单,前进、跳跃、闯关,救出公主。就是因为目的太简单,并没有多少吸引人之处,因此反而失去了目的,让游戏者只在乎当下。每一次跳跃都要比公主更重要。”
接着,他又像老人那样叹了口气。
“可惜时间不够。”他说。
“什么时间?”
“据说‘马里奥最后有一个隐藏关卡,也就是‘负世界。我很想见识一下,但我没有足够的时间通关。”
是的,初代“马里奥”并没有保存功能,每次小和尚都必须从头玩起。他看起来有点沮丧。
“你不是说不会气恼吗?”我问。
“我哪里气恼了,烦恼都是虚幻的。”他瞪了我一眼,脸却微微有些发红。他毕竟只是个孩子。
我知道他又要走了,就像是一次次进入兔子洞的爱丽丝,又一次次返回自己的世界。我们呢?我们只能待在自己的世界里苦苦等待。一个任性的和尚版爱丽丝。
我很想问问他上次说的是什么意思。“被事情困住”,尽管很多话我都没听懂,但这个我懂了,就像是有时只听懂了一句歌词,却足以使你泪水涟涟。我确实被某件事困住了,无法对他人诉说。但我遇到了小和尚,命中注定一般,我想要说给他听,就像外国人喜欢向神父告解一样,那并不算出卖秘密。
我的一个朋友,也许是最好的朋友,可能马上就要自杀了;可是她不许我告诉任何人,否则就要跟我绝交。“因为信任你才告诉你的。”她说。那段时间,我深受折磨。如果我不告诉别人,意味着要眼睁睁看着她去死;如果告诉别人,我就辜负了她的信任,是一个叛徒,况且其他人可能也不会相信。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以至于后悔承担了这份信任。我还记得,那是一个体育课后的午休时间。全班同学都在睡觉。我和她坐前后桌,她突然转过头来,叫醒迷迷糊糊的我,用低沉但坚决的语气说,她要告诉我一个秘密,这个秘密她只会告诉她最信任的人。
“最信任的人”——我深受振奋,甚至产生了某种使命感。对于一个孩子来说,我不知道还有哪句话比这分量更重。
“我马上就要死了。”她眨眨眼。
她告诉我,只要“哈利·波特”系列完结,她就会去死,因为除了“哈利·波特”的结局,这个世界再没有什么值得她留恋的了。
她是“哈利·波特”的狂热粉丝,就连盗版书都珍藏了十多种。
她说完就心满意足地转过去继续睡觉了。我望着她的后背,感觉她的话在耳朵里造成了某种嗡鸣效果。
她总是喜欢问我:“你是我最信任的人吧?”这几乎成了她的口头禅。比如说:“铅笔借我几天,你是我最信任的人吧?”又或者:“能不能帮我把历史作业做了?你是我最信任的人吧?”直到有一天,她说:“你是我最信任的人吧?那就别喜欢我。”
是的,那个年纪,迷恋周围的异性是顺理成章的。我还记得升入中学,第一次开学见面会上,我被安排坐在她的前桌。她正用水杯喝水,圆圆的眼镜片上布满水汽,现在想来也许是哈利·波特同款眼镜。“你好,我叫阿栗。”“你好。”这就是我们第一次对话。后来,我成了她唯一的朋友。说实话,她性格有点孤僻,跟其他人总是格格不入,我们却不知不觉成了彼此要好的朋友。可能因为我也不太会交朋友,两个没朋友的人,终归是有些相似之处的。
不过,现在想来,又想不出多少相似的地方。她喜欢“哈利·波特”,而我并没什么兴趣(可不能在她面前表现出来);她理科好,而我的理科一塌糊涂;她性格古灵精怪,让人摸不着头脑,我则是循规蹈矩,规矩得让老师经常忘了我的存在……可以说我俩简直太不一样了。所以,当我向她告白被拒时,并不十分难过。
“没关系,我就是问问,别有压力。”我安慰她。
“我知道,放心。”她紧张地舔了舔嘴唇,“其实我不是不喜欢你,而是我不喜欢现实中的人,希望你能理解。”
我知道,比起现实,她更喜欢“哈利·波特”的世界。准确地说,是“书中的世界”。她拒绝看“哈利·波特”系列电影,觉得那很糟糕,因为电影使那个幻想世界“变得现实了”,演员将书中的人物形象固定了下来,但同时也大大损害了原著的魅力。“一千个读者有一千个哈姆雷特”(或一千个哈利·波特),现实中的人物形象存在的目的就是杀死所有想象中的形象。这是一种对幻想的杀戮。因此,阿栗视电影为仇敌。只要听到有人讨论“哈利·波特”的电影,就会表露不屑(这或许是她人缘不好的原因之一),历史课代表还给她起了个外号——“哈利·波特原教旨主义者”。
就是这么一个活在魔法世界的人,对我说要结束自己的生命,对此我居然并不意外。虽然我的耳朵从那天起总是嗡嗡作响,那也只是靴子终于落地的反应。魔法世界终结了,她的生命也随之终结,她确实干得出来这种事。可理解归理解,我仍然感到难过,毕竟我已经把她当成亲人一般的存在。我是独生子,从小就幻想自己有个姐姐或妹妹。
“书虽然完结了,但里面的世界并不会终结。”我试图劝阻她,“你想想,他们仍然活着,过着自己的日子……”
“就像‘王子和公主终于幸福地生活在了一起?”她露出鄙夷的神色,“不,他们的故事已经结束了,每个人的人生都是一段故事,故事结束了,人生也就结束了。”
“可你的故事才刚刚开始……”
“不,”她干脆地说,“我烦了,想早点结尾。”
据说,青少年对死亡的幻想要远远高于成人。这可以解释为青少年心理素质薄弱,类似为赋新词强说愁,但事情恐怕也没这么简单。人在青少年阶段,自我与外界正发生强烈的碰撞,很多观念都没有定型,因此产生了哲学思维。同时,他们忙于学业,并没有为生活的方方面面所扰,人生的羁绊还很少,这使得青少年的哲学思维相较成人更为纯粹,我愿意称之为人的“哲学家阶段”。他们不停地思考着,有意识或无意识的,日复一日,为自己的世界命名。死亡当然是其中最重要的哲学命题。人为什么要活着?我们从哪儿来?又要到哪儿去?如果说哲学是一碗疙瘩汤,那么这些问题就是里面混沌的面疙瘩……
