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厄琉息斯之梦

2022-12-22王丁

读书 2022年12期
关键词:谢林酒神黑格尔

王丁

在前基督教时代,除了雅典或罗马,古典世界还有一个隐秘的中心—厄琉息斯。西塞罗就曾说过:“神圣的厄琉息斯地位卓越,地上所有的人都要去那儿参与秘仪。”厄琉息斯不过是雅典西北部的一座小城,但每年在那里都会举行一种叫作“秘仪”的宗教仪式,那是古典世界中最神秘和最有人气的宗教活动之一。除了希腊人,每年还有许多外邦人不远千里前往参加。不同于崇拜奥林匹斯十二主神,为城邦社会奠定礼法的“显白宗教”,厄琉息斯秘仪关涉的是谷神德墨忒尔、春神珀耳塞福涅和酒神狄奥尼索斯这样的“非主流”神祇,因此被称为“隐微”的秘教。希腊城邦有一个习俗,在公开场合,不可谈起任何关于厄琉息斯的事情,因为隐微之事不入奥林匹斯神所守护的城邦。据称埃斯库罗斯就有一次因为公开讨论厄琉息斯秘仪,遭到了雅典人的群殴。根据雅典的法律,泄露秘仪的内容视为渎神,会受到严厉惩罚:抄没财产,还要在青铜板上刻下铭文,让这个亵渎者被世代记住,永受后人的咒骂。这样的习俗在罗马帝国时期仍有保留,贺拉斯就有诗云:“谁若泄露了秘仪,我就绝不同他在一个屋檐下。”甚至在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的著作中也有来自厄琉息斯秘仪的思想痕迹。比如在《斐多》中,苏格拉底就说“谁若在没有参与秘仪并得到净化的情况下就下到了冥府,谁就会落到死亡的泥沼里”。而亚里士多德在《政治学》第八卷中关于音乐的说法,“但我们看到,正是这些人,当他们听到使灵魂从狂欢中解脫出来的调声时,就像服了人们给的药或者清醒剂一样,重新调适合度了”,也暗指厄琉息斯秘仪上的那种令人迷狂但又让灵魂从中得到宁静和净化的曲调。

厄琉息斯秘仪分为“小秘仪”和“大秘仪”,前者需要参与者洁净自己,穿越复杂的迷宫。迷宫的布置会模仿人们想象中的冥府,幽暗中充满诡异的光影变化,还会有头戴兽面的祭司突然现身,让人被吓得仿佛灵魂出窍,好似已经死过一遍。而大秘仪的第一个环节,是让那些刚刚从小秘仪中走出来的人漫无目的地游荡。接下来,伴随着精心布置的场景和专门规划的路线,这些人会迎上一道不可思议的亮光,或者光辉灿烂的平原和溪谷。在这些景色映入眼帘之际,神圣庄严的乐声随即响起,迎接他们进入最后的大秘仪。大秘仪被称为“对真理的终极观看”,没人可以公开或相互交流到底看到了什么。真理在此表现为永恒的奥秘,但参与者相信,自己已经得到了祝福,并参与了对神性的分有,正如荷马在颂诗中吟唱的:“终有一死的世人啊,你们中那些观入秘仪奥秘的是至福的!”

可这些跟向来以理性与思辨,甚至晦涩著称的德国古典哲学有什么关系呢?难道它不该充满着诸如“否定之否定”“感性之扬弃”“纯粹理性为自身立法”这样的字句吗?可如果我们知道,前面对于厄琉息斯秘仪的讨论来自德国古典哲学四大代表人物之一的谢林的手笔,那或许这种疑问会稍稍减弱:毕竟谢林是一个“浪漫主义者”或者“神秘主义者”嘛,讲这些也没什么好奇怪的。但如果我们知道,这些关于神话的内容占据了他晚年最重要的两部讲课稿“神话哲学”和“启示哲学”的近一半篇幅,并且他本人也强调,这两部讲稿都建立在“自康德以来哲学所赢得的一切”上,都是自己“迄今哲思指向的最终目标”,那我们是否可以稍稍挤出一些耐心,看看这位曾经年少成名,但之后活在黑格尔的阴影里多年,最终“熬死了”费希特和黑格尔的后康德哲学发起人之一的谢林,在他本人生命和哲学生涯,乃至德国古典哲学最后的时刻里,想要对我们说的话。

