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有古董
2022-12-22凌鼎年
凌鼎年
春节还有半个月的时候,娄城来了个收古董的贩子。此人六十开外,秃顶,憨厚中透着点狡黠。他自称姓刘,说退休前是中学教师,叫他刘老师即可。但似乎没有人愿叫他刘老师,客气点的叫他刘古董,随便点的叫他刘贩子,刻薄点的叫他刘秃子。他倒也不计较,依然开口一脸笑。
姓刘的到娄城后,只往翰林弄、大学士弄、南园弄、弇山园弄、石皮弄、剪刀弄、铁锚弄、武陵街等八条老街、老弄堂转,只要是老房子,越是破旧的越往里头去,去了后,就与那些老头、老太太拉呱说古闲磕牙。
或许以前他确是做过老师的,蛮会说的,一点不比镇里的那些书记、镇长次。至少他不打官腔,透着股实话实说的味道。这位古董贩子说来说去无非是劝说那些老头、老太太在家里旮旮旯旯翻翻看,找找看,说不定有啥祖上留下来的、放着搁着没有用、不起眼的破烂玩意儿,兴许能值几个钱呢。有些旧画旧书旧碗旧罐,放着也是放着,再放个十年八年仍是放着,倒不如找出来让他过过眼、估估价,换个300 元、500 元的,也胜过扔在床底橱顶的;如果真有好东西,换个电视机或电冰箱之类的,岂不变废为宝,发挥点作用……
老头、老太太们见这位姓刘的说得还实在,不免有人心动。最先是毛家老太翻抽斗找到了一方印章,刘贩子一见那印石血块似的颜色,心中一阵惊喜,但他不露声色地取过一看,乃“宪清藏书”四个字。他激动得几乎失态,且不说这块质量上乘的鸡血石已很值钱了,更主要的是这“宪清”乃明代弘治年间状元毛澄的字,如此说来,这印章至少有500 多年的历史了。刘贩子对毛老太说:“这印章原来值不了几个钱,但这是我来娄城的第一笔生意,求个吉兆,给你360 元钱吧,权当你帮我宣传宣传的辛苦费。”
毛老太凭一只扔在家中没有用的破旧印章,换了360 元钱,自然满心欢喜,甚至觉得欠了刘贩子的情,也就当起了刘贩子的义务宣传员。
口碑的广告效应实在是最廉价、最实效的,在毛老太不厌其烦地逢人诉说下,好些老头、老太太都回家翻箱倒柜去找了,结果,张家老太拿来了一把折扇;李家老头找到了一轴山水;唐家阿婆寻到了一袋清代的钱币……
刘贩子一一鉴定后,或300 元或500 元,几乎没让拿东西来的白跑、失望的。
刘贩子这样住了几日后,似乎感到收获还不大,他开始有目的地串门,因为通过这几天与这些老头、老太太闲聊瞎吹,他已基本摸清了王家、陆家、钱家、俞家等几家娄城大户人家的底了。
他先是去了武陵街的陆家,陆家好婆一个人住,那老房子少说有200 年了,那屋子里实在看不出有一样值钱的东西。刘贩子一边与陆家好婆说毛老太的事,一边用眼睛扫着这屋内的摆设。或许贼有贼眼,伯乐有伯乐的慧眼,这刘贩子这么一扫一瞄,竟然被他发现了垫在老式梳妆台下的那块与众不同的砖。他说服陆家好婆把那块长条形的老砖取了出来,待他掸去灰尘,仔细一看,几乎失声叫起来,真可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原来这就是史书有载的汉砖砚呀。刘贩子在来古庙镇前,已认认真真研究过娄城的历史,对娄城历史名人也一一排了队,能收集的史料他都收集了。其中对汉砖砚的传说他大感兴趣,可说是烂熟于胸。据地方志记载,清道光三十年(1850),娄城出了位状元陆增祥,曾为翰林院编修等,在任顺天主考时,因不肯为显贵权要的子女录取开绿灯,得罪了朝中的好些权贵,后处处受到排挤,有感于官场太黑暗,索性辞官归故里。陆增祥回娄城的渡船过黄河时,盗贼见船吃水甚深,心想必是在任时搜刮的金银财宝,“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嘛,贪官之赃银,劫之也可算盗亦有道吧。发财了,这下发大财了,盗贼们掩饰不住满心欢喜,一哄上船,准备争抢金银财宝,谁知开箱一看,竟然是数十箱砖头,盗贼们大呼霉气、晦气,一哄而散。