和所有人一样,我当然也有过“哲学家阶段”。我清楚地记得,一次午休时间(又是午休时间!果然哲学产生于闲暇),我从午睡中醒来,发现其他同学还在睡着。教室里开着四台电风扇,嘎吱嘎吱地吹来吹去。所有人都穿着同样的红白相间的校服,趴在桌子上,露出一片白色脊背和黑色后脑勺。除了电风扇的声响,世界寂然无声。这是一个静止的时刻,像是时间的琥珀。一种强烈的念头攫住了我:我为什么会在这里?我的存在究竟意味着什么?这个念头让其他人消失了,世界只剩下我一人,仿佛一场单独考试,不交出答卷就无法出去。
没错,我存在着,但却搞不懂存在的意义。我就像是一颗透明的小水珠,随时会消失得无影无踪,而其他人甚至都不会有所觉察。从中学开始,我迷恋上了历史,并且接替了给阿栗起外号的同学成为课代表(她认为这是他的报应)。历史上记载了那么多事、那么多人,比疙瘩汤还要黏稠,但记载之外呢?大多数人都是这样默默生、默默死,沒有人知道他们曾经存在过。真奇怪,当我思考起存在的意义,我好像更感受不到自身的存在了。
我知道很多事都没有答案,至少现在没有。阿栗对历史不感兴趣(这又是我俩相反的地方,简直像是镜像),但我想她也一直在思考着,只是每个人的形式不同,得出的结论也不尽相同。我相信阿栗信仰的魔法世界,是比历史更纯粹的存在;它不是J.K.罗琳创造的世界,而是由阿栗的自我创造的……
是的,我俩像是对立的镜像,但同时也意味着我俩具有的相同性。秘密和对朋友的承诺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我想她也是如此。既然告知了我如此重大的抉择,就必须要接受我可能背叛她、远离她的世界的结果;考验是双重的,没有谁比谁更轻松。作为青少年,年龄是我们的护身符,也是密度浓烈的封闭的小圈子,我们必须要承受自己制定的规则,接纳自行创造的惩罚。否则我们还能做什么呢?只有不停地制造着什么——可以把它命名为痛苦、欢乐、折磨、残忍,或随便什么都行,只要能想到的——才能填补自身的存在。
她告诉我的时候,“哈利·波特”系列的第六部——《哈利·波特与混血王子》刚出版没多久。我还可以安慰自己:下一本应该没那么快,还有时间,说不定她可以回心转意呢?反正她的念头总是变来变去……平日里,我尽量忘记这件事,否则根本无法生活。如果一件事你无法改变,只能听天由命,那么最好的办法就是假装忘掉它。可是,那个时刻终于缓缓逼近了:早在期末考试之前,我就听说“哈利·波特”系列的第七部,也是系列的终结篇马上就要出版了。我再也无法回避我想假装忘掉的事,于是,它变得更加沉重了,时间每过一分,它就重上一分,直到吞噬我、取代我。我好像就是为了这件事而活了。
由于毫无办法,我只得暗中观察阿栗的举动,试图从中分析出有用的信息。我发现,她比以前活泼了,说话也温和了许多,甚至会主动与同学说说笑笑;她彬彬有礼地回答老师的问题,午饭和同学扎堆吃,参加班级活动,主动留下来做值日生。很快,她不再像以前那样形单影只,身边聚集起了几个要好的同学,居然还有两个外班的……我不可避免地受到了冷落(以前她只会跟我玩),但我并不伤心。阿栗看起来阳光、快乐了不少,她也不再戴书呆子气的圆框眼镜,而是換成了隐形眼镜。我想,她可能真的转变心意了吧,或者她原本就是在跟我开玩笑,有一天,她会惊诧地说:“你是我最信任的人吧,开个玩笑应该不介意?”
“时间快到了。”放假前一天,她对我说。
“什么时间?”我装傻。
“魔法世界要终结了。”
我的心沉了下去,就像一个走在路上的人,突然踩翻了井盖。
“那你为什么……”
“有的人会在结束生命之前,把衣服洗好,打扫房间,做好家务。”她得意扬扬地对我说,“我现在做的就是这些。”
这就是一切的前因后果,而我的时间不多了。在地下游戏厅的电子音效中,我试图麻痹自己。游戏总是一关接着一关,闯过去了,后面还有更大的BOSS;而主人公往往有不止一条命,死了,换一条再来,挣扎着冲向终点……多少孩子在这里留下了属于自己也终究只有自己记得的光辉一刻?
这就是一切的前因后果,我壮起胆子,拽住了小和尚宽大的衣袖(他不热吗?)。他正准备在我的讲述中溜掉,来不及反应,差点被我拉倒在地。我感到抱歉。我说:“我该怎么办呢?”
“这些都是自我产生的烦恼,是‘我执,要破除我执才行!”他一边着急地挣脱我,一边大声说道。
“可是我该怎么破除我执呢?”
“当你不再问这个问题的时候,就踏出了第一步。”在他准备拿牙咬的时候,我及时放开了手。
“再见!”我朝他的背影喊道。
然后就是倏忽消失的暑假……每天都过得很快。我被心中难解的问题填满了,胀得很厉害,却是一种虚弱的臃肿。每天好像分成了两部分:想着事的部分和在小商品批发市场的部分。我把所有事情都告诉了小和尚,这确实让我好受了一些。我认为这不是对阿栗的背叛,只是某种自救行为。很多年以后,曾有人跟我说,友谊是崇高的,甚至在爱情中它也是最崇高的部分,而信任是其中的核心。我认同崇高的说法,但在当时,我并未感觉到崇高,只觉得受苦。
不过,对小和尚说却不一样。对我而言,他并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套复杂又有效的民间宗教体系。我并不是对着具体的人说,是对着那套体系诉说,想要得到问题的解决办法。据说,这样做,即使泄露秘密也不会被谴责。
“别再跟我说了!”开学前夕的某天,小和尚像是终于忍受不了,冲我喊道。
“可你不是和尚吗?不是要普度众生什么的……”我不太有把握地回应。
“和尚也不是你的烦恼垃圾桶。”小和尚看着我,然后沉默片刻。我们对视着。小和尚的目光忽然柔和下来,似乎是意识到刚才的话有些过分了:“当然,我也不是埋怨你。你想想,我只是忙里偷闲过来玩游戏的,还要听你的倾诉,是不是很无奈?将心比心,人要学会换位思考,如果是你,不见得比我脾气更好吧?”
