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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多丽丝·莱辛自传中的创伤书写

2022-12-25

台州学院学报 2022年5期
关键词:莱辛自传经历

钱 虹

(台州学院 外国语学院,浙江 临海 317000)

英国著名的女作家多丽丝·莱辛(Doris Lessing)荣获2007年诺贝尔文学奖,被誉为文坛的“常青树”,创作了许多优秀作品。她的一生经历丰富,充满传奇色彩。20世纪90年代,莱辛为了让后人更好地了解她所生活的时代,真实地再现自己的人生经历,也为避免其他想为她立传的作家歪曲事实,她违背了自己不写自传的誓言,相继发表了两部自传——《在我的皮肤之下》(Under My Skin)(1994)和《影中漫步》(Walking in the Shade)(1997)。两部自传按照时间顺序记录了莱辛生活的两个重要阶段:1919年到1949年,从传主出生到返回英国;1949年到1962年则是传主在伦敦生活的经历。莱辛的自传不仅仅是其人生的一部回忆录,更是作家以她所特有的女性细腻的观察,描述了那个时代的家庭、婚姻、社会、战争和政治的情景。其自传犹如一部宏伟的史诗,为读者展示了当时真实生动的时代场景。在笔者看来,这两部自传更像是莱辛对自己不幸大半生所受创伤的书写。在自传中,她回顾了自己40多年的人生经历,描述了她从童年到成年以后种种刻骨铭心的创伤经历。这些创伤经历作为审美体验沉淀在作家心底,并参与审美心理机制的建构,进而形成了莱辛作品中关照生命和自我、展现宽广人文情怀的最初动因。

创伤原本是医学范畴的概念,指施加在肉体上的机械性伤害。随着人类社会的不断进步与发展,人们对创伤的研究从外在的身体开始延伸到内在的心理。作为创伤理论的开创者,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理论为创伤奠定了理论基础,他认为:“一种经验如果在一个很短暂的时期内,使心灵受一种最高度的刺激,以致不能用正常的方法谋求适应,从而使心灵的有效能力的分配受到永久的扰乱,我们便称这种经验为创伤的。”[1]换句话说,心理创伤的产生是由于人受到外界的刺激,打破了原本稳定而平静的精神状态,打破了创伤者精神上的平衡状态。创伤还能代际传递,表现为在家庭中父辈经历的创伤会传递到子女身上,从而对他们的心理和成长产生重大的影响。创伤书写是文学创作中反复出现的主题,主要探究精神层面。在其自传中,莱辛以女性所特有的细腻和敏感把自己所亲历的创伤大胆地叙述出来。笔者认为莱辛的自传中包含家庭创伤、文化创伤和创作救赎三个方面。

一、家庭创伤:作为创伤受害者和制造者的莱辛

人的一生可能会经历各种创伤,尚未成年时由于对世界的认知尚未形成,心理的承受能力比较脆弱,在这个阶段最容易产生创伤。家庭是个人成长的重要环境,家庭的背景和父母会对孩子的性格、价值观的形成产生重要的影响。当孩子长期遭到不公正的对待,如缺乏父母关爱、受轻视虐待、个人需求得不到满足、被家人遗弃等都会形成创伤。自传中莱辛展现了自己所遭遇的家庭创伤,包括父母遭受的战争创伤以及通过代际传播把创伤传递给子女,原生家庭中父母对自己情感的忽视,以及莱辛自己作为母亲责任缺失制造创伤的真实经历。

莱辛所遭受的家庭的创伤很大程度上是源自战争的创伤。莱辛的父母是一战直接的受害者。父亲本是军人,因在一战中失去一条腿而致残,身体的创伤尚能够痊愈,但心理的创伤却难愈合。莱辛曾这样描述父亲:“他病得很重,不仅是因为他截肢的腿,而是因为弹震症(shell shock)(指长时期作战引起的精神疾患)而痛苦。事实上他很抑郁,感觉自己处在寒冷、黑暗的房间走不出去,没有人能来帮助他。”[2]6-7父亲其实患上了“创伤后应激障碍症”(Posttraumatic Stress Disorder,PTSD),出现了噩梦、幻觉、失忆、失眠、癔症等症状。战争彻底地改变了父亲的人生,他不仅体弱多病,而且脾气也变得孤僻古怪,无法过上健康人的正常生活。战争成为他“不可提及的大事”[3]230。美国当代心理学家朱迪斯·赫尔曼(Judith Herman)在其代表作《创伤与复原》一书中提出创伤的复原可分为三个阶段:第一个阶段是安全的建立,即建立自信、恢复自主控制创伤冲击能力、解除心理压力;第二阶段是回顾与哀悼,即再现创伤情景、认知创伤事件;第三阶段是重建与正常生活的联系,即整合创伤[4]。然而遗憾的是,作为底层军人,莱辛父亲在战后并没有得到应有的人道主义援助,在冷酷无情的国家机器面前,他只是一个被废弃的棋子,赫尔曼提出的创伤治疗三阶段在他身上无一实现。