实际上,在后康德哲学形成之初,曾经的“图宾根三杰”,即黑格尔、谢林和荷尔德林从一开始就构想了一场“厄琉息斯”意义上的哲学运动。我们现在可以在由罗森茨维格(Franz Rosenzweig) 发现的文本《德国唯心论的最早体系纲领》中看到这场“厄琉息斯之梦”的雏形—这份写于一七九六至一七九七年间的文稿,尽管是在黑格尔遗稿中发现,但并没有署名,现在学界一般认为,它是当时那三位年轻真诚的心灵合作的。在这篇文稿里,充满着对近代主体性哲学的批判,表达着对自由作为人之基本理念的要求,和对机械论世界图景的不满,这是当时普遍的思想风潮。在康德把自由确立为人的基本规定,在雅各比引发的“泛神论之争”把斯宾诺莎的体系引入了思想界,在费希特把康德的思想激进化为一种彻底的自由哲学以后,一股精神之风已经开始席卷整个德国最卓越的头脑和最有志向的青年。带着对近代哲学以主客二分的方式撕裂世界的不满,带着对统一现实世界与理性世界,统一真理与美,统一道德之应然与生存之实然的热望,三杰热情洋溢地在这个文本里勾勒出他们今后为之奋斗的全部目标。其中首要的就是建立一种从自由出发,从地上生长,能为大地赋予着美与真理的新哲学,他们希望实行这种哲学的哲人“有和诗人一样的审美能力”,它不是学说,不是理论,而是“精神”。正如“精神”这个词的词源和意象都来自“嘘气”,这种“精神的哲学是一种审美的哲学”。被精神之风吹拂的人不再以“表格和登记簿”从事假装在思想的“文牍学术”,而是直观着真理,以审美的方式思想,以思想的方式审美,并由此获得真正的人之本质,克服人的一切异化,“真理和善只有在美中才会亲如兄弟姐妹”。

因此,这种“新哲学”要求诗,因为在诗中“不再有哲学,不再有历史”。哲学与历史之所以分开,是因为人类自身在社会层面和知识层面上的异化,导致了一种最初圆融知识的分裂。在一种扬弃了所有分裂的哲学中,“哲学”作为一种特殊知识也会消失,它成了对真理的直接呈现,无须再以特殊的语言去另创言说空间。与此同时,“日常的”语言也消失了,因为作为与另造的“科学语言”相对立的东西,在“科学语言”消失之际,也不会再有什么所谓的“日常语言”。三杰在这种新哲学的论纲中,已经完成了尼采之后要做的事情:摧毁所谓“真理世界”和“现象世界”的二元对立,随着“真理”的消失,“假象”也一并消失了。当这种对立消失之际,诗也就回归为语言本身,成了“它在开端中的样子”,成了真正的“人类的教师”。正如所谓“感性”和“理性”的分裂不过是一种源自形而上学传统的“现象”与“真理”之分裂的抽象结果,当诗成为一切言说中的言说之际,它也会以语言与人特有的直接性触感—毕竟我们接触任何东西的实质都是在触摸语言—为所有人构造一种“感性的宗教”,它是“理性和心灵的一神教”,同时是“想象力和艺术的多神教”。以唯一的诗之道说呈现着自己的那种唯一精神,会在人的自由与想象中,产生艺术的多样性以及存在的多样性。这种思想,不管是在荷尔德林后来的诗作里,还是在谢林的《艺术哲学》中,以及黑格尔的《美学》里,都有继承和发挥。语言与艺术保证了人类的自由,语言与艺术永远是“多中的一”和“一中的多”,自由永远是“复调的”,自由永远是在自由这个唯一的理念下“多多去自由”。

