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烤鱼拍照
2022-12-22于则于
于则于
他们没跟他说过会有这么多人。他以为是和以前参加的面试一样,带圆桌或方桌的会议室,能转动的椅子,味道寡淡的袋泡茶。坐在对面的人,按某种顺序提问。你对这个学科的发展怎么看?可以说说你目前的研究吗?这些问题他都想过,也知道怎么回答。可哪里知道,他们根本不问这些,而是告诉他,需要做一个演讲,二十分钟。
他有几分钟时间准备,略想一想,觉得还是以不变应万变的好。原来想过的答案,依然用得上。他或者可以用一个笑话当引子,进入正题后,再回忆刚刚走进学术界时,遇到的一些人,一些往事。尽量少说教,多讲故事。他不记得这是哪里看来或听到的一句话,但早已是他多年来认真恪守的人生指南。
主持人介绍完,请他上台。他站起来,抓着西装下摆,转身,走上两层台阶。主持人把话筒交给他,他点头,浅浅鞠一个躬,表示感谢。
他转过来,看见面前是一个小礼堂,电影院式的,七排或者八排,一百五十个座位左右。但只坐了一半人不到,三五成群地分散在各处。正像他们半小时前告诉他的,这是一种新形式,学院六十多位教职工都会参与投票,选出他们认为合适的新院长。如果应聘成功,六十多位教职工,都将是他要面对的人。
有人带头,小礼堂里响起稀稀落落的掌声。他只好再鞠一个躬。头抬起,突然有些晕,礼堂的墙壁、桌椅和人,都在晃动。高血压又犯,但他吃过药了。一个白色塑料盒子,女儿送他的,就装在西装内兜里,和保心丸在一起,防止紧急情况发生。现在就是紧急情况,但他不能掏出药来,只能用力闭上眼睛,再睁开。幸好,一切又都安定下来。
他不好意思地笑笑,对着话筒说,谢谢,谢谢大家。他又重新作自我介绍,把自己的履历背一遍。毕竟是面试,让他们了解他,是必要的。他接着说,我不知道是这样的形式,李院长跟我说的时候,说让我讲讲这么多年做学术研究的经历。其实我跟大家一样,是从跟老师读研究生时候,开始做研究的——他是结完婚后读的研究生,妻子生产,他跟老师在外地开会。听到消息,急忙忙朝老家赶。大雪天,公交停运,他从火车站,一步步走到医院。脚冻得失去知觉,母亲问护士要热水,给他泡脚。护士拦住,说要先用冷水浸过,才能用热水。泡脚时,妻子责备他着急,他不好意思地笑着。那种幸福,到现在想起来,还会有一股暖流在心底聚起。女儿一岁,妻子带来学校给他看,舍不得住宾馆,三个人挤在学生宿舍床上。两人间的宿舍,室友成全,主动到隔壁去打地铺,才总算有独立空间。
没有预料地,眼泪就掉下来。他一边用手背擦,一边说不好意思。他不是故意的,也没有必要做这样的假装。但说着说着,心里就酸楚起来,也许是年纪大了,容易哭。有人带头鼓掌,其他人跟着,掌声响成一片。
这是他最后的机会。
生日之前,他还没那么着急。生日那天,女儿的一句话刺激了他。女儿和女婿在北京,要忙工作,带孩子,没法回来。晚饭桌上打视频电话,女儿抱着外孙,故意尖着嗓子说,宝宝和妈妈一起祝姥爷生日快乐好不好?又把孩子抱起来,对着他说,过完生日,姥爷就五十六岁啦。再过几年,等姥爷退休,就可以天天送宝宝上学——孩子突然哭起来,女儿抱着他,站起来哄,走到手机视频外面去,只噢噢噢的声音传过来。妻子喊着问怎么了。半天,女婿的一张脸凑过来,说没事,宝宝可能困了,想睡觉。妻子让他们快去哄孩子睡觉。女婿答应一声,挂掉电话。挂之前,女婿没忘祝他生日快乐,祝他永远年轻。他应一声,让女婿快去帮忙哄孩子。这个过早秃顶的北方男人,总不忘在礼貌的细节上用心。似乎只有这样,才能让人更注意他所受的教育,而不是家庭和长相。