我想了想,但觉得无能为力。我并不是他,我们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人,即使他的胳膊断了我也不会感到丝毫疼痛,这注定了很难真的“将心比心”。我依然不得不以自身为参照,得出的结论是:确实很烦人。可是,我还是觉得小和尚和其他人并不一样,他天然负有更大的责任。虽然我也说不清楚,比如普度众生之类的……我也分不清楚自己究竟是来寻求理解,还是希望得到问题的解决办法。
小和尚安抚似的拍了拍我的肩:“可以看出,你的烦恼很多。人的烦恼往往来自对未来的担忧,这样实际上就是放弃了当下的生活。不知你懂了吗?如果懂了,希望你能安静地让我再玩半个小时。”
我思考着他的话。直觉上我知道他说的是至理名言,可对我目前的状况却很难有实质上的帮助。
“好吧,”他说,“你最担心的事情不是还没有发生吗?那就等真的发生了再来找我吧……而如果它最终没有发生,那不是更没必要担忧了吗?”
最担心的事像一面大墙横亘在我的面前,即使我不动,它也会朝我缓缓逼来。既然没有办法打破这面墙,我也唯有等待,等着它自行解体或将我压成肉泥。世间多少事都是如此啊!即使十多年后的今天,当我面对一道道向我逼近的墙壁时依然束手无策。我相信每个人都是死过许多回的,只要你活得够久。
然后就是开学。如果我没有记错,不到两个月,也就是“十一”假期过后没多久,“哈利·波特”系列第七部也是最后一部,《哈利·波特与死亡圣器》的简体中文版终于出版了。光听这个书名,我就有种不好的预感。
那段时间并不轻松。我好像在等待自己的处决日期,但不知那天何时降临。如果说阿栗准备在读完最后一本后结束生命,那么最好的办法当然就是永远不让她读到。为此我尽己所能思考起来:比如,我可以到附近的书店里,把所有书都买下;或者我跟踪阿栗,只要看到她拿到书,就一把抢下;或是我编造一条谣言,说这并不是“哈利·波特”系列的最后一本,J.K.罗琳正准备继续写第二季……每每想到一个办法,我就欣喜若狂几分钟,随后陷入自我否定的绝望,因为明显都不可行。我没有足够的钱买下方圆五里所有的书,更不可能永远跟踪她。至于J.K.罗琳,我倒是想过给她写一封信,诉说我目前的困境,让她回心转意,永远不要终结这个系列。
我甚至想过背叛阿栗,把这事告诉老师或家长。但我十分清楚,只要阿栗想办到的事,就一定会办到。我每天度日如年,真的快要撑不下去了。那段时间(并不算长),我尽量避免与阿栗接触,阿栗也像是明白了什么,默契地不跟我说话。我俩形同陌路,可我的心里却装满了关于她的事。那段时间,也让我看清了自己内心阴暗的一面,有时我会期盼阿栗干脆早点看完那本书……
终于,命定的一天到来了。我记得那个日子,十一月二日,阿栗没有来上学。我看着空空的位子,心惊胆战。老师们一如既往地上课,同学们按部就班地学习。没有人提到过阿栗,仿佛她原本就不存在。我在自己的位子上坐了整整一天,生怕错过什么。课间时分,看着同学们打闹嬉戏,老师们站在走廊里交流课件,那一幕幕像是演出来的,就是为了遮掩一个事实——阿栗不在这里的事实(年轻人总是容易觉得世界围绕自己而转动)。
到了下午,倒数第二节课还差十分钟下课时,班主任走了进来。她是一个年轻娇小且嚴肃的班主任,想来可能比我现在的年纪还要小一些,但在当时我们眼中无疑是拥有权威的长辈人物。她走上讲台,告诉班里的学生们,阿栗转学了,因为她并不是本地户口,无法参加高考,家里人准备让她上老家的高中。她说话时语调平稳,真的只是在告诉我们一件事而已。然后班主任朝敞开的教室门口点了点头,一个中年女人走了进来。她没有任何记忆点,以至于我想不起来她的任何面貌特征。奇怪的是,我日后回忆起那时的情景,总会不自觉代入我母亲的形象。在此之前和在此以后,我都没再见过她,她像是凭空冒出来的,只是为了完成那天的任务,像是游戏里的NPC角色。她走到阿栗的课桌前,从桌兜里取出了一些东西,书本、试卷、零食还有其他什么,放进自己的布兜里。整个过程她面无表情,神色平静。直到阿栗的桌兜变得空空如也,她才直起腰,走到班主任面前,两人点头示意了一下。教室里非常安静,大家都在注视着刚才发生的事。阿栗终于不再是被遗忘的人了,只不过她强烈的存在建立在此刻的缺席中。
女人走了,班主任也离开了,接下来一切如常。阿栗的存在在短暂绽放之后,彻底湮没了。原因太过普通,无法给任何人留下印象。我则陷入深深的懊悔中,因为我忽然意识到,自己竟然没有去查看阿栗的桌兜。那里面有可能隐藏着事情的真相,否则女人不会特意为此来一趟,在众目睽睽之下取走属于阿栗的某些东西。可是我却错过了摆在眼前的重要线索。现在,阿栗在班主任的几句话中轻易消失了。
不,她怎么可能消失呢?她的缺席构成了我生命里最重要的存在。事情已经结束了,我又笼罩在了新的事情之中,那是更加漫长、没有边际的事情。我又想到了小和尚,他曾说等事情真的发生了再来找他,现在,问题变得更复杂了。我也是从此领悟到,世间没有简单的事,只会越来越复杂,因为每件事都不是单独在起作用,也不是一件跟着一件,而是互相扭结,共同发挥着作用。它们当中有某种神秘性,无法解释。不是事情本身的神秘,是它们扭结在一起才诞生的神秘。但是,那个时候,我因过于年轻而轻率,仍执着于找到一切问题的答案……
周末,我照例去外公家,下午便迫不及待地奔向小商品批发市场。小和尚的后脑勺晃动在电子像素世界的屏幕前。我走向他。
“好吧。”他说,“看来事情真的发生了,但是又变成了另一件事。”
“事情总是无边无际啊。”——这当然不是当时的我能说出的话,但我应该说出了大致相同的意思。“我该怎么办?”
