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受
2022-12-25王凯
王凯
在戈壁滩的基地营院长大的两个孩子,因父亲官职的不同而走上了迥异的人生道路。曾经的童年玩伴变得冷漠疏离,或许,他们过早地进入了成人的世界。如果童年是命运之河的源头,我们总会在某个时刻决定溯游而上,去寻找那个令我们行至此刻的必然。
一
小学二年级暑假的一个下午,我和杜大头去爬树。那棵树就长在基地卫生队院子后面,大到我们两个都合抱不住。我爸说他当年刚毕业分到基地时,整个营院统共只有一棵树,他说的应该就是这棵。由于这棵树太过粗壮,没办法用平时双手抱树的办法爬,所以我们一直没去尝试。但那个下午我们还是决定去爬一下,毕竟其他的树我们已经爬腻了。我们在树底下转了几圈,杜大头让我先上去。我问他为什么不上,他说他想先看我爬。这个理由听上去毫无道理,可作为一名小学生我们其实并不懂得多少道理,于是我就提了提裤子开始爬。树干虽然抱不住,好在它有那么一点儿倾斜,树皮上又有许多裂缝和孔洞可供踩踏,所以爬起来并不算太难。我一直爬到很高的地方,然后骑在一根横枝上喊杜大头上来,喊完后正想起身站在横枝上,可不知道怎么搞的——后来我想那大概是塑料凉鞋在树枝上打滑的缘故——一脚踏空就从树上摔了下来。目睹了这一切的杜大头在树下怪叫了一声,撒腿就跑得没了影子。我以为他是去旁边的卫生队帮我叫人了,毕竟那棵树距离卫生队后墙不到20米,就算杜大头没有——他确实没有——司马光砸缸那样的聪明,但哪怕是个傻子也应该知道去找医生求救。可是直到第二天早上,我顶着一块纱布去学校时,才知道这家伙根本没去卫生队求救,而是一溜烟跑回了家。
“我是回家了呀,我得回家,我妈让我4点前必须回家。”杜大头说话的时候并不看我,“再说,又不是我让你掉下去的,是你自己掉下去的呀。”
杜大头的话听上去十分无赖却无懈可击,搞得我也没办法生他的气。从树上摔下来那会儿,我浑身动弹不得,感觉胸口某个地方被堵住了,攒了好半天力气才终于喘出了一口气。我以为自己快要死了,这个念头本身也几乎把我吓死,于是我本能地在树下尖叫起来。这垂死的哀鸣翻过卫生队的后墙又筛过金属网纱窗,好容易钻进了队长的耳朵。他派了个卫生员循声跑来把我抱了回去并包扎了一番,然后告知闻讯赶来的父亲我并无大碍,不过是轻微脑震荡而已。那几天,我总感觉晕乎乎的,后脑勺上包了纱布的地方一跳一跳地疼,这也是为什么直到今天,我脑袋上总有一小块地方不长头发,以及我对八岁以前的事情毫无印象的原因。
毫无疑问,我八岁之前的记忆被摔坏了,成了一块无法读取的内存卡。关于这一点的证据尽管十分零散,但我却深信不疑。比如,我能记得住一年级学过的古诗和十以内的数字加减,但却记不得我在教室的铁皮炉子上把自己的棉鞋烤出了一个洞。还有,我对基地幼儿园那排平房和院子里的滑梯和转椅都感觉熟悉,可对这里的生活却完全没有印象。我姐说我曾在家里帮她赶走过一只老鼠,我却不太相信这事儿,因为我每次见了老鼠都会抱头鼠窜。仿佛时间的河流上安装了一道闸门,我溯流而上时都只能在它面前止步,压根儿看不到闸门那边的景象。这样一来,我所有的记忆都是从这道闸门或者说那次坠落开始。而此前如何跟着母亲随军来到基地,以及如何上了幼儿园之类的事则统统付之阙如。不过记不住好像也没什么关系,反正记不住就相当于不存在,至少对我来说是这样。再说这可能还是件好事呢,至少可以让我避免了一些悲伤。据我妈回忆,去年我一个要好的同学跟着他爸妈转业回老家了,为此我好长一段时间都闷闷不乐。
“人家走的时候你还哭哩,哭了好几回。”我妈说,“你还给人家送了一根带橡皮擦的铅笔。”我觉得我不可能这么大方,可我妈又不像是骗我的样子。我所经历的事情要别人说了我才知道,这感觉十分奇怪,所以我同样不相信我会为了一个同学离开而流泪。就像杜大头,他要走的话我肯定不会哭。我从树下摔下来他都没有帮我叫医生,一想起这事我就感到气愤和难过,可是这并不影响我继续和他一起玩。因为除了杜大头,我也没什么别的人可以玩。大点儿的孩子总喜欢欺负我们,而小孩子动不动就哭还流鼻涕。而杜大头尽管头长得大了些又有些罗圈腿,但至少我们还能玩到一起去,再说我自己近视而且还有鸡胸,也没资格嫌弃人家。换句话说,在1983年乃至以后的几年间,没有比杜大头更好的选择了。
二
由于从树下摔下来的缘故,我记不得自己是怎么认识杜大头的了。他就那样晃着他的大脑袋存在于我记忆的片头,胸前系一条被他用牙撕咬成一缕一缕的红领巾,感觉跟邦德出现在007的片头那样自然且无须解释。还有就是我们在玩的问题上往往都能达成共识。这一点可能是与没有大人介入有关,因为他们都忙著上班,几乎没什么时间来管我们,不像现在的小孩,永远都被大人死死地盯着。
先说我爸。我爸长着一脸钢丝一样的胡茬,这让我感觉他已经很老了,但要算起来,他其实不过才四十岁。作为基地司令部技术室的工程师,一年到头基本上都在训练场地或者龙头山背后的靶场待着,虽然同属于基地,我却很少能见到他。母亲在陕北老家时是小学民办老师,教授从语文数学到音乐体育在内的所有课程。随军到了基地之后没有老师可当,于是成了基地印刷厂——那时的基地居然有个印刷厂,可见当日的盛况——的一名职工。有时我带着杜大头去印刷厂车间里玩,他对那些轰隆作响的机器很有兴趣,会长久地凝望着一张张的白纸被放进机器,出来时就印满了漂亮的铅字。那些盛在一个个木框盒里大大小小密密麻麻的铅字也是他喜欢的,他一直想不明白那一颗颗铅字究竟是怎么做出来的,我很肯定地告诉他那是铸造出来的,虽然我也不知道什么叫铸造。不过这并不妨碍我在排字间偷出几个铅字,然后用胶布缠起来做成印章。我给我们两个各做了一个,但他嫌印出来的字小,有一次自己钻进排字间去找大号铅字,可是那些反刻的铅字他一个都认不出来,由于他在排字间里待得太久,接下来两天他都说晚上睡觉时满眼都是明晃晃的铅字。当然,必去的还是走廊头上那间大库房,里面堆着数不清的麻袋,麻袋里装着切纸机切下来的各种废纸条,我们最喜欢其中的牛皮纸条。这种纸条叠成弹弓用的子弹,比白纸叠的弹子打得更远并且更疼。
这是我爸妈的情况。下面说说杜大头的爸妈。杜大头他爸是基地政治部干部科副科长,长得又矮又瘦,杜大头说这可能是因为他爸每天都要加班。不仅加班,他爸还经常要去兰州和北京出差。兰州我不知道在哪里,但北京我们都是知道的,那里有著名的天安门,上面还飘着一排红旗,这让我感觉杜大头他爸相当厉害。我们在营院里乱逛时,他经常指着办公楼三屋的一扇窗户说他爸就在那里面上班,但因为那栋灰色五层大楼门前高高的台阶上永远站着卫兵,所以我们从来没有上去过。这可比我爸上班的地方强多了。我爸他们的技术室只是办公楼后面不远处的一个平房小院,任何人都能随便进出。从这点上说,搞干部的可比搞技术的要厉害多了。办公楼进不去就算了,但杜大头他妈上班的基地服务社完全是可以进去的。在我看来服务社可比印刷厂好多了,里面又大又亮,鑲了玻璃的柜台里面摆着各种东西,而且不会像印刷厂那样轰隆作响,说句话都要贴在耳边使劲喊。更重要的是服务社墙角的木头箱子里还有冰棍儿,我们要是去的话,没准儿杜大头他妈会给我们吃一根。可惜这都是我想的,因为杜大头从来不肯和我去服务社。他说其实他妈想去的是印刷厂,可惜她不识字,而印刷厂印出来的纸上都有字,她就没办法去印刷厂上班。杜大头很怕他妈,可能是因为他妈长得十分高大,看上去足有两个他爸那么宽,头上烫着雄狮一样的卷发,所以杜大头的大头非常像他妈。一般情况下,杜大头他妈都是下午4点钟下班,在这之前,不管我们在干什么,杜大头都会立刻停下来跑回家去,哪怕我从树上掉下来摔得头破血流也不能阻止他回家的脚步。如果他妈进门了他还不在家,整个家属院就会听到持续不断的叫喊声,那声音在家属院任何一个角落都听得到,没有任何一个话剧演员能有这样无死角的音量。只要杜大头听到这个声音,立刻就像被电打了一样面色苍白,因此我和他在一起玩时,他都会习惯性地拦住任何一个从我们身边经过的大人问:“叔叔,现在几点了?”