这些在盗贼眼里分文不值的陈年烂砖,在陆增祥眼中却被视为稀世之宝。原来这些砖都是当年曹操筑铜雀台时的旧物。陆增祥一生爱好金石文字,对这些铜雀台的孑遗自然宝之、爱之。他回娄城后,精选出300 块品相尚好的古砖,琢为古砖砚,还逐一编号,并撰写了《三百砖录》,他的书房,也更名为“三百砚斋”。遗憾的是在1937 年日本飞机轰炸娄城时,有一枚炸弹正好落在陆家老宅,那些古砖砚不知是毁于炸弹了,还是就此散失了,反正再没人提起。不过刘贩子相信这古砖砚多多少少还存世几块,只是不知流落在谁家子孙手里罢了。皇天不负有心人,果然让自己撞见了。他不知陆家好婆是否知道这块古砖砚的价值,在考虑着如何开口把这古砖砚弄到手。
陆家好婆见刘贩子端详了一番古砖砚不再多言,以为他不识货,就介绍说:“别小瞧了这块其貌不扬的砖头,少说也有一千六七百年历史,就算祖上传下来,也有100 多年历史了,好东西啊,可惜识货人太少了……”
刘贩子没想到陆家好婆貌似老糊涂,其实心里一本账清清楚楚。陆家好婆这样一说,刘贩子意识到再装傻,效果可能会适得其反了,连忙说:“我寻觅陆状元的汉砖砚已很久了,今天能见到实物,一饱眼福,已不虚此行了。陆家好婆,你开个价,可能我手头钱不凑数,我下次攒足了钱再来。我是真欢喜,只求你千万、千万别卖给别人,闹不好亵渎了这高雅之物。”
刘贩子的这一席话看似不经意的流露,其实是经过深思熟虑的,这番话句句打动陆家好婆的心。陆家好婆说:“常言道骏马配良将,宝剑赠侠士,砖砚有幸得遇知音,一个卖字,显得俗了,你拿去吧。唯一的要求是好好保存,若日后撰文记之,莫忘了它的主人状元公。”
刘贩子喜出望外,在一迭声的言谢声中,他摸出500 元钱,无论如何都要留给陆家好婆。他说:“君子不夺人所爱,好婆相赠,受之有愧,区区500 元,不足表万分之一的谢意,若好婆不收这500 元,在下就不敢拿走这古砖砚了。”
就这样,一方古砖砚不费吹灰之力,轻而易举到了刘贩子手中。刘贩子情不自禁哼起了京剧来。他觉得不打无准备之仗实在是太对了。
刘贩子根据自己对娄城历史的研究、资料的掌握,信心十足地开始在娄城寻访起王家后人来了。
刘贩子如今是半个娄城通了,说句毫不夸张的话,即使是娄城的宣传部部长、文化局局长,也绝不会比刘贩子对娄城的历史、娄城的文化更了解。
刘贩子了解清楚了,娄城第一大姓乃王姓,一为山西太原王,一为山东瑯琊王,一为河南黎阳王,三家同姓不同宗,但都是娄城的名门望族。太原王那一族,明清两代出过两位宰相,世称“两世鼎甲,四代一品”,其他如画家、书法家、古琴家等都代有传人,可以说是书香不绝;黎阳王一族,明代天启年间出过兵部尚书王在晋,在娄城建造过有名的蕃园;那琅琊王一族,明代时出过文坛后七子领袖王世贞,以后历朝有人为官或有人为文。如今,王家虽说衰败了,但烂船还有三千钉嘛,王家后裔手里有几件祖上传下来的文物古玩,应该是平常而又合理的事。难的是如何让他们把家传的宝贝心甘情愿拿出来换钱、换汽车、换冰箱。
经好事者的义务宣传,陆家老太的一块砖头经刘贩子一甩手就给了500 元的事,已传得娄城老小皆知,这比请电影、电视明星、笑星做广告效果还好呢。好些人悄悄地在家翻箱倒柜,寄希望于找到扔在壁角落里的猫食盆狗食盆,说不定是真家伙,能换个3000 元、5000 元的。
刘贩子像个私人侦探似的,七拐弯八拐弯地打听,终于被他打听清了阿胡子王是王世贞嫡系子孙。阿胡子王的父亲早年喜收藏,后来跑到台湾再没回来,这阿胡子王早年时被打成右派,生活艰难起来,家中能变卖的都陆续变卖了。人生在世,到底是饱肚御寒要比收藏来得重要。阿胡子王对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身外之物已愈看愈淡了。
刘贩子去他家时,阿胡子王刚好去上海朋友处了,他老伴听说是收古董的,心想陆状元家一块砖换500 元,咱王家一本书说不定能换1000 元呢。她翻呀翻的,翻到一本《历代印鉴图谱》,全是盖的图章,那图章上的字全古里古怪,字认得她,她认不得字,也吃不准值不值钱。
刘贩子稍稍翻了翻,眼睛顿时直了,心里暗暗说:“无价之宝,无价之宝啊!”
