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边界的工程教育

林建华

(北京大学 未来教育与管理中心，北京 100875)

不久前，我又一次访问了重庆大学的辛辛那提学院。重庆大学的这所学院建于2013年，是与美国辛辛那提大学合作，按校企联合模式(COOP)培养的学院。COOP的学制为五年，每学年三个学期。在中间的三年里，学生交替地在学校学习和在企业工作。目前，重庆大学辛辛那提学院有电气和机械两个专业，每年招生一百人左右。

COOP教育模式是辛辛那提大学1905年提出并实施的，迄今已有一百多年的历史，因而并不是一种新的本科教育模式。COOP教育的最显著特点是在企业的工作实践。在五年本科阶段，学生有20个月的时间在企业工作。这并非是走马观花式的企业参观，而是作为正式员工，实实在在地在企业工作，企业通常要付给学生相应的薪酬。在COOP模式中，企业工作实习是大学教学计划的重要组成部分，各阶段实习都有明确的教学要求。实习企业也经过了细心挑选，常常会定期排除一些不合格企业。辛辛那提大学的本科学生有17 000多人，参与教育合作的企业达3 000多个。

重庆大学辛辛那提学院建立时间并不长，到目前只有四届毕业生，但其显示出的卓越教育成效却十分令人赞叹。辛辛那提学院完全采用COOP教育模式，学院的专业教学借鉴了辛辛那提大学的教学计划和方式，采用英文教学，中外教师联合授课。为了让学生尽快适应企业的工作实际，一年级还开设了专门课程，让学生了解企业工作的意义。还通过实际申请和应聘，帮助学生了解相应企业，作好心理和精神准备。扎实的专业知识基础、卓越的实际工作能力以及良好的团队合作和沟通能力等，使重庆大学辛辛那提学院的毕业生广受欢迎、供不应求。从第一届学生毕业开始，学院的继续深造率一直保持在80%左右，在QS世界大学排名前50位大学继续深造的比例也逐年提高，2021年达到了62%。学院毕业生在国内广受欢迎，很多被清华大学、上海交通大学等国内最好的工科大学录取，就业质量非常好。

一、与众不同的学习和成长体验

在重庆大学正式成立辛辛那提学院时，我已离开重庆大学到浙江大学任职。在此前与辛辛那提校方的接触和商谈中，感觉COOP教育可能是一种打破传统工程教育僵局的一种方式。因此，尽管已经离开重庆大学，还是很关注重庆大学COOP教育的进展。我两次回访重庆大学辛辛那提学院。第一次是在2019年重庆大学90周年校庆期间，与学院的中外指导教师座谈，也与到访的辛辛那提大学校长一起，探讨了COOP教育的最新进展。这两次都安排了学生访谈，给我印象最深的也是学生。在这些经历了企业实际工作历练的学生身上，可以看到一种与众不同的气质。他们自信、开放、乐观，对未来的挑战充满信心与期待。看得出来，COOP教育使这些学生发现了自己的内在潜力，找到了人生发展的方向。

郭鹏飞①来自山西大同一个普通家庭，已经本科毕业，正在重庆大学电气学院读研究生。他的企业实习是从中冶赛迪开始的。先是参加产品的运营管理，随后从事技术研发工作。在参与运营管理的过程中，郭鹏飞发现企业生产线的产品检验系统比较落后，影响了生产效率。经过研究和思考，他提出利用图像算法来改进检验系统的建议。但当真正负责实施这个工程项目时，发现自己的专业知识和相关技能不足。他也因此开始自学有关图像算法和自动控制的专业知识。他告诉我们，实际工作责任的压力和动力，促使他努力拓展自己的专业知识，也因此掌握了快速学习知识的方法。在接下来的两个实习期，他带领团队开发出了产品检验的图像算法，不仅提高了企业的生产效率，获得的发明专利，还在宝钢和马鞍山等钢铁企业推广应用。

进入高年级，郭鹏飞又作了一个大胆决定，即投身公益的创业活动。在实习期间成立了高考志愿填报咨询团队，免费帮助贫困地区的学生了解专业、了解自己，选择合适的学校与专业。在最后的两个实习期，他在重庆仙桃大数据学院领导一个小团队，协助贫困地区的学生制定学习和成长计划，提供跟踪服务，帮助他们在大学更好更快地成长。在谈到这段经历时，他谈到，在开始阶段，打开局面是很艰难的，但家长和学生的肯定给予了他继续坚持下去的动力。同时，利用项目的微薄收益，他和团队还资助了一些贫困学生，对此，他感到非常自豪。对于未来，郭鹏飞已经作好了充分的准备，相信自己在学校和企业的经历，能够应对未来任何挑战。

在座谈会上，很多学生都谈了类似的感受，企业实习不仅丰富了校园学习生活，也使自己经历了从懵懵懂懂到从容成熟的成长过程。五年的大学学习和企业实习经历，使他们发现了自己，找到了自己的兴趣和努力方向。

