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新文学中共产党人的形象系列与精神特征
2022-12-24马学永
马学永 刘 香
(临沂大学 文学院,山东 临沂 276005)
中国共产党人的文学形象开始出现于1920年代初,覆盖了新文学发展的各个阶段、题材和文学样式。此类文学形象的产生与发展,既是中国社会现代化进程的外在体现,又是多重文化因素相互建构的结果,反映出中国文化和文学的发展方向。他们继承了中国文化“家国情怀”的人文传统、“天下为公”的政治理念、“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的传统知识分子价值观,并经过现代性政治思想和国家概念的洗涤,在马克思主义中国化和本土化的过程中,随着中国共产党人主体意识的自我完善、自我发展,逐渐形成了较为稳定和统一的理想特质。其中,共产主义理想是共产党人的共同精神特征和奋斗目标,它赋予共产党人不变的宗旨和初心,并因此形成了共产党人独特的浪漫主义气质和伟大的牺牲精神。
但是,由于中国无产阶级革命具有阶级化、阶层化特征,文学中的共产党人形象也出现了不同的类别和系列。按照人物所处时代、环境、阶级以及工作性质等因素,这一形象群体可以分为处于敌后的地下党人、正面战场中的战士和指战员、成长中的知识分子、农村革命党人、现实改革的推动者以及反腐战线中的坚守者等系列。
一、“拆下肋骨当火把”的地下党人
“地下党人”是中国共产党发展史中的独特群体。这群共产党人身处敌占区,甚至渗入到敌营内部,从事搜集情报、发动群众、宣传无产阶级革命理念、营救革命人士、肃清革命叛徒等高度危险的工作。在中共党史上不乏著名的地下党人,如钱壮飞、李克农、熊向晖、段伯宇、张克侠等,纪实文学作品《潜伏1949》中对这些传奇的地下党人有较为深入的描述。许多老一代革命家也曾做过大量的地下工作,韩素真曾在《中共地下党人》中比较真实地记述了张太雷、蔡和森、周恩来、叶挺、叶剑英、潘汉年等革命家的地下革命活动。[1]
1930年代,蒋光慈、茅盾、钱杏邨、华汉、吴奚如等作家的笔下已经出现了一些地下党人的文学形象,如蒋光慈的《野祭》中的章淑君、《冲出云围的月亮》中的李尚志,魏金枝的《奶妈》中的没有确切名字的“奶妈”,华汉的《女囚》中的琴绮,白薇的《炸弹与征鸟》中的余玥,丁玲的《田家冲》中的三小姐,巴金的《火》中的刘波,吴奚如的《一个含笑的死》中的黎明等。抗战时期和解放战争时期这种文学形象较少,虽然《吕梁英雄传》《新儿女英雄传》《洋铁桶的故事》等作品中出现过从事秘密活动的共产党人形象,但是这种人物形象的活动从属于正面战争和敌后游击战争的集体性活动,并且这种活动不是长期的,人物外在的身份和内在心理的变化并不明显,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地下党人”。
对这个人物形象系列进行大量描述并出现经典性作品和形象的时期是建国后的“十七年”(1949-1966)。《红岩》《青春之歌》《野火春风斗古城》《小城春秋》《芦荡火种》《战斗的青春》等红色文学作品,塑造了江姐、许云峰、林道静、卢嘉川、杨晓冬、金环、何剑平、吴坚、丁秀苇、阿庆嫂、许凤、窦洛殿、齐光第等众多经典的地下党人文学形象。在新时期,对这种人物形象的塑造一直在延续,并且在情节与内容的可读性与娱乐性、主题思想的政治性、艺术表现的文学性等方面都有进一步提升。《东方欲晓》(杨沫)中的曹鸿远,《战争和人》(王火)中的柳苇、柳忠华、冯村、燕姗姗,《夜幕下的哈尔滨》(陈玙)中的王一民,《拂晓长春》(高杰贤)中的金子明、周西同、“瘸舅”,《消失的祖父》(胡性能)中的聂保修,《暗算》《风声》(麦家)等作品中的黄依依、阿炳、鸽子、李宁玉,《花腔》(李洱)中的赵耀庆,影视剧《黎明之前》《地上地下》《潜伏》等作品中的刘新杰、刘克豪、余则成等人物,都是新时期文学中地下党人的代表性形象。
新时期的作家逐步突破“十七年”和“文革”时期僵化的叙事模式,开始从“人性”和“个体”角度来思考地下党人的生存状态、残酷的革命斗争以及历史的复杂性(如《消失的祖父》《花腔》等作品),有的作家(如麦家)从知性和人性相融合的角度来重新塑造地下党人的形象,而大量出现的影视文学作品则加入了较多的现代流行文化因素。这些有意义的尝试不仅塑造了令人耳目一新的共产党人形象,也刷新了文学接受者对于红色文学的认识。
虽然新文学中对地下党人形象的塑造呈现出阶段性的特点,但是他们却具有相对一致的特征。
一是高度的理想性和突出的牺牲精神。他们身处敌营,被黑暗包围,在很多情况下需要独自面对无处不在的危险,支撑他们在暗夜中行走的主要力量,不仅是过人的智谋,更是心中的理想。只有在坚实的革命伦理和革命理想的支撑下,这些共产党人才能够“出淤泥而不染”,即使身处缧绁也能保守秘密、继续战斗。《红岩》中被关押的地下党人,他们通过绝食等“自虐”的方式,来表明不屈的态度与彰显共产党人的立场。《青春之歌》中的卢嘉川,被捕后忍受酷刑的折磨,双腿被老虎凳夹断,双手十指被穿透,生命垂危,但他却保守了党的秘密,坚守了革命的底线,体现出强烈的求生意志与革命意志的融合。地下共产党人不仅面临身体上的折磨,更多的是需要面对伦理的冲突,特别是亲情伦理和革命伦理的冲突。在上述作品中,大部分地下党人要面对分别和决裂的选择。林道静、罗大方、刘思扬等人与传统家庭决裂的结果便是将亲情伦理消融于革命伦理的形成过程中,成为没有回头路的革命者。《奶妈》中的奶妈、《割弃》中的若云、《红岩》中的江姐与小萝卜头(宋振中)的妈妈等共产党人则面对生死之别。当江姐见到丈夫彭松涛的头颅被挂在城墙上时,她保持了异常的冷静和镇定。如果能够理解江姐这些地下党人的使命与处境,就不难发现在平静和“冷酷”的背后隐藏着丰富和深刻的东西,其中不仅有革命斗争的残酷性,更有革命之光烛照下共产党人牺牲自我情感的伟大品格。在革命面前,“分别”不可避免,分别的痛苦也就成为走向革命成功的代价,而这种痛苦只能由个体承受。换言之,这一群体是自己走上神坛的献祭者,牺牲与痛苦的背后是高度的理想性和伟大的牺牲精神。