这种愿景,最终被描述为“理性的神话学”,这是一种全然不同于“旧神话”的“新神话”,是“启蒙和未启蒙”的“携手合作”。三杰相信,当“神话成为哲学的”,人民就会成为“合乎理性的”,当“哲学成为神话学的”,“哲学家”才能真正变得“有感受力”。如果说,“旧神话”讲述的是神的故事,以服务于古代世界的城邦合法性来源,那么“新神话”则与之相反,它并不讲述作为权威的神的故事,而是讲述自由的故事,它服务于人的解放,服务于带来“更高精神从天而降”的叙事。这种诉求,在荷尔德林的名作《面包与葡萄酒》中体现得尤为明显:“他使白昼和夜晚和解,不懈地把天国的星辰带上带下……亲自把遁去诸神的踪迹/ 带往处于黑暗世界的无神者。”这种要求世界从分裂到和解的时代诉求,不仅让三杰,也让当时的浪漫主义者一道,把目光投向了厄琉息斯秘仪,投向了酒神狄奥尼索斯。在所有的希腊诸神中,只有酒神是死而复活的神,只有酒神是曾经被泰坦神撕得粉碎,又在德墨忒尔的摇篮中重生的神。在谢林看来,也只有酒神,是集合了所有受难半神英雄的事迹—不管是大力神赫拉克勒斯,还是斩下美杜莎之头的珀尔修斯—都是为人类带来解放的神。他甚至认为,基督教神话的基础和前提其实就是酒神神话,因为酒神的每一次受难与复活,都是自由以更高姿态的复归,是重新聚集了前时代的分裂,让人类进入新时代的征兆。在酒神身上,谢林构造了一种神话的“三位一体”。巴库斯、狄奥尼索斯和雅科斯,这三位造型不同、传说不同的酒神,其实是同一位酒神的三重变体。巴库斯是最古老的酒神,也是最古老的自由观念,在巴库斯身上,自由仅仅代表着短暂的解脱和放纵。狄奥尼索斯是第一次复活的酒神,他是为了人类而忍受着奥林匹斯的命令的青年,是与完成了“十二试炼”的赫拉克勒斯神格相近的受难的酒神,也是为了人类的自由甘愿被泰坦神撕碎的酒神。被撕成碎片的狄奥尼索斯没入地下,长出了葡萄,葡萄在酒桶里的沉睡和酝酿,象征着狄奥尼索斯的死亡和再次孕育。而在酒桶如冥府的幽暗中再次醒来的葡萄汁,会最终成为美酒,这是它的重生,也是狄奥尼索斯的再生。第三次重生的狄奥尼索斯叫作雅科斯,在拉丁语中的名字是“利柏尔”,意为“小男孩”,是稚嫩的未来,新生的希望,也是经历过多次死亡,但仍涅槃永生的自由。在谢林看来,这正是厄琉息斯秘仪真正的内容,是古代世界真正的奥秘,是“大秘仪”早已揭示的“新神话”。正因如此,奥林匹斯神的城邦里才不允许谈论它,因为它代表着人类的自由与解放终将战胜一切外部权威。

可以看到,在谢林最终的哲学里,在德国古典哲学的最后时刻,思想仍在返回曾经的开端,返回一种“理性的新神话”,返回这种“感性的宗教”。实际上,如果我们撇开黑格尔艰涩的辩证法术语,不也能看出深深蕴藏其中的这种“酒神精神”吗?在黑格尔的心目中,人类的知识活动也跟酒神一样,不断被撕裂,又不断地再生和统一,构成不断提升的更高层次。而支配整个世界的“绝对精神”也是如此,它必须忍受自己被自己撕扯,自己被自己异化,以便最终回到自身的时候,让自身成为彻底自由的精神,也让构成自身的全部环节成为自由的。从这个视角出发,或许我们也能对黑格尔与谢林在一八0七年,围绕《精神现象学》序言中那句著名的“黑夜里的牛都是黑的”发生的争执,以及它所导致的两人绝交给出一种不同的理解角度。或许在黑格尔看来,正如在厄琉息斯秘仪的最高内容里,酒神的再生需要某种推动力,才能让他最终完成为人类带来自由与和解的使命,所以在辩证法中,最重要的要素是精神自身的运动,而不是谢林强调的那种作为一切运动前提、绝对静止的“绝对同一性”。但谢林的反驳也不无道理:即便酒神需要不断运动和分裂才能成就自己和人类,精神也是如此,但如果没有一种前定的和谐统一的愿景在先,酒神如何知道自己要去运动?如何坦然接受自己的死亡和再生呢?