陈明辉①是机械专业五年级学生，他的五次企业实习经历了四个不同的机构。第一个实习期是作为北京讯飞的产品经理助理，参加智能校园项目的研发。第二个实习期留在学校，参加机器人竞赛团队。随后，他参加了香港科技大学李泽湘教授主持的东莞松山湖国际机器人产业基地，从事厨房清洁机器人的研发。第四和第五个实习期，他加入上海交大医疗机器人研究院，从事心脏介入手术机器人的研发。在谈到实习体验时，陈明辉讲，他的兴趣一直在机器人和智能领域。在不同的机构，接触不同的导师和同事，从事市场调研、产品设计、关键技术研发等不同类型的工作，促使他主动学习各种专业知识，增强实际的工作能力和技能，开阔了眼界，养成了严谨的科学态度和务实的工作精神。目前，他已被清华大学录取为博士研究生，将会继续从事机器人领域的研究工作。

王子晨①也是机械专业五年级学生，他的五次企业实习一直是在华卓静科公司，这是一家专业从事集成电路装备和关键部件研发的企业。王子晨参与的是光刻机工作台运动控制系统的研发，这是一个与清华大学机械电子工程研究所合作的研究项目。王子晨谈到，专注于控制系统，使他学习和掌握了该领域较深的专业知识和技能。为了解最新进展，他阅读了很多相关文献，参加了设备的设计和关键部件的建造。他自信地说，经过五次企业实习和专业知识的学习，他已是一个具有一定实际经验的研究工作者了。王子晨也被清华大学录取为博士研究生，将来会转到生物医学工程领域，从事肿瘤检测等方面的研究。

总之，对于一个迈入大学不久的学生而言，企业实习的影响不仅是专业能力的提升或发现了自己感兴趣的学术领域，也是正式步入社会之前难得的人生经历。在企业实习期间，学生是按员工管理的，每个人都要承担各自的工作职责。因此，他们必须要学会与人相处，必须掌握独立工作和独立生活的本领。郭鹏飞讲到，当身处真实的生产管理、商业运作和技术研发的境遇之中，就必须要与不同的社会角色、职场角色的人打交道，迫使你改变看待问题的视角，寻找自己在企业和社会中的定位。一位女同学谈到初到企业实习时的羞涩惶恐，谈到如何逐渐成为独立带领团队、协调数个部门的负责人，谈到她代表公司参加国际谈判的非凡经历。一位男同学告诉我们，他的第一期实习是在北京的一个公司。在此之前他从未独自出远门，因而面临的第一个挑战是学会独立生活。每天早上要顶着刺骨的寒风乘地铁上班，尽管身处闹市，但内心的孤独和压力几乎使他崩溃。但有过这样一段经历后，使他更加坚强、更加成熟。他们这样的经历和感悟，校园里的学生是没有的，这些体验将会伴随学生们的成长，影响和改变他们的人生。

二、源于实际与超越实际

大学是人生发展的重要时期。教育的根本是立德树人，大学要帮助学生树立远大的志向，形成正确的价值观和人生观。价值观和人生观仅靠知识学习是树立不起来的。知识可以提供思想上的指导，但只有经历过深刻的生活体验，才能懂得人生、明辨是非。在校园里，老师和同学是一面镜子，从中可以体验和发现自己的人生目标。老师的言传身教，同学间的思想碰撞，对青年学生的成长都很重要,但这显然还远远不够。在应试和功利的环境中，如何做好学生的思想品德教育，已成为大学教育必须面对的难点问题。

“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对一个具体的人而言，价值观都是从自我认知开始的。只有对自己和自身潜力有了深刻的认知，才能树立清晰的人生目标和志向。我们发现，重庆大学辛辛那提学院的学生，都很豁达开朗，也颇具一些理想色彩。人们曾担忧过早融入社会，会使学生受到不良风气的影响。社会的确很复杂，各种思想思潮都会存在，身在其中，难免受其影响。但我们不应当因此而把学生与社会隔绝开来，而是要让学生通过实际生活体验，思考什么是有意义的人生，从而能够分清是非曲直，树立起正确的价值观和人生观。从重庆大学的经验看，企业实习之后，及时引导学生进行总结和反思是一种很好的方式，也使教师能够了解学生的思想动态，有针对性地做好思想政治工作。所以，真正的思想政治教育，不应是一些空话套话，而是源于实际生活的体验，再经过独立的思考和学习，才能形成超越实际的价值理念。

电气专业五年级陈雷①同学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陈雷来自新疆和田，是一个开朗和率直的年轻人。在上大学之初，他心里想的只是将来多挣钱，没有其他的想法和目标。但几年的大学和企业实习经历彻底改变了他。陈雷前两段实习是在施耐德开关公司，从助理性工作做起，很快成长为独立工作的构架设计师。他所开发的供应链管理软件，得到了实际应用，改善了公司的管理流程。初试成功带来的自信，更加激发了陈雷的内在潜力，也使他对自身有了更清晰的认知，眼界更宽，更加自信，更勤于思考。他不再像以前那样只顾自己，而是变得更加乐于助人。在大学期间，陈雷参加了新疆地区的教育扶贫。贫困地区的生活状况和孩子们期盼的眼神，使他认识到了自己的社会责任。在谈话的最后，陈雷告诉我们，是企业的实习经历使他跳出了学生的局限，认识到自己有能力也应该为社会做更多的事情。