原来这是本皇室藏印图谱。以汉印为主,也有部分南北朝与隋唐时的印鉴,宋以后就断了。照此推算,这印谱是宋代的,最晚不会晚于明代。刘贩子估计这是一位在皇室掌管印玺的大臣或太监,利用职权偷盖的,可能是心虚,偷盖者既不敢留下姓名也未能留下时间,至于此图谱是如何到阿胡子王手里的,可能另有故事,须慢慢考证。眼下要紧的是这本东西如何给它开价。开高了,引起轰动,未必是好事;开低了,物无所值,近乎巧取豪夺,万一打起官司来也不好办。想来想去,刘贩子想还是让王家婆开价吧,开高了,可杀价,开低了,是她愿意,怨不得别人。
王家婆实在也掂不出这本旧书的分量,心想索性来个狮子大开口,所谓“头戴三尺帽,任你砍一刀”,她壮壮胆,喊出了:“1 万!”
刘贩子的心顿时一松,说实在的,王家婆就是喊10 万,他也不好意思还价的。
刘贩子故意大吃一惊地说:“1 万?你当这是唐僧西天取来的经书啊。”
这话说得王家婆脸也红了。
刘贩子看看火候已到,像下了大决心似的说:“好,1 万就1 万,我也不还你价了,谁叫我喜欢篆刻呢。喏,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我与你银货两讫,两不相欠。”
刘贩子愈想愈开心,真正有捡了金娃娃的感觉。刘贩子前脚刚走,阿胡子王后脚就回来了。老伴像立了大功似的告诉他,家中一本破印谱被她换了1 万元。
阿胡子王一听就跳了起来,一跺脚说:“你呀你呀,因小失大。那是咱祖宗传下的传家宝,给我一辆宝马汽车我也不肯换的呀。”
老伴一听也发了急,自知祸闯大了。
走,立即找这刘贩子去。
好在娄城不大,刘贩子刚收拾好行李想滑脚时,被阿胡子王堵住了。刘贩子一看王家婆与阿胡子王的脸色,就明白了。他抹抹头上渗出的汗说:“我可没强卖强买,说到天边我也理不亏。”
阿胡子王说:“啥话别说了,我出1.2 万再把它买回来,这总可以吧?”
刘贩子知道今天不吐出这印谱是脱不了身的,最后极不情愿地把印谱还给了阿胡子王。刘贩子心想买卖不成,博个名声也好,就只肯收1 万元,谁知阿胡子王执意要给1.2 万,他扔下钱,拿起印谱,说声谢谢,转身就走。
阿胡子王1.2 万赎回印谱的事,被市报记者知道后,写了篇报道。市博物馆龚馆长读了报道后,来找阿胡子王,动员他捐给博物馆.阿胡子王一口拒绝,说祖传之物轻易捐赠,是对不起祖宗。龚馆长虽无可奈何,但撂下一句话也有几分骨头,他说:“这印谱你若出手,千万事先打个招呼,我们市博物馆参与竞买。若流失到市外,我这个馆长,对不起全市人民。”
阿胡子王没有接话。
一年后,一本由古籍出版社出版的《历代印鉴图谱》正式发行了,阿胡子王写了一篇长跋,记录了这本印谱的来龙去脉。出版社编辑一眼就看出了这本印谱的价值,说即使赔本也要出。
阿胡子王自己掏兜买了几十本,分别赠送给了市博物馆、市图书馆等,还不忘给刘贩子也寄了一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