晚饭是他自己做的,四菜一汤。又和好面,等妻子回来,擀成面条,当主食。大学里,妻子在行政岗位,琐碎事多,经常加班。不像他,顶着教授名头,除了每周上两次课,剩下时间可自由支配。他不愿去办公室,便大多时候都在家。女儿结婚后,房间改成书房,四壁书架底下,围一个榻榻米。他一整天都在上面刷手机消息,看新闻,看书,喝茶,或就那么坐着。
妻子收好手机,说一句,这两个人,一点儿都不让人省心。夹一筷子菜,低下头吃。妻子比他小一岁,满头头发已花白。而他,已基本没有头发。他父亲也是早早没了头发,家族遗传,没有办法。他等着妻子跟他说学校的事。东南亚某国代表团来访,半个月前,妻子就带人准备,写材料,彩排,每天弄到半夜。但妻子什么都没说,只低头认真地吃饭。他知道,她是累了。便后悔地想,不该巴巴等她回来擀面条的。虽然以前过生日,都是她擀面条。
又想起女儿的话,难道是想等他退休,到北京去帮他们带孩子?他知道他们不容易,双方父母,四个老人,没一个能帮忙的。四个老人,都是事业单位职工,谁也没法辞职。他们该有所准备的。而且他也不是没告诫过他们,别那么早要孩子,他们不听,没有办法。四个老人里,数他年纪最长,女儿这么说,摆明是算准他最先退休,能够依靠。自己的外孙,他不是不愿帮忙,可一想到后半辈子,都要淹没在孩子的屎尿之中,又没来由地一阵恐慌。
你没买蛋糕吧?妻子吃着,突然抬头问他一句。没啊,他说。年初体检,他血糖、血脂、血压都高,吃不了甜腻食物。妻子嗯一声。他见她放下筷子,准备站起来,便问她,不吃了吗?妻子说,我倒点儿水。忘记倒水。如果上法庭,这大概又是他的一项罪名:不够体贴。不过这项罪名早就贴在他后背上,和霸道、大男子主义、撒谎成性、虚伪等贴在一起。每一项都能将他打在地上,永世不得翻身。
他想着,应该说几句安慰的话,好弥补这一过失。等妻子回来,又拈起筷子,夹一根青菜到碗里,他便问她,青菜味道怎么样?妻子说,挺糯的。他接住话头,跟她说,这青菜是按她吩咐,专门等在菜市场门口,从那个老人摊子上买的。他还跟老人聊了几句,知道他是在河边垦一块地,偷种的菜。自己吃不完,才拿出来卖。这话不是今天问的,也早跟妻子说过。妻子没答。他也夹一根青菜,放在嘴里,嚼完咽下去。妻子一直不说什么,他只能继续表演。用感慨语气说,到我们这个年纪,下饭店大鱼大肉地吃,还真不如家里炒盘青菜。他这话,是感激妻子回来陪他过生日,而不是陪代表团去参加晚宴。妻子听懂了。等嘴里的食物咽下去后说,那还是两样的,饭店有饭店的服务。他也听懂妻子的言外之意,不会跟他计较,连忙点着头说,那是那是。
吃完饭,妻子收拾碗筷,他上去抢,让她好好休息。妻子便放手了。四个菜,都只吃一半,他把剩菜拨到一个盘子里,好放冰箱。不小心,一块牛肉掉地上。他弯下腰,用手指捏。肉滑,捏几下才捏住。他忘记身体移动过位置,直起来时,头撞在台子上。咚的一声。不是很疼,但也足以让他龇牙咧嘴,吸几口气。他以为妻子会听见,跑进来问怎么了,却没有。心底忽然烦躁起来,猛伸出手,把刚腾空的一个盘子扫到地上。哐当。足够响。妻子仍没进来。他等一会儿,觉得没希望了,才冷静下来。蹲下去,一块块捡碎瓷片,扔进旁边垃圾桶。妻子一只手捂着电话进来,问怎么回事,弄清楚后,又让他去阳台上拿扫帚清理,小心别伤着手。原来是在打电话。他错怪她了。
下午看的书还摊开着,倒扣在榻榻米上。他收拾好回书房,拿起来,看一眼,又合上。没有心思。打开手机,只有群消息。他用手指向上划,没看明白他们又在争论什么。每一秒都有人争论不休,每一秒都在变化,似乎只有他,陷入某种永恒——不能再这么下去,他愤愤地想。
招聘的消息,他很早就知道,没当回事。等换了心境,才后悔没早做准备,不过也并非来不及。