虽然杜大头的活动时间受到严格控制,但仅就活动内容来讲,我们依然是自由的。比起如今的小孩,我们的课余生活非常丰富且无须支付任何费用。不像现在,城市的小孩子们连一头真驴都没见过,更不用说去骑了。他们小小年纪就是消费者,不管干什么都要出钱,哪怕去郊区农村摘个果子也得付费,而我们从来不用。这就是戈壁滩的好处,不像城里,哪儿哪儿都挤得要死。比如下午放学回家后,我们可以打玻璃球,主要玩法是在地上挖个小坑看谁先把它弹进去。或者玩烟盒,把它们一张张折成三角形或者长方形。这个就不细说了,因为每种游戏的规则都相当复杂,写下来起码得三页纸。玩烟盒我和杜大头互有胜负,赢到和输掉的烟盒数量总体差不多,但打玻璃球——水青方言里这东西叫“daidai”(声调均为二声),应该就是“蛋蛋”或者“球球”之类的意思——这方面杜大头不行,他输了我有二三十个各色“daidai”,但最后他又死皮赖脸地找我要回去了。“这是我从我家的弹珠跳棋里偷出来的,我妈要知道了我就完了!”杜大头这么一说,我立刻就想到了他妈那头卷发和雄壮的身躯以及永远板着的脸,有些不寒而栗,只好把那些好不容易赢来的“daidai”还给了杜大头。可是接下来,杜大头又拿着刚从我手里要回去的“daidai”跟我玩起来。
当然,我们最喜欢的还是暑假。戈壁滩的夏天其实并不热,即使三伏天夜里不盖被子都会被冻醒。即使是白天的烈日,只需要一片树阴或者屋檐就可以解决。那个时候,基地院里的杨树和围墙外的麦田都是绿的,而且还可以吃到冰棍儿。在那些漫长的夏日,我和杜大头手持弹弓,裤兜里装着小石子——那些纸折的弹子是专门用来打人的,而小石子则相当于实弹——在偌大的营区里闲逛。营区后面有很多高大的兵器库房,宽大的木门顶上是小格的玻璃窗,我们一个下午就能打碎好几十块。回家的时候,我们还会继续射击沿途的路灯,直到某天我被我爸抓住打了一顿之后,这项活动才宣告结束。弹弓没有了靶子,我们就去掏鸟。基地家属院后面有几排空平房,门前水泥小路的缝隙里长满了齐腰高的杂草。我和杜大头常常从十分低矮的后墙爬上去,掀开屋顶上的瓦片找鸟窝。麻雀最喜欢在瓦片下面做窝。这件事十分有趣,因为你掀开的瓦片下面可能是废弃的空鸟窝,也可能是鸟蛋或者是还没长毛的光腚鸟崽子。我们曾试着用铁皮罐头盒煮过鸟蛋,不过大多数都在沸水中爆裂了,露出了蛋壳里刚刚成形的小鸟,最后我们只得放弃了吃鸟蛋的想法。至于那些张着淡黄色大嘴的光腚崽子,都被杜大头带回去喂了他家的猫。
寒假相对来说就差一点儿,但考虑到有一个可以穿新衣服和放鞭炮的春节,也就跟暑假有的一比了。从大年三十到正月十五,我每天出门都会装满一口袋的瓜子和拆散的鞭炮,手里捏着一根燃着的白棉线,直到吃完瓜子放完鞭炮才回家,那些天我的舌头上肯定会有嗑瓜子嗑出的血疱。除此之外,我们还会去家属院角落里的小树林捡树枝烤土豆吃,要么搬来石头去砸旱厕里冻成塔状的大便。此外还有一些属于冒险型的活动。像钻大院里的防空洞,或者翻进家属院的空平房里探险。有一回我和杜大头在一间厨房里找到了一个落满灰尘的棕色玻璃瓶,晃一晃发现里面还有半瓶液体。他说那里面可能是酒,让我打开尝尝。好在我还比较聪明,先拧开盖子凑过去使劲吸了一下鼻子。霎时间,一股辛辣的气味直冲天灵盖,仿佛一根钢毛刷从鼻孔一直捅进肺管,让我半天喘不过气来。几年后我学了化学,才明白那瓶子里装的应该是浓盐酸,如果当时我喝下去的话……这让我在之后数十年的岁月里依然不时感到后怕。
三
真要说起来,与杜大头有关并令我长期后怕的事远不止这一件。比如有一天放学时,杜大头约我去找他。我回家扔下书包就往他家跑。我们两家中间只隔着一排平房,现在想起来大概不到100米。他家门开着,我在门口叫了他一声,便撩开沙枣核门帘走了进去。在屋里我又叫了两声,却没人答应。我正准备去外面看看,一转头,他家高低柜里面一只没盖盖子的饼干桶吸引了我的目光和口水。直到现在我还能清楚地记得当时不安的心情,事实上在接下来的人生道路上,只要我看到饼干就会想起这件事。因为那只红色方形饼干桶十分神奇,我只是看了它一小会儿,它就把我还很细小的右手吸进了它的圆形开口中。我无法抵挡这巨大的诱惑,饼干桶里的手指飞快地捏住了一片饼干,然后我就把那块表面带着颗粒的圆饼干塞进了嘴里。吃进嘴里的饼干不可能再原样返回饼干桶,这意味着整个过程是不可逆的。那会儿我倒不至于想到自己已经不可能再回到纯真无邪的过去这一事实,也不明白从此以后我卫生纸一般的心灵将布满越来越多的污点,我当时感觉到的只是强烈的惶恐,以至于我立刻退后了几步。由于这是我记忆中第一次生出的负罪感,一时间我还无法辨别那种复杂的心情究竟是什么。它只是让我感到很不舒服。饼干的香甜和偷窃的耻辱左右开弓地抽打着我,相比之下,那些死于我手的雏鸟和鸟蛋都远未令我如此不安。我招架不住,只得冲出门去,结果和迎面而来的杜大头撞了个满怀。
“你这么快呀。”他说,“我刚去撒了泡尿。”
我不敢说话,否则杜大头可能会看到我嘴里的饼干渣。所以我头也不回地跑掉了。
“你干啥去?”他在我背后喊,“我家有饼干,咱们一起吃呀!”
我跑得更快了。我无法面对杜大头和他的饼干。我也不能告诉我爸妈,否则他们一定会将我痛打一顿。即使在我残缺的记忆当中,他们也不停地向我灌输诸如“小时偷针长大偷金”和“小时偷油长大偷牛”的道理。这种朗朗上口的论断给我造成了强大的心理暗示——在不久的将来,我将成为一名偷窃各种食品的江洋大盗,最终被警察叔叔抓住,在高墙铁窗中度过可耻的一生。沉重的思想压力让我睡不好觉吃不下饭,而之前我向来以“白白胖胖”著称。为此我妈还带我去卫生队检查了一番。医生拿着听诊器前胸后背地听了一番后说我属于消化不良,然后给我开了一盒山楂丸。我从来没想到还有这么好吃的药,所以后来每隔一段时间我都会告诉我妈我有点儿消化不良。但是山楂丸的疗效毕竟有限,我还是没忍住在某天把我偷吃杜大头家饼干的事告诉了我妈。我已经准备好了挨一顿痛揍,可意外的是我妈居然没有动用手边的笤帚,甚至连扫都没扫一眼。她的目光都在我脸上。
“这事确实很不应该,不过你能主动坦白,说明你自己也认识到错误了,你是认识到了,对吧?”我妈的口气听上去十分温和,这让我绷紧的身体也放松下来,“不过一定要引以为戒,以后可千万不敢再干这种事了啊!”
我妈现在虽然只是一名印刷工人,但民办老师的素质一点儿没丢。每次杜大头来我家,她都会笑眯眯地摸摸他的大头,问问他学习上的事情。但我去杜大头家可从来没享受过这个待遇,因为除了杜大头本人之外,其他小孩在理论上是不能与杜大头他妈同时出现在他家的。杜大头每次叫我去他家玩都有着比按时上学还要严格的时间限制,如果去的话,必须在下午4点前离开,这也是为什么我在杜大头家里时,他总会不停地扭头看他家柜子上的那只闹钟。数学课他从来分不清大于号和小于号,对米、分米和厘米的换算关系也一头雾水,唯独讲到时分秒这一课时他比所有人反应都快。但不知是闹钟忘了上发条还是他妈提前下了班,总之有一个炎热的午后,我俩在他家玩猫玩得过于投入,以至于忘记了时间正在暗中悄悄流逝。那只吃过光腚鸟崽子的大花猫长得很肥,特别是圆滚滚的脑袋很像杜大头,尤其喜欢人拿鸡毛掸子逗它。我们正玩得不亦乐乎,杜大头突然停了下来,像他家的猫一样竖起耳朵,紧接着就蹦了起来。
“完了完了,我妈回来了!”他说得一点儿没错,因为我也听到了门外自行车的声音。看看闹钟,那根秒针不知什么时候停了下来。“你快藏起来,快点儿快点儿!”杜大头急得在屋子中央直转圈,看上去很像他家的猫在追尾巴,“我妈不让别人来家玩!”
杜大头的反应如此强烈,把我也给吓住了。好像我们是两个正在入室盗窃的毛贼,而主人的钥匙已经插进了锁孔。问题是我能藏到哪里去呢?他家和我家一样,都是三间平房,进门算是堂屋或者客厅,直往里去是一间小厨房,此外就是与客厅左右相邻、充作卧室的两个小套间了。客厅里除了大衣柜、五斗橱和高低柜之外就是一张写字台和两张凳子,一眼就能看个底朝天,而小小的厨房更是无处容身。情急之下我慌不择路,一头钻进了右边的卧室,进去才反应过来那是杜大头爸妈的房间。但也不可能再换地方了,只能躲在门背后,紧贴着墙角大气也不敢喘。那之前和之后,我好像都没再经历过如此惊心动魄的场景,以至于这短短的几分钟永远像一只河道上的航标灯,在我记忆中不停闪烁。这时候门缝里闪过一个影子,接着是门帘的碎响和咕咚咕咚喝水的声音。我希望杜大头能像王二小或者海娃那样把他妈引开,比如引到厨房或者另外一间屋子,那样的话我就可以从包围圈里趁机突围。可就跟所有终将落空的希望一样,我根本听不到杜大头的任何动静,他自己可能也被突然出现的老妈给吓坏了,我只能听见趿拉趿拉的脚步在客厅里走来走去,最终朝着我藏身的卧室而来。这声音简直快要把我吓疯了,我感觉自己马上就要落入杜大头他妈的手中,那可比落入国民党反动派和日本鬼子手里好不到哪里去。但除了束手待毙之外好像也没什么别的出路,我只好闭上眼睛等待着命运的裁决。
万幸的是,杜大头他妈进了卧室之后并没有随手关门,这让我感觉到了一线生机。我后背拼命贴着门后的墙角,门的另一侧是窸窸窣窣的脱衣声,紧接着“咣啷”一声,我听出那是脸盆或者痰盂之类的搪瓷制品在水泥地面上拖动。然后她说了一句硬邦邦的山东话,我没太听懂,但听上去像在骂人。不知过了多久,那脚步又趿拉趿拉地走了出去,我歪头斜眼从门缝里往外瞅,只见一个穿着白背心和红裤衩的背影进了厨房。天哪,这一定是我最后的机会了!我犹豫了几秒钟,然后从门后绕出来,猫腰从卧室门上那半截布帘子下面钻出去,又一头撞开泛着油光的沙枣核门帘,冲出几步外钢筋焊的小院门,拼了命地往外跑。“什么人!”杜大头他妈在后面叫了一声,那声音于我而言不啻猛兽的吼叫,差点儿没把我吓死,直到我跑过他家那排平房的房头才敢喘出一大口气。后来我才想起来,我完全用不着跑得那么拼命,杜大头他妈就算再吓人,那也不可能穿着红裤衩出来追我的。等我妈下班回来,问我衣服后背为什么是湿的,我才惊魂未定地讲述了我死里逃生的历险。我以为我妈会同情我的遭遇,哪知道她却笑得半天停不下来。
“你跑啥跑?大大方方出来打个招呼就行了呀。”我妈对我仓皇逃窜的举动不以为然,“人家还能把你吃了?”