二是人物角色的内在分裂与凝合。因为不断地进行伪装和变换角色,导致他们不能过正常的生活,需要时刻戴着面具与敌人周旋。就生活状态而言,他们是分裂的,内外不统一的,甚至是尖锐冲突的。《炸弹与征鸟》中的余玥有点类似于丁玲的《我在霞村的时候》中的贞贞,为了情报而牺牲自己的身体,外在的身体活动与内在的道德追求是分裂的。魏金枝笔下的“奶妈”也是如此,她要通过扮演的途径来展开动员工作,而在“演”的过程中会遭受误解和猜疑,从而面临着被分裂的痛苦。在《暗算》中,“鸽子”在分娩时情不自禁地喊出已经牺牲的丈夫的名字从而导致自己的暴露。这一情节实际上是对地下党人角色分裂所带来的痛苦的正面描述,让我们看到了这一群体渴望回归正常人生活的呼声。《潜伏》中的余则成面对战友牺牲在自己面前时的假装镇静、《黎明之前》中的刘新杰通过酒精来掩饰自己真实心态的举动、《花腔》中的赵耀庆面对红卫兵的审讯表现出来的虚构才能,无不体现出人物角色分裂的痕迹。但是这些人物形象又是统一的,因为他们的热情与冷酷、敏感与麻木、外在的丑恶与内在的善良等相对因素都可以在革命的意义下进行凝合,让分裂的行为具有统一且神圣的意义。在这种意义上,这一群体中的人大多面临着生活空间无限扩大而又无限压缩的内在张力。他们可以表演很多角色,有不同的表情和腔调,可以呈现出丰富多彩的性格特征,但是他们又是被高度同质化的人物,因为在他们多姿多彩的生活背后只有一种颜色—— 红色,在不同的角色背后也只存在一种统一的形象——为党生活的人。
三是人物形象的传奇性。工作的隐蔽性和角色的多样性让他们的工作自带故事色彩,而无处不在的危险又导致这些人物必须运用各种手段和途径来保存自己。因此,传奇性是这个系列的人物形象最为突出的外在特征。这些文学作品中的地下党人大多具有现实的依据,《林海雪原》中的杨子荣、《青春之歌》中的林道静、《潜伏》中的余则成、《红岩》中的江姐、《拂晓之春》中的金子明等人物形象,大都可以在中共党史中找到原型。除了现实的依据之外,传奇性也是由于作者的写作策略和写作意图所导致。“(传奇)它把读者吸引到除此之外便不能获得的经验里。它把我们完全引入到它自己的世界—— 一个绝不会与我们自己的世界充分对等的世界,尽管它必然会使我们联想起前者,假如我们完全了解它的话。就这样,它把我们从我们的禁忌和偏见中解放出来。它超越了那些使生活受到正常约束的限制。”[2]在红色文学作品中,作者通过叙写传奇的情节和赋予主人公神奇的力量,来彰显革命的浪漫色彩和理想本质,让人物从“庸俗”的环境中脱颖而出,形成醒目的存在。《红岩》中的地下党人在炼狱般的摧残中进行斗争和升华革命理想的行为;麦家笔下的黄依依、阿炳、李宁玉等人的异于常人的天赋;《潜伏》《黎明之前》的主人公则不仅具有坚定的信仰、非凡的智力,更具有高超的表演才能,能够在敌人之间自由穿梭,并达到“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完美效果,种种传奇叙事让地下党人的形象成为黑夜中不灭的烛光,具有独特的革命浪漫主义气息。
二、“白刃临头唯一笑”的军中党员
军中党员形象是红色文学中的经典人物形象,它的产生经历了一个酝酿和建构的过程。革命文学时代便已出现相关的作品,如洪灵菲的《流亡》《前线》、阳翰笙的《马林英》《寒梅》、蒋光慈的《冲出云围的月亮》《野祭》、刘一梦的《斗》《车厂内》等。在这些作品中,主人公虽然没有处在革命队伍之中进行斗争,并且大多存在革命与恋爱、个人与集体、旧的生活方式与新的革命追求之间的矛盾和冲突,但是他们在忧郁、彷徨、苦闷情绪的宣泄中表示出融入革命队伍的渴望。
这种渴望到1930年代开始变成现实,思想中的革命者逐渐成为现实中的革命者,对大革命失败后苦闷情绪的抒发逐渐演变为对中国现实问题的理性思考,对中国革命道路的认识也变得逐渐清晰。在《咆哮了的土地》(蒋光慈)、《大海》(洪灵菲)、《村中的早晨》(戴平万)等作品中,乡土中的农民造反者和外来的革命启蒙者开始结合为新型的革命阵营和斗争团体,这已经触及到中国无产阶级革命队伍的构成问题。
茅盾的《子夜》《农村三部曲》、叶圣陶的《多收了三五斗》、洪深的《香稻米》《五奎桥》《青龙潭》等作品在描述中国革命道路问题上已经具有了“社会剖析”的政治理性思维,并阐述了中国红色队伍产生的两个重要问题。其一,革命伦理是什么和如何产生的。在《多收了三五斗》等作品中,传统农民生存的几重条件都具备了,有地可种(虽然大部分是租种)、勤劳节俭、风调雨顺、粮食丰收,但是他们却陷入到更为悲惨的境遇中,于是“造反”便成为了必然。其二,革命依靠谁,为了谁。从上述作品来看,解决生存问题是革命伦理的核心,革命的目的是被压迫者的“解放”和“翻身”,那么革命的力量便来自于这些被解放者。这些被压迫者便是后期革命队伍中的主体,也是夺取革命果实和保卫胜利果实的主要力量。