以他身份,自然不能直接打电话过去,而是发消息给一个朋友。朋友是他大学同学,打小的交情,不比旁人。往年见面,也劝过他,不要在一棵树上吊死。果然,很快就回电话,跟他说招人的是另一个学院,他会打招呼,提前说一声。但他只是一个副院长,说话不一定有用。他真想去的话,至少得托到副校长层面。他也没指望朋友能说上话,发消息给他,不过是问问情况。电话里,朋友打趣,问他怎么转了性,舍得安逸生活,去北方受苦。原来还不知道发生在他身上的事。这也难怪,事情发生后,学校一力压着,做学生的思想工作,没让闹出来。就算学校里,也不是人人知道。
学校这样做,当然是为他妻子。而他呢?妻子质问为什么的时候,他回答不出。事后想,大概一半是因为糊涂,另一半,也未尝不是因为妻子。妻子不是性格强硬的人,初遇时,他给她写信,甚至还引用徐志摩的诗句形容她,“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像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几十年来,妻子性格没怎么变化,可其他的,变化就太大了。记得那时候,把妻子调到这个学校,还是他托关系,到处求人才办成。没想调来后,竟扶摇直上,很快超越他,成为重点培养对象,几乎没有阻碍地,到了如今位置。妻子对他,也一直没变。可他对妻子,却没法做到始终如一。就算他想,旁人嘴里那一句句刀枪剑戟,也不能不让他改变方向。他们像一根树枝上的两颗果实,妻子越长大,越向他靠近,他越被挤得更远。叛逆,他第一次想到这个词时,无奈地笑笑,可越来越觉得准确。五十岁后,他又回到青春期,像叛逆父母一般,叛逆妻子。
那个学生还是学生时,他没注意过她。留校当辅导员,日渐丰腴,他才看在眼里。也是机缘巧合,开完一天会,他正感觉疲惫,她来找他。她也许是无意的一句安慰,被他抓住,大吐苦水。多年来不曾说过的话,半真半假地,都一股脑吐出来。他说他知道自己能力有限,这辈子,只想安安稳稳做个教书匠,等退休,回家领退休金。可妻子发展得好,为配得上她,又不得不努力当教授。他说这个教授怎么来的,别人不知道,我自己可清楚得很。学生犯难,但还是努力找话安慰他。到最后,他自己不好意思,胡乱在脸上抹一把,放学生走了。如果到此为止,还不算什么。如果不是学生再发消息给他,他也不会控制不住自己,手机上发那些有的没的话。开始时,学生还回他。后来不回,他仍然发。学生应该是被逼急了,打印出消息截图,厚厚一摞装进信封,送到学院办公室。学生留了情的,送到纪委,将是另一种结局。
他发出去的消息,有不少是关于妻子的。他说妻子对他关心越来越少,两人的关系,早已跌落冰窟。在此之前,妻子接受报纸、电视台采访,他有时也一起出镜,每每都是一副恩爱夫妻模样。学校里没有不羡慕他们的。冰窟的话一传出,大家都大跌眼镜。妻子无奈,一口咬定都是谣言,故意让他每天等她下班,手拉手回去,做给人看。周末,又一起去逛商场,吃烤鱼,拍照,发朋友圈。一连几个月,风声才过去。妻子说,我看你不是糊涂,是有恃无恐。他确实有恃无恐。
朋友的电话挂上,他思索,真要托到副校长,只能让妻子出面。周末晚上,吃完饭散步,他跟她提起这件事。妻子愕然,转而问为什么。他早想好理由,一条条说给她听。现在的学校,肯定不会延聘他,到六十岁,就得退休。对方学校招聘的是学科带头人,他过去,几年时间,就算做不出成绩,工作到六十五岁肯定没问题。女儿在北京,如果他们退休后想去北京生活,他先去经营一番,也是保障。妻子说,我现在就想退休。他知道这是实话,也知道不管他说什么,有多少理由,妻子都能明白,他是在避重就轻。妻子不再说什么,但不是没放在心上,散步快到家,跟他说,要托就托校长,副校长说话也不一定有用。他说,那当然好。同时心里一松。最难的关卡过去,接下来就都是坦途。