我妈的话我不敢苟同,因为杜大头他妈对自己的儿子都那样凶,对别人的儿子能好到哪里去呢?“她是把杜小军管得太厉害了些,不过也情有可原,都说她生杜小军的时候难产差点儿要了命哩。”我妈又说。可等我问难产是啥意思时,我妈又像没听见似的走去做饭了。
那次以后,我再也没有去过杜大头家。虽然我们还经常相约着一起上学,但我的确再没有踏进他家一步。这样一来,我就再也玩不成他家的大花貓了,不过对我来说并不算是坏事。至少这让我彻底失去了偷吃他家饼干的机会,否则以我那样薄弱的意志,很可能还会抵挡不住饼干的诱惑。从这个角度讲,我还要感谢杜大头他妈把我从犯罪的边缘挽救了回来。
四
在我现存记忆的开头几页里,我和杜大头都是正常的小学生,虽然我的成绩比他好那么一些,但我们一起玩的时候,他总喜欢当岳飞而让我当金兀术,所以我认为我们之间并没有什么高下之分。何况我们都会羡慕对方有自己没有的一些东西。比如,杜大头很羡慕我有一个姐姐,他认为有个姐姐非常幸福,但他并不知道我姐比我大三岁,根本不带我玩,而且我们姐弟俩经常为了谁来吃掉盘子里最后几根土豆丝或者几朵菜花而大打出手。我则羡慕他家有一台18寸日立牌彩色电视机,我在他家玩的时候很想让他打开看看,可他说,电视机一共只能开关500次,开一次就少一次,所以平时他家的电视都由他妈亲自掌管,就连他爸都没怎么按过那个银色的按钮。
杜大头的话我半信半疑,不过却也无法反驳。因为我家没有电视机,没有电视机就没有发言权。那时候基地家属院已经有不少人家买电视了,有电视的人家房顶上总会竖起一根高高的天线,跟杜大头家房顶上那一根长得差不多,银色的铝管弯弯曲曲地支棱在半空中,看上去十分气派。每到傍晚,小孩们在家属院里正玩着,总会有人叫一声“回家看一休哥喽”,于是众人一哄而散,这时候我只能垂头丧气地往家走。那时我央求我爸也买个电视,他每次都说“过段时间就买”,可是过了很多段时间也没见他买回来。每次别人回家看动画片的时候,我和我姐只能在家里待着。只有我爸能休息的周末,我才有机会让他带我去技术室的俱乐部,和那些年轻的叔叔一起看电视。那台电视放在一个带锁的木头箱子里,而且大人们也不看动画片,于是我常常看着看着就睡着了,基本上每次都会被我爸背回家去。到了三年级的时候,家属院几乎家家都买了电视机,而我爸却拍着他自己动手组装的那台黑壳大收音机说,这东西不比电视机差多少嘛。他说完这话不久就突然不见了,过了好些天,我妈才告诉我和我姐说,他出差去了,要一年以后才回来呢,等他回来的时候,肯定给你们带個大电视回来。
接下来那一年,我们收到了我爸写来的好些信,那些白色带着一圈蓝边的信封上都印着好多字母,看上去像拼音,但每一个我都拼不出来。其中有一些信里还夹着彩色照片,我爸在照片里穿着西装打着领带,背后都是一些形状奇怪的房子和树木,有时身边还站着一些穿着长及膝盖的白衣服,留着满脸大胡子的人。我从来没见过这种打扮的我爸,在此之前他永远都穿着上绿下蓝“三点红”的军装,这让我觉得十分奇怪。那时我唯一担心的是我爸怎么才能把电视机给带回来。因为我妈说我爸出差的地方非常非常远,而在我心目中,电视机又是个非常非常重的家伙。一年后我爸总算回来了,可他除了提回来一只装满衣服和小零碎的大皮箱之外,并没有我妈说的电视机。过了些天,家里倒是多了一只夏普收录机和一台东芝洗衣机,依然没有电视机的影子。那时候我已经知道了,大人最喜欢骗小孩,特别是自己的小孩。
那时我已经上四年级了,整个家属院似乎只有我们家房顶上还少一根天线。每天上学和放学的路上,包括杜大头在内的所有人都在谈论昨晚从电视里看到的东西,而我一句话也插不上。这让我感觉自己像个一无所知的傻瓜。我想不明白的是,大家住的房子都差不多,父母穿的衣服也差不多,我们吃的饭菜也差不多,为什么人家都能买电视而我家就没有呢?现在我知道这种想法是极其错误的,别人有什么和你有什么那是完全不相干的两码事,就像别人有电视不代表你就得有电视,别人有病也不代表你也得有病,但那时候我却被这个问题困扰了挺长时间。直到有一天我放学回家,远远就看见我爸正高高地站在房顶上,摆弄着一根木杆上的天线。我奔回家里,真的看到柜子上多了一台银灰色的电视,看上去比杜大头他家那台还要大上一圈,“JVC”三个字母在黝黑的屏幕下方闪闪发亮。虽然这台电视带来的兴奋很快就过去了,因为我发现自己原来并不怎么喜欢看电视,上学和放学的路上依然没办法和其他人谈论动画片,但只要想到我已经拥有了同他们讨论的资格就感到踏实。只要有了电视,就算我不看,我和他们也是一样的。这让我很开心。
但到了春天,我又不那么开心了。按说春天我还是挺喜欢的,尤其杨树的5月——戈壁滩的春天总是比较晚——是最好玩的时候。只要有空,我就和杜大头揣着火柴,在家属院里转来转去点杨絮。一根火柴扔上去,那些积在树沟和墙根的杨絮就会跳着火苗向前奔去,像一条小小的火龙。这些小火龙一年一度地在树沟和墙根游走,在身后留下黑色的痕迹,可就是四年级的那个春天,有一条小火龙不知怎么就拐进了一户人家的小院子。按说它也不是头一次钻进人家院子了,我们也并不为此感到意外。但倒霉的是,这家人正请了浙江木匠在打家具(不知道为什么所有来基地家属院干活儿的木匠都是浙江的),小院子的角落里正巧堆了一大堆刨花。那些卷起的薄木片跟杨絮一样一点就着,我们两个看到向来乖巧听话的小火龙突然变成了火山,吓得没命地往家跑,快得连背后的叫喊和骂娘声都追不上。
回到家里,我每隔几分钟就跑出去观望一趟,一直到傍晚也没看到想象中的滚滚黑烟,这才放下心来。没料到正吃着晚饭,忽然听到有人在门口一迭声地喊我爸的名字。我爸一天到晚都在外面忙活,自然不在家,我妈赶紧应着声出去了。不到一秒钟,就听见我妈在门外厉声叫我。我脑袋探出门,还没看清楚院里那个大人长啥样呢,就已经挨了我妈两巴掌,眼冒金星。
“火不是我点的,是杜大头点的!我的火柴早就用完了!”我委屈地叫起来。我说的是实话,因为和杜大头出去时,我兜里的火柴的确只剩下几根,早就用完了。可惜这番辩解招来了我妈更加猛烈的痛击,她打得我忍不住哭了起来。
“你先不要说别人,你就说你自己点火了没有?”我妈一边说一边揪着我的耳朵,“把房子烧了你去给我坐牢去!”
“别打了别打了,我就是想给你们讲一下,让孩子别再玩火了。今天得亏我发现得早,接了几盆水给它浇灭了,要不然整排房子非得烧光了不可!”可能是我妈下手太狠,连来告状的那个叔叔都于心不忍了,可他的话非但没让我妈停下手,反而招来了新一轮暴击。那天晚上,我妈罚我在院子里站到天黑才让我回去吃剩下的那半碗稀饭,可是我哪里还吃得下!
这还不是最气人的。第二天早上去学校的路上,我给杜大头讲起了昨晚的事。不用说,杜大头肯定也免不了挨一顿打。想想他妈那么高大,一条胳膊比我大腿都粗,动起手来比我妈绝对有过之而无不及。我是这么想的,结果我又想错了。
“那个火是我点的呀,我知道你没火柴了。问题是没有人来我家告状呀!”不料他听我讲完却吱吱笑个不停,“活该倒霉,上天打雷,谁叫你被人家看到的?”
“不可能,你跑得又没我快!”我觉得他说得毫无道理,“再说全家属院就数你头最大,谁看不出是你?”
“那人家咋不来找我,为啥偏要去找你?”杜大头一脸得意地看着我,“为啥为啥为啥?”
这个问题我回答不了。不论我怎么回忆当时逃跑的细节,我都十分确定如果我被人家看到的话,跑在我后面的杜大头不可能不被看到。既然如此,那个差点儿被烧了房子的叔叔为什么只找了我而没去找杜大头?整个上午我都百思不得其解,中午放学回家我立刻向我妈提出了这个疑问。
“人家找不找杜小军那是人家的事,你先把你自己给我管好再说!真是个气肚子货!”我妈没好气地瞪着我,“你还跟人家比?你跟人家比啥?你跟人家比不了你懂不懂?”
我不懂。得再过好长时间我才能懂,但那会儿确实不懂,所以觉得我妈说得毫无道理。我怎么不能跟杜大头比?至少我学习比他强吧?每次考试我都在年级数一数二,老师动不动就在课堂上表扬我,而他数学经常不及格,语文比数学还差,能把古诗背成“一行白鹭上西天”。他还经常抄我的作业,光凭这一点我就把他给比没了。我气鼓鼓地想着,可看我妈的脸拉得老长,我再说下去又免不了一顿打,只得暂且搁置这个疑问。你瞧,人总有幼稚的时候,我那时候就是。
五
后来我发现,学习好似乎也没什么用。上完五年级,我们都等着读初中了,不知道为什么,原本只用上五年的小学突然变成了六年,这样一来我们不得不多上一年小学。事实上六年级上起来非常轻松,因为我们用的还是五年级的课本,做的还是五年级的习題,老师和同学也都是五年级的,所以本质上来说等于我们全年级一起留了一级。
不过也有例外。六年级开学那天,我一直没看到杜大头的影子。开学典礼结束后我们回到教室,他的座位也是空着的。起初我以为他生病了,这样的话我也不能去探望他,因为我可不想再碰上他妈。奇怪的是接连几天他都没来上学,而他的座位也被老师调换给了别人。每天中午和下午放学后,我都会在他家附近四处张望,有一次还壮着胆子走到了他家小院门外,可惜并没有听到杜大头的声音。一直到开学后的第一个星期六傍晚,我放学回家没一会儿,突然听到杜大头在门外喊我。我跑出去一看,这家伙正跨骑在自行车的大梁上冲我乐呢。
“你这几天咋没上学啊?”我看着他,“生病了?”
“没有啊。”杜大头伏在车把上,“我上着学呢,天天都上。”
“屁呀,你天天上学,我咋好几天都没见你?”
“我不上小学了,我上初一了。”
“骗鬼吧你!”我觉得他在说胡话,“我们都上六年级,你怎么可能上初一?”
“我真的上初一了,要不我骑自行车干啥?”杜大头拍拍他胯下那辆钢圈锃亮的“永久”牌自行车,“水青一中比南关小学远好多,上学得骑自行车才行。”
“不可能,你别胡诌了!”