到延安文学时期,被压迫者——工农,逐渐演变成“兵”,逐渐成为组织化的革命战士,出现了《敌后武工队》《吕梁英雄传》《新儿女英雄传》等作品。但是,在走向民间和借鉴传统的文学思潮影响下,作家笔下的战士形象成为了传奇人物,作品对军队中共产党人形象的描述不能够形成全面、客观与真实的再现效果。真正对军中党员进行大规模、全方位描述的文学作品出现在十七年期间,《保卫延安》《红日》《林海雪原》《铜墙铁壁》《铁道游击队》等经典作品便是其中的代表。这些作品,既有传奇性的剿匪英雄和游击战士,也有大规模正面战争的高级指战员与基层士兵;既有具有高度真实色彩的共产党人,也有旨在对革命精神进行浪漫主义表现的虚构性人物。
新时期以来,此类人物形象出现的频次略有降低,但是随着文学作品基数的增大,仍旧涌现出大量与之相关的作品,如李存葆的《高山下的花环》、苗长水的《犁越芳塚》、吴强的《堡垒》、寒风的《淮海大战》《战将陈赓》、黎汝清的《皖南事变》《湘江之战》、石钟山的《激情燃烧的岁月》、张惟的《血色黎明》、都梁的《亮剑》、徐贵祥的《历史的天空》等。其中不乏当下经典作品,许多还被搬上了荧幕。这一时期对军中共产党人形象的塑造,呈现出多方面发展的态势。有些是在党史国史的层面上还原历史人物,如吴强、寒风等人的作品;有些是在消费文化的观念下塑造传奇英雄,如当下流行的“抗战神剧”;有些则是面对现实问题畅想往昔峥嵘岁月,如《激情燃烧的岁月》;还有的则是在个体和人性的角度上对此形象进行重新拼接和深度挖掘,如徐贵祥的《马上天下》《历史的天空》、邓一光的《父亲是个兵》、张炜的《家族》等。
军队中的共产党人形象经历了酝酿、发展与成熟等几个阶段,在不同时期也有不同的侧重点和文学叙事特征,但这些人物也形成了较为稳定和统一的精神特质。
首先,个体与集体高度融合的命运观。“向前!向前!向前!我们的队伍向太阳!脚踏着祖国的大地,背负着民族的希望,我们是一支不可战胜的力量。我们是工农的子弟,我们是人民的武装,从无畏惧,绝不屈服,英勇战斗,直到把反动派消灭干净,毛泽东的旗帜高高飘扬。”可以说,《中国人民解放军军歌》中的这段歌词是革命军队在社会历史中的自我定位。歌词虽然简单,但却阐释了革命军队性质、思想、任务、途径的几个重要方面。革命军队是不可战胜的人民武装,坚持的是以毛泽东为代表的党的路线和领导,前进的方向是太阳所代表的光明世界,途径便是绝不屈服的英勇战斗。在这些表述中,“我们”是一个关键词汇,它高度强调了“集体”的作用,并且将这种作用渗透至革命武装的各个层面。实际上,这也是文学中革命军人最为突出的特征。
无论人物具有何种突出的本领、故事是否传奇,人物的行为必须与集体实现兼容共存。所以,作家必须实现“个人的情感欲望与革命的政治要求用某种特殊的叙事方式使之达到个人经历与时代历史之间的共构”[3]。如果脱离集体,他们的种种英雄事迹便失去了“革命叙事”的意义。《林海雪原》中的杨子荣、少剑波“穿林海跨雪原气冲霄汉”的浪漫主义英雄行为,《敌后武工队》《烈火金刚》等小说中周旋于敌人、“来去如风”的传奇叙事,只有在组织的范畴内才能确立正面、积极的意义。《红岩》《红日》《保卫延安》等作品中描述的惨烈的牺牲自我与对敌人进行肉体上的毁灭,也只有在集体主义革命伦理的阐释下,才能祛除掉“消灭”“死亡”“酷刑”中蕴含的恐怖意味,才能在本质上与《水浒》中“血溅鸳鸯楼”“好汉劫法场”等好汉行为划清界限。在关于长征的文学作品中,如《七根火柴》《粮食》(王愿坚)、《万水千山》(陈其通)、《大迁徙》(李镜)、《长征——前所未有的故事》(哈里森·索尔兹伯里)等,军中党员的光辉形象最为突出的特征便是将自己的生命寄托、消融于伟大的集体。饥饿、冰雪、死亡、孤单等外在的危险与内在的恐惧,在集体性的价值取向面前,统统不成问题。因为,革命集体中的温暖和革命理想中的信仰,可以将苦难转化为前进的力量。这些人物已经将自己与集体、组织高度融合为一体。如果有人脱离集体,背离党的要求,集体便进行自我的净化,剔除或教育不和谐的个体,从而保持集体的纯洁性和行动的一致性,如《保卫延安》中的刘副官被开除党籍、《红日》中的石东根连长被严厉批评等。
其次,这些人物的行为和精神能够体现崭新的国家概念。美国作家韩丁所著的纪实文学作品《翻身——中国一个村庄的革命纪实》[4],从一个小村庄中的“土改”运动说起,谈论了中国革命道路的问题,其中将“翻身”视为革命的归属和革命行为的内在动机。从1930年代的“社会剖析派文学”开始,这种翻身后当家作主的愿望便已经成为中国革命文学突出的伦理诉求。这种伦理诉求赋予民众参与革命的动机和动力,也潜在地完成了对民众的政治启蒙,并形成迥异于中国传统和西方的国家概念。为了获得“当家作主”的主体性地位,他们必须通过革命的途径来获取胜利果实,也必须通过参与战争的方式来保卫胜利果实。正因为如此,革命队伍中的共产党人才能将战争视为自己的战争,参与战争、面对死亡的行为才能在“国家概念”下获得正面的意义。从《保卫延安》中王老虎等共产党员的身上可以发现,战争与厮杀、鲜血与牺牲并非是目的,而只是通往“解放”和“翻身”的手段。对未来的向往和摆脱往日的梦魇削弱了歼灭敌人时的快感,凸显了战争的正义性和道德色彩。《红日》虽然主要笔墨集中于莱芜战役、孟良崮战役等大规模战斗,但是在正面战争的背后,吴强却潜在地用“新国家理念”来诠释战争的正义性,以此赋予了民众崭新的家国意识。这种家国意识将个人反抗与集体革命、政治行为与生活行为很好地融为一体。简言之,革命的目的是解放大众,大众参与革命是为了谋求自身的解放。
