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之兽
2022-12-22祁小鹿
祁小鹿
嗷——嗷——
如果没有听到第二声,我不会如此准确地捕捉到这两声裹挟在梦与现实裂隙处的狼叫。我惶然起身,穿过空洞的客厅,哥哥正攀附在阳台上,像山鹰悬挂在树枝。看来,他也被夹杂在马路噪音里的这两声狼叫击中了。蜡白月光里的城市在窗外飘浮,他与夜色对峙,形成一个刺目而危险的感叹号。
“一……”他低沉的嗓音缀满潮湿的夜色,仿佛源于胸腔内部的微弱气息艰难模拟着狼叫的尾音。他已经不认识任何数字了。在三天前,他背来曾用过的所有数学课本和笔记,堆在客厅里,纸张的腐烂气味迅速侵袭各个房间,瞬间刺破我游弋于深海处的梦境。他埋头于那堆废墟,样子和以往并无二致,但是手中没有了那支善于写出诗歌般严整美妙的推理步骤的笔。他的眼睛如两部精准的探测仪,快速划过暗黄纸张,锲而不舍地寻找着密密麻麻的文字间的古老奥义,企图借此重新通往玄妙的数学宇宙。母亲从厨房举着铲子出来,身上浓烈的焦鸡蛋味迅速褪去,在踉跄前行的时刻,她几乎也要变成一页散发着腐烂味的纸张。那个时刻,我们三个人集体失语,混为三粒在空中飘浮的细小粉尘。直到下午太阳划过动物园背面,旧书和笔记本被母亲细心归拢后,我们才渐渐明白了这件事。哥哥躺在沙发上,在微光中举起手,缓慢地伸出虫状手指,仔细辨认着它们,像一台年老失修的机器被按了开机键后努力准备启动。天色转为昏暗,他终于放下已经变麻的手臂,在混沌中睡去。
在此之前,哥哥是一名公认的神童,小时候他总是能在杂乱的物品中找到数的秩序,同龄人还在牙牙学语时,他的言行举止就透露出数学家才有的那种善思。在他3 岁那年,动物园里来了一批猴子,那些混乱失序的啸叫日益折磨着母亲和邻居们,他却在一旁冷静地吐出一个数字。“31。”我无法想象一个3 岁孩童的冷静,母亲亦无法描述。只有在动物园里担任动物管理员的叔叔验证了这一奇迹。“没错,动物园刚来的猴子是31 只。”他说话时脸上翻滚着焦躁不安的神情,仿佛有只猴子在他体内挠动。事实上大家早已遗忘了这一奇迹,哥哥像普通孩子那样顺利地读完高中,考上本市最好大学的数学系,四年后毕业,顺利地进入本市最好的高中,成为一名数学老师。在这人口密集、空气干燥的高原城市巨大的运筹计算中,他向外挪动的每一步,依然像一道玄奥证明题迂回咬合的过程,迷人、严整、近乎完美。
“一?你是说有一只狼?”我站在卫生间门口问他。
“不,我拿不准有几只。”他说。
“不如等我撒完这泡尿后,我们一起去看看吧。”我说。
“嗯,也行。”他说话时身体像麻袋一样从窗户边飘下来,搭在围栏上。
动物园和这座城市一同陷入寂静。那些曾折磨过母亲的猴子如今活力全无,即使在白昼,面对游客抛入的新鲜食物,也懒得挪动血红屁股。偶尔一两声枭鹰啸叫,在往来密集的汽笛声中再无阔远跌宕的气势,也无幽深苍然的回声。我和哥哥走出小区后门,向东走了十几米,就看到了动物园挂着旧锁子的铁门屹立在十几米高的台阶上。不出意外的话,叔叔就睡在铁门旁边的管理室里。我准备走上台阶,哥哥从后面叫住我。
“不要打扰叔叔,我有别的办法进去。”他已经走向那道动物园门旁边漆黑的小路。那是通向山顶的路,站在上面,可以俯瞰整座动物园。百鸟园尤为清晰,仿佛一张触目惊心的巨网覆盖于半面山峰。而修建于另半面山峰的玻璃栈道凭借充足的观察视角和惊险的接触方式,更容易满足市民的猎奇心理,风头更甚。狼就被圈养在那里,7 号玻璃栈道下面。在山顶,玻璃栈道像一道隐匿于山间的小溪,从高大树木间放出尖锐奔突的光芒。