“好吧。”小和尚挠了挠秃顶。那并不是一颗油光锃亮的头,而是像猕猴桃一样,覆盖着短粗坚硬的细小发丝,个别地方还有小红疙瘩。他放下手柄,苦思冥想了很久,像是遇到了比我更难办的事。他为难的表情使他看起来老了二十岁。
“真是罪过。”他老人般叹了口气。
“怎么?”我连忙问。
“你想要事情的答案。”他死死地盯着我,试探地说,“不,你想要的是一切问题的答案……”
“我只想知道是怎么回事。”我申辩道,“阿栗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接下来我该怎么办?”
“下面的话你要听好。”小和尚像是下定了决心,神秘兮兮地示意我附身帖耳,“我将要告诉你的事非常非常重要。真是罪过。”
“世间一切事情其实都是一体的,都是同一件事。”他吹气似的缓缓地说,“世间万物错综复杂,在某个地方汇聚为一个小小的原点。那个原点里蕴含着世间所有事,当然也有一切事情的答案。”
“一切事情的答案?”
“不要打断我。是的,一切事情的答案,或者世界的真相,随便怎么说都行,因为那只是虚幻的名词罢了。关键是那个原点……真是罪过,我不应该说这么多的。”
“可你已经说了,我最烦说话说一半的人。”
“其实我已经讲完了。那个原点在历代充满大智慧的祖师先贤的努力下,浓缩在了一句偈语中。知晓这句偈语,人便登时开悟,了悟世间真相……”
“那可以告诉我吗?”我近乎祈求。其实我连“偈语”是什么都没听说过,只是听到小和尚如此形容,知道它一定分外宝贵。
“它太重了,语言也无法担负,需要你自己去看。”小和尚又思考了片刻,继续说,“今晚凌晨十二点,你去架松中街……”他告诉了我一个地址,就在附近,离我外公家不远。那就是小和尚修行的地方吗?我确实一直好奇他究竟从哪里来。
“我会在那儿等你,一定不要迟到。”最后,他严肃地说。他关掉“马里奥”,塞给摊位老板一把零钱,逃也似的跑开了。
市场里依旧闹哄哄的,而我置身其间,却仿佛隔绝了一切喧嚣。我还在回味小和尚刚才的话,心中升腾起一股别样的情绪。在那股情绪的包裹下,阿栗的事好像都不再那么重要了,让我心烦困惑的世界忽然间变得明亮、崇高。
那一晚,我躺在床上,假装睡去。外公和外婆一般九点左右就早早入睡,同时催促我睡觉。我等到外公的鼾声响起,翻身起床,在黑暗中摸摸索索地穿衣服,溜出家门。我第一次背着家里人偷偷出门,有一种抑制不住的做坏事的兴奋感。快到十一月了,夜晚空气变得寒冷,皎洁的月亮懸挂头顶,不紧不慢地跟着一路小跑的我。
那时路灯还未有如今这般光亮,楼宇中的灯光也并不稠密。尤其居民区,到了深夜就一片漆黑。好在路途不远,我默念着小和尚告诉我的地址,几乎凭借本能摸索过去。我一栋一栋艰难地辨别楼号,知道愈加接近了。这时,我转过一条小巷,忽然看见一片发光的地面。凑近看才发现那不是地面,而是一片湿地(或是沼泽?),水面反射着月光。小区里怎么会有湿地?我带着疑惑慢慢靠近,嘴鼻中呼出白色雾气,猛然间想起一桩故事。——那是我外公,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内燃机厂的一名工程师。他平时沉默寡言,兴致好时却喜欢给我讲大段离奇古怪的故事。他最喜欢读的书是《聊斋》,我想和这个爱好不无关系。总之,很长一段时间,他以吓唬小孩(主要是我)为乐事。当然,大部分故事我都记不清了,可是当某个关键点突然呈现,记忆立刻就被唤醒了。
他曾对我说,那年他作为厂里的主力工程师,为一件事情烦恼——锅炉的节能问题。锅炉运作时,许多热量都白白浪费了,这显然不符合效率原则。锅炉每天都释放大量的热气,而它们却无法转化为效能,真是可惜。外公和他的团队夜以继日地研究,画了无数图纸,试图克服这个技术难题。终于,事情解决了百分之九十,只剩下一个未解决的参数。一旦参数确定,所有问题将迎刃而解。可偏偏这个参数困扰了外公及所有人数月之久。它虽然是最后一步,却是一切公式的基础,没有了它,他们之前做的所有努力不过是空中楼阁。
外公说,虽然参数有准确的逻辑运算模式,但也需要灵感,就像写作一样;他那个时候明显缺少灵感。于是,一天夜里,他就像是灵感枯竭的作家,想要出去透透气。那是深秋,他走出去很远才发觉自己没穿外套,他的脑子都被还未从幽暗之地浮现的参数占据着。发现这个问题后,外公并未折返,而是继续向前,因为他觉得遛弯使头脑清晰了些,参数发出若隐若现的金色光芒,引诱着他。他不想中断思考。他继续前行,人虽然在走,其实是被大脑带动,他根本没注意到外部情况。因此,当他发现自己置身于一片湿地时,也没有过多留意。参数的金色光芒似乎比刚才更亮了一点。他想要找到合适的位置,将它一把攥住。
可是,接下来的事他不得不留意了。外公发现前面隐约有几间瓦房,像是破旧的庙宇。但居民区里怎么会有庙宇呢?他很快想到,这里曾是清朝王爷豪格家族的陵墓,两百年间都是坟地,其间生长出几棵苍天古松,由于体积巨大,躯体下坠,人们遂用木质支架将其撑起,此地便被称为“架松”。二十世纪五十年代,许多工厂的家属迁居于此,嫌地名不吉利,就用毛主席诗词里的“劲松”替代……这一系列前因后果都是外公瞬间想到的,因为他确实看到周围有几棵巨大歪斜的古树。树前还站着一个人,月光下,穿着破破烂烂的古时破衣,披散头发,看不清面孔,一动不动地站着。外公扭头想走,可身后的道路不知何时被湿地覆盖了,水深不知几米……外公陷入了进退维谷的境地。
这时,他听到从附近传来小孩的声音:“别怕,走过去就好了。”
外公循声望去,古松下蹲着一个小和尚,冲他嬉皮笑脸。
“你越怕它就越可能有危险,你不害怕反而没事了。”小和尚继续说。
外公将信将疑,慢慢朝前走去。只有一条未被淹没的逼仄土路,但前提是要与那个黑夜里的东西擦肩而过……离得越近,扑面而来的腐臭气息就越浓烈。
“别害怕呀!”