再次,军中的共产党员具有高度的革命理性。无论革命战士如何英勇、战争故事如何传奇、战场上的爱情故事如何动人、革命浪漫主义如何高扬,其背后都有坚实的理性思维为基础。有的研究者将共产党人的理性思维形容为“红色理性”[5],有的研究者形容为“政治理性”[6],有的研究者将其上升为“国家信仰”[7]的高度,但是这种理性在军中党员的身上更多体现为“革命理性”的色彩。因为,这一群体不仅是革命的直接参与者,革命战争的主力军,还是革命成果的守护者,因此“革命”是文学中军中党员的最根本的存在形式。这种理性主要体现为革命行为背后有明确的宗旨意识,以及服务于宗旨的高度组织化活动。在“主义”“初心”等宗旨意识的指导下,共产党人的思维方式和行为方式有了明确的界定。所以军中的共产党人,无论是向往自由的知识分子,还是散漫惯了的农民,都必须服从于革命理性的要求,接受组织的安排,行为和思想都有了明确的理性化规定。再加上战争的严峻性和军队的特殊性,军中共产党人的这种理性化的要求会更加具体和严格。如在《高山下的花环》中,李存葆通过雷军长的以身示范、梁三喜的模范带头、连内战士的批评与自我批评、不断的思想学习、战火的洗礼等环节和仪式,逐步剔除了赵蒙生思想和行为中的瑕疵,让其重新回归到“革命理性”的正常轨道上。在《历史的天空》《亮剑》等作品中,梁大牙、李云龙等出身草莽的英雄最终成长为高级指战员,从传统的绿林好汉成为现代的共产党人,其中革命理性的规训是至关重要的因素。虽然他们性格、行为和思想中的民间传奇和民间文学因素成为吸引读者的重要因素,但是侠义文化、个体化的性格、超凡的才能最终归属于“革命理性”的需要。
三、“为谁风露立中宵”的知识分子
革命知识分子是共产党人文学形象的重要类别,同样也是中国无产阶级革命文学和社会主义文学中最耐人寻味的文学形象。
早在1920年代,倡导革命、宣传革命、进行实际革命斗争的大多是革命知识分子,张闻天、陈毅、茅盾、蒋光慈、钱杏邨、洪灵菲、阳翰笙、杨邨人、刘一梦、魏金枝等人都是进行过革命文学创作的共产党人,他们笔下的革命者也大多是知识分子。这种人物形象在革命的发展过程中以及社会主义建设的历程中经历了极为复杂的自我改造和社会改造的运动,成为具有独特文学意义的人物类型。
在“普罗文学”阶段,革命知识分子大多面临着“道路”选择的问题。大革命失败后,革命形势陷入低潮,革命者精神上的“幻灭”感成了沉重的梦魇,并因此陷入到严重的焦虑状态中。革命文学作品中“打打”“杀杀”式的呐喊、在酒精和肉欲中挥霍身体的行为、带有无政府主义色彩的复仇和暴动等文学叙事,就是这种焦虑状态的外在表现。宣泄成为了革命的姿态,但宣泄并非是这一阶段革命知识分子形象的精神主题,只能是他们在前进途中需要破除的迷障。否则,小资情调的浪漫爱情和革命者落魄情绪的抒发将会使严肃的革命叙事变成廉价的消费品,如旷新年在《1928:革命文学》中描述的那样:“普罗文学创造了新文学的奇迹,他创造了新文学的流行时尚和畅销书,形成了新文学的规模生产和普遍模式,并且迅速地拓展了新文学的读者大众”[8]。甚至海派文学作家,如张资平、叶灵凤等人,也创作了《爱力圈外》《爱之旋涡》《长途》《左道》《红的天使》等贴着“革命”标签的作品。
这一时期的知识分子党员形象具有诸多相同的特征。其一,大多是来自于农村、流落在城市,在大革命失败后成为融不进城市、回不去家乡的“漂泊者”。《我在忏悔》(蒋光慈)、《家书》(钱杏邨)、《家信》(洪灵菲)、《失业之后》(刘一梦)中的主人公,都是这类人物的代表。其二,漂泊无定的遭遇强化了他们的革命意识。他们虽然尚未明确革命的切实道路,但是内心中充满了革命的欲望,例如洪灵菲在《家信》中关于知识分子走向革命的描述。流落城市、背井离乡的知识青年,除却拥有一点社会上不太认可的知识以及朦胧混沌的理想之外,什么都没有,没有固定的住所、没有稳定的收入、没有可依靠的背景,甚至没有御寒的衣物。贫贱的生活、对社会的疏离、压抑的情绪、知识分子的理想主义情怀以及浪漫主义的冲动,种种因素杂糅于一起,最终导致了“革命”的冲动。其三,这些人物大多进行了矫情但不乏痛苦的自我反省,形成了比较突出的忏悔意识。他们思考自己是否具有革命的素质,质疑自己的生活方式是否符合革命的要求,在现实民众的苦难面前检讨自己的所作所为是否合乎道德,在坚定的革命面前反省自己的软弱是否背叛了革命者的使命。蒋光慈的《我在忏悔》中的主人公对自己保全性命、逃离革命集体的行为进行了比较深刻的反省,《野祭》中的陈季侠在章淑君面前感到了渺小,钱杏邨的《一个朋友》中的“张老师”则在单纯、质朴的下层民众“老陶”面前感到了羞愧,《蚀》中的静女士在革命阵营中感到的浮华和空虚等描写,可以反映出当时革命知识分子自我反省和自我改造的愿望。其四,反省的结果便是决裂,与旧家庭的决裂以及与“落后”生活方式和“落后”思想的决裂,最为典型的便是“革命+恋爱”中关于私人化情感——“爱情”的处理模式。《冲突》(孟超)中的于博、《韦护》(丁玲)中的韦护、《冲出云围的月亮》(蒋光慈)中的王曼英、《虹》(茅盾)中的梅行素等人物,为了革命而放弃恋爱或在革命者的熏陶中产生“同志+爱人”般的革命爱情。无论结局如何,主人公大多经历了情感上的纠葛之后增强了革命的意识,重塑了革命者的角色。比较有意味的是,作者和作品中的人物实现革命角色的转变是通过以流行、时髦的叙事方式实现了对小布尔乔亚情调的超越。
在1930年代的“左联文学”阶段,革命知识分子狂热且焦虑的情绪开始冷却,漂浮且模糊的革命理想逐渐体现为现实中的切实行动,人物形象从自怨自艾的城市游荡者逐渐演变为扎根工厂与乡村的革命宣传者和革命活动的领导者。革命知识分子文学形象的数量相比上一时期有所减少,许多作家作品将革命形象隐藏在文本之后,让作者成为隐含的革命知识分子形象。但是在一些作家的笔下,仍旧通过相对含蓄的方式呈现出一批此类人物形象,如《星》(叶紫)中的黄同志、《咆哮了的土地》(蒋光慈)中的李杰、《酵》(沙汀)中的老师、《田家冲》(丁玲)中的三小姐等等。这些知识分子的革命意识更加明确,革命道路也更加贴近中国的现实问题,即通过对民众困难的认识以及在革命视阈下对苦难的阐释达到革命启蒙的目的,从而引导民众走向反抗的道路。此类知识分子的形象主要以革命启蒙者的身份出现,大多居于幕后,并代表着党的声音。联系前后时期的转变来看,革命知识分子在自我启蒙之后逐步转变为民众的启蒙者。