“我骗你干啥!”杜大头揪揪自己的衣领,“你看,我都不用戴红领巾了!”
“那也可能是你忘记戴了呀!”
“你还不相信!”杜大头有点儿急了,骗腿儿从车上下来,把夹在车后座上的书包拽出来递给我,“课本都是初中的了,不信你看!”
我摸出一本书,果然是崭新的初中一年级语文课本,再摸一本是《植物》,再摸出一本《英语》后,我确信不用再往外掏了。只有上了初中才会有英语课的,我姐就在上初三,我知道这个。
“你为啥能上初一呢?”我愣了好一会儿才问,“这怎么可能呢?”
“我也不知道,反正我爸让我去一中报的名,然后我就上初中了。我爸说六年级可以不用上,反正和五年级没啥区别。”杜大头突然放低了声音,“你知道就行了,我爸不让我往外说。”
我心里乱糟糟的,不知道怎么接杜大头的话了。怪不得前两天听同学在说隔壁一班的商俊杰去上初中了,我还当他们说着玩呢。现在看来那也是真的了,因为大家都知道商俊杰是商校长的孙子呀。再想想,啊,好像全年级五个班里,每个班都有一两个空着的座位,这么说,他们都已经是初中生了。他们为什么可以直接升初中,而我们还要再上一遍五年级呢?我也想上中学,感觉那要比小学的有趣多了。如果按考试成绩的话,我肯定没任何问题,我特别喜欢看我姐的中学课本,我保准会学得比小学还好呢!可是我还是得待在小学里,而天天抄我作业的杜大头现在却成了中学生,这让我心里鼓起一个大包,顶得我快喘不过气来了。
“嗯……上初中多好哇!”好半天我才憋出一句话,“上中学很有意思吧?”
“好啥呀,一点儿意思也没有。”杜大头苦着脸,看起来不太像装出来的,“老师讲的我啥也听不懂,作业都不知道咋做,还有英语!我就奇怪了,为啥我们中国人要学英语?我连语文还没学明白呢,还英语!我连二十四个字母都背不下来!”
“是二十六个吧,”我说,“不是二十四个。”
“哎呀,不知道,反正不好玩,一点儿也不好玩。”杜大头晃晃他的大头,“你能不能帮我问问你姐,她初一的作业本还在不在?我好多题都不会做,明天老师又得叫我站起来!”
杜大头这句话就像喝中药时旁边的那一碗白糖水,让我感觉稍微好了那么一点点。我答应帮他问一问,他走了以后我又不打算帮他问了。他既然什么都学不懂,为啥还要急着上初中呢?不过最后我还是帮他问了我姐,虽然她初一的作业本留得不全,毕竟还是找到了两三本。我等着杜大头来拿,等了很久他也不来拿。我猜是中学和小学的上下学时间不一样,再说他骑车我走路,我平时根本见不到他。眼看树叶都黄了,有一天我总算在家属院路口碰上他了。那会儿他正双手垂在两边,车把也不扶,晃着身子冲我骑过来。他一直骑到我跟前才伸出手捏住车闸,“吱”一声停在我面前。上了中学就是不一样,杜大头连双手撒把都学会了。这让我十分羡慕。我家只有两辆骑了好多年的旧车,平时我姐上学骑一辆,我妈上班骑一辆,我爸和我都是走路,所以也没机会练习车技。我问他怎么不来找我拿作业本,他愣了愣才说他忘了。
“现在不用了。我爸找了个叔叔帮我辅导。”杜大头说,“他是我爸的兵,上过高中,正准备考军校呢,我爸就让他给我辅导。”
“那不错。”我说。我想起每年冬天各家拉煤拉大白菜,他家里总会有几个兵帮着搬。我家就没有,全凭我妈借来印刷厂的板车,叫上我去一起搬。小学的时候,冬天大家轮流早起去教室给铁皮炉子生火,我爸带我去过两回之后,轮我值日我都得自己带着火柴和旧报纸去学校。而杜大头就不用,每次都有一个兵骑着自行车带他到学校帮他生火。所以他爸找个兵帮他辅导功课也算不得什么稀奇事。
“有啥不错的,我要像你的话,哪还要人辅导呀。”杜大头说,“再说,他给我讲的那些东西我都听不明白,其实我就是让他帮我写作业的。”
“啊?”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给你写?你们老师发现怎么办?”
“老师发现不了,我让他先写在纸上,然后我再往本子上抄一遍不就得了?”
“你爸妈不管啊?”
“他们管啥,我爸又不像你爸上过大学,他自己也就上了个初中。我妈更别提了,字都不识几个,不像你妈还当过老师呢,他们哪知道我写的啥。”杜大头撇撇嘴,“反正我就让那个兵帮我写作业,考军校他还得找我爸帮忙呢,我爸要不让他参加考试他就参加不了考试,我叫他写他也不敢不写。”
“那你们考试咋办?”我想了想,“他总不能替你去考试吧?”
“管他呢,反正现在还没考过试呢!”杜大头挠着他的大头想了想,“上学真没意思,反正我是不适合上学。”
“不上学你干啥去?”我觉得杜大头的话很可笑,“你也没别的事情可干哪。”
“我可以去上军校。”杜大头犹豫了一下说,“有一次我听见我爸给我妈说,只要我能上到初中毕业,就可以去上军校。”
“军校不用考吗?”杜大头的话超出了我的想象。初中果然不是白念的,他看上去不仅比以前长高了一截,说的话也比以前深奥多了,“军校也是学校,也得考试吧?”
“应该是要考的,不过好像也不用怎么考。”杜大头说,“我也搞不懂,我就是偷听到的。我去问过我爸,结果被他骂了一顿,说没有这回事。你看看,大人最会骗人了,从来都不跟我们说实话。”
我正想再问问,一个尖厉的声音突然响起,像箭一样飞过两排房顶射中了我们。杜大头他妈又在喊他了,他浑身一激灵,连再见也顾不上说,蹬起车子飞也似的跑了。尽管他妈的声音非常刺耳,每次听到我都有些尿急,可这会儿却突然羡慕起杜大头来了。我连小学都还没毕业,而他却已经上了中学,并且都准备去上军校了。我看着杜大头骑着车左扭右扭地拐过了房头,一时间很想把自己变成杜大头。可是我接着又想到了我爸我妈和我姐,如果我成了杜大头,那谁来变成我呢?那样的话,我爸我妈和我姐一定会很伤心吧,我怎么好让他们伤心呢?我想不出什么更好的办法,只好怏怏地往家走。
六
小学毕业考试结束,爸妈带我和我姐回了一趟陕北老家。但我爸只买到了三张硬座票,晚上我妈就让我睡在座位底下。我觉得很丢人,可是火车上那么挤,除了座位底下似乎也没什么地方可去。那会儿我都已经长高了,睡在座位下面小腿就会伸到走道里,总是被别人踢来踢去,我都不知道最后是怎么睡着的。那一路走了好几天,走得我稀里糊涂,好些年以后我才搞明白,原来从水青到西安要坐一天多的火车。从西安到铜川也要坐好几个小时慢车,然后还要住一晚。第三天开始就没有火车坐了,要先坐长途汽车到延安住一晚,从延安到绥德县城后还要住一晚。到了第五天,我们还要坐一次车才能到四十里铺乡,剩下的就都是步行了。我不知道为什么要费这么大周折回老家,那里的人我一个都不认识。当然,他们也不认识我,走到哪里都有人笑哈哈地围着我看,弄得我很不自在。我爸让我管一个老头儿叫爷爷,一个老太太叫奶奶,我妈则让我管一个老头儿叫外爷,一个老太太叫外婆,还有好多个姑姑婶婶舅舅妗子,我始终都分不清楚。每天我都要沿着沟沟坎坎走很远的路,到了晚上,窑洞里还要点油灯。每天晚上睡在大炕上,我總是盯着窑洞顶看,生怕它会塌下来把我埋进去。那几天我有点儿闹肚子,院子角落里倒是有个土厕所,可是并没有擦屁股的纸,我妈指着厕所墙角堆着的一个个拳头大的黄土块说,这个擦屁股特别好,又绵又软,完了还可以当肥料。可我总觉得自己的屁股越擦越脏。除了用小米和压扁的豆粒做成的“茄茄饭”味道不错,我爸妈事前所描述过的关于老家的这好那好一样也没出现。很显然,我又上了大人的当,自此以后我就再也不喜欢坐火车,也不喜欢回老家了。
那时候我只盼望着赶紧回到基地家属院的家里。以前我并不觉得基地家属院那一排排灰秃秃的土平房有多么好,而且戈壁滩上的风总是吹个不停,一年有半年都看不到绿色。可跟老家那些沟沟坎坎的山路和窑洞比起来,那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了。更重要的是,用不了多久中学就该开学了,我要早点儿回去,把我妈平时骑的那辆“永久”牌自行车彻底擦上一遍,再紧紧辐条上上油什么的。我妈原本想让我姐骑车带我一起去上学,但我死活不愿意。一个中学生怎么能没有一辆自行车呢?我可以在假期提前看看我姐用过的旧课本,但跟我姐共用一辆自行车那绝对不行。再说我姐骑的是一辆连前杠都没有的女式车,我坐在后面会被人笑死的。我姐当然也不愿意,我那时身高都有一米五了,体重差不多也有八十斤,我姐说她可带不动我,而我姐比我更高更重,我当然也带不动她。为了这事,我在回老家的路上生了好几回气,不过等回到水青,我妈终于同意把她的自行车给我用了,而她改成走路去上班。我认为我妈之所以做出这样深明大义的决定,主要是因为我考得不错。应该说考得非常不错,我的成绩位列全年级第一名,而据班主任陈老师说,我在全县上千名小学毕业生中也高居第二名。这下可把我妈乐坏了,要知道在整个基地家属院,这样的成绩绝对是可以拿出去夸耀一番的。“这小子考得还凑合,得了个全县第二名!”那段时间,只要我和我妈出去碰到别的叔叔阿姨,我妈都会这么先抑后扬地吹嘘一番,哪怕我犯点儿小错也用不着再挨打了。
可惜同所有的高兴一样,兴头越高,掉下来就越不高兴。这不高兴简直不能用不高兴来形容,差不多相当于晴天霹雳。给我好消息的是班主任陈老师,给我坏消息的也是班主任陈老师。我们从陕北回来没几天,他就骑着自行车匆匆跑来找我爸妈了。按理说,陈老师把我们带毕业就不用管我们了,可他还是惦记着给自己的学生一个更好的前途,走的时候连个苹果都没吃,从这点上说,他确实是个难得的好老师。他只知道我住在县城郊外的“营房”,但并不知道我住在“营房”里的哪栋房子里,问了好半天才找到我家。班主任突然上门,一般都不是什么好事情。陈老师满头大汗地关上门和我爸妈密谈了好一阵子才出来。
“这是个好娃子,应该去好学校。”他摸着我的脑袋对我爸妈说,“二中还是差了些。”
那会儿我不知道陈老师为什么要说二中,因为我脑子里想的都是一中。连杜大头都上了一中,我去一中还不是天经地义的事吗?可等我爸妈送走了陈老师我才知道,我居然被二中录取了!这下我彻底傻了。我考了全县第二名,怎么会去最烂的水青二中呢?水青县城一共就两所中学——最好的水青一中和最烂的水青二中。自从知道世界上有中学这种东西存在开始,我就听说了很多关于二中的故事。光我姐就给我讲过好多,什么打架呀,旷课呀,偷东西呀,书包里装着菜刀呀,上课打骂老师呀,高年级抢低年级同学的东西呀,一个班只有三个人考上高中呀,每年开除多少多少学生呀,等等。现在想起来,二中其实不过是师资和生源相对较弱的一所中学罢了,但那时在我的心目中却像个犯罪分子聚集地,只要去了一定凶多吉少。连我一个小学生都知道二中很烂,二中的校长和老师们自己不可能不知道。想改变二中的现状,当然要从师资力量和生源素质两方面发力,但老师们变起来不那么容易,所以二中专门向县教育局提出,要与向来多吃独占的一中公平分配生源。最后确定的分配方案是,以小升初成绩为准,第一名去一中,第二名去二中,第三名去一中,第四名去二中……而我成了偶数列的第一个,所以很不幸地被二中录取了。
后来我想,如果我真的去了二中,现在的我会是另一个我吗?有可能,但也未必。不过无论如何都要感谢陈老师顶着烈日跑来告诉我爸妈这个消息,但他也是从别人那里听来的,对此爱莫能助。而我只是一个无法自主的小孩,一个等待分配的客体,除了扔下院里擦了一半的自行车之外,我什么也做不了。作为一个未成年人,这样的事情好像只能靠父母想办法解决。不过我爸妈好像不怎么靠得住。陈老师走后,他们先是以极小的声音在屋里商量,不知怎么回事,他们的声音越来越大,准确地说是我妈的嗓门越来越大,即使隔着一道木门都震得我耳朵嗡嗡响。我从来没见我妈发这么大的火,那声音几乎与杜大头他妈的叫声不分伯仲。
“你咋知道人家不帮忙,你去还没去哩,咋知道人家不帮?你以前不跟他是一个营的吗?……你们技术室主任能管上这事?还不得往上推,等你折腾完学校都开学了,你叫娃娃去二中吗?”我妈喊道,“啥明天,你现在就去!”