哥哥被黑暗彻底吸附,石板上凌乱焦急的步子,像一连串毫无节奏的鼓声。寂静中的鼓声让我心烦意乱,让我觉得哥哥不仅不认识数字,同时也失去了身体内部生物意义上的秩序——他甚至连走路都如此焦躁不安。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他的声音像黑暗中的落叶坠地,疏离而冷静。
“你是说我吗?”我惊慌失措地问他,同时也为刚才突然在脑中急转而上的想法感到歉意,急忙向他解释,“我在想那几只幼狼,刚来时它们拖着重重的半截尾巴,走路不利索,却已经有凶狠的样子。”
“现在它们已经长大了,尾巴如一只大旌,一挥动就是一场风暴,还有它们的眼睛,更是气势汹汹,时刻都在寻找着猎物。”哥哥说。
“即使是沉静如大海底部的此刻?”我反问。
哥哥停住了脚步,树木已变得稀疏,滚烫的光斑蟊虫般在他身上跃动。爬山虎细小的手臂在铁杆上树枝上快速移动,肥厚叶子抱成一团,把动物园栅栏包裹得密不透风。一声类似巨兽的喷鼻声从冷冽的地面传到我的脚下,随即从山上滚落,直至消失。敏感的鸟雀沉入梦境,在神经元的驱动下扇动双翅,对它们而言,网中空间足以承载一次身体的悸动,一次虚妄的逃生。它们很快陷入更深邃的睡眠。
“是的,狼很警觉,它们不会轻易在陌生的环境入睡。”哥哥认真地说。
“动物园对它们而言已经不陌生了。”我说。
“不,这里说白了就是牢笼,巨型牢笼,没有谁会习惯这里,包括叔叔。”他说。
叔叔?我一直觉得他也是动物园里供人观看的风景之一,尤其他穿着由碎小铁块串成的古旧铠甲一样的防护衣,提着黄皮桶走在玻璃栈道下面时,游客们的眼睛会暂时从巨禽猛兽身上游离开来,转而搜寻他隐没在破旧笼舍与低矮灌木间的身影。傍晚时,他吹着口哨,驱赶游客时,脸上所有的器官拧到一起,几乎就是一只急躁的老母猫。为数不多的生活场景中,他的说话方式和行为举止与周围一切格格不入,像跟随某个亲戚小心地混入人群的宠物,从不主动说话,面对别人善意的问询,他总是支支吾吾,仿佛听不懂别人的问题。说得直接点,他几乎用动物的方式过着人的生活。如果他不能习惯动物园,我不知道还能有谁会习惯动物园。
哥哥洞悉了我的困惑,他透过胶状体般晦暗滞重的空气打量我,眼窝深陷,鼻架高隆,仿佛一只准备啄破黑夜的猫头鹰。
“有一段时间叔叔准备离开动物园,他受不了各种动物粪便混合在一起的味道,那段时间里,他觉得任何食物都散发粪便味道。他什么东西都吃不下,一门心思想离开。”哥哥说。
“那他能去哪里呢?”
“去一个远离动物的地方。或者,最起码是一个远离动物园的地方。”
“可是为什么他现在还在动物园里?”
“他离开了一段时间,走的时候他背着圆鼓鼓的包袱,腰上绑着爷爷很久以前雕刻的长柄木剑,像个侠客。半年后,他又回来了,形单影只地站在动物园门口,身上既没有那个圆包袱,也没有那把木剑。额前的一绺头发耷拉在鼻子上,双手紧紧抱着佝偻下去的腰,像一只低垂着脑袋的年老火鸡。老园长是爷爷的朋友,一言不发领着他进去。”
“那他为什么又回来呢?”
哥哥笑了:“他远离了动物园,夜晚没有了各种动物的声响,反而无法入睡。在外面的那段时间,他整夜整夜失眠,只能依靠白昼初现时一两声鸟的啼叫,小憩一会儿。他的身体很快像石头一样坚硬,四肢僵硬得像柴火一样,甚至连心脏都不能正常跳动。”
“这样的话,他还是免不了遭受粪便味的冲击啊?”