在1940年代,由于战争环境凸显和强化了工农兵的历史主体性地位,革命中的知识分子逐渐失去了启蒙者的地位,并面临着被民众启蒙的处境,在红色文学的中心地带逐渐隐退和消失。但是在解放区也出现了一些涉及革命知识分子的作品,如《在医院中》《我在霞村的时候》《太阳照在桑干河上》《暴风骤雨》等,其中陆萍、文采、萧祥、赵胜等共产党员可以视为这一时期代表性的知识分子共产党人形象。这些形象可以分为两类:萧祥、赵胜和文采是党的政策的执行者和党的声音的传递者,陆萍则属于冷静的观察者。“陆萍”这种人物虽然在当时的文学环境中出镜的机会较少,但是我们却能从中发现知识分子精神的延续,也可以发现知识分子党员对于革命的深入理解和理性解读。
在建国后“十七年”和“文革”期间,知识分子中的共产党人形象在文学作品中出现的数量有所增加。一是新中国的欢呼者。郭沫若、胡风、艾青、何其芳等人创作的诗歌体现了革命知识分子对于新中国成立的赞叹和对未来的美好憧憬。二是问题的发现者和思考者,这主要出现在“双百方针”影响下出现的干预生活、直面现实与人性的作品中,如《组织部新来的年轻人》中的林震,《在桥梁工地上》中的曾刚,《本报内部消息》中的曹梦飞、马文元等。这些人物发现了社会中的官僚主义、形式主义问题,在思想中产生了诸多疑惑,希望通过自己的语言和行为来表达自己内在的声音,从而实践共产党人的职责和初心。三是革命历史中的见证者。这些形象一方面试图还原知识分子在革命中的真实表现,如《红岩》《红日》《红旗谱》《林海雪原》等红色经典中塑造的勇于牺牲的战士形象,另一方面描述了在革命进程中知识分子对人生道路的选择以及思想改造的问题,如宗璞的《红豆》、杨沫的《青春之歌》等作品中江玫、林道静等人投身革命的经历。相比前者而言,后者更具有突出的历史意义,能够反映出知识分子在参与革命时所面临的极为复杂的思想问题,如革命伦理与旧式家庭、浪漫爱情所代表的小资情调、思想中的幼稚与不成熟等方面的碰撞,体现出知识分子转变的必然性和艰难性。
进入新时期之后,共产党人中的知识分子形象在日趋正常的文化氛围和政治语境中开始得到正面的描述,过去被压抑的情绪得到抒发,集体主义理想中被遮蔽的个体化思考开始得到呈现。从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中的伤痕文学、反思文学、改革文学到1990年代的新写实主义、新历史主义、现实主义冲击波,一直延续至21世纪的多元文学思潮,对知识分子共产党人形象的描述形成了一个比较清晰的历史脉络。《班主任》《从森林里来的孩子》《天云山传奇》《是不能忘记的》《布礼》《蝴蝶》等作品中的张俊石、梁启明、罗群、钟雨、钟亦诚、张思远等知识分子共产党人都是十年浩劫的受难者或亲历者,在极为窘迫的情况下保持了一名共产党员的坚定信仰和对生命高度关切的人文态度,并对中国社会主义的未来抱有浪漫主义的理想姿态。这些人物在改革文学中演化为改革的中坚力量,如《男人的风格》中的陈抱帖,《乔厂长上任记》中的乔光朴、石敢、童贞,《花园街五号》中的刘钊,《开拓者》中的车篷宽,《沉重的翅膀》中的陈咏明,《生活变奏曲》中的梅影等。
随着社会改革的深入,知识分子参与到中国改革发展的各个方面,工厂、农村、学校、医院等领域都有共产党员知识分子活跃的身影。他们在文学作品中通常作为技术人员或技术领导,代表着基本的科学理性和人文理性。但是,伴随着世俗化进程的加速与消费主义文化的冲击,知识分子共产党员在生活中的困境被凸显和放大,知识分子精神中的理想主义逐渐被现实中的阴暗、琐碎所侵蚀,并成为怀疑和反讽的对象。如王蒙的《恋爱的季节》《失态的季节》《踌躇的季节》《狂欢的季节》等作品中的知识分子形象,已经不具备早期他笔下的林震、钟亦诚等共产党人单纯而坚定的精神追求了,更多表达了知识分子于现实面前的无力感和脆弱面。
知识分子共产党员形象的塑造虽然脱去了单色调的神圣面孔,却在文学中形成了逐渐深化、多维表现的新局面。人性的深度描写、政治文化与知识分子言论文化之间复杂关系的呈现、传统文化与现代性政治理念之间冲突的深入阐释、知识分子内在精神诉求与外在束缚的对比展现,让知识分子共产党员的形象达到了前所未有的深度和厚度。宗璞的《南渡记》《东藏记》《西征记》《北归记》中的卫葑、张炜的《家族》中的宁珂、陈忠实的《白鹿原》中的白灵、徐怀中的《牵风记》中的汪可逾、李锐的《万里无云》《北京有一个金太阳》中的张仲银、格非的《山河入梦》中的谭功达、麦家的《风声》《暗算》中的李宁玉与黄依依等人物可以视为共产党人中知识分子形象塑造的重要成果。
卫葑参与革命的选择具有极为突出的历史必然性,而在革命中体现出的知识分子与政治体制的冲突及由此造成的内在世界的失衡,又实现了革命知识分子精神世界的真实还原。白灵实现了对传统文化与传统道德的继承与现代性转化,是“白鹿原”所代表的中国乡土上萌生出的美丽文化想象,实现了传统道德伦理、五四道德伦理与革命伦理的融合。汪可逾与谭功达等共产党人形象则更具有传统文化的意味,作者在他们身上比较深入地探析了革命理想中传统文化的痕迹。宁珂脱离富裕家庭,参加革命队伍,在革命岁月中频遭战友的误解,建国后在政治纠纷中被打入深山、赶向海边并频遭毒打和羞辱。他从对自己命运的抱怨,到归于生命的平静,最终达成了个体与现实、历史的和解。张炜在宁珂这个人物身上则更多地强调了“理想”的本体性价值与意义。虽然他对人物在历史中遭受的苦难持有怨怼的情绪,但是他却高度赞扬了宁珂的理想主义的精神特质。张仲银这个人物则是作家李锐对知识分子在革命语境中荒诞行为的诘难。张仲银是迷茫的革命知识分子,理想中的理性因素被抽空,在无实质的革命狂热中透露出的是小资产阶级的浪漫情调在革命语境中的借尸还魂,并且这种复活祛除了知识分子性格中自由、个体、独立的宝贵品质。