过几天,妻子突然来他房间,跟他说这件事。她问他,是否真的想清楚了?她已经了解过,那边人事关系复杂,当带头人,并不那么简单。他装作沉吟,等一会儿,才回答说想清楚了。又说,这边学校,已经没啥舍不得的。唯一舍不得的,就是他去北京后,他们两个,又得分居两地。妻子说,这些话就别说了。他戛然收住,不再说下去。妻子接着说,你要是都想好了,我就去问问。
面试是在下午,原可以赶一大早的高铁。到北京,不过四个多小时,加上两边出租车,时间足够。可既然是最后的机会,他不想弄得急忙忙的。特地在前一天晚上就到北京,女儿家也不去住,只在学校附近找间宾馆。打电话,他跟女儿说要做准备,等面试完,再来看他们。女儿说,住宾馆多不方便。但马上又说,住宾馆也好,宝宝夜里哭得厉害,他去了,恐怕睡不好。他不得不多问一句,宝宝怎么了?女儿说,没怎么,小孩子就是喜欢夜里哭,哄哄就好了。女儿不是他带大的,他没有经验,不知该说什么。女儿没注意,再说几句,把电话挂了。
高铁上,他也给朋友发了消息,朋友晚上有局,推不开,答应饭后来见他。他等到十点,朋友还没来,他猜他喝多了,没法来。也没打电话问,就漱洗过,服两粒药,睡了。乱糟糟做一堆梦,绳子般绞在一起,绞得他头痛。睁开眼,摸出手机,看时间,还不到五点。他想再睡一会儿,但也知道,肯定睡不着了。好不容易挨到六点,爬起来,穿好衣服鞋子,到外面去,打算散步,走走。
初冬季节,南方还穿毛衣,北京街上,已出现羽绒服。来之前,他查过天气,有准备,身上穿着羊毛的厚大衣,不怕冷。行李箱里,妻子为他准备好另外一套西装。特意交代,面试之前换上,要不然会皱。
他想先走一会儿,看看风景,累了,再坐下来吃早餐。反正时间充足,有整个上午可耗。他以前来过这里,隐约记得脚下的路,左转一个方向,离开大学,有一个公园。转过去,却什么也没看见。再走,遇见一条河,河边空地上,不少人在晨练。他猛然想起,是走错了方向,公园在另一边。但他本来就没什么方向,不管走到哪里,都是一样。到桥头,准备转弯下去,到晨练的人中间去。手机却响起来,是朋友打来的,跟他说不好意思,昨晚喝太多,怎么回的家都不知道。今天特地一大早起来,接他去吃早饭,赔罪。朋友已快到宾馆,他只好转过身,朝回走。还没到呢,就听见有人叫他,原来朋友也是从他身后的方向来。朋友停下,打开门,让他从马路上绕过去,上车。
朋友一脸疲惫。在车上,他没怎么注意,早餐店坐下来,才看到。黑眼圈重,愈发显得脸色幽深,关羽似的,面若重枣。朋友夸他气色好,他自嘲几句,彼此打个平手。
早餐店门脸不大,朋友介绍说,附近早餐店,就这家胡辣汤做得最好,烧饼也是一绝。他笑笑说,就想这一口呢。朋友也跟着笑,哈哈,我就知道你好这一口。其实也不是什么秘密,至少每次来北京,都会找机会吃一顿。不过朋友能记住,他还是感动。他问朋友昨晚跟谁喝的,喝那么多。朋友说一个领导,就没再解释了。他理解,也不再追问,只借这个话题,说自己不像他,可不敢这么喝。朋友说,我知道,你家那位管你管得严。他笑笑,又解释说也是身体原因,不敢喝了。朋友张嘴,打算再说什么,老板娘端胡辣汤和烧饼上来,把他的话拦在嘴里。朋友和老板娘调笑,夸她身材越来越好。老板娘身材丰满,朋友显然是故意的。老板娘却不介意,笑着说,四十多岁的人,不讲身材。朋友性格爽朗,眉高眼阔,跟谁都笑呵呵的。他自问,没有朋友这样本事,不能和所有人都打成一片。