在我的记忆里,我爸大多数时间都在“山上”或者“场地上”跟那些地空导弹打交道,即使在家里,他也常常拿着根红蓝铅笔,在封面右上角印着“机密”或“秘密”,书页印满了怪异字母、公式和图表的大厚书上写写画画,浑身散发着一股机油味儿。如果那些书还在,估计我仍然看不懂,不过三十多年过去,彼时我爸的心境我也能体会一二。对我爸来说,那些庞大而复杂的地空导弹兵器系统显然比人要容易打交道得多,他不抽烟不喝酒也不怎么会聊天,但凡跟我妈吵架定然败下阵来。他们的吵闹声戛然而止,接着我看见我爸耷拉着脑袋走出了家门。我不知道爸妈刚才争吵时提到的那个“他”是谁,但我对这个“他”寄予了无限希望。否则的话,我将会独自进入二中的大门,然后被一群高年级学生团团围住,他们纷纷从书包里掏出菜刀向我挥舞,用不了几下我就会被他们砍作肉泥。他们才不会在乎我考了多少分呢!
七
同那些有惊无险却确凿无疑的故事一样,我终于顺利进入了水青县一中。这可让我爸大大松了一口气。他是从事地空导弹无线电控制专业的工程师,对无线电指令如何控制导弹飞行、跟踪和起爆的原理十分清楚,地面发出某个指令,导弹在空中就会做出相应的动作。无线电指令这种需要借助想象才能理解的事物对我爸来说完全不是问题,而如何把我从二中调整到一中这种事情才真正令他费解。后来他承认,那天晚上他出門去找杜大头他爸之前,已经做好了让我去二中念书的思想准备了。他向来对组织上的决定无条件信任,尽管他也十分不愿意我去二中,可是县教育局都已经确定了的分配方案怎么可能改变得了呢?他去杜大头家完全是出于我妈的逼迫,为此他不得不一次性用掉本就余额有限的勇气和自尊。
没想到的是,我爸刚用一口陕北话吭吭哧哧地说明来意,杜大头他爸立刻就用一口山东普通话表示了理解。“基地的子女向来都在一中啊,他们净胡闹!”我爸回家后向我妈复述着杜大头他爸的话,“老刘你放心,这事我们马上协调!”我不懂什么叫“协调”,只是感觉这个词听上去十分不确定。那时离开学只有不到一周时间了,但那一周一定是对我以及我们全家都异常煎熬的一周。直到开学报名前两天,我爸突然提前下班回家了。“他给我打电话了,说礼拜一直接去一中报名,他们已经和教育局协调好了!”我爸兴冲冲地说,“没想到他还挺帮忙的!”
这一刻我爸满面红光,他被上级评为优秀专业技术干部时好像都没这么兴奋。更兴奋的要数我妈,正是因为她声嘶力竭坚决果断的决策改变了我被二中砍成肉泥的命运。他们的兴奋同时感染了我。虽然去一中的代价是将我的名次从第二改成了第三,却让我第一次认识到,原来世界上的事情并不都是那样确定的。很多看似确凿无疑的事情其实有着回旋的余地,只是我不知道罢了。如果找到了合适的人,一切问题似乎都将迎刃而解。杜大头他爸在我上学这件事中发挥了扭转乾坤的神奇作用,不能不令我倍生好感。那感觉就像是林冲被董超和薛霸骗进了野猪林准备杀掉,而鲁智深却突然舞着禅杖从天而降一般。虽然我压根都没跟他爸说过一句话,顶多也就是在路上看见而已,但并不影响我对他崇敬有加。杜大头他爸虽然长得十分瘦小,即使把自行车座放到最低,骑车时也要扭着屁股以防脚尖离开脚蹬子,换句话说,杜大头他爸看上去比杜大头还要矮小一点儿。就这样一个人,居然能轻轻松松地解决让我爸妈一筹莫展的难题。看来一个人厉害与否跟他的身高体重并没有直接的关系,就像宋江长得又黑又矮,又没有什么武艺,可是梁山好汉们都听他的一个道理。
出于感激和崇敬之情,我和杜大头的关系在经过一年的疏远后又重新变得密切起来。不过也不全是我的主观意愿,客观上我们也近了许多。到一中报名那天,我正推着自行车不知往哪里停,忽然听到背后有人喊我。转头一看,杜大头正扭着身子蹬车,像条鱼似的在人流中向我骑过来。他把我领到大路拐弯处锁好车,又叫我把自行车铃盖拧下来带走。
“叫你拧你就拧啊,不然中午放学就没了。”他不耐烦地催我,“我他妈的都丢了三个了。”
杜大头居然都会说脏话了,这让我不太习惯。不过中学肯定要比小学厉害一些,说说脏话好像也可以理解。再说杜大头说得也没错。放眼望去,除了那种拧不下来的双盖车铃之外,凡是我这种半盖的车铃基本上都被拧掉了。连一中都这样,那二中是不是要把自行车背在身上去上课呢?我暗自庆幸地拧下了铃盖,跟着杜大头往教学楼走。上了四楼,走在前面的杜大头径直把我领进了初一(二)班的教室。按照入学成绩,我理所当然地分到了二班,但我没想到杜大头居然也知道我分在二班。那会儿我还以为他是以高年级学生的身份来给我这个新生当向导的,哪知道他进去以后直接走到最后一排坐了下来。
“你们初二在几楼啊?”我问了一个立刻就被证明十分愚蠢的问题。
“初二个屁。”杜大头看上去表情不太自然,而且还把目光移开了,“咱俩现在一个班。”
“为啥?”我一时间不明白他的意思。
“我留级了。”
“为啥留级?”
“考试没考过呗。”他面无表情地坐在凳子上,“我才考了六十多分。”
“那也及格了呀!”我很不理解地继续追问,从这点上可以清楚地看出我那会儿毫无同理心,“小学考六十多分都不可能留级的呀!”
“我一共就考了六十多分。”杜大头脸终于红了,“题出得太他妈的难了,我都不会做!”
在这个问题上杜大头相当诚实,他确实什么也没学会。他爸给他找的那个兵自己考上军校走了,可能是没找到新的人选,所以杜大头每天早上都跟我一起去上学,下午放学都会跑到我家来跟我写作业。我好心想给他讲讲题,可他还嫌烦。“哎呀,不用说那么多,你给我抄抄就行了。”于是就成了我写啥他写啥,就连作文也要抄我的。“这咋行,老师会看出来的!”我说。“看出来就看出来,反正他们也知道都是我抄你,你又不可能抄我。我都不怕,你怕啥?”他说的听上去挺有道理,问题是我不想他名下出现一篇和我一模一样的作文。我现在已经很清楚地感受到了自己在学习上对杜大头形成的压倒性优势,这种优势一旦建立或者被确认就很难让人主动放弃。正好,我们的作文交上去之后,语文老师不仅在课堂上批评杜大头,连我也一块儿捎上了。“刘志毅你这是害他,懂不懂?”这样一来,我就可以打着不能害人的旗号,拒绝杜大头再次抄我的作文。我起初怕杜大头会因此而生气,后来才发现他真正气的是他爸而不是我。
“我爸简直了,一个科长连这点儿事都办不了,害得我留级!科长你知道吗?是团级,跟县长差不多大了!”杜大头一想起这事就生气,“我明明只要再上两年学就能去上军校了,这一搞我又得再上三年!”
杜大头的说法我不能苟同。我认为他爸这么做没有任何问题。如果杜大头连个二元一次方程都搞不明白,上了军校怎么能学得明白?要是他这水平以后都能当军官,那实现国防现代化岂不成了笑话!在我的印象中,军官差不多得是我爸那样精通专业的人,不论遇上什么故障他都能想办法解决,哪怕为此而整晚不睡觉。我经常见到我爸好容易回趟家,屁股还没坐稳就有人找上门来。“刘工,有个故障还得请你去看一下。”“好,走。”于是我爸抓起帽子就走了。“离了你地球不转了?”每当这种时候我妈都很生气,“有事就想起你来了,调级的时候咋就想不起你?室主任为啥叫别人当了?装个电话又给拆走了,你那么重要,还不配用个电话吗?”
