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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概念的分享经济:分歧与认可

2022-12-24李洪君

理论界 2022年9期
关键词:协作定义消费

李洪君

熟人之间的分享与协作消费经由信息技术平台扩展为全球范围内陌生人之间的分享互动。〔1〕这是学界关于分享经济(sharing economy)的共识。但分歧同时存在:在经济层面,分享经济等同于按需经济、〔2〕同侪生产〔3〕或商业分享系统。〔4〕社会层面,分享经济被视为消费者之间的礼物系统,〔5〕以协作方式进行的非所有权消费。〔6〕也有学者认为,分享经济是资源分配方式变革的表征,是不同主体的生活风格运动。〔7〕分享经济在消费领域表现为协作消费。〔8〕

鉴于分享经济尚无统一定义,本文在梳理有关分享经济的概念和性质的部分研究成果基础上,试归纳出理解分享经济的关键要素。

一、缘起:协作消费、虚假分享与准入型消费

2010年,博茨曼和罗杰斯发表《我的就是你的》一书。二人在书中提出协作消费(collaborative consumption)的概念,并提出识别协作消费的一些关键特征,如分享经济是以数字平台为基础,发生在陌生人之间的分享互动;分享经济是一种使用权消费,有消费者对消费者(P2P)和企业对消费者(B2C)两种形式;分享经济在经济、社会与生态环境方面具有正功能等。博茨曼和罗杰斯认为,协作消费包括产品服务系统、再分配市场和协作生活方式,以具有批判能力的大众、闲置产能、共同信念和陌生人之间的信任为基本原则。〔1〕

博茨曼和罗杰斯对分享经济的定义引起争议。例如,由市场主导、B2C形式的Zipcar能否被划入分享经济。〔9〕对此,博茨曼和罗杰斯持肯定态度。巴蒂和艾卡德则认为Zipcar提供的是虚假分享,〔10〕并以准入型消费指称Zipcar消费。在二人看来,分享型消费与准入型消费在物品、消费者与市场三者之间的关系方面存有差异。就分享型消费而言,消费者可能因为长期接触物品而将物品视为自我延伸的一部分,从而获得对物品的占有感;而Zipcar汽车的使用者并不认同Zipcar,且Zipcar以专断治理和消费者之间缺少联系为特征。〔11〕贝尔克也认为,Zipcar的运作虽不涉及所有权转移,却也无需参与者的协作消费,以资源交换形容Zipcar的运作更为合适。〔12〕

贝尔克也用协作消费来指代分享经济,并以行动者有意识地获得补偿这一特征加以限定。在贝尔克看来,博茨曼和罗杰斯于协作消费的定义太过宽泛,混淆了商品交换、礼物馈赠和分享三种消费模式。分享的原型是母爱和家庭资源的整合与分配,它不同于以理性计算和无逗留债务为特征的商品交换,亦不同于完美礼物(the perfect gift)。〔13〕在贝尔克看来,协作消费位处商品交换和分享的中间位置,兼具二者的特征。〔14〕

协作消费与准入型消费引出学界关于分享经济的本质与性质的讨论。首先,分享经济中的分享是否为真正的分享?如果不是,那它从属于商品交换还是礼物馈赠?这进一步涉及两个问题:(1)分享经济运作的主体是市场还是社会?(2)以使用权为特征的分享经济,其展演形式是B2C还是P2P?其次,在贝尔克、巴蒂与艾卡德那里,分享经济的内在构成是使用权消费。既然如此,那被博茨曼与罗杰斯划定在协作消费范畴内的二手物品交易(如eBay、咸鱼),这种连同物品所有权与使用权一起转移的消费实践能否被划入分享经济范畴?再次,无论分享经济的本质与运作过程如何,分享经济都被寄予美好愿景。不过分享经济的经验研究相继证明,分享经济并未如期减少过度消费,促成生态可持续发展,增加社会关联,在社会不平等(如性别、阶层、种族)方面也未达到理想目标。〔15〕如此,分享经济的性质如何?分享经济的本质、运作主体、展演形式、性质,这些都影响着分享经济研究者的讨论。

二、分享经济:从定义到性质

在界定分享经济方面,分享经济的相关研究热点从定义过渡到分享经济的性质。在静态层面,分享经济有广义与狭义之分。在动态层面,分享经济的定义遭遇分享经济的美好宣言与实际运作的不一致〔16〕的挑战。