以天津市和平区、河西区、河东区、南开区、河北区、红桥区6个区的养老机构作为调研对象,每区随机抽取8家养老机构,共发放问卷48份,回收有效问卷46份,有效回收率95.8%。
总体而言,这种文学形象的发展呈现出较为鲜明的阶段性特征和历史性特征,能够体现出中国新文学与现实的紧密联系程度,以及作者对现实政治问题和社会问题的积极呼应。
四、“走在希望田野上”的农民党员
无论是在革命年代,还是在社会主义建设时代,“三农”问题始终是中国的最大实际,能否解决“三农”问题是判断中国革命是否成功、革命目的是否达成、国家治理能力能否实现现代化的重要评价尺度。在文学中,农民也是最为主要的文学形象,并出现了众多农民出身的共产党人经典形象。
从革命文学开始,文学便开始描写农民“造反”,如蒋光慈的《盐场》《咆哮了的土地》、刘一梦的《谷债》《暴民》《雪朝》、钱杏邨的《飞机场》《平民窟日记》、丁玲的《水》等作品。但是这些作品中的“抗争”,更多是自发、盲动的行为,是为了解决温饱问题而做出的反抗,行为和思想中更多的是无奈和被迫。在社会剖析派小说中,关于农民的生存问题和农村现状的描述逐渐呈现出革命理性的特点。作者通过描述新旧两代人的冲突,剖析农民造反和起义的社会动因,以及对社会性质问题的理性探索,让农民的起义和反抗具有了历史必然性的色彩,并出现了《春蚕》《秋收》《残冬》中的“多多头”这种人物形象。多多头的出现意味着中国乡土社会中产生了自我革新、自我觉醒的力量。他继承了父辈的勤劳和善良,却在难以为继的生活面前果断舍弃了前辈的忍耐和顺从,毅然决然地走向了反抗的道路。在作者的叙事中,这种人物形象在现在革命思想的点拨下,便会形成现代革命的意识,成长为革命中的农村“新人”,如沙汀的《酵》中的大圆、叶紫的《星》中的梅春、《丰收》《火》中的立秋和癞大哥、《田家冲》中的赵金龙等人物。
在解放区文学中,因为政治文化方面得天独厚的条件,农村共产党员的形象被大量塑造,也出现了诸多经典性的作品和代表性的农村新人形象,如柳青的《种谷记》中的王加扶与王起村,赵树理的《小二黑结婚》中的小二黑与《李家庄的变迁》中的张铁锁,柯蓝的《洋铁桶的故事》中的吴贵,《暴风骤雨》中的赵玉林、郭全海和白玉山,丁玲的《太阳照在桑干河上》中的张裕民等。这些人物大多带有革命新人和解放区农村建设新人的双重特点。在行为上,他们在中国共产党的领导下开展革命工作,与农村中的反动势力做斗争,如《吕梁英雄传》《洋铁桶的故事》《地雷阵》《新儿女英雄传》等作品中描述的那些传奇斗争故事。同时,他们又是解放区新农村的建设者,在党的土地改革路线下,积极推动农村土地改革,建立“耕者有其田”的新型经济秩序。在思想上,他们是被启蒙者,走向革命道路是革命启蒙的结果。同时,他们又是农村的启蒙者,是共产党的革命理念推向农村基层的媒介和途径,如《暴风骤雨》中的郭全海、赵玉林等人。所以说,解放区的农村党员形象大多是复合型的人物,集革命新人和农村建设新人、革命启蒙者和被启蒙者为一体。
建国后,对农村新人的描述大体可以体现为两个主要方面:一方面是对农村共产党员参与革命的历史化叙事,如《红旗谱》。作者通过朱、严两家三代人的斗争之路,将农民革命新人的思想历程进行了较为客观的呈现,既体现出中国农村的现状和中国农民的性格,也体现出中国革命道路的历史必然性。另一方面则是在社会主义语境中塑造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的新人形象,这类形象构成了十七年文学和文革文学中农村新人的主要人物类型,《创业史》中的梁生宝、《山乡巨变》中的刘雨生、《三里湾》中的王金生、《汾水长流》中的郭春海、《香飘四季》中的许火照、《金光大道》中的萧长春等农村党员是其中的代表性人物。其中,梁生宝的形象颇具现实性、真实性和现实复杂性,是农村新人的代表。他身上的理想主义特质,是乡土现实、社会主义政治路线、集体主义道德与传统民间生存伦理等因素的复杂集合体,具有多重解读和阐释的空间。当然,这个人物也存在一定的问题,如人物性格的发展过程中逐渐走出民间现实、过度政治化,致使人物的主体性角色逐渐模糊和不真实等。[9]但不能否认,这种人物身上的理想主义精神是一种综合性文化性格的体现。从这一人物身上,我们可以体会到来自于乡土现实的沉重感,能倾听到来自于历史长河中沉默民众的渺远呼声,也能感受到来自于作者对未来美好憧憬的殷切之情。
农村中的共产党人形象在改革开放的新时期话语中逐渐呈现出多元的开放姿态。其一,新人变“旧人”。出现了一批赶不上时代发展需要的农村党员,如路遥的《平凡的世界》《人生》中的田福堂与高明楼、矫健的《老霜的苦闷》中的老霜、乔典运的《村魂》《满票》中的张老七与何老十等。还有在改革的大潮中率先富裕起来但在富裕起来之后逐渐堕落的农村党员,如浩然的《苍生》中的邱志国、张炜的《古船》《橡树路》《秋天的思索》中的赵炳、“嫪们儿”与王三江,蒋子龙的《农民帝国》中的郭存先,刘玉民的《骚动之秋》岳鹏程,李锐的《太平风物》中的杜文革、周大新的《湖光山色》中的詹石磴与旷开田等人物。这些人物身上体现出旧思想、旧观念的复活,现实诱惑对于道德的冲击,人性中黑暗因素对党性修养的考验等复杂方面,从而展现出革命之后农村建设的长期性和复杂性,以及农村文化现代性转型的迫切性。作者在新时期的社会语境中,通过这些人物的描述,重新设置了“启蒙”的主题,重点凸显了乡土中国农民精神改造问题的重要性,体现出对现实的深切忧虑。