我妈的问题我爸一个也回答不了,只好闷头坐在那里發呆。我妈说的“拆电话”这件事我倒是清楚的。我上五年级的时候,家里来了两个兵,他们带着工具箱和一捆黑色的电话线,给我家装了一部白色的电话。那电话只要一拿起来,里面立刻就会有一个女声问你要哪里,后来我才知道那是基地总机班的女兵。按说我爸只是技术室的一个工程师,是没资格装电话的,大概是因为兵器有故障时总得派人来家里找我爸很耽误时间,参谋长就特批通信科给我家装了一部。我对这个电话非常好奇,很想把它拿起来,又怕里面的人说话时我不知道怎么回答。终于有一次我鼓起勇气拿起了电话,里面那个好听的女声问我要哪里,我说我要找杜小军,因为杜大头家里也有一部红色的电话。可是总机并不知道杜小军是谁,而我又不知道杜小军他爸的名字,只好“啪”的一声挂断了。尽管如此,这部电话还是让我十分兴奋,仿佛那是个特别的身份象征,我妈好像也很在意这部电话,专门刺绣了一块小花布盖在上面,就像她给家里的缝纫机、收录机、洗衣机和电视机都做过的绣花布套一样。可惜那部电话在我家只待了不到一年,参谋长转业走了没多久,又有两个兵来到我家把电话拆走了。我记得他们拆电话时,我爸站在一边默默地看着,而我妈正在厨房里剁鸡食,她从来没那么使劲地剁过鸡食。等人家提着拆下的电话走后,我爸故作轻松地说其实要电话也没什么用处,可这话却瞬间点燃了我妈的怒火。
“人家拆的只是个电话?”我妈瞪着眼睛,“人家是打你的脸哩!”
我不确定家属院里所有的家属是不是都这么厉害,这个是很有可能的。至少杜大头说他妈也经常骂他爸。他说为了留级的事,他妈从开学就骂他爸,眼看就要骂到期中考试了还在骂呢。杜大头还说,他妈最喜欢骂他爸不是个东西,还喜欢说男人没一个好东西。为了不挨骂,他爸有时就住在办公室。有一次他妈气不过,大晚上专程跑到办公楼去骂他爸,他爸只好灰溜溜地回家去了。
“这都不算厉害,我妈还打我爸呢!掐他胳膊还打他的头。”杜大头说,“我爸根本不是我妈的对手,好几次都把我爸给打哭了,你就想吧!”
我脑海里立刻浮现出杜大头他妈把他爸打得满地打滚儿的场面,可是心底里我并不愿意相信这是真的。就像我从前听到我爸妈聊天时说,杜大头他爸原本是不想和杜大头他妈结婚的,可后来却又和杜大头他妈结婚了。这我也不相信是真的。一个人如果不想和另一个人结婚,那不结不就行了吗?杜大头他爸又不是傻子,为什么不想结还非要结呢?大人的事总是这么奇怪。我认为杜大头他爸不可能干这么蠢的事,毕竟我对杜大头他爸的印象可比对他妈的印象好多了。自打我认识杜大头开始,每天早上上学他身上都有股方便面味儿,因为他妈每天早上都给他煮“上海肉蓉面”吃,多少年了从来没变过花样。不像我妈,每天早上都早早起来,给我和我姐做不同的早饭。我姐喜欢吃面条,我妈就给她做清汤面、酸菜面、肉丝面、西红柿鸡蛋面等各种各样的面。我不喜欢吃面条,我妈就给我做炒米饭、炸馒头片、馄饨或者素馅包子之类的早点。虽然我妈没少打我,但就从做早饭这点上看,我妈绝对是具有高度责任感和牺牲精神的好妈。而且我妈虽然跟我爸经常吵得不可开交,但从我掌握的情况看,他们并没有升级到大打出手的程度。即便如此,我爸妈经常——比如因为给爷爷奶奶和给外公外婆寄钱的金额和频率不同——爆发的激烈争吵也给我带来了浓重的阴影,我想不明白这两个相互指责的人为什么还要待在一起。相比之下,杜大头他妈都能把他爸打哭,这样造成的心理阴影无疑更加严重。奇怪的是杜大头对此处之淡然,非但不以为耻,反而还经常眉飞色舞绘声绘色地同我谈论。这说明杜大头的心理素质要比我强得多。我要哪一门考试没发挥好,起码要懊丧好几天,可他不管考几分都安之若素。这又让我怀疑自己的判断有些问题,也许军队里就需要他这样的人去当军官,没准儿这样才能做到指挥若定、处变不惊呢!
不管怎么说,现在重新成为我同班同学的杜大头确实跟以前大不一样了。许多在我看来匪夷所思的事情杜大头都干得十分在行,像上课睡觉、不交作业甚至于抽烟这样的事他都驾轻就熟不在话下。他说他爸就是个老烟鬼,在家时总是一根接一根地抽烟,所以他妈不可能闻出他身上的烟味儿。同样因为他爸是个烟鬼,所以他可以偷他爸的烟来抽,反正总有人给他爸送烟,他爸自己根本抽不完。到后来他竟然敢公然旷课了。他坐在教室最后一排靠门的位置,常常正上着课他就在老师的眼皮底下从后门溜走了,放学时他要不回来,我还得帮他把书包带回去。那段时间,只要我俩一起放学回去,他总会在快到基地家属院的二道河沟停下来抽一根烟。那时候二道河沟下面有一条小河,水流清澈极了,能看到河底的卵石、小鱼和摆动的水草。上小学时我们步行放学经过这里时常会下去抓青蛙玩。后来水越来越少,直到有一天终于一滴不剩。不过这并不影响杜大头站在小桥上抽烟,并不时地甩一甩耷拉到额前的头发。
“你也来一根啊,这怕啥?”每次我在一边等他时,他都会怂恿我也尝尝,“男子汉哪有不抽烟的,对不对?”起初我总是坚决拒绝,可后来觉得那淡蓝色的烟雾闻上去似乎真有点儿香味,更重要的是杜大头抽烟的样子看上去确实有几分潇洒,而他不抽烟的时候可就没这个气势了。终于有一回我没忍住,犹犹豫豫地从杜大头手里接过了那根捏上去十分饱满的香烟。尽管第一口就呛出了我的眼泪,但在杜大头的热情鼓励下,我还是勉强抽了半根,直到我感觉头晕恶心才赶紧扔掉了。
“刚开始都这样,多抽几根就好了。”杜大头说着把剩下半包烟塞进我的书包,我赶紧摆手说不要,他却说,“你不想要就扔了得了,反正这东西我家多的是。”
他这么一说,我也就不好意思再拒绝。回家的路上,我一直琢磨着把这半包烟藏在哪里才合适,哪想到脚刚踏进家门就被我妈一把揪了过去。“你抽烟了?”她在我脸上闻了几秒,“你行啊,都学会抽烟了!唵?”我妈说着又扯过我的书包,哗啦一声把所有的东西都倒在了桌子上,那半包“红塔山”应声掉了出来。眼见我妈脸都气白了,出于求生的本能,我立刻如实交代了杜大头如何将我拉下水的全过程,可惜依然没能阻止我妈手里的笤帚冰雹般落在我身上。
“为啥不学好,啊?为啥不学好!你说呀!”我妈一边打一边气咻咻地历数我的斑斑劣迹,从我偷吃杜大头家的饼干到打碎家属院的路灯,从掉进二道河沟毁掉了她新给我做的棉鞋到差点儿把人家房子烧掉,有些连我都记不起来的事都被她翻出来,她的口气听上去我从生下来就不是个好婴儿,而这一切的原因不过是我学着抽了几口一点儿也不好抽的烟而已。
“学不学好又能咋?”我终于忍不住叫了起来,“人家不学好照样能上军校,我学好了又能咋样?”
我妈停下手望着我,好像在琢磨着怎么反驳我似的,好一会儿才扔下笤帚,转身走进厨房把饭菜端出来。“把你书包收了,吃饭。”她说着,伸手把桌上的那半包烟拿了起来。不过她并没有扔掉,而是仔细数了数剩下的根数后放在了茶几上。
“这烟看着还不便宜哩。我们买不起,你也抽不起。”我妈看着我,“人家的爸是当官的,你爸不是。人跟人是不一样的,所以你不要跟人家比。要比你就比学习,这是你刘志毅唯一能跟人家比的,听懂了吗?”
八
初中第一次期末考试我大获全胜,名列全年级第一。时隔多年我对此记忆犹新,因为此后我再也没考过这么好的成绩。这可能跟我妈做的早饭有关。考试那两天,她每天早上都会给我下一碗臥了两只荷包蛋的面条,虽然我不喜欢吃面条,可我妈还是坚持要我全都吃掉。但是杜大头他妈给他做的依然是“上海肉蓉面”,所以他依然考得一塌糊涂。最让人无法理解的是他的数学居然只考了十二分,而按数学老师的说法,他就是拿草稿纸揉上四个写了ABCD的纸团去抓阄都不至于才得这么几分。为了避免遭到痛打,杜大头反复叮嘱我,只要他妈问起来,千万要说老师没有发卷子,这样的话他就可以随便胡诌一个分数来糊弄他妈了。
然而百密必有一疏,虽然我俩统一了口径,我妈却毫不知情,她把我的几张卷子来来回回看了不知多少遍,那样子像是恨不得要找个镜框镶起来。得亏那时还没有手机和微信,不然她十有八九会将卷子拍下来发个九宫格的朋友圈。就算这样,整个印刷厂——那儿除了厂长和修理工之外全是随军家属——都知道了我考得不错,而这个消息即使步行传到服务社也用不了半个上午。于是我妈下班回来便很巧地在家属院门口遇上了杜大头的妈。据我妈说,以前杜大头的妈还是理睬人的,但自从杜大头他爸当了干部之后,每次路上遇到别人都会像没看到一样走开,所以她突然被杜大头他妈叫住时感到十分意外。尽管有些不舒服,我妈还是十分热情地向杜大头他妈详细介绍了我的每科成绩,以及每张卷子上那红色的分数。毫无疑问,我妈说得太多了。我作为期末考试的当事人都认为我妈完全没必要说这么多。从本质上讲,我考多少分跟杜大头以及他妈毫无关系,可人就是喜欢把这些毫无关系的事情往自己身上扯,然后彻底毁掉自己原本平静的心情。
这到底是什么原因造成的?这种大概比语言还要古老的心理生成机制究竟为何,至今我仍旧不甚了然。如果我妈声称她也没见到我的卷子,杜大头他妈估计就不会那样生气了。事实上她叫住我妈可能就是想听我妈这样说。问题在于我妈并不想放过任何一个夸耀自己儿子的机会,尤其是当着男人都当了干部的杜大头他妈。所以杜大头他妈听了我妈的介绍之后,居然“脚软得连自行车都扶不住了”——我妈语,要不是我妈伸手拉她一把,杜大头他妈非得倒下去把自行车给压坏了不可。我妈给我讲这些的时候表情异常欢快,程度堪比我爸同意她给我外公外婆寄去50块钱。可是这一切却令我十分不安甚至内疚。我应该晚一点儿再把卷子拿给我妈看的,这样的话,杜大头或许真能躲过一顿打。
和我妈惯于借助笤帚等工具不同,杜大头他妈打他基本都是徒手操作。杜大头表示,他妈一般会用手掌击打他的后背,只有特别生气的时候才会去拧他的胳膊,而后者明显要疼得多。那时我们还没学物理,我得到初二以后才知道拧比拍疼是因为面积越小压强越大。如果不出意外的话,杜大头肯定少不了一顿拧。而他被拧了之后肯定会来找我兴师问罪,而我可不想背负一个叛徒的骂名。我在等着杜大头来骂我,可等了一天也没见他人,这反倒让我焦虑起来。那感觉很像是多年以后有一回我误闯了红灯,而我的驾驶证已经被扣得不足6分了。接下来的一两天,只要手机一响我就心头一惊,总感觉是扣分罚款的通知来了,直到几天过去,我才慢慢确信那次违章并没有被电子眼拍到。所以在杜大头出现之前,我甚至怀疑他被他妈拧得遍体鳞伤,目前正在卧床休养呢。直到两天后的一个上午,我正在家里做暑假作业,杜大头突然跑来了。他站在我家门口,一条腿搭在自行车前杠上,看上去容光焕发精神抖擞,丝毫没有受过酷刑的样子,相反,他看上去十分开心。这种开心的程度我以前好像见到过,但一时又想不起在什么时候见到过。
“我爸当副主任了,政治部副主任!”三十多年过去,我还记得他说这话时脸上绽放的笑容,见我一时间没反应过来,他又补充了一句,“我爸升官了,现在是正团级了!”