“我也问过他相同的问题,他告诉我,第二次回到动物园后,他的鼻子仿佛失灵了,什么气味都闻不到了。”
“那真是太奇怪了。”
“谁说不是呢?更奇怪的是,他原本是个很胆小的人,突然主动担任猛兽区的饲养任务,每天和狼虎豹熊打交道。”
我来不及惊叹,哥哥开始攀上一棵粗壮榆树,动作敏捷,如灵长类动物,瞬间匿身于伞状树盖下。
“快上来!”他伸出细细手臂,试图拉我。
我合身抱住树干,腰部和屁股同时向上用力,抬起双腿盘在树上,手臂和双腿共同发力,将整个身子向上挪动一小段距离。我惊讶于攀树时身体所呈现出的惯性和轻松,仿佛内心早已熟谙这套动作。我攀上去了!哥哥坐在树杈间,默不作声,像一只失声夜莺无助地仰望夜空。不知为什么,我突然害怕他生出双翅扑棱一声飞远。他身下是隐匿于杂草和低矮灌木间的一段砖墙,墙内倒着一堆面目难辨的垃圾,几株野蔷薇曲曲绕绕探出细瘦身躯,竞相开放碗口大的白色花朵,在稀疏月光下如幽怨的女人面无血色的脸庞。一条石子路埋于车前草硕大肥厚的叶子与砖块石头间,依稀可见轮廓,伸进动物园深处。哥哥立起身子,轻盈身体跃向天空的瞬间,恢复重力坠下地面。蔷薇丛稳稳托住他,像托住一只调皮幼猴。他索性躺下去,泼皮小孩般双脚一蹬,顺利地从花丛里滑下去。他站起来,拍拍身体,那些枝叶花瓣夜蛾般纷纷飞舞下坠。
我东施效颦,从树上跳到花丛,姿态如老山羊寻食,全无哥哥的轻盈从容。他嫌恶的眼神从我头顶划过,掉头在石子路上旱獭般跃动,车前草在他脚下窸窸窣窣摆动身体,慌乱地挤作一团,仍不能幸免被他踩踏的命运。我脚下的车前草却不好对付,它们一团团聚拢起来,女人手臂般牢牢套住我的双脚。走往动物园内部,叶片渐渐变得薄而瘦,彻底匍匐地面,直至细小无影无踪,我的步子才轻松起来。一声响鼻从左侧弹过来,是一只羊驼在栏杆边用细瘦脖子顶着脑袋,颌部画圆,徒劳地咀嚼消化物,一双空洞眼睛紧紧盯着我们,这从外国引渡的物种似乎遭受着时差式的失眠。我见过白天的羊驼,雪白羊毛和懵懂眼睛让我好奇心泛滥,忍不住翻过栅栏摸它。而此刻的羊驼,却让我在它身上看到狼的共性,我疑心,那一声吼叫就是经由它善于磨合的口腔发出来的。
“怎么可能?尽管羊可以模仿狼的叫声,也不可能有那么强的穿透力。”哥哥不等我把全部疑问说出来,就坚决否定了。
绕过羊驼栅栏,走过一段高低起伏的楼梯,就到了玻璃栈道的入口。熊豹虎狮已经陷入此起彼伏,五彩斑斓的梦境,如一堆衣物堆在栈道下面的食栏边,偶尔喘息或翻动一下,才可以依稀辨别形貌。我和哥哥绕行一圈,毫不费力地走到7 号栈道,下面一片安静,食栏旁却空无一物。我惊慌地扫视一圈,仍然找不到狼的样子,下意识抬头看一眼天空,那座悬在7号栈道上方我一度认为毫无用处的小型空中楼阁也消失不见了。
“狼已经逃跑了!”我惊慌失措地说,手紧紧拽住扶栏,生怕脚下的玻璃栈道突然碎裂。
哥哥脸色苍白,他也没有预料到那些日复一日咆哮躁乱的兽类真的能跨出近10 米的栏杆,连带摧毁空中楼阁,扬长而去。他紧盯下面,神情渐渐变得镇定,好像从混沌的玻璃栈道下面看到了丝缕踪迹。
“你去找叔叔,不要弄出声音,听到响动就躲到阴影里。”哥哥压低声音对我说。
“可是你呢?”我问。