1.分享经济的定义:静态层面的谱系勾勒

狭义的分享经济是将分享经济限制在社会主导的P2P形式的准入权消费范围内。如富林肯和斯戈将分享经济定义为:消费者以互帮互助的形式获得闲置资产的临时使用权,并为此支付一定费用。〔17〕此定义虽可以严格限定分享经济的研究范围,却也在分享经济的内容丰富性方面有所欠缺。

分享经济的广义定义将社会与市场经济主导的分享经济均纳入分享经济范畴,分享经济从而同时具有P2P、B2C两种运作形式。如此,eBay、咸鱼等信息技术平台上的物品所有权消费也被纳入分享经济范畴。博茨曼与罗杰斯定义的协作消费即属广义定义。

在分享经济的广义定义下,学者进一步依据被分享的物品的属性、分享的主体与分享经济的运作划定分享经济类型。如拉曼嫩等人以物品的竞争性和排他性两个维度将分享经济系统分为四类。商业分享系统以高竞争性的物品为特征,如面向所有付费消费者的食物银行,高度排他性的手机共享计划等。低竞争为特征的分享系统包括公共物品分享(如开源代码)和俱乐部式的商品分享(如社区支持农业)。〔18〕斯戈等人以分享经济平台是否盈利和运作形式将分享经济分为四类:以非盈利、P2P为特征的分享经济,如食物交换;以非盈利、B2P形式为特征的分享经济,如创客空间(Makerspace);以盈利、P2P为特征的分享经济,如爱彼迎、汽车共用(Relay Rides);以盈利、B2P为特征的分享经济,如Zipcar。〔19〕以贝尔克定义的原型分享与原型商品交换为基础,哈比比等学者以协作—非所有权消费指称分享经济,认为每一种协作—非所有权消费本质上兼具商品交换和分享的特征。在协作—非所有权消费的连续谱上,“沙发客”靠近分享一端,Zipcar靠近商品交换一端,爱彼迎则位于中间位置。〔6〕

当前分享经济的经验研究多采取广义定义,将分享经济理解为资源分配。以此可以搁置争议,分享经济是否为真正的分享,与分享经济本质相关联的资源分配主体与资源分配形式不再构成问题。同时,分享经济的广义定义包含被分享物、互动主体、运作形式等内在构成要素,勾勒出分享经济的内在结构。研究者可以依此找准经验研究对象在分享经济中的结构位置。

尽管如此,上述研究均是在静态意义上思考分享经济的构成,忽视分享经济发展过程中可能出现的变数。如分享经济/协作消费一直被期待能够通过社区为基础的协作来降低经济成本,缓解过度消费、污染、贫穷等社会问题。〔1〕但也有学者认为分享经济巨头挤压了那些更加平权、更加民主的分享经济组织;在劳动用工与信任等方面,分享经济发展过程中也持续性地生成问题。〔20〕分享经济发展的动态过程展示出分享经济内在的复杂特征。

2.分享经济的性质:动态发展中的复杂性与矛盾性

分享经济内在地具有复杂性和矛盾性。其一,动机复杂。已有研究发现,人们参与协作消费的目的并不完全是为了增加社会关联或者实践可持续消费,自我受益(selfbenefit)也是人们参与协作消费的主要原因。〔21〕即使消费者有生态环境方面的考虑,也只有在参与者对协作消费抱以积极态度时,这种动机才能够转化为实际行动。〔10〕

物质主义在人们参与分享经济的过程中扮演什么角色?贝尔克认为,物质主义阻碍着分享的发生。〔22〕郞等人通过对431位美国女性的服装出租与交换的协作消费分析也发现,物质主义与分享经济之间存在着显著的负相关关系。时尚领导权和保持独特性正向地影响女性参与出租与交换服装活动。〔23〕不过,物质主义也可能促成协作消费发生,依国家而有所不同。美国的物质主义文化鼓励消费者以协作消费的方式寻求转变和享乐,借此改善自我形象和获取幸福感。在印度,物质主义以增加协作消费者的实用感知的方式发挥作用。〔24〕