一瞬间,我突然想起上次见到杜大头这么开心是他家装电话那次。不过这次的开心比上次的开心还要更加开心。显然,他是专程跑来跟我分享喜悦的,就跟我妈四处宣传我考了年级第一名一样,但那时候我已经初步意识到,一个人的喜讯常常是另一个人的噩耗。不过作为一名中学生,我多少也懂得了一点儿初步的人情世故,理应给予杜大头相应的配合,比如用语气词表示赞叹或者艳羡之类的,可我却一点儿也不想配合他高兴。因为我突然感到十分沮丧。我努力压制这种令人不适的感觉,可它仍像被手捂住的水管一样汩汩地向外冒。
“然后呢?”我没来由地说了这么一句。这下把杜大头给问住了。他歪着大头仔细思考了一阵子,突然猛地一拍车把,“对了,我妈说我们可以搬到马路对面的红房子去住了!”
红房子!我心里一惊。相比副主任和正团级,家属院那两排红房子才是真正让我心碎的地方。基地家属院里虽然都是平房,但平房和平房却是不同的。说起来,故宫也是平房呢。家属院最好的平房位于院子进门右手边那一片杨树的掩映中,一共八栋房子,每栋都有一个十分宽敞的院落,里面住着包括基地主任、政委之类的大官。那些房子外面有一圈围墙,门口总有卫兵站岗,所以我到现在也只是隔着门往里窥视过,并不知道那些房子里面到底长什么样。但第二好的红房子我可是知道的。那两排红砖砌成的平房与十几栋土坯筑成的平房只隔着一条马路,也没有卫兵站岗,每年春节时我跟着爸妈去院里拜年时曾经进去过其中一两家。红房子进门有一个比我家要大一些的院子,也是用红砖砌成,上了水泥台阶进门,右手边是厨房,正面是窗户向南的客厅,客厅右壁上那扇门里是一间同样朝南的大卧室,而客厅门外有一条走廊,走廊尽头是一个很深的壁橱,壁橱两侧分别是一间朝南的小卧室和一间朝北的储藏室。这些都还好,最让我羡慕的是厨房对门的卫生间。白瓷便坑顶上高高挂着一只同样白色的瓷水箱,边上挂着一根灯绳一样的绳子,只要一拉,就会发出轰隆隆的冲水声,而水则会冲进那个深不可测的黑洞里。而我家住的土坯平房并不存在这样的陈设,我们只能去家属院后面最角落的旱厕,夏天总有无数的苍蝇和蚊子,而冬天则会把屁股冻得发麻。如果晚上尿急的话,夏天还可以跑到院里的煤堆上解决,可冬天只能用尿盆了。按说这比陕北老家用黄土块擦屁股已经先进多了,可是当我意识到杜大头从此以后再也不用去我们经常同去的旱厕时,一种强烈的沮丧让我变得几乎悲愤起来。
“那不错呀。”我强忍着不快,决定换个话题,“你妈没问你考试卷子的事吗?”
“问了呀,她还差点儿要打我呢!”杜大头咧咧嘴,“幸亏她还没来得及打,隔壁的方阿姨来给她送西瓜了。我爸当副主任就是方阿姨给我妈说的,我妈自己都还不知道呢。幸亏我爸当了副主任,要不然我妈怎么可能不打我!你看,升官还是好哇!”
我承认我彻底失败了。杜大头很自然地把话题又绕回到了他爸身上。他爸成了正团级带来的喜悦瞬间盖过了他六门课考了153分引发的愤怒,就好像一场大雪覆盖了垃圾堆。住在红房子里的孩子几乎都比我们要大些,大多是高中生了,所以在我的想象中,即使有一天能住进去,那也要等很多年。而杜大头他家却马上就要搬进去了。那天杜大头在我家门口待了差不多10分钟就走了,当然,我也没请他进家玩。他走了以后,我觉得家里十分憋闷,黑乎乎的火墙和屋檐下的蜘蛛网都让我很不舒服。我一页书也看不进去了,我姐从外面回来问我怎么了,我也懒得跟她说话。“我们什么时候能住上红房子?”那天晚上吃饭时,我很认真地问我爸妈。“这可说不定,起码要评上高级工程师才有资格哩。”我爸想了想说,“就算评上了,到时候人家没有空出来的房子,也还是搬不进去,对不对?”而我妈的回答则更加干脆。
“吃你的饭,”我妈说,“别做梦了。”
他们的回答让我很失望。即使按我爸那略带一点儿希望的说法,想搬进红房子也不知是驴年马月的事。我不懂工程师和高级工程师之间到底差多远,但从我爸那张被晒得黑红的脸和发白的军装上丝毫看不出“高级”的模样。“住不了也正常呀,这个院里的人大多都是住不了的。”我妈大概是发现我的情绪比较低落,又劝慰起我来了,“不过只要你好好学习,我们住不了好房子,你以后出息了也可以住嘛。”
大人就是这样。明明是他们应该干的事情,却转手就甩给了我。
“那我爸为什么不去当个官呢?”于是我又提出一个让他们尴尬的问题。
“干工作嘛,不是你想干啥就干啥的。你没听过一句话吗,革命战士一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我爸思考了一小会儿,“大家都去当官了,业务不就没人搞了吗?”
“你行了吧,因为你就不是那块料!”我妈斜了我爸一眼,“你们老刘家就没有那个当官的命!”
“我们老祖宗就没有过当官的吗?”我说,“一个小官也行呀。”
“有哇。”我妈说,“你爷爷当过。”
“是吗?”我立刻来了兴趣,“他当过啥官?”
“羊倌!”我妈说。
九
每年暑假,家属院的孩子都盼着去山上看打靶。“山上”只是个通俗的说法,那其实是一大片没有人烟的戈壁滩,和基地大院隔着一座高大的龙头山,专供保卫大城市的地空导弹部队来这里进行实弹演习和考核。地空导弹这东西不像枪支,没有几百平方公里的地方根本施展不开,所以那些驻在大城市周边的部队非得不远千里跑到我们这片大戈壁上才能放胆把导弹发射出去。当然,那时候我并不懂这些,我只知道那是件很好玩的事情,要不然大家為什么都想去看呢?听杜大头说,导弹上天的时候屁股会着起一大团火,发出的声音震得整个地面都在发抖,简直都要把他的脚震麻了。这听上去非常有意思,可我却从来没看过。我妈说小学一年级的时候她曾经带我去看过一次,天不亮就坐着大卡车上山了,可人家才打了一发导弹我就嚷嚷着要回家,还说我好像被导弹发射时的轰鸣声给吓到了,当天晚上回家就发起了高烧,吃对乙酰氨基酚也降不下去。我妈虽然是民办老师出身,也不得不怀疑导弹把我的魂给吓飞了,于是她采用老家惯用的办法,在夜色中小声叫着我的名字从门外一直走到我的床边。我妈说的时候,我姐在一边也表示确有其事。问题是从树上摔下来之后,这些我一点儿印象也没有了。我只记得自己有几次在训练场地附近打弹弓时,看到过那些斜着放在发射架上的银白色导弹,但却从来没见过它们被发射的样子。
就算我真如我妈说的那样看过一次打靶,然而没有被记忆的事情对我来说仍然等于不存在,从这个角度来说我还是没看过打靶。我没看过的主要原因是只要实弹打靶的时候,我爸毫不例外都在山上。每一批导弹营上山,他都会就跟着上去,直到部队把带到山上靶场的所有导弹全都打完他才能回家。这样一来,他就没办法带我上山了。好在我对这东西并没有太大的兴趣,觉得它远远比不上掏鸟窝、打路灯和烧杨絮来得有意思。但初一的那个暑假,我却突然很想去看看。可能是因为我同桌的女生曾向我问起过关于导弹的问题。她眼睛很大,而我却说不出个所以然,这让我有些脸红。不过我认为上山看看导弹打靶并不是什么难事,暑假里总会打上那么两三次,但凡定下了实弹打靶的日子,天不亮就會有很多车停在家属院门口。
“直接上车就可以去了。”我记得杜大头给我这么讲过,“就是那条路太烂了,简直比牛走得还慢,要走好长时间呢。”
念头就像草籽,一旦落在心里就会不停地长啊长。到了八月,我听杜大头说马上又要打靶了,就跑去给我妈讲。听上去很简单的事,我妈却面露难色。因为她说她晕车,车一开她就会恶心呕吐。可是我记得我们一起回陕北老家时坐了几天车也没看见她吐。但我那会儿没想起这茬,后来我也没问过她这个问题,毕竟我妈晕车的时候我还小,而她还算年轻。见我不吭气,她又说下次打靶时让我爸带我去,大概是她自己都感觉没这个可能,要么就是看我生气了,于是又改口说,她明天早上带我去大门口看看哪个车能坐。
“反正就你一个娃娃,随便找个地方都能坐下。”我妈不知是在跟我说还是自言自语,“应该能行吧。”
第二天早上不到5点钟我就被我妈叫起来了。她做了我最爱吃的蛋炒饭,然后叫我背上我爸的军用水壶,不住地催我动作快点儿。那会儿天蒙蒙亮,我们走到路口,远远就看见家属院门口停着好几辆车,车灯在微白的晨曦中照出闪亮的光柱。我妈先去了大轿车下面,可是车门下面那个年轻的军官却把我妈拦住了。
“这车是上面来人用的。”他挡在门前,晃晃手里的蓝色文件夹,“家属不能上。”
“那家属是哪个车?”