其二,坚守传统的“新人”形象。张一弓的《赵镢头的遗嘱》中的赵镢头、张继的《黄坡秋景》中的黄大发、刘醒龙的《村支书》中的方建国、何申的《乡干部老秦》《年前年后》中的老秦与李德林、刘文峰的《乡殇》中的张书记、贾平凹的《秦腔》中的夏天义与夏君亭等人物,既有共产党人为人民服务的宗旨意识,同时也具有在长期的历史积淀中所形成的“向善”的民间文化伦理。他们是新时期的“梁生宝”,是在物欲文化泛滥、农村道德日益崩溃、集体观念遭受嘲讽的时代中道德秩序的维护者和理想主义的守护者。
其三,与时俱进的“农村新人”。如果不具备自我更新、与时俱进的能力,理想仅仅停留在历史想象的层面,眼光只局限于“激情燃烧”的“十七年”与革命战争岁月,那么理想的呈现不免带有挽歌的意味,人物也往往成为逆潮流而动的悲剧性人物,如韩少功的《西望茅草地》中的张种田、朱晓平的《桑树坪纪事》中的李金斗。就中国乡土不断转型、尚未定型的现实状态而言,新时期农村共产党员不仅需要秉承在革命岁月中形成的共产党人的优秀传统,坚守在中国悠久历史中积淀的乡土道德伦理的优秀品质,还需要在日趋现代性的社会转型过程中能够适应新形势、解决新问题、汲取新思想,从而打开农村工作的新局面。新时期文学中,作家对中国新农村建设密切关注、积极书写,出现了一大批切合现实的优秀作品和代表新时代新气象的共产党人形象。早在1985年,蒋子龙在《燕赵悲歌》中便塑造了武耕新这个新时代农村新人形象。这个人物具有传统文化中的侠义热肠,也具有共产党人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宗旨意识。面对“宁吃三年糠,有女不嫁大赵庄”的现状,武耕新开拓思路,转变长期以来的僵化思维,带领群众办工厂、搞企业,让大赵庄真正成为社会主义新农村的典范。虽然在村中拥有绝对权力,甚至成为县领导都不敢得罪的地方豪强,但他具有比较突出的自律意识,能够在金钱面前做到自律,在权力面前存有敬畏感,在群众面前能够做到和善、谦虚与朴素。但是作者对这个人物并非是无条件地崇尚,将其形容为完美无缺的农村“新人”,也表示出一点担忧,即武耕新这种农村新势力在缺乏监督的情况下能否保障手中的权力和思想道德品质不变质。因此,这部小说给我们多重启示,如经济建设的重要性、农村党员道德品质的重要性、制度建设的重要性等。赵德发延续了他所擅长的道德叙事和历史叙事,塑造了《经山海》中“吴小蒿”这个基层共产党员的人物形象,并通过该人物形象凸显了当下农村社会中存在的许多新问题,如农村中的黑恶势力、基层公务员的生存困境、农村卫生条件的改善、农村土地流转、农村招商引资等,全方位展现了农村工作者的精神面貌和道德品质。除此之外,张艳荣的《繁花似锦》中的范博成、滕贞甫的《战国红》中的陈放、贺享雍的《天大地大》中的乔燕、王宏甲的《塘约道路》中的房学凯与陈万德等,也是新时期以来文学中农村共产党人形象的重要代表。
纵观中国农村共产党人形象塑造的历史,我们发现这些人物形象有阶段性的特点,但也具有比较突出的共同特征。第一,穷则思变的开拓精神。闹革命是因为不革命便活不下去,搞改革是为了更好的生活下去。如果不与时俱进,注定会走向时代的对立面。第二,坚实而厚重的乡土伦理。无论是梁生宝、萧长春,还是吴小蒿、武耕新,这些出身于农村或扎根于农村的共产党人,大多接受了乡土文化的熏陶,对土地具有深厚的感情,对自然万物有天然的亲近感,对家人、乡邻乃至于牲畜都有朴素的关爱之心,对人伦秩序看得较重,对情感和道德方面的诉求比较强烈。第三,传统道德与乡土伦理中加入了现代革命和社会主义文学的因素,人物的行为和思想日趋现代性,大多经历了从传统中突破的过程,面向未来并对未来有更高远的目标。第四,复杂的启蒙色彩。无论是革命启蒙,还是新时期的改革启蒙,农村共产党员及其领导干部一直担任启蒙者的角色。他们在重情感、重伦理的乡土社会中,贯彻执行中国共产党的路线、方针和政策,不仅通过行为进行示范,还要通过情感来感化,有时还需要采取必要的群众斗争,最重要的是在集体和群众面前做出必要的牺牲和让步。所以说农村党员启蒙者的角色中融合了启蒙、牺牲、斗争等多方面的因素。
五、“云开巫峡千峰出”的改革先锋
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确立了实事求是的思想路线,提出了改革开放的任务,中国进入到社会主义的新时期。其中,“改革”成为这个时期的“关键词”。它不仅是中国共产党的时代课题和政治命题,同样也是人民群众最为真切的呼声。文学主动参与和积极配合社会的改革,大量以改革为题材的作品集中出现,形成了“改革文学”的创作潮流。在“改革文学”中,共产党人形象通常作为核心人物,成为作者呼吁改革、描述改革、审视改革的重要媒介和途径。这些共产党员的形象覆盖面很广,既有农村改革探路者,也有工商业题材中的开路人,更有政治体制改革中的探险者。前文已经论述过农村改革中出现的共产党人形象,因此本节重点论述工商业题材和政治体制改革中出现的改革先锋。