三、打开边界的惊奇

我国现行的工程教育重专业知识传授，而轻工程实习和社会实践。很多学校的教学计划都是整齐划一的，像是要用一个模子塑造所有的工程师。在大工业时代，生产流程和岗位要求长久不变，整齐划一的教育也许是合理和有效的。但在今天，社会在变、产业在变、岗位在变，对人的要求也在变。今天的员工不仅要胜任常规性工作，还应具有创造和应变的能力。要能够主动和创造性地适应和参与企业的转型变革，也要为未来可能的职业变化作好必要的准备。今天的学生最重要的不再是知道了什么，而是能否创造性地思维和行动。今天的教育也不应再仅仅是传授知识，而是要解放学生的心智，释放学生的内在潜力，这也要求教育要“因材施教”。

一般认为，“因材施教”是精英教育的一种方式。在高等教育普及化时代，面对众多的学生，似乎已不大可能有这样“奢侈”的教育了。如果我们的眼界仅仅局限在校内教育资源上，“因材施教”的确是很“奢侈”的，也是很难普及和推广的。但如果打开束缚我们的传统教育思想，就会发现世界已经变了，教育的社会环境已经变了。企业成为了技术创新的主体，大学已不能再垄断知识的创造与传播。在先进制造、大数据、智能技术等众多前沿工程领域，很多高新技术企业已经遥遥领先于大学。更为重要的是，丰富多彩和快速变化的社会本身就是一个大课堂。置身其中，学生会自己发现身边有众多各具专长的老师，在他们的帮助下，学生自己会去挖掘自身的潜力，释放隐藏在内心深处的智慧与理想。在高等教育普及化时代，大学的确已无法提供“因材施教”的教育，但如果大学融入社会，这一切都会成为可能。因此，今天的大学要解放思想，打开学科的边界，打开学习的边界，打开学校的边界，以更广阔的视野和胸怀看待今天的教育，充分利用社会蕴藏的丰富教育资源，为学生提供与众不同的学习和成长体验。

同样是在企业工作实习，学生的体验和收获千差万别。一些同学专注于技术，利用企业丰富的创新资源，结合实际问题学习和研究。访谈中，很多学生都兴奋地讲述他们的经历和感受，例如，如何在解决企业技术难题中学习成长，如何在克服困难中树立起坚定的专业志向和信心。还有一些学生，在参与企业的管理活动中，发现了自己在社会交往、团队合作和企业管理方面的潜力和爱好。他们的志向不再是单纯的技术，而是立志从事企业管理或社会管理工作。学生们在工作实习中的这些体会和收获，使他们树立了理想和志向，这些都是成长成熟的宝贵经历和财富，也是传统工程教育无法给予的。发现自己、发现愿意为之努力奋斗的人生志向，恰恰就是“因材施教”的目的和精髓。当一个人树立起了明确的目标，就会有意识地学习相关知识，组织和参与社会活动，主动锻炼和增强自己的相关能力。而这样的主动学习、深入思考和主动探究的状态，恰恰就是我们期望看到的教育。

与美国私立大学的通识教育不同，COOP教育充分利用企业和社会的教育资源，使较大规模的“因材施教”成为可能。在美国和加拿大，已有一百多所大学实行了COOP教育模式。辛辛那提大学的COOP教育，没有仅仅局限在工程领域，也包括了社会科学和人文领域。加拿大滑铁卢大学一直实施COOP教育，由于其本科教育的卓越声誉以及由此建立起来的与企业界的紧密联系，使滑铁卢大学成为美国之外唯一一所最受硅谷欢迎的大学，学校周边也发展成为加拿大最著名的高新技术园区。COOP教育的基本定位是应用型人才培养，这是与美国通识教育不一样的地方。COOP教育的企业实践并非仅仅提升学生的专业技能，也使学生的基本素养、基本能力、独立思考和创新能力得到全面提升。从这个意义上看，COOP教育与通识教育可谓是异曲同工。

在教育教学改革中，我们常常困惑于是专业教育还是通识教育。但这可能并非问题的关键。重庆大学的COOP教育实践表明，专业教育同样可以实现通识教育的功能。问题的关键在于如何实施教育。当我们的教育模式能够激发学生的学习热情，释放学生的内在潜力的时候，学生自己就会教育自己，我们就会得到寻觅已久的真正教育。另外，COOP教育的成效是利用社会资源实现的，这在教育规模巨大的中国具有特殊重要的意义。

注释：

① 出于对隐私的尊重，文中所有学生都使用了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