其二,分享经济的运作与结果背离“分享经济宣言”。〔17〕斯戈等人发现,美国东北部的时间银行、食物交换、手艺作坊和创意培训互助会均宣称开放参与和机会平等,但参与者在互动过程中再生产了阶层、种族与性别等方面的不平等。〔16〕草根组织的相关研究亦证实,草根革新组织在发展过程中,为了组织的生存不得不改变组织目标和调整组织结构,非营利性草根组织的发展越来越具商业性。〔25〕

分享经济也并不一定能够减少消费者的过度消费。〔26〕帕格尔等人发现Leboncoin平台以节省支出、环保等宣称实际上支持了消费者过度消费二手商品。与那些非物质主义和不具有环保意识的消费者相比,有物质主义和环保意识的消费者更易受到平台的诱惑,放纵自己在平台上的二手物品消费。〔20〕

B2C形式的分享经济平台的运作与结果又如何呢?分享经济一直被认为能够通过有效配置资产和人力资源,赋予传统行业以新的可能性。奥里甘和崔则发现爱彼迎从旅游地的私人生活和共同的文化体验中萃取内容满足旅游者的体验需求后,未能在教育、训练、就业、地方税收等方面给旅游地以足够的回报。爱彼迎以本真性等虚假意识掩盖其经济活动带来的问题。〔27〕即使在微观互动层面,爱彼迎也并不一定能呈现其所宣称的归属感。洛夫森通过索非亚爱彼迎的自传式民族志研究发现,爱彼迎的主人与客人有时以一种颇具竞争性的方式营造“家”的氛围。〔28〕

三、分享经济的形成与运作:分享修辞与再嵌入

分享经济内在地具有复杂性和矛盾性。在此共识下,分享经济的相关研究热点转移到分享经济的运作方式。

1.分享修辞:分享经济框定分享的方式

数字技术改变了分享的定义。维特认为,前数字时代的分享总是社会的,它以一般性互惠为原则,能够生产社会交换。数字时代的分享则既是交换,又是分配(distribution)。与作为社会交换的分享不同,作为分配的分享指的是内容扩散(如文档分享),它并不一定能生成社会互动。在维特看来,分享经济的发展之所以引来争议,是因为学者混淆这两种不同目的的分享。〔29〕

约翰认为Web2.0使分享转变为分享修辞。分享原意是资源分配的积极实践,它可以建构社会关系;其后,分享也具有沟通的含义,如人们分享感觉与情感。随着社交网站的发展(如视频网站、网络相册、推特、维基、博客),作为分配与沟通的分享被用来描述网络空间中的活动。自此,分享转变为分享修辞。所谓修辞,一是指分享内容的模糊性,例如“分享自我”“分享生活”。2005年开始,分享的内容的模糊性更甚,如“链接和分享”“分享”。二是指分享日渐被用于形容那些并非分享的活动。以此,分享修辞掩盖了社交网站与广告商之间的数据买卖关系,并以平等、开放、责任感等价值观串联了社交网站、亲密关系和分享经济。〔30〕

分享既已被作为话语修辞,成为分享经济的表述,那分享修辞是如何展演的?其中谁又是驱动当前分享经济发展的主要行动者?马丁认为分享经济是缝隙行动者(niche actors)和体制行动者(regime actors)的思想表达,以一种矛盾的、对立的方式被框定:分享经济既是可持续发展的潜在路径,又是新自由主义的噩梦。在把分享经济与过度消费相关联的讨论中,分享经济已经成功地被体制行动者框定为经济机会。马丁认为,若分享经济继续被企业征用,它不太可能促成可持续转变。〔31〕科凯恩访谈美国旧金山数字媒体领域的工作者后发现,分享经济的支持者用分享话语来模糊资本主义交换和利他的社会价值观之间的关系,为灵活的和危险的工作提供辩护,使这些工作合法化。分享的话语,实质是以描述社会关系和用新自由资本主义的情感术语来谈论工作的策略。〔2〕

2.分享经济复杂性的根源:社会与市场的交互嵌入

有关分享修辞的讨论直接指向市场与社会关系。如科凯恩指出,分享修辞与经济实践交互建构,反映了市场与社会的内在相关性和交互嵌入关系。〔2〕劳瑞尔与桑德斯托姆也指出,瑞典的分享经济形成与发展过程中,营利性企业是主要的行动者。分享经济是自然出现的、流动的场域,以不稳定为特征,其中非市场逻辑(如分享、租赁、馈赠、交换)与市场逻辑(如出租和售卖)的冲突持续地建构这个场域的不稳定状态和边界。〔32〕理查森等人认为,分享经济既是资本主义经济的一部分,又是资本主义经济的替代选择。分享经济通过重构各种不同的经济活动,撼动传统商业的同时也在巩固传统商业。〔33〕