“伤痕文学、反思文学是改革开放新时代的序曲,是对过去旧时代苦难与教训的梳理、总结与反思,是清理、包扎、消炎昔日可见的伤痕与不可见的精神创伤,为新时期明天的到来扫除阴霾与魅影。而改革文学才是改革开放新时期舞台的主角,她以一种前所未有、激烈迸发、不可阻挡的雷霆万钧之势,宣告一个新时期的到来,以及这个新时期中国未来走向、新时期中国人应有的新理想新生活。”[10]总体而言,改革文学中出现的共产党人形象是理想主义的化身。他们用大刀阔斧的改革来破冰,用牺牲自我的精神来迎接明天,成为鏖战于经济战场上的悲壮英雄。这一群体的理想主义特质在早期“改革文学”中表现的最为外露。蒋子龙的《机电局长的一天》《乔厂长上任记》《开拓者》《一个工厂秘书的日记》中的霍大道、乔光朴、车篷宽、金凤池,柯云路的《新星》中的李向南,张锲的《改革者》中的陈春柱,水运宪的《祸起萧墙》中的傅连山,李国文的《花园街五号》中的刘钊,张洁的《沉重的翅膀》中的陈咏明等共产党人,无论是身居高位的省委书记,还是身处基层的工厂干部,大多带有突出的理想主义特质。乔光朴可以为了改革,冒着断送仕途的风险,甘愿下基层、收拾烂摊子;李向南在复杂危险的政治环境中能够坚守共产党人的道德品质,能够怒对社会中的黑恶势力与官场中的不正之风,即使被推向风口浪尖、遭受巨大的政治风险也在所不惜;傅连山则是为了改革可以牺牲自我、毁灭自我的“殉道者”。
在作品中,这种理想主义不仅通过现实问题的严峻性、斗争的复杂性、人物党性修养的高度等方面进行呈现,还通过传奇的英雄叙事模式进行强化。所以这一时期改革文学中的共产党人类似战士的形象,并且还带有十七年战争文学的痕迹。《乔厂长上任记》《新星》《祸起萧墙》中的主人公高度的牺牲精神、飞蛾扑火的姿态、坚定的共产主义信仰以及高超的斗争策略,都可以体现出“英雄战士”的形象特征。对于“战士”而言,他们是要战斗的,但更重要的是通过执行命令来战斗,所以说这些人物大多在英雄传奇叙事模式中透露出背后的政治叙事意图。因此,政治性、理想性、传奇性是这一类共产党人文学形象的主要特征。
随着改革的深入以及作家对改革认识的深化,作家在塑造共产党人形象过程中加入了更多的现实内容与人性因素,并适当减少了叙事中的传奇色彩。谈歌的《大厂》描述了一个名为“红旗”的厂子,面临严重的经营危机,进行改革自救的故事,其中吕建国、袁家杰等共产党人牺牲自己的利益来挽救企业的行为可以看出中国共产党人集体主义的价值观。实际上,他们守护的不是“红旗厂”,而是心中的“红旗”。但是作者并没有如前期改革小说那样塑造一个具有革命浪漫主义精神气质的英雄,而是通过种种白描来凸显大厂积重难返的现状,从而在现实的层面上彰显共产党人守护初心的迫切性和重要性。张平的《抉择》《天网》中的李高成、刘郁瑞,周梅森的《至高利益》《绝对权力》《国家公诉》《人民的名义》中的李东方、刘重天、叶子菁、李达康,王跃文,陆天明的《苍天在上》中的黄江北等人物是这一时期改革与反腐文学中的代表性人物。这些作品对现实问题的描述比较真实,甚至对体制问题进行了一定程度的反思,如权力监督等敏感问题,对贪污腐化问题的描述也能够涉及到某些高层人物。《苍天在上》《人民的名义》《曲终人在》中涉及的贪腐官员中甚至出现了省部级干部,并且这些人物在现实生活中大多有其原型。除此之外,对人性的缺陷和弱点的关注成为此类文学叙事的重要内容,从而将政治问题深化至人性的深度,使作品具有了更为深刻的内涵,实现了共产党人文学形象在政治体制、现实诱惑与人性纠葛等多层面的立体化展示,柳建伟的《英雄时代》便是其中的代表性作品。这部作品为共产党人形象的塑造开辟了新的路径,也增添了不同以往的思想内涵。史天雄成长于红色家庭中,浸染了红色基因,但是他的成长之路更具开拓性和时代气息。身居高位,但为了更好地实现个人的价值毅然选择辞职。当国营企业需要他时,他又舍弃了个人财富重新回到了集体的怀抱。他人生中的两次选择都具有戏剧性,但是背后都有其鲜明的道德理性色彩和理想主义的光芒。在这个小说中,柳建伟不仅通过红二代之间的对比来阐明红色血缘如何继承的问题,还提出了共产党人的人生价值如何实现的时代课题。
改革以及改革所带来的社会变动为中国共产党人设置了极为复杂的时代语境,也给他们提出了更为苛刻的要求,作者们在此基础上塑造了一批有血有肉、有情有义、有信仰有操守的新时代共产党人形象。虽然有些作品如同前期的革命传奇文学,具有一些娱乐化、市场化的倾向。但是从整体上来看,上述文学形象能够反映出改革日趋深化、环境日益复杂的新时代中共产党人的基本精神面貌,也反映出作家和广大人民群众对共产党人形象的审美期待和政治希冀。
综上,中国共产党人的文学形象在中国新文学发展史上呈现出阶层化的特征,形成了不同系列的人物形象,也涌现出众多经典性作品和代表性人物。每一种人物形象系列都有相对清晰的精神气质和比较稳定的思想特质,也随着中国革命的进程体现出动态发展的趋势,种种形象系列也覆盖至中国新文学的所有人物类型、不同文学流派、各种文体与风格。共产党人形象系列的动态发展历史和阶层化呈现状况,能够体现出中国革命对中国新文学的深度介入,也反映出中国新文学发展史中作家对时代使命与社会责任的主动担当,从而呈现出中国新文学与中国革命相互建构的历史语境和同根同源的伦理诉求。随着时代的发展,随着社会阶层的重新组合和分化,共产党人的文学形象系列开始呈现出流动发展的开放性格局。并且,因为中国新文学观念的自我更新、自我发展,新文学创作者通过人性审视、文化关注、道德诉求、现实关切、现代反思、传统重估等不同方面的叙事,构建了一个立体化的复杂叙事网络,并将共产党人形象类别置于其中,进行全方位的展示,从而表达对人文关怀、社会进步、民族复兴、政治清明的期盼,充分体现出中国新文学内在的现实主义精神和理想主义特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