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配那隐秘（组诗）

伊 路

看到最早的黎明

那从山谷里升起的

几十只公鸡不屈不挠的呼鸣

仿佛接通了汹涌着暗流的深管

裹挟着渊潭旋涡高低错落

从地穴窟洞里顶上来

向上天耸起插进云层的大柱

像要护住一种更大的气象

没有它们

你不会看见一个小小村庄

看见很多这样的小小村庄

不会知道沉默的群山里

有如此雄浑强悍的生命力

我的身体靠着一棵树以担得起那气势

闭起眼让大脑全力盛住

那声音的扩动滚转与萦绕

一串鸟鸣如小舟的队列发颤在洪涛间

我感到天穹有对应的深喉

要将之四向扩放、轰撞、唤醒

涌动的群山刚安定下来

便被猛地旋出一条洞道

我听见蛮荒源头的那第一声

看到最早的黎明

一群水在山中

一群水在山中

有的高一点，有的低一点

有的跳，有的迂回

互相击溅出声音

分辨不出是谁的

遇到石头总是先撞乱了队伍

无意中变幻，节奏天然

为每一座山拐弯

不知已改变了前程

此刻它们为了从岩石的夹缝穿过

队伍变得很细，很急

有一条伸向水面的树枝

绊倒了一排排的水，一排排

嘻嘻哈哈跳跃，水花四溅

没有身体、灵魂之分

全是一样透明

时刻变幻出一闪即逝的创造

不能定格、不能互相证明

不知道为多少事物走失

不知在何处完成自己

南方的山林

看不清单独的叶子，枝干

团团拥成大同小异的山峦

从车窗旁退去

退进云雾，退进夜色围合的荒寂

其实没有挪动一寸

在南方，很多山林都是这样子

一道溪流不得不从山脚露出来

被我的相机摄入一截放进电脑放大再放大

看清一缕缕水在石头间复杂的际遇

那些打旋的落叶、花瓣、鱼儿

也看清石头们各自的形状、纹理、色泽、斑痕

以及落在上面的鸟粪、羽毛、昆虫的翅膀

我看得越仔细越觉得自己看到的多么少

而山林，并没有要包藏什么

树上的小虫

那只小虫在有很多树枝的弯道和台阶

它在这崇山峻岭中爬呀爬

一不小心掉进了谷底

绕了很多路，才到了一个梢头

又不知不觉中顺着叶沿到了背后的暗影里

一棵树，也迷宫遍布

后来它卧在向阳的一片叶上

像一小团蜜

来了风

我的眼睛找不到它了

我的眼睛有多少够不着的地方

万花筒

那尾羽长长的鸟儿飞进一棵树里

树叶轻轻动了动，谦虚地接待了它

多密的树丛也有空隙透着天

是叶子搭着三角形、菱形、多边形的窗

正由风的手摇成万花筒

那小客人也在参与中

跳跃着输入变动的密码

你的心隐于其间

成为一个复眼

一个万花筒有缘由不明的无穷变幻

比如此刻的这棵树

我不配那隐秘

是钢架和木头组合成的栈道

把我托举到这么高的林间

此刻四周无人，我就闭眼走一会儿吧

有谁伸过手来吗？那么轻柔地摩挲着我的肩

小鸟也趁机在我的耳洞里筑水晶屋子、递翡翠串儿

我说要睁眼了，几棵树就争着站到我面前来

它们都挂着各自的名片

我就忍不住要和它们说话

你叫香叶树，不长花了吗

南酸枣，我真想看到你的果子啊

一品红，你们长在这里可真幸福

花朵开得比脸盆还大

金冠刺桐、野桐

名字不代表身份

你们何时会显出自己的独特来

一只褐红的小鸟落在蜿蜒而上的木荷树尖

我掏出相机，它却飞了去

我就拍一旁的那串藤花吧

它真像一排初张的嫩翅

有薄雾来摸我的脸，摸山谷里所有的草木

我们都朦胧陶醉起来

我有意找自己的心，却融化了似的不见了

我知道它只是稍作隐遁

我手中握着的造型纤巧的水笔

是从遥远的马六甲的听涛宾馆带来的

我想起那海峡黑暗荒凉的海水，想它的往事和哀伤

世界的脉息隐隐相连

那莲座蕨的暗紫色影窝里有没有眼睛

一个个深暗的孔隙透及哪里

那边有什么在向我开合

我得控制自己，我不配那隐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