“我闻到了一股奇怪的味道,留在这里观察一下。”他说话时声音里有三天前突然回家时带来的那种迷惘气息。我不能完全相信他说的话,但是他身上那股镇定驱使我拔腿走路。玻璃栈道突兀拔高,仿佛一架高悬于怒河上的危桥,已经醒来的熊豹虎狮各类动物如一束束惊涛拍岸的浪花,直扑桥架。我双腿打战,担心一不留神,卷入河中,成为猛兽的猎物。玻璃栈道晃动起来,变得曲折危险又无限长,我眼看就要到达尽头,却发现那只是一处恶作剧般的拐弯。每处拐弯下,都有巨兽伏藏,它们不耐烦地撕裂梦境,眼睛直直咬住我,身子向上挣扎跳跃,仿佛一条条垂旋于无形鱼钩的大鱼。我转身看了一眼哥哥,他站在我的身后,在层层栅栏中央,静立如半截木桩。玻璃栈道刚修建出来的时候,他曾兴致勃勃地谈论过它的形状——一条不规则的螺旋线,中心经由地形渐渐攀升,在某些角度看整体又是接近黄金分割比的一座塔。几乎是一件完美的艺术品。他不加掩饰地赞美玻璃栈道,仿佛回味一道数学题的曲折回转。很快,他的这种兴致被更细致观察得来的忧虑所代替:螺旋线上诸多链接段虽然避免了游客原路返回的闹剧,却破坏了建筑物的整体性,使其看起来像一座出自蹩脚建筑师的迷宫。“迷宫”这个词坠入我大脑时,我意识到我已经迷路很久了——无论怎么走,哥哥都在离我不远的地方,困于层层叠叠的栅栏中间。
“哥哥……”我犹疑的声音被从山底下冒上来的轰隆声掩盖。是那座空中楼阁,它悬在一人高的半空,艰难地向上攀爬。
哥哥紧紧注视着这个庞然大物,它快靠近我时,他转头对我大喊一声:“趴下来!”
我立即蹲伏下去,空中楼阁从我头顶呼啸而过,停在哥哥头顶。不等我站起来,哥哥已经走到我的身边。他神色凝重,眼神依旧游离,像正在从一段梦魇中出逃。
“我发现了一些奇怪的足印,假如是狼逃跑时留下的,那我们可以找到狼。”他看着脚下,婴儿巴掌大的暗红印记落在玻璃上,我顺着他的眼神看过去,发现不远处又有一个相同的印记。
“我们先去找叔叔,让他想想办法。”我说。
“好,我们可以利用空中楼阁飞到动物园门口。”他张开手,一个小小的遥控器躺在他的手里,“我早就知道这个空中楼阁并不是什么楼阁,而是一辆空中飞行车,白天依靠下面的磁场悬在空中,吸引游客眼球,夜晚依靠自身聚集的太阳能运转,便于安全管理员巡视。”
“你哪来的遥控器呢?”我一边问,一边跟他走向空中楼阁。
“很久以前偷拿了叔叔的备用遥控器。”
“能起作用吗?”
“你刚才不是看见空中楼阁爬上来吗?”他反问我,嘴边泛起蜻蜓点水般微小的涟漪。
我们跃入空中楼阁逼仄的内部,里面湿滑阴冷,仿佛置身于野兽腹部。哥哥得心应手地操控空中楼阁,让它稳稳地滑行到动物园门口。管理室内一片漆黑,陈旧动物的粪便味和衣物腐烂味幽灵般在里面窜动。搪瓷水杯从桌边滚落,热水扑在地面,新鲜土味如一群蚊蚁飘浮而上,直钻鼻孔。我反复按了好几次开关,一盏昏黄电灯才不情愿地洒出一股油污光芒。叔叔不在房间里,他那件古旧铠甲般的防护衣挂在床边,如苍老战士垂立江边细数过往。不好的预感如蛇蝎噬咬我的心肺。哥哥取下防护衣,穿在他的身上,稍紧一些,反倒没有叔叔穿在身上时的那种违和滑稽。他打开柜子,从里面取出叔叔平时用来夹取兽类食物的大夹子,提在手里竟像提着一把剑。他细细打量柜子旁的保险柜,看到栈道7 号,捣鼓一番,从里面取出一件类似游戏手柄的东西,在那个狭小空间里反复搜寻了好一会儿,才转过身把那东西交给我。
“狼,仅剩一只了。”他仿佛告诉我一个冷漠的数学答案,语气里既严谨,又带着些许抗拒。
“这是干什么的呢?”我接过他手里的东西。
“每只巨兽都有编号和控制器,当它们逃跑或者咬伤游客时,就用这个来控制它们。”
我以前见过动物脚上脖子上和肤色相近的钢圈,此时才和控制器联系起来。走出管理室,我忧心忡忡地问哥哥:“你觉得叔叔会不会已经被狼吃了呢?”