莱辛的母亲原本有一段美好的爱情,恋人是一名年轻的医生,乘船被鱼雷击沉不幸溺亡,战争让她失去了挚爱,使她对美好生活的希望破灭了。与父亲的结合并没有让她过上幸福的生活,她不仅要随父亲离开英国来到非洲过着颠沛流离的生活,而且还要承担照顾父亲余生的沉重负担。多年以后,莱辛谈到,战争对于母亲的心理伤害,与父亲所遭受的一样巨大,“母亲没有可见的伤疤和伤痕,但和我可怜的父亲一样,也是战争的受害者”[5]。

父亲的创伤成为整个家庭创伤的源头。创伤能够代际传递,从而沉淀为整个家族记忆中的集体无意识。虽然没有亲历战争,莱辛对战争却有着强烈的恐惧和担忧。出生于一战刚结束的她在自传中描述:“我知道我出生于1919年,那时半个欧洲都是墓地,世界上有数以百万的人正死去。”[2]8成长于动乱的战争时期,她曾戏称自己是战争的产物。一战的阴影一直笼罩着她的童年,她的成长又被第二次世界大战所覆盖。由于“创伤性事件不会终止于亲身经历创伤事件的当事人,也会波及处于该环境中的重要他人”[6],作为战争创伤的第二代受害者,父母的伤痛不可避免地传递到子女身上,对莱辛的精神世界产生了重大的影响,所以她的成长是痛苦而压抑的。她常常感到战争像乌云和毒气弹一样笼罩着她的童年。“也许那场战争让我第一次感到挣扎的恐慌,想要逃离我所待的令人紧张、厌恶的地方,就好像某种力量会爆炸或把我彻底地拽倒。”[2]10“由于创伤记忆潜伏在潜意识里会不知不觉地出现,所以有过创伤经历的人更容易给别人造成伤害,当一个家庭成员有了创伤经历的时候,整个家庭就会陷入创伤的困局,导致家庭关系失和。”[7]战争的创伤给父母带来心理上重大的伤害,难以言说的痛苦使他们的性格扭曲,心理失衡,导致他们对待子女的时候缺少温暖的亲情,家庭关系冷漠压抑。

父母在非洲经营着一家农场,然而由于战争的爆发和经营不善,一家人过着艰苦的生活。莱辛的母亲自幼丧母,是由严厉的继母抚养长大的,成年后遭受的打击和对现实的失望使她郁郁寡欢。在缺乏温暖的家庭中成长的母亲对待自己的女儿也非常严厉和冷漠。自传中,莱辛曾毫不避讳自己与母亲的紧张关系,“我所记着的是她硬邦邦的手、不耐烦的胳膊和她一次次告诉我的事实,她不想要女孩,想要男孩”[2]25。母亲的冷漠和自私使莱辛在童年缺乏母爱。出身于英国中产阶级的母亲曾经心高气傲、才华横溢,把自己不能实现的理想寄托在下一代身上。她严格地按照中产阶级的标准来教育孩子,她对女儿人生的规划和控制,使母女之间的关系一度恶化。莱辛曾坦言,她与母亲之间的关系缺乏母女的亲情,对母亲的回忆更多地体现为痛苦、敌意和对抗[8]57。父亲虽然没有表现出母亲那样的嫌弃,但是由于时局的动荡、生活的不尽如人意以及自身疾病的困扰,他无法给予女儿所需要的父爱和帮助。自传中莱辛曾描述了一段父亲与她做的那种游戏,即父亲的大手在她的肋骨上胳肢弄痒的游戏,但这个游戏并没有带给她快乐,却让她尖叫,并感到无助、歇斯底里、绝望,甚至流泪。这不是一场逗乐的游戏,而是“掩盖下的欺凌”[2]31。此后很长一段时间,莱辛都会做噩梦,梦到“那些大手在蹂躏着她的身体”,“我想知道有多少女人屈服于身体暴力,曾经历过那种‘胳肢游戏’。”[2]31这段游戏的描写本该是父女之间的天伦之乐,而莱辛笔下的描述却更像是父亲对她的“性骚扰”。在这个游戏中她没有得到任何的快乐,却像是遭受“凌辱”的噩梦,这也是莱辛对女性遭受大男子主义压迫的严厉控诉。