“这个我也不清楚,我只负责这台车。”我妈赔着笑脸,可人家依旧十分严肃,“你去问问别人吧。”
正说着,从招待所那边走过来一大群花花绿绿的女人和小孩,好多大人都背着牛皮壳的照相机,而小孩们都说着标准的普通话,戴着漂亮的遮阳帽、花裙子或者短裤,我从没在基地家属院和水青县街头见过这样装束的人,一看就是从大城市来的。他们从我面前叽叽喳喳地走过去,然后一个接一个上了车,而站在门边上的军官则在认真地点着人头,不时看看手里的文件夹。
等那些人都上了车,从车底下望上去,大轿车里仍然空着不少座位,可是却已经关上了门。我妈又拉着我去了后面的面包车。第一辆面包车的司机说这车是后勤部要的,我爸不是后勤部的,而且车上已经坐满了人。第二辆面包车是政治部要的,也坐满了,我伸头进去看了一下,并没见到杜大头。第三辆面包车才是司令部要的,车上还空着最后一排座位,我妈兴冲冲地要把我往车上推,可坐在门口的人却伸出手把我挡住了。
“他爸就是你们司令部技术室的!”我妈说,“老刘,刘抗战!”
“这车是给机关干部要的,技术室的我们不管。”
“车上不是还有位子吗?”我妈显然是跑累了,头发都被汗水沾在了额头上,“我不去,就孩子一个人,有点儿空挤一下就行。”
“不行不行,我们还有人没来呢!”那人说,“你们去其他车上看看吧!”
最后是一辆大屁股吉普车,正远远地停在路边上。我妈在前面一路小跑,齐颈的头发在晨光中跳跃着。眼看就要跑到车跟前了,那车却突然启动,从我妈身边开走了。这时候,停在路边的大小车辆都开动起来,转眼间就消失在了路的尽头,家属院门口立刻变得安静下来了,只剩下一些被吵醒的鸟在叫。
我妈站在路边一动不动,像是在发呆,好一会儿才拢了拢头发朝我走过来。可能是跑得太厉害,她的脸涨得通红,呼吸听上去也很沉重,但她还是努力冲我笑着。
“没想到看打靶的人还挺多哩。”她说,“你看,每个车都坐满了。”
我本想反驳说也有没坐满的车,只是他们不让我坐而已。但不知道为什么,我只是舔了舔嘴唇,又把话咽了回去。我们看着空空荡荡的柏油路沉默着,看来我妈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从前我一直以为遇到事情大人总会想出办法,现在却发现并不是这样。我们正在那里发呆,突然听到远处汽车的引擎声,接着家属院门口就驶出一辆吉普车,“吱”地停在了路边。
“老刘!”杜大头的脑袋从车窗里探了出来,“去看打靶吗?”
我还没反应过来,就听杜大头“哎哟”一声,一只大手揪住他的耳朵把他扯了回去。我妈赶紧上前,弯腰凑向车窗,其实她不用那样也能看到车后排坐着的是杜大头和他妈。
“嫂子你们也上山去啊。”我妈明知故问,“刘志毅也想去,还能坐下不?就他一个人,有点儿空给他挤挤就行。”
“不好意思,干部科张科长的家属和小孩也要去,肯定坐不下。”我听见杜大头的妈说,“哎呀,他们可真磨叽,咋还不来!”
“孩子不占多大地方,挤一挤应该也能坐下。”我妈还在赔着笑脸做最后的努力,可我却再也听不下去了。我转过身快步往家走,只听见杜大头在后面喊我,“老刘你上来呀,你可以坐我腿上!”
他在笑着,笑得我脸上的血直往头上涌。我不能再听了。我加快步子往回走,快得几乎都要跑起来。任凭我妈在后面怎么喊我都不肯停下来,仿佛离开那辆吉普车越远,心里的难受劲儿就越轻似的,虽然我知道并不是那样。我就那么走哇走,都快到家门口了,我妈才气喘吁吁地追上我。
“你跑啥,我再给人家说说,人家估计就能带上你了。”
“不用他们带,我不看了。”我梗着脖子,努力不让眼泪流出来,那样未免有点儿太丢人了。
“这事怨妈,没给你找上个座位。”我妈看着我,“你生我的气了吧?”
“没有哇。”我抬眼看了看我妈,她眼睛也红红的,“我本来也不想看,不就是个打靶吗,没啥可看的。”
“下次你爸再上山的时候,让他带你去看。”我妈扶住我的肩膀,“年年都打靶,总能看上的,对不对?”
“不用,我以后也不看了。”尽管心里仍有个东西堵着,但我感觉比刚才要平静一些了。所以我认为自己并不是在跟我妈或者跟这个世界赌气,我真是那么想的。我决定以后再也不向爸妈提什么看打靶的事了。非但打靶,包括住红房子和上军校的事我都决定不再提了。因为我突然发现那些充满诱惑的事物总是令我心碎。我再也不想这样了。我怀着悲壮的心情暗暗发誓,但我不会告诉任何人。因为我马上就要上初二了。
十
后来我真的没有再向我父母提过去看打靶的事。我意思不是说我从此没有再看过打靶。我还是看了,不过是在十年以后,我自己看的。那时候我刚刚军校毕业分配到基地靶场当排长,宿舍窗外就是一望无际的射击区,各种型号的防空导弹都在我的眼皮底下发射过,我就是不想看也不可能了。那时我才发现,导弹发射其实也没什么特别的,不论是从发射架发射,还是从发射筒弹射,区别只不过是导弹在离开之前,前者略显迟疑而后者更为果断罢了。十年以后,基地家属院的老平房全部都废弃了,取而代之的是几栋崭新的楼房,而我曾无比向往的红房子则被改造成了士官公寓。至于电话,由于二百门人工总机换成了程控交换机,几乎每个营以上军官家里都装了一部军线电话,而那种拿起听筒就有总机出现的磁石单机,早就已经被淘汰了。
当然,住新楼房和用新电话的也基本都是新来的人,而从前我熟悉的面孔大多都已经消失了。新来的人总会在某一时刻突然出现,消失的人也在某一时刻突然消失,对军营来说这一点尤为明显。虽然那时都说军营是第二故乡,不过和真正的故乡不同,离开后就基本不再可能回去了。这样一来,每个曾在基地待过的人,记忆之河流经基地时都被装上了两道闸门,那些尚未出现和已经消失的人都被挡在闸门之外,你再也看不到他们的身影。杜大头也是这样。不过在他走之前,我一点儿都不知道他要走。事实上自从上次没看成打靶之后,我和他又开始疏远了。这次主要是我的原因。我每天都会提前10分钟出门去上学,而不是像从前一样跟他同行。放学时也是如此。再说,那时我已经有了其他关系更要好的同学,而他和我交往的唯一理由只不过是和我同住一个院子而已。所以那个冬天的晚上,我都准备睡觉了,杜大头他妈突然跑到我家来时,还把我吓了一跳。杜大头他妈站在门口,脸冻得通红,问我杜大头有没有来找我。我告诉她没有,不过放学时我在后面远远看见他骑车进了家属院。“那他能跑到什么地方去呢?”杜大头他妈说着转身又离开了,那声音听上去在抖,像是被冻的。
“这孩子不会出什么事了吧!”我妈忧心忡忡地看着我,“你们以前经常去哪里玩?”
“我哪知道。”我说,“我早就不和他玩了。”
“要不你去帮着找找吧。”我妈说,“你看他妈急的!”
“他不回家是他的事,跟我有啥关系?”我说,“没准儿他又跑哪个同学家玩去了呢!”
“你还是去帮着找找吧。”我妈犹豫了一会儿,“我听说他爸被安排转业了,他可能有点儿受打击,万一想不开……你快去呀!”
这倒让我有些意外。那时我还不太明白“转业”包含的具体内容,但至少知道那意味着脱掉军装、离开部队、回到老家,并且永远不再回来。我陡然间明白杜大头这些天为什么看上去闷闷不乐了。平时他总在教室里捣乱,可这段时间上课时他却一直趴在课桌上,乍一看像在睡觉,可是一只手却在玩着笔。我想起他上一次这样不开心还是他家的大花猫死的时候。那只猫的死因是误吃了被药死的老鼠,他为此大哭了一场,接下来好些天也是这样闷闷不乐。问题是杜大头他爸为什么要转业呢?我妈没回答我这个问题,不知是她也搞不清楚还是不想告诉我,大人们手心里总是藏着各种秘密。我妈只是一个劲儿地催我出门去找找杜大头,并且塞给我一个手电筒。那个晚上,家属院里除去红房子门前那条路上路灯亮着之外,再往后都是黑咕隆咚,那些路灯八成都被院里的小屁孩们用弹弓给打碎了。我在我们以前经常玩的小树林、土台子和幼儿园转了一圈,天又黑又冷,走得我都有些害怕了。万一杜大头真的有个三长两短,那我估计也得被他吓死。不过话说回来,连杜大头他妈那么厉害的人都没找到,我怎么能找得到呢?
我这么想着,正要往回走,突然听到好像哪里有人在唱歌。那声音断断续续,却带有种熟悉的味道。我把棉帽耳朵折起来仔细听了一会儿,猛地想起那声音是从哪里传来的了。我加快步子,积雪在我脚下咯吱咯吱响。这时我一点儿也不害怕了,因为我十分确定那就是杜大头发出的声音。以前我和他一起骑车放学时,他经常双手撒把,一边在车座上摇晃着身子,一边唱着跟县城街道边商店喇叭里一样的歌。那些歌我觉得十分难听,毕竟我还得等到初三,才能听到好听的《青苹果乐园》。
果然,一转过礼堂墙角,就看见一粒烟头的红光在闪动。杜大头正坐在那个入口被砖头封死的防空洞门口,我把手电光罩住他时,他立刻伸手挡住了眼睛。“你在这儿干啥?”我说,“你妈到处找你呢!”杜大头像是没听见,还在唱他那没唱完的歌,我走近了才发现他身上有股难闻的酒味儿,而他的脸在光圈里变得很白。
“她找我干啥?”他就靠在洞口的斜坡上,一直把歌唱完了才嘟哝起来,“我不用她找,我讨厌她,我爸我也讨厌,还有你,你跑来干啥,我也讨厌你!”
那是我最后一次跟杜大头单独相处。过年的时候我没见到杜大头,我妈说杜大头他们全家都回老家过年去了。新学期开学后老师才说,他已经转学回了山东老家。
出于对故事完整性的考虑,我应该交代一下杜大头现状,我确实也问过一些人,但他们所能提供的信息,也只是杜大头他爸转业回去后,安排在县里当了一个什么副局长,至于转业干部的家属和子女,往往也不是大人们关注的问题。不过也正常。反正一切人和事物最终都会消失的,至于何時消失和如何消失也就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就是这样。
原载《芙蓉》2022年第6期
原刊责编 杨晓澜
本刊责编 杜 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