在德国古典哲学的历史上,谢林与黑格尔的这一争执被称为“绝对同一性之争”,它不仅导致了当事人友谊的破裂,也导致了后康德哲学走上了黑格尔主义和谢林主义两条道路,加上荷尔德林早已精神失常,曾经的“厄琉息斯之盟”已然风流云散。一八四一年,六十六岁的谢林辞去在巴伐利亚王国的显赫官职,赴柏林接替黑格尔死后已然空置了十年的教席。友人和论敌皆已作古:曾如惊雷一般划过德国的夜空,把康德开辟的道路发挥到极致的费希特早已作古—他曾经是谢林和黑格尔的共同论敌,黑格尔也已死去了十年。海德格尔曾说,谢林在晚年,在柏林大学的讲台上,怀有一种对黑格尔深深的怨恨。因为谢林认为,黑格尔的辩证法,实则源于自己早已勾勒出的体系模型。这样的不甘和喋喋不休,对于一个曾经年少成名,中年在学术上失意却官场得意,如今终于回到学术中心的老人来说,我想多少是可以抱以同情理解的。但萦绕在谢林心头的仍然是黑格尔曾经批判过他的问题:“精神为什么会运动起来?”或者说,酒神为什么会死去?如果不知酒神何以死去,我们就无法知道他何以再生。正如不知道自由何以死去,我们就无法知道如何让它以更强大的姿态复活。自由的生死与历史,构成了谢林晚期哲学的基本主题,而这正是“神话哲学”和“启示哲学”的基本内容。

可老友的零落也代表着一个时代过去了,代表着自己的听众和论敌已经不再是自己的同时代人。曾经年少的思想英雄如今在讲台上不复往昔风采,听众们也抱怨谢林絮絮叨叨,只有承诺,但无力兑现。这种悲凉和迟暮,一直伴随着谢林人生最后的十年,但他没有放弃自己的努力,一直到死,他仍然在写一部哲学史,想厘清所有他要批判的那种阻止酒神复活的哲学的基本特征。他把这样的哲学称为“否定哲学”,而把那种能为自由的涅槃奠定基础的哲学称为“肯定哲学”。

在希腊悲剧和厄琉息斯秘仪中,有一个特殊的形象,即上半身是人,下半身是羊的萨提尔神,他们中最有名的是潘神。在悲剧的演出中,有扮演萨提尔神,披着山羊皮的合唱队来进行旁白。在厄琉息斯秘仪和酒神的狂欢节中,所有人都是萨提尔。根据谢林的考证,萨提尔其实就是人本身,是从自然中生出,但也超越于自然的精灵。萨提尔是酒神的随从,是萨提尔哺育了年幼的狄奥尼索斯,教他本领,并跟随着他走遍希腊,带去自由的美酒和消息。如果没有人,自由将无处重生,如果没有自由,人也不知何往。所以在“启示哲学”里,谢林认为古典世界唯一的最重大事件就是潘神之死。普鲁塔克在他的《论神谕的衰微》中记载了潘神之死的故事:一位水手在乘船经过爱琴海上的一座岛屿时,突然听到岛上传来一阵震耳欲聋的声响,指名道姓叫他到了罗马就向所有人宣布伟大的潘神死了,当他大声把这条消息喊出来的时候,陆地和海洋都发出了重重的叹息。在谢林看来,潘神之死代表着古典时代的终结,代表着一种类型的人类之死,代表着古今之分的真正开启。而如果我们看看谢林,或许也能看到某种类似意义上的潘神之死。曾经由康德和费希特等人开启的精神之风早已过境,曾经风中飞扬的少年已经风烛残年,他还记得那阵风,但新一代的人们早已忘记或对此一无所知。少年还记得那场来自青春友誼之盟的厄琉息斯之梦,但听众早已不再明白他在说什么,或许还以为他在做梦。

作为精神的酒神随从的潘神,死在了一个新世界将要彻底到来的前夜,这个新世界里有火车、照相机和现代意义上的餐厅,所有这些,谢林—这最后的一位酒神随从—都体验过,但他已经无力对此再说些什么了。谢林在柏林的授课并不成功,但这并不意味着“厄琉息斯之梦”的破碎,正如作为十九世纪围绕酒神展开的“新神话学运动”的继承人尼采所说,“一切神都会死”。按照谢林的说法,一切尚未实现自由的神都是真正之神的一个“潜能阶次”,一个“阶段”。当一个阶段过去,新起的阶段定会在更高的层次上让曾经的理念复活,毕竟不管是德国古典哲学,还是“厄琉息斯之梦”的最终目标,绝非某种现成的哲学体系或学说,而是人类的和解与自由。当曾经的酒神和他的侍从以某一形态死去,定会有新的自由之神和他的侍从出现。如果三杰的“厄琉息斯之梦”确实曾在希腊历史上有根有据,而绝非哲学家的思想投射,那么它千年的绵延也不会因为梦者的死而消逝。我们也确实看到,新的时代开始之际,有来自莱茵省的少年会接过那些曾经开辟了全新哲学形态的伟大人物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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