“闭嘴!”外公说。他想要自己克服问题。他寻找能驱赶恐惧的事……参数再次发出呼唤般的微弱光芒……纯粹建立在客观逻辑与缜密计算上的世界给予了他勇气。是的,他觉得自己离那个金光闪闪的东西又近了一步。公式开始排列组合、互相交叉、互相论证,它们都是从物质世界提取出来的客观规律,即使暂时模糊,但仍以清晰准确为目的和前提。有因必有果。你需要找到事物之中潜藏的定理,将复杂的东西抽象化,进入到纯理论空间。当然,那也是多维的,同时充满了谬误与陷阱,即使一个小小的失误也会导致整个逻辑大厦的崩塌……重要的是,找到一切事物之间的正确联系,架起一座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理性桥梁,向外伸出探寻真理的触角。那是由大自然铸造而成的最坚固之物,没有实体,却比金刚石还要坚硬,因为它是物质世界的基础。只要能找到那条正确的桥梁,一切就顺利多了。然后需要做的就是瞅准机会,一击命中!
参数,那神奇的金色光源,终于在此时浮现了出来。如此美妙、圆满,月亮也黯然失色。外公兴奋地喊了一声,才发觉自己早已走过了那个站在树前的怪人身边,而他居然完全将它忘掉了,或者说达到了视而不见的境界……他回过头,发现无论是小和尚还是怪人都不见了。天快亮了,他觉得有点冷。
这个故事外公在很多年前就跟我讲过,但早已和许多同样荒诞不经的故事一同沉到了我记忆的湖底。我一直好奇外公作为一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为何会有那么多鬼故事。而具体到这个故事,我有些怀疑是他九十年代痴迷林正英的影片后一时兴起编造出来的……此刻回想起来,是因为触发了记忆的唤醒步骤。相信你也注意到了,故事里也有一个小和尚(难道还能是同一个?),而且现在我也来到了十分相似的环境里。可是,什么是能够驱赶恐惧的事呢?我一时想不出来。外公常说,时代不一样了,可人们面对恐惧时的表现似乎并没有多少改变,都需要认真审视内心真正能够支撑自我的事物。恍惚间,我似乎看到了一个人影,披散着头发,站在月光下……
最后,我必须得承认,那晚我还没有见到小和尚就逃走了。至于什么偈语之类,早就被我抛在脑后……
“够了!”妻子似已忍无可忍,断然喝道。
从昨晚到今天中午,东京一直在下雨。我们待在Airbnb上短租的破旧公寓里,无事可做。阳台下面的街道正在进行作业施工,好像是铺设管道什么的。大雨倾盆,仍有五六个戴安全帽的工人穿梭不止,其中一人忽然停下,朝着另一人连连鞠躬,不知所为何事。眼看中午快过去了,雨量仍不见小。小轿车行驶在雨幕里,被洗刷得闪闪发光。看来这一天又要泡汤了。
我闭了嘴。妻子也沉默下来,穿着宽大的短袖衬衫到阳台抽烟。煙灰缸放在长椅的扶手上,里面塞满烟头。这些天竟抽了这么多烟?我数不过来,心中诧异。似乎到了一个陌生的国度,烟瘾也大了起来。
妻子抽烟的时候很像逃课的女中学生,缩在大一号的衣服里。当然,我并没有暗示她像村上春树的小说女主,虽然我们确实在东京,而且此时的场景……但我们是纯粹的观光客。要说人物设定,倒更接近于《迷失东京》,可显然我们并没有那么有钱。
“你嘴里就不能说点真话?”妻子忽然扭过头说,手里还夹着烟。
何出此言?我眼睛瞪得更大了。但事实上,我理解妻子的想法。我们虽然才新婚不久,其实之前已交往了五年。结婚前,我们有过几次严肃的对话。关系已然到了一个十字路口,如果不能结婚,就只能等待它无疾而终。婚姻是对未来的一份保障,尽管并不牢靠,但似乎有总比没有强。我们对对方已经说不上有什么吸引力或新鲜感,可真要分手,谁都说不清会怎样。五年的感情会风轻云淡吗?可能性很低。为了避免可能发生的情感波动,我们自知分不开。当我们决定结婚,似乎所有人(涉及至少两个家庭)都松了口气,好像终于打通了这个关卡,可以向着下一关迈进了。
即使过去五年,妻子依然经常说并不了解我。这没有什么形而上的含义,仅仅是字面意思——我很少谈及自己的事。这确实是我的个人习惯,不太愿意跟别人聊自己,哪怕是最亲密的人。妻子说一个人由他的过去构成,不了解过去就相当于不了解这个人。两个人在一起就必须要互相了解吗?我心里想,但并未说出口。
这次,妻子以为终于找到机会,可以听我讲讲过去的事。但我还是令她失望了,她认为我又滑入了小说家胡编乱造的惯性里。她满心期待,化身为认真听讲的小朋友,最后却发觉仍是虚构,怎能不觉得受到了欺骗呢?我理解,可不知该如何解释。
于是,故事并没有讲完。她失去了继续听下去的耐心,虚构损害了彼此间的信任。我们越来越希望听到真实的消息,有时是出于爱,有时是出于猎奇,有时是出于恐惧。虚构逐渐走入边缘,因为每个人都深深觉得自己的生活像是虚构的。对真实的渴求,源自真实在当今世界日复一日的稀有。
好像忽然之间,雨停了。阳光迅速照耀大地。妻子的烟还没抽完(当然不止一支,旅游时她的烟瘾也很大)。天空像是在拍电影,换了布景,下个镜头是晴空万里。我们都不自觉地愣了愣。然后,妻子掐灭抽了一半的烟,转过身,靠着阳台栏杆说:“出去走走?”