父母在家庭中失常的表现是他们对自己生活环境不能容忍的反应,也是他们遭受创伤心理的分裂和人格不健全的体现,创伤的传递导致亲情的疏离。原本慈爱温柔的母亲形象在莱辛眼中却是冷漠、自私和严厉的;父亲对女儿的疼爱,却因为父亲没有把握好“度”而转变成男性对女性的欺凌。童年时的莱辛性格敏感,对父母有着强烈的情感需求,然而父母忽视了她,导致她饱受情感缺失之苦。父母关爱的缺失对年幼的莱辛产生很大的影响,家庭成长环境给莱辛的童年带来了不可磨灭的心理创伤,在自传中她坦陈自己多年来行走在伤痛中,渴望而又得不到来自父母的爱。

成年后,莱辛经历了两次婚姻,两次失败的婚姻都是战争的结果,是声嘶力竭的疯癫的结果[9]。她的第一任丈夫是比她年长十岁的公务员,因战时莱辛加入左翼组织,两人政见不合而离婚。第二任丈夫是有着犹太血统的德国人,莱辛为了保护他的安全而与之结合,随着战争的结束两人的婚姻也走到尽头。莱辛先后生育了三个孩子,失败的婚姻和抚育孩子的责任给莱辛带来了困扰和矛盾。但从小母爱的缺失使她对母亲的角色产生抵触的心理。不同于普通的家庭主妇,莱辛有着自己的精神追求和政治抱负,莱辛在自传中谈到自己为实现理想而遗弃了一对儿女。“他们以后会理解我为什么而离去,我将要改变这个丑恶的世界,使他们能生活在没有种族歧视和不公正的美好世界里。”[2]262但遗弃问题一直让她耿耿于怀,对失责的过去充满了愧疚和无奈,在自传中她坦言“遗弃孩子必将使道德和心理遭受扭曲”[2]263,并被人指责为缺乏母性。莱辛从创伤的受害者转变成创伤的制造者,使创伤的侵害延续到了第三代。这件事也是她一生的伤痛,在她的多部作品中不断出现遗弃的主题,也是她借此抒发自己愧疚心理并反思的一种途径。

家庭的创伤对莱辛的心理发展带来很大的影响,母亲的冷漠、自私和严厉的管教使莱辛非常反感,形成了她叛逆的性格。父亲的战争创伤传递给莱辛,使她受到很大的伤害,导致她性格的过度敏感。

二、文化创伤:作为黑白世界的流浪者的莱辛

莱辛富有传奇的人生使她拥有着丰富的生活经历,同时也使她拥有多重文化身份。她成长于非洲,对这片土地充满了深情,但白人的身份使她在非洲殖民地不受欢迎而倍感孤独;拥护左翼政治立场,不满种族间的歧视仇恨,使她越来越疏远自己所属的中产阶级;对非洲种族问题有心而无力的抗争和矛盾心理,又使她的作品有着浓厚的后殖民气息[8]94。莱辛“在异质文化冲突与融合中找不到自己的文化身份,成了一个无可皈依的精神‘他者’”[8]97。她完全符合后殖民主义理论家斯皮瓦克(Gayatri Chakravorty Spivak)所描述的边缘人形象:“他们是少数人,他们永远是生活在边缘的人,他们是不符合正常标准的人,他们是失去了话语权的人。”[10]拥有着殖民入侵者和帝国局外人的复杂人生经历,莱辛承担起对她的国家和那一代人所拥有的创伤记忆进行书写的责任[11]。由于从小就生活在东西方文化的熏陶之中,莱辛的身上不具有一般西方作家的文化帝国意识和英国作家所特有的文化傲慢。她体现了萨义德心目中真正知识分子的形象,“立足于世俗又超越世俗,属于自己的民族但又能够超越民族界限,代表人类正义,保持内心的流亡状态,坚定无畏,敢于对强权说出真理”[12]33。长期流亡的生活状态使她敏感地体会到作为白人知识分子所遭受的文化创伤,这主要体现在反对殖民统治和种族歧视、返回英国的寻根之旅这两个方面。