市场与社会关系角度的分享经济研究认为,分享经济是市场与社会交互嵌入,经济活动再社会化的呈现。如王宁认为,分享经济是针对市场经济的私有产权制度的负外部性的改良运动,是在工资收入的初次分配、福利分配、慈善性的福利捐赠之外的第四种资源分配形式。〔8〕阿西迪亚科诺和甘迪尼认为分享经济是社会与市场关系演变的最极端呈现。分享经济强调互惠机制和再分配机制的关联,通过互惠和再分配,市场交换重新嵌入社会中。〔34〕这种再嵌入是否一定成功呢?阿西迪亚科诺和波达通过对数字时间银行的社会网络分析指出,分享经济模型作为经济交换嵌入型工具的有限性,如数字时间银行的互动以工具性和策略性为特征,大多数的关系维持在单向的二分关系,并未展示深层互动的迹象。〔35〕

笔者从实践角度、市场与社会关系角度对分享经济的形成与运作逻辑的讨论在深层次上回答了分享经济为何内在地具有矛盾性与复杂性的问题。话语实践与物质实践角度的批判研究指出,分享经济内在地具有二重性,分享经济是资本主义的替代选择,同时也是新自由主义发展的极端形式,它同时是个体主义和协作的混合。市场与社会关系角度的研究则进一步指出分享经济实质是市场与社会的交互嵌入。

结语

综而观之,分享经济研究直面如下几个问题:其一,分享经济中的分享的性质。它之所以构成问题,根源在于学者对市场主导的B2C形式的使用权消费能否被纳入分享经济范畴存在争议。分享经济的广义定义将市场主导的B2C形式的协作消费(如Zipcar)纳入分享经济范畴。以分享经济的狭义定义看,以Zipcar为代表的准入权消费是以盈利为主导的商业模式,并不具备分享的社会属性。分享经济的狭义定义仅包括以使用权消费为特征、P2P形式的社会互动。

其二,非市场主导、P2P形式的所有权消费(如易趣、咸鱼)是否属于分享经济。广义定义将P2P形式的所有权消费与使用权消费均纳入分享经济范畴。这明显与分享经济的狭义定义相悖。从社会功能角度看,P2P形式的所有权消费应该被划入分享经济范畴,因为分享经济提出与发展的初衷是挑战物品所有权消费所带来的负面效果,〔8〕而分享经济的发展被认为可以减少乃至避免这些负面效果。例如分享经济能够使消费者越过中间商直接交易,减少交易成本;分享二手物品可以增加闲置物品的利用率,避免过度消费造成的环境不可持续;陌生人通过点对点的互动可以建立社会关联。

其三,分享经济是资本主义的构成还是替代选择。分享经济的经验研究打破学者对分享经济的美好期待。这些经验事例表明,即使是非市场主导的分享经济,也并不一定能够在社会、经济与生态方面产生积极效果。分享经济内在地具有矛盾性与复杂性,是一个不断发展的场域。从实践角度看,无论分享经济是不是真正的分享,分享修辞都是分享经济展演的方式。实践角度的分享经济研究采取批判路径,认为分享经济调用分享修辞,展演其既是资本主义构成又是资本主义替代方式的二重性。市场与社会关系角度的研究则把分享经济视为社会中的市场交换,是改良私有产权制度负外部性的生活风格运动。〔8〕

总体来看,分享经济作为一种资源分配模式,一种交换模式,在Web2.0情境下另有新意。同时,以非市场为主体、P2P形式的使用权消费日益被确定为分享经济。在市场主导的B2P形式的使用权消费、非市场为主体的P2P形式的所有权消费是不是分享经济的问题上,分享经济的现有研究者并未达成一致。分享经济的广义定义勾勒分享经济的内在结构,为其后的经验研究奠定基础,但对分享经济的动态发展把握不足。从实践角度,以及市场与社会关系角度展开的分享经济研究,则在分享经济内在的复杂性与矛盾性的前提下,把分享经济视为市场经济的改良运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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