晴天里,妻子的心情似乎也变得好了点。
街上立刻就挤满了人。我们身处池袋地区,据说相当于北京的朝阳区。人多且杂乱。地面上一摊摊水倒映着湛蓝的天空,妻子跑过去,顽童似的将水面搅乱。
“今天该听谁的了?”妻子问。
为了避免纠纷,我们商议好每人决定一天的去向。
应该轮到我了。“去上野公园吧。”我说。这是妻子早就想去的地方,我当然是为了让她开心。果然,妻子紧紧抱住了我的肩膀,刚才的阴霾似乎一扫而空了。
公园里湿乎乎的,主要是一些老人家在碧绿的草坪前遛弯。长椅上的雨水已经干了,游客坐着发呆,看落下来的鸽子。公园里面有一个小集市,卖些农产品、玩具和生活小物件。其中有一个摊位是中国人开的,卖的是玻璃弹球和小型手电筒。我无法理解这两样摆在一起有何关联。妻子和摆摊的女人聊了会儿天,买了一把弹球。妻子提议去公园里的博物馆看浮世绘画展。
“为什么要买弹球?”在博物馆门口,我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
“因为没用嘛,又便宜。”妻子将手伸入牛仔裤口袋,摩挲着里面的弹球,“随随便便就可以扔掉了。”
逛画展的时候,我脑子仍想着妻子的话。弹球确实是随随便便可以扔掉,因为它无用又便宜。现在还在制作弹球的人知道人们会这么想吗?如果知道,他们会多少有些沮丧吗?比起墙上挂着的浮世绘真迹,玻璃弹球过于微不足道了。如此鲜明的对比,使我无法专心欣赏。某种熟悉而强烈的感受从体内扩散,几乎令我举步维艰。我好像又回到了中学时的那个午后,看着所有人都在睡觉,老式电扇嘎吱嘎吱地响……我为什么会在这里?还有那些历史课,那些从不会被记载的大多数人,仿佛都变成了玻璃球。在看不到的地方,玻璃弹球组成的海浪翻涌着……
人究竟为什么要存在?
等我回过神来,我已经走出了博物馆,甚至离开了公园,站在地铁站旁的街巷前。我好像是不知不觉就走出来了,没跟妻子打招呼。但我已经没有力气再回去了。我想跟妻子联系,手机却落在了她的背包里,连同钱包。因为她说我丢三落四,凡是外出贵重物品都由她保管。异国他乡的土地,完全不通的语言,身无分文又与妻子走散的游客……我想着这个不同寻常的下午应该会发生点什么。理应发生点什么才是。耀眼的阳光灼烧着一排黑色瓦房顶,白色墙壁上贴着某些政党候选人的照片,被雨淋过后显得颤颤巍巍,像是小广告。三五成群的观光者从上野公园地铁站进进出出。我等待着什么的降临。是不是应该闭上眼睛?于是我闭上了眼。过了几秒钟(毕竟在大街上闭眼站着有些奇怪),我睁开眼,看到一个女人的背影,正往我左侧的道路走去。我可以断定,那是阿栗的背影。——人的容貌也许很容易发生变化,可背影传递出的某种东西却是永恒的。我也很难解释清楚。对于你熟悉或在意的人,你可以立刻从人群中将之辨认出来。很神奇,像超能力似的。
我立即跟了上去。东京的街道,人口密度比北京和上海还要大。可想而知,汹涌的人潮一会儿淹没了她,一会儿又冒出头来。出了公园地域,我到了一个街道两侧全是写字楼的地方。阿栗的背影还在继续往前走,走得很快。我的理智逐渐恢复,我想自己大概率是认错了,世间哪有这么巧的事?但冥冥之中我又真的相信阿栗就在这里,她从我的世界彻底消失,是因为去了遥远的异国。一切都合情合理,说得通。
你不是一直都相信阿栗没有死吗?我的声音在质问着我自己。没错,那你只能跟上去,还有别的选择吗?别磨叽了。
我跟了上去。每当快要赶上她,我都莫名减慢了步子。有什么力量使我与她一直保持着距离。再这么走下去,我不知道要走到哪里。我害怕她会忽然乘坐公共交通或是打车,那我就彻底无计可施了。好在她只是走着,直到拐进了一家咖啡馆。
透过咖啡馆洁净明亮的落地窗,我能看到她走进里面一个两人位置坐下,背对着门口。我需要做的是走进去,直接走到她旁边,辨认这个背影究竟是不是我的老同学阿栗……不不,事情没这么简单。我在门口犹豫、徘徊,好像这咖啡馆有个结界,突破它要付出很大的代价。我究竟在害怕什么呢?当时,就连我自己也在困惑。不过我很快就明白过来了:我害怕的正是将这个背影辨认,从想象的领域拖入现实之中。结果无非两种:一,我认错了;二,她确实是阿栗。可无论哪种结果,对我(至少当时的我)都是无力承受的。假如她并不是阿栗,意味着一种想象或可能性的破灭;而如果她真的是阿栗,我们又能说什么呢?时间过去了那么久,也许早已物是人非,她不再是我记忆里的阿栗,甚至会覆盖、抹杀掉曾经的阿栗。这是我无法容忍的。
我就这样在门口走来走去,店员警惕地盯着我,好像我的举动对这家咖啡馆而言居心叵测。其他路过的人也好奇地望过来,像是在打量一个奇怪的流浪汉。人的记忆总是不可靠且容量有限的。我努力回憶着与阿栗的交往,虽然在一起做了两年同学,可真正能够回想起来的事却少之又少。这是让人沮丧的发现,我们之间当然有着大量的对话,也有过许许多多开心或难过的瞬间;但它们大多数都被遗忘了,即使记住的也缺少细节,永永远远遗失了。记忆是不受控制的,有些你原本觉得稀疏平常的事,却莫名其妙地被牢牢记住。
异国的咖啡馆门口,像是一个记忆的触发机制,我想起一次物理课后,阿栗为我讲解课本上关于光学那一章。彩虹,没错,她在为我讲解彩虹的形成原因。我并不是真的不懂,那只是她的娱乐,讲课本上的东西就跟讲故事似的。彩虹是由于光线以一定角度照在水滴上所发生的折射、分光、内反射、再折射等造成的大气光象,空气中悬浮的水珠在阳光的照射下,呈现出了光的颜色。“我们原本看不到光和水珠的颜色,但它们遇到一起就变成彩虹了,是不是很奇妙?”