莱辛对生活了25年的非洲有着非常深厚的感情,认为“非洲是属于非洲人的非洲”,反对英国的殖民入侵。她在自传中曾有过这样一段描述:“让我印象深刻的不是我们的占领对农场的风景产生多大的效应,而是多小的效应。山下一边是数百英亩大片的农田,山上有牛栏,烟草棚和房子。在一座稍矮的山上,农场劳工的村子就像我们的房子融入了丛林。”[2]55这段看似景物描写,实际上是莱辛剖析白人农场经营对当地人的土地拥有、社会和文化生活产生的暴力冲击[13]。从小在非洲长大的生活经历使得莱辛对种族歧视和阶级划分深恶痛绝。正如法侬指出的:“殖民者总是一开始就设置一种生理的、文化的以及心理的暴力情境,并依据种族主义观念将社会划分为‘人’和‘土著’,从而把土著塑造成一个非人的、兽性的形象。”[12]74自传中有一段关于白人陈词滥调(white clichés)的描述:“(黑奴)只知道棍棒,他们只是奴隶,他们是刚从树上下来的野人,应该让他们待在他们该待的地方”[2]66。白人殖民者的形象还体现在她母亲身上,她对于家中的黑人奴仆指责诟骂、喋喋不休、挑剔不止,语气中充满了厌恶,这是众多的白人妇女对待她们奴仆的方式,在南非的一些白人家庭依然存在[2]157。父亲的农场雇佣着几百个黑人劳工,莱辛对此曾质疑:“我模糊并强烈地感到这个体制出了糟糕的问题,为什么这些人在我们农场干活却只得到这么少的钱?”[2]179白人殖民者通过种族主义的制度为自己奴役、剥削黑人提供合法的依据,但殖民地社会的不平等给莱辛带来了挥之不去的阴影。虽然他们一家享受着英国白人的特权,但实际上他们只是殖民地的穷苦白人,家庭的贫困使他们靠借贷维持生计,遭受着富有白人的压榨;自由平等的价值理念使莱辛对非洲殖民地的黑人充满同情,对欺辱黑人的行为感到非常不满,但白人殖民者的尴尬身份又使她与当地的黑人保持着一定的距离。莱辛并未被非洲大地所包容,她与她的家庭是游离于黑人社会的。

从小接受着父母正统的英国教育,成年后的莱辛带着对本土的向往,踏上了重返故土的寻根之旅。自传中莱辛详细地记载了自己回到伦敦的生活经历,并试图努力去融入英国人的生活。然而,充满自信和乐观的莱辛来到伦敦后却发现那里并不是自己想象中的天堂。战后的伦敦一片惨败的景象,到处是残垣断壁,满目疮痍,“战争不仅徘徊在爆炸的地方,而且徘徊在人们的心里。任何的谈话都会转到战争上去,就像动物在舔舐自己的伤口”[3]5。来到伦敦后,经济拮据的莱辛居无定所,先后搬了四次家,漂泊不定的生活使她感觉自己很难被英国所接纳,“我不知道怎么去定义我自己,在社会背景中去看待我自己”[3]15。因为带着南非口音的她备受歧视,很难融入本地英国人的生活圈。虽然凭借文学创作成就,莱辛很快跻身中产阶级行列,但对她来说,作为殖民地的移民,伦敦似乎成了异乡,即使她一直努力地妥协,试着接纳它,但是回伦敦七八年后异乡人的感觉仍然挥之不去,很难融入本土的主流文化中。这段经历也是她难以愈合的伤痛。