“不会的,叔叔白天工作繁忙,很珍视晚上的自由,失眠时他总是一个人到城市中心,去转转看看,很渴望融入其中。这里一切井然有序,他大概刚出去不久。”
“你一直都住在学校,怎么知道这些呢?”我问他。
“因为我和他相反,我总是在失眠的夜晚不由自主来动物园。那些夜晚,动物们都入睡了,借由梦境返回自然,一切都是安静的。许多共同失眠的时刻,我和叔叔在空无一人的街头相遇,不发一言擦身而过。有时候,我觉得我们是幽灵,有时候,也觉得我们是仅存的人类。”
“你不是不认识数字了,而是有意识地逃避它们。”我想起他顺利找到保险柜和控制器,并且立即判断狼的个数。
“可以这么说,换言之,那些数字又有什么意义呢?那些单调枯燥的数字游戏有何意义呢?”他的情绪明显激动起来,“我被大家称为神童,1 岁会数数,2 岁会加减,3 岁会乘除,几乎是带着计算机来到这个世界,同时也被数字组合的那种秩序困了多年。我和叔叔是一样的,都离真实的世界太远了。我想破坏这些秩序,想把那10 个数字从生活中剔除出去。”
“我以为这几天你在寻找秩序。”我说。
“实际上我在寻找一种状态,一种剥离了秩序的状态,像鸟在天空随意飞翔,鹿在林中自由奔跑,马在草原上撒欢狂奔。”他开始向前走,在地面寻找狼的脚印。
“我理解你的意思,其实并没有那么玄虚,你就是想过一种自由的生活而已。”
“也许可以这么说,但我觉得不仅仅如此。你看,这里也有脚印。”哥哥指着脚下,一连串稀疏的脚印加深了阴影,形成一条不明显的小路,引向百鸟园。
动物园外面没有脚印,也许狼走到门口,被灯光和人类的声音驱返。我和哥哥顺着脚印来到百鸟园观赏孔雀的位置,高高的阁台上面布满细碎的脚印,前面是密集的金属网,几只孔雀蹲伏在里面的木桩上,聚拢在屁股后面的羽毛拖在地上。其他猛禽异鸟安睡于树梢石块,精心耕织着一小块来之不易的梦境,似乎并没有受到那只狼的侵扰。
哥哥沿着网边的小路走下去,低头找寻着狼的踪迹。他走到一棵大树的阴影下时,“嗷……”一声比猫叫大声不了多少的狼叫声突然从百鸟园深处传出来。哥哥举着那把长剑似的夹子从阴影里面一跃而出,身上的夹片发出冷冷的寒气,他屏住呼吸如临大敌。我的手不由自主按住了控制器上一个红色按钮。“嗷……嗷……嗷……”一连串痛苦的呻吟响彻百鸟园。
“不要电击狼,那是最致命的。”哥哥对我大喊。
我赶紧放开了手中的按钮,但狼的呻吟并没有停止,反而更加惨烈。站在木桩上的孔雀们像旱獭一样惊慌移动,跑进一座小笼舍内。落在树梢上的鸟雀,扑噜噜扇动翅膀,从一棵树飞到另一棵树,仍然惊悸鸣叫不停。几只山地鹰从地上卷起一小场风暴,飞到网格顶部盘旋,围绕着网格上面的一小块阴影扇动双翅,不断调整姿势对那块阴影用力啄食。那块阴影缓慢移动,连连退败,忍不住发出急促哀楚的呻吟。“嗷……嗷……”是狼!它爬到了百鸟园网格上面!哥哥挥舞着大夹子,快速跑上阁台。
“狼受伤了,不是这群山地鹰的对手。”他忧虑地说。
“但是狼在外面,它会随时跑下来,我俩也不是它的对手。”我说。
“控制器给我,你回家吧。妈妈这会儿应该很着急了。”他伸手过来,准备拿走控制器。
我向后退了一步,没有给他控制器。我很害怕狼,他转过来看我的时候,我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同样的恐惧,但是我从他眼里看到了更多的东西,是一丝难以解释的怜悯,抑或一股渴望搏击的力量。好像这只狼是他不共戴天的仇敌,也是他患难与共的故友。我同样也被他此刻的情绪感染了,血液在身体各部位快速涌动,我不自觉地握紧了两只拳头。