物理我学得一塌糊涂,但最喜欢光学这一章。她扭过身子,趴在我的课桌上,下巴压着课本。那是一个再平常不过的下午课间休息时间,她一直说着“彩虹”“彩虹”,似乎这个词让她感到愉悦。
“彩虹。”我默念着,点了点头,好像这是一个穿越十余年的暗号。我甚至还抬起头看了一眼天空;当然没有彩虹,这是现实世界,不是电影布景。
回到公寓已经是晚上九点钟了。没有手机,没有钱,我是一路走回来的。夜幕下的东京呈现出与白天截然不同的面貌。走在大街上的不再是一身正装、谦和有礼但神色漠然的上班族,取而代之的是三五成群玩滑板的少年,是直接躺在地上的流浪者,是大声嚷嚷随地呕吐的醉汉……我从他们中间走过,一座城市的背面,脑子里想着“彩虹”之类乱七八糟的东西。
妻子平静地为我打开门。我以为会有争吵,至少是冷战,但是没有。她跟往常一样催促我洗澡、换衣服,然后打开电视看听不懂的娱乐节目。我从浴室出来,浑身清爽。
“饿了吗?”妻子转过头问我。
“有点。”
“我买了份便当,就在那儿,用微波炉热热。”
牛肉咖喱饭。我几口就吞下肚。妻子表情淡然,仿佛什么都没发生,我们默契地没有谈论下午的事。睡觉前,妻子伸手关掉了床头灯。
“我以前也有过这种情况。”就在我以为她已经入睡,妻子突然说道。
“什么?”我背对着她,声音像哼哼。
“就是不打招呼就走了。”妻子说,“像是一次短途离家出走。”
我思索着该说些什么。我并不是离家出走,不过……
“对,可能每个人都有过这种情况吧,至少脑子里想过。”妻子仿佛在自言自语,“人不就是这样吗?只要是人,对吧……”她声音渐弱,直到入眠。
那晚我没有梦到彩虹。
回国前一天,也是整个旅程的最后一站,我和妻子选择了秋叶原。这是我俩之间关于旅行地点难得的共识。秋叶原是日本动漫、游戏、“二次元”文化的大本营,街上到处都是卖手办、电子游戏和漫画书的大楼。花花绿绿的招牌填满了街道,印有动漫人物形象的巨型logo俯视着下面的人群。这里仿佛是一条粉红色的峡谷,二次元与三次元世界的汇合点。许多cosplay成动画角色的人从我们身旁走过,妻子兴奋地拽住我的胳膊,指给我看。
事实上,妻子从来不看动漫,她痴迷的偶像团体也都是真实人物。但是在这样一个大乐园里,视觉上的冲击已足够赏心悦目。“这是什么?这个呢?”妻子趴在摆满手办的橱窗前问道,并不指望解答。除了我们共同认识的一些形象,比如“七龙珠”“口袋妖怪”“海贼王”之类的,我并不比她多知道多少。我们置身在全然陌生的世界与文化里,仿佛暂时脱离了自身,忘记了现实与幻想的边界。
真是难以置信,每栋大楼几乎都塞满了数以万计的动漫形象。它们不断被创造、被复制、被混淆,并最终获得了某种实质。它们不断冲击现实世界的界限,与它们的受众合谋,企图推翻现实的壁垒。因为我们都不甘于做现实的囚徒,我们需要数以千万计的形象,无数动人的故事,来填补世界的贫瘠(至少使自己忘记)。
我在一个真人大小的“马里奥”玩偶前站住。他像是一个服务生,站在大楼门口。童年时代,“超级马里奥”是我最熟悉的形象之一。敏捷的水管工,在管道里穿梭,通往下一个未知世界。很长一段时间,我忘记了他,但他的形象如今仍在世界的各个角落存在着。或者说,形象即是世界,当我们创造出了足够多的形象,世界也就此改变……
“你喜欢马里奥?”妻子在附近逛了一圈,回来时发现我还在玩偶前站着,不禁有些惊讶。
后来,我们决定分头去逛。因为妻子对电子游戏毫无兴趣,她更喜欢看那些漂亮的手办(已经买了一兜子),而我则被震耳欲聋的游戏厅吸引。我从未见过如此“盛大”的游戏厅,六七层的大楼,每层都是打游戏的人。各种电子音效叠加在一起,好像玩家自己也变成了游戏里的人物,在小方块间蹦来蹦去。
我一层层游荡,像是小时候那样,仅仅是围观。大概在我初中毕业后,小商品批发市场里的游戏摊位就彻底消失了。打游戏的人群里既有非常年轻的学生,也有胡子拉碴的大叔。这使我的游荡显得并不那么突兀。大多数游戏我都没有见过,像是进了游戏大观园,看什么都新鲜。直到我来到了顶层,发现这一层全是“复古”的红白机游戏,插着游戏卡,每个人对着一台电视机操作手柄。这一幕仿佛又带我回到了批发市场最红火的年代。
这时,我看到一台空着的游戏机。我站在它面前,紧张地看了看周围。不断有人从我身边走过,但没有一个人打这台游戏机的主意,如同它就是为我而留,并且用某种方式冲我眨了眨眼。只要有硬币,每小时续费即可操作。我已经观察一圈了,这里没人会为你驻足,更别提围观,没人知道你打得多好或者多菜。就在我准备在游戏机前坐下时,无意中瞥了眼窗外,又下雨了。妻子有没有带伞?转念一想,我自己也没带,于是安心将硬币塞进了自助续费机的小小孔洞中。