自传中体现了一种流散叙事,“不仅仅是地理上的散居,还有移置所造成的身份、记忆和家园的困惑”[14]206。莱辛以一种流亡者的心态描述了自己漂泊无依的心路历程,正是由于这种流亡的状态使她能够拥有多重的视角,不会孤立地看待事情,无论流落到何方,她都能以一个地方新公民的身份重新审视自己的人生。对于非洲土著居民来说,她是英国白人移民的后代,因此是“他者”;对于白人阶层来说,她拥护左翼政治立场,同情黑人反对种族歧视,违背传统的主流价值观,因此也成为“他者”。回到伦敦后,作为来自殖民地的移民,对于欧洲中心来说,她又被归于“他者”。这种多重的“他者”导致了莱辛对自己的身份有一种疏离感,也有一种文化认同的危机感[8]101。莱辛特殊的家庭背景和成长经历使她饱受文化创伤的折磨,在社会文化环境中找不到属于自己的位置与身份,身份的缺失使她成为游离于黑白世界的流浪者。

三、创作救赎:作为创伤治疗者的莱辛

西汉刘安《淮南子·说林训》云:“明月之珠,蚌之病而我之利。”[15]南朝梁文学批评家刘勰《文心雕龙·才略》亦云:“敬通(冯衍)雅好辞说,而坎壈盛世,显志自序,亦蚌病成珠矣。”[16]这就是中国文论史上著名的“蚌病成珠”理论。它原指蚌被进入体内的砂石磨砺得痛苦不堪,故而分泌出黏液将其包裹起来,久而久之就形成了珍珠。刘安与刘勰以此比喻作家将生活痛苦转化为人生的动力与智慧,并从中得到拯救与赎罪,实现境界的升华与超越。莱辛把“困境当成写作自身的主题,把写作像命名世界一样承认、参与并命名自身的状态,写作的自我困境才能被超越”[14]134。创伤的受害者莱辛经历了压抑而难忘的童年、两次世界大战的阴影、多重文化身份的困扰,她把创伤的经历和体会通过写作展示出来。事实上,创伤书写不仅体现在她的两部自传中,在她的自传体小说《暴力的孩子们》(1952—1969)、五部曲(《玛莎·奎斯特》《良缘》《风暴的余波》《被陆地围住的》《四门之城》)、封笔之作《阿尔弗莱德和爱米莉》(2008)、代表作《金色笔记》(1962)中都能找到明显的创伤书写痕迹。其中《玛莎·奎斯特》是莱辛以自己为原型创作的一部成长小说,主人公玛莎的成长历程和莱辛本人的经历有着很多的相似性,玛莎对母亲的叛逆和反抗是莱辛与母亲真实关系的写照。莱辛坦言:“这部小说展示了她痛苦的青春期、她的母亲和所有那些痛苦,为了生存而进行的奋斗。”[3]32《阿尔弗莱德和爱米莉》是莱辛以父母为原型创作的反战小说,作品揭示了战争改变了像父母一样的普通人原本平静的生活,给他们带来了巨大的身体摧残和长久的心理创伤,在时代大潮面前,小人物的无助和无奈,反衬出作者对尊重生命和担当社会责任的强烈诉求[17]438。这也是莱辛晚年对儿时不理解父母的忏悔和反思,是她叛逆一生作为女儿的一种补偿行为。