狼似乎没有跑下金属网的意图,半截沾满血污的尾巴始终朝向我们,头低垂晃动,如一颗成熟苹果悬挂枝头被劲风吹动,嘴巴一张一合,撕咬着快速移动的气流,杀气腾腾,却丝毫无损于动作敏捷的山地鹰。那几只山地鹰排列成严密的圆环阵型,一攻一守,不断击中狼的腹部、腿部、尾部,甚至颈部。狼有些站不住了,后背歪了一下,后面的右腿掉进网格里面,整个身子瞬时倾倒,像不慎掉进一个精心布置过的陷阱。山地鹰的攻击更加猛烈,几只尖利如剪刀的嘴巴对准那只腿,撕裂皮毛血肉,不断向上啄取,试图将整只狼吞入腹中。狼的那条右腿剧烈颤动,刹那间鼓足劲拔出网格,向上跳跃几步,稳稳地站在上面,头朝上,张大嘴巴发出巨大震颤的吼叫声:“嗷……”身体内部的力量瞬间喷涌而出,覆盖半面山的巨网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鸟雀在枝杈间扑棱骚动,禽类的矮短脑袋从舍笼窜出窜进,那几只山地鹰瞬间静止,如坠落的秋叶封印于夜晚的琥珀。我来不及惊叹,就看到狼咆哮着咬向网格下方的一只山地鹰,网格顷刻裂开一只大口,将狼和山鹰裹挟而下。山地鹰扑腾两下,麻袋般扑倒在狼的嘴下。其他几只山地鹰如惊弓之鸟,从网格破口处飞向空中,它们盘旋在天空,双翅舒展,体型优美,如一方醒目的印章。其他鸟类受此召唤,纷纷从破口飞出。天空翻起黑色的巨浪,从动物园上方咆哮着席卷整座城市。飞不起来的禽类蹒跚小步跑到破口张望天空,站在中间的孔雀摆摆身子着急开屏,夜晚所有的光亮都集中到它们美丽的翅膀上,异彩夺目如准备参加晚会的时尚女郎。
“啊,你看!”我发现孔雀身后石头般安静的狼。
哥哥身子一歪瘫坐在地上,低着头不发一言。所有的禽类渐渐平复情绪回到原来的笼舍,那只狼依旧没有任何声息,如一片树叶彻底臣服于大地的怀抱。
哥哥脱下防护衣,像卸下背负了许久的重担,长吁一口气。他冷静地说:“那批猴子来动物园的时候,我还很小,那时候我就有个梦想,就是把那些猴子送到它们的居住地。你知道吗?那些猴子不仅折磨着妈妈,也折磨着我,它们不停地咆哮嘶吼,让我觉得整个世界都在剧烈晃动。有一天夜晚,我下楼来到了动物园,站在猴舍旁,一直犹豫要不要打开门让它们跑出去。天快亮的时候,我数了数它们的数量就回家了。这反而成了我的牢笼,母亲为我的举动激动不已,坚持认为我有超常的天赋。虚荣心驱使下,我迎合了母亲的期待,直到三天前的午后。”
“那个午后发生了什么?”我问。
“事实上,有那么一刹那我确实不认识那些数字了,脑海中突然闪入那个我数猴子的夜晚。我突然觉得,我和那些猴子如此相似,更可怕的是,我甚至从没有过那样激烈的反抗。其实那天我回家前先去动物园看了那些猴子,它们安静、迟钝,乐于啃食任何扔进去的食物,那些折磨过我们的夜晚仿佛只是我童年的一段梦境。”
“我理解你的心情。”我徒劳地安慰他。
他平静地看我一眼,收拢起地上的防护衣,站起来说:“我们走吧,在叔叔到来前把防护衣放回去。”
叔叔在我们走回管理室前已经回来了,类似兽类呼吸的低沉鼾声从里面传出来。他似乎对房间里的异样毫无察觉。哥哥把防护衣放在门前,我们按原路返回。那些冲出巨网的鸟类已经从天空撤退,城市深处的喧嚣也退却了,世界一片空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