交完钱,就可以选择游戏卡了。黄色和黑色的游戏卡,一遍遍勾起了我童年的回忆。虽然上面是日文,我一眼就能认出都是什么游戏。我挑选了很久,不知道该先玩哪一个,似乎每个游戏都承载着记忆的呼唤,无法取舍。直到我翻到了初代《超级马里奥》,事情就這么定下来了。我把游戏卡插进去。不可思议,一切都那么熟悉,仿佛中间的十几年根本不曾存在,我昨天才刚刚玩过,熟悉的页面和音乐出现在电视屏幕上,一切都是那么清晰。
我不知道自己玩了多久。我一遍一遍死掉,又一遍一遍重来。我已经记不清续费多少次了。马里奥在屏幕里尽情跳跃,不知疲倦。很多细节我已经忘记了,有时像是在玩新游戏。但某个念头占据着我,让我可以同一个游戏一直玩下去,直到那个时刻的到来。
其间,妻子给我打了一次电话。她准备回去了。
“那你再玩会儿吧。”最后,妻子说道,“雨快停了。便利店里可以借到伞。”
之后,又是一次次的鏖战。到后来,操作手柄完全成了机械运动,我好像想停也停不下来了,只有起身上厕所时才会离开游戏机一小会儿。当我再次准备去卫生间,看到窗外的天已经黑了,我大吃一惊,从开始玩,居然已过去六个小时!
重新回到座位上,我开始考虑要不要继续玩下去。真的太菜了,我恐怕永远也无法等待那个时刻到来。这时,我感到有人站到了我身后,这使我立刻紧张起来。
是一个四十多岁的清瘦男子。他先是用日语讲话,发现我是中国人后,马上换成了带有浓重东北口音的中文。他介绍自己是这里的老板,见我六个小时都在玩同一款游戏,有些好奇就过来瞅瞅。
“其实……”我不知为何有点难为情,“我是想找到‘马里奥里的‘负世界,不知道你听没听说过?”
老板听后笑了起来。
“在游戏界这是老梗儿了啊兄弟,一点儿不新鲜了。”说完,他熟练地从一众游戏卡中找到了一款名为《网球》(我从没玩过)的游戏,直接拔掉了“马里奥”游戏卡,换了上去。页面当然是网球比赛,不过裁判竟然是马里奥。
“这是一次游戏联动。”然后,老板没有退出游戏就拔出了游戏卡。屏幕瞬间花掉,成了马赛克。“这样其实很毁机子,不过咱俩有缘,我为你开启‘负世界。”老板再次插入“马里奥”游戏卡。页面恢复正常,不,虽然仍是“马里奥”,但背景完全不一样了,成了蓝色的水下世界。马里奥在水中游弋,阻碍他前行的则是从小乌龟换成了小鱿鱼。
“这就是‘负世界啦。”老板得意地笑着。
我看得目瞪口呆。
“这是什么原理?”
“其实是数据溢出。”老板讲解道,“两个游戏的数据发生了重叠,结果激发了‘马里奥被废弃但未完全删除干净的关卡,就是玩家口中的‘负世界啦。”
进入“负世界”的办法,居然是两款游戏的“数据溢出”,这是我完全想不到的。我继续进行游戏。和老板说的一样,“负世界”只有一关,结束后又会回到起点,一遍遍循环下去。打通关后,我关掉了机子,去老板那里道谢外加告别。临走时,他忽然念了一句类似诗的话,我一时没听明白。
“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
老板又重复了一遍。然后他解释说,这是佛经里的一段话,他是俗家弟子,分享给有缘人,广结善缘。
回到公寓,妻子正在玩手机。
“瘾够大的啊。”她毫不掩饰嘲讽。
我对妻子说了关于“负世界”的事情,她的目光挪开手机,瞪大了眼睛望着我。
“你是说,六个小时就玩了同一个游戏?”
我点点头。
“你这不是瘾大,是傻了。赶紧收拾东西吧,一直等你呢。”
我们收拾明天回国要带的行李。妻子不停抱怨着我们买的东西太多了,快要装不下,最后却将一小包玻璃弹球塞进了满满当当的背包里。
“要带走吗?”我问。
“不然呢?”
“我以为你会扔掉……”
“谁说我要扔了?”妻子白了我一眼。
这是最后一晚,明天就要回归属于我们的日常。我和妻子埋头收拾行李。雨好像又下起来了,但我们谁也没有抬头往窗外看一眼,只是各自沉默地听着催眠般平稳的沙沙声,好像天空飘落的不是雨滴,而是沙砾。我脑海里突然浮现出那个小和尚的身影,他迎着雨,一路小跑在阒静无人的街道上,我甚至听到了他的布鞋踩在水坑里的扑哧声。他奔跑在秋叶原的街道上,或是架松的街道上,或是同时奔跑在这个世界上任意一处寂静的街道。他要去哪里?我不知道,也猜不出。时间在消逝。外公已经去世近二十年了。
原载《青年文学》2022年第11期
原刊责编 耿鸿飞
本刊责编 杜 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