巅峰之作《金色笔记》被誉为是“女性经验的史诗写作”①出自2007年诺贝尔文学奖的颁奖词,瑞典文学院在颁奖公告中称:“莱辛用怀疑、热情和构想的力量来审视一个分裂的文明,其作品如同一部女性经验的史诗。”。小说揭露了非洲的殖民主义和种族主义,描述了主人公安娜的政治生活、情感经历和写作障碍症,以及最后如何摆脱精神分裂的困境获得重生的艰难历程。《金色笔记》是莱辛高度自传性的小说,小说所描述的20世纪50年代正是自传《影中漫步》的时间跨度。小说展示了战争创伤、家庭创伤和文化创伤,主人公安娜身上能找到很多莱辛的影子。其中对安娜情感生活的描述正是以莱辛本人为原型创作的。作为单亲母亲的安娜,独自抚养着女儿,是一位作家;同样,莱辛独自抚养着儿子皮特,靠写作维持着生计。小说中安娜所写的爱拉和保罗的故事就是莱辛情感生活的真实写照。爱拉在结束了一段没有感情的婚姻后爱上了有妇之夫保罗,这段感情维持了五年,她最终被保罗无情地抛弃了。这对爱拉产生的伤害是巨大的。“她在完全依赖着保罗。她的每根神经都跟他连接在一起,而且无法想象没有他自己如何生活。一想到失去保罗,她便感到不寒而栗。”[18]莱辛在结束了两段婚姻之后也爱上了有妇之夫杰克,他是一位精神病医生。自传中莱辛是这样描述这段感情的:“这件事情持续了四年之久,事实上就是一桩婚姻。它比我两次合法婚姻中的任何一次都更像婚姻。在那两次婚姻里,我并未投入很多,仅仅是自己身心的一小部分,但跟这个男人,我却投入了全部的身心,无所保留……这是我生命中最认真的爱情……被这个男人抛弃对于我而言很糟糕……很长时间我都不开心。”[19]这段情感给莱辛带来了痛苦不堪的伤痛,使她对婚姻感到彻底的绝望,即使后来不乏追求者,甚至还有非常合适的人选。小说的最后部分讲述了安娜在美国作家索尔的帮助下,战胜了精神危机,克服了写作障碍症,获得了重生。莱辛通过小说的创作对自我进行了疗伤和救赎,对人生进行了哲理性的总结。她曾谈及《金色笔记》改变了她,虽然被男人抛弃遭受了爱情的创伤,从此独身到老,但她却并不赞成传统的女性主义,反对将男性和女性对立起来,主张建立男女和睦相处、互助友爱的和谐社会,这也正是小说最后的结局。小说中引用了西西弗斯推石上山的神话故事比喻人类不断战胜自我的愚昧,每当石头前进一段时就会遇到障碍,比如爆发战争或是荒唐的革命,使石头后退一些,但是不会一退到底,人们便继续往上推。艰难地生存,不断地奋斗,调整好自己去适应这不完美的世界,并与之和平共处。这里充盈着莱辛“对人类生生不息、不断向前的坚定信念,是她所具有的一种普世的人文主义情怀,是不同于以往偏向于任何极端人文主义的人间大爱”[17]35-36。

莱辛的自传描述了她自身的成长历程。文学创作就是她成长、救赎的重要途径。文学创作作为一种艺术形式,具有释放压力、宣泄情绪和净化情感的作用,通过文学创作莱辛将自己的创伤经历讲述出来,而对创伤经历进行讲述是创伤复原的关键环节。因为要实现创伤的复原,受创者需要通过倾诉以实现宣泄,从而使无意识的内容上升到意识层面。在作品中,她大胆地展示自己的亲身经历以及心路历程,她敢于揭开自己的伤疤,直面伤痛,对创伤进行反思和批判,从而使自己的创作生涯达到前所未有的高度,也使自己的灵魂得到救赎与升华。创伤书写也是她自我重构的体现,在进行自我重构的过程中,她把创伤记忆转变成叙事记忆,通过文学创作在社会生活中重新找到了自己存在的价值和位置,在自我身份建构中逐渐走出创伤。她的创伤书写不只是向读者展示自身坎坷曲折的经历,更是她审视历史、探索人生、展现人文情怀的激情创作,她的人生也在走出创伤后经历了蜕变和升华。所以,读她的自传,感觉不到明显的怀旧情结,因为她的自传不仅是作家回顾自己艰难曲折的人生之路,更为重要的是,“它是作家以生命书写表达对人生的热忱,个体生命体验与文学创作紧密相融”[20]。对读者来说,她的作品所传递的思想内涵既能引起广泛而深刻的共情,也能激发他们的生命力,在斗争中体验、反省、创造、救赎,为创造一个光明和谐的世界而不懈努力。

莱辛自传《在我的皮肤之下》和《影中漫步》具有深刻而又普遍的文化意义。从家庭创伤来说,她既是来自父母家庭创伤的受害者,又是遗弃亲生子女的创伤实施者,这构成了她的极其沉痛的创伤书写的源泉。从文化创伤来说,莱辛不被非洲大陆接纳,也不被英国主流社会欢迎,她始终是一个行走于黑白世界边缘的文化流浪者。从创伤治疗来说,莱辛将其所遭受的身心创伤以小说、自传创作的方式进行心理治疗,通过宣泄、揭露、反省、救赎等方式走出创伤,达到心灵的平静。极为出色的创伤书写使莱辛自传成为运用心理分析、后殖民理论与文学创作论进行分析的一个典型样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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