喝着汤,他跟朋友说起下午面试的事,问知不知道都有谁参加。朋友说,这次招聘,是分开面试的,下午应该就只有他。他哦一声,追问学校领导都有哪些人出席。朋友不知道具体,按往常习惯,推测主管人事的副校长可能会出现,其他的,就是学院的人。这些都不是关键,朋友放低声音说,所谓的面试,还不就是走个过场。他自然也知道,面试不是关键,表现别太差就行。但有些话不是能在这里说的,便没接朋友话。朋友会意,也没再说下去。
朋友把他送到宾馆楼下,放他下来,自己却不下来。他得去上班,九点钟,还有个会。但话没说完。他凑到车门上去,弯下腰,和朋友再说几句。朋友问他见过校长没。他没见过。妻子在电话里试探,校长推辞,说忙不过来,没有空。朋友沉吟半天,然后说,不管成不成,先试试再说。他本以为,妻子打过电话,事情已经大半。听朋友这话,才知道不是那么回事。不由得心里一沉。小心地问朋友,可能还会有什么变数?朋友说,不好说呀。既然不好说,他也不好再问。朋友让他面试结束后打电话,有啥话,到时再说。他说好,直起身子,放朋友离开。
低头太久,脖子不舒服,他抬起来,扭几下,才觉得好。他又抬头看天,天阴着,没有太阳。头低下来时,两只眼正撞一个快递员脸上。快递员似乎在盯着他看,又似乎没有。
他甩着大衣下摆,走进宾馆大门。乘电梯,回到房间。房间还是他离开时候的样子。他脱掉鞋,坐床上,掏出手机,看一会儿群消息,在朋友圈转发一条与时事相关的评论文章。犹豫要不要打电话给妻子,跟她说朋友话里透出来的意思,但想到她正在上班,就算了。昨晚,他在睡前已跟她视频过,说好面试结束后联系。他想,朋友知道得也不多,说那些话,也都是猜测,没必要再跟妻子商量什么。就算再打招呼,也来不及。胡乱想着,竟睡着了。睁开眼,已经十一点多。
他没来得及吃午饭。去女儿家的出租车上,他想起演讲前头晕的那一下,说不定不是高血压,是低血糖。背包里有别人送的巧克力,他们吃不了,妻子让他带给女儿。还有一包阿胶,给女儿恢复身体用的。他把巧克力拆开,摸出一块,放嘴里嚼。又担心吃完血糖过高,把包装纸放到嘴边,吐出一半。
北京出租车司机,出了名的话多,此时正打电话,没工夫跟他说话。司机嗓门大,正就某件事和对方争执不下。他没办法不听,但半天,也没听出头绪。司机终于打完电话,忽然回头,冲他说一句,真是清官难断家务事。他嗯一声,又说是的。司机却没再说什么。见到女儿,他当成奇闻说给她听。女儿说,谁家还没点事儿。女儿在南方长大,大学才到北京,七八年时间,竟把南方话忘光,说一口地道的京腔。猛然听见,他恍惚,以为面前站的,不是熟悉的那个女儿。不过也来不及多想,东西刚放下,女儿就把孩子送到他怀里,让他抱。他抱着,故意尖着嗓音,叫孩子小名。孩子愣愣地看他,不笑,也不哭。孩子还不满周岁,身量很小,一张脸,似乎因为太瘦,显得皱巴巴的。他问女儿,开始加辅食了吗?女儿说,刚问过医生,说还得再等等。
卫生间的门突然打开,一个妇女从里面出来。是女儿他们请的阿姨,临时来帮忙的。阿姨只白天来,晚上回去,正准备走。问女儿,真不要准备晚饭吗?女儿说不用,晚上出去吃。又跟她说谢谢,辛苦了。阿姨说没事。阿姨也跟他打招呼,问他住几天。女儿替他回答,学校还要上班,不能住,明天就走。阿姨说,有工作,那也没办法。阿姨对他们家的人和事,似乎都十分熟悉。女儿从小对人信赖,容易受骗。他想着,应该交代她几句,别什么话都跟人说,不留一点儿心眼。
他跟女儿说,在家随便吃点儿算了,出去吃不好,还浪费钱。女儿说是女婿的主意,难得有机会孝敬他。他自然知道他们打的好算盘,没再争辩。
没多久,女婿下班回来,带他们出去。一家京式饭馆,吃羊蝎子。他不敢多吃,很快放下筷子,从女儿怀里接过孩子,让她赶紧吃几口。女儿女婿吃得开心,大快朵颐。他看着,心里想,不知道是孝敬他,还是以此为借口,饱他们的腹。
面试完,他跟朋友发消息。朋友还没忙完,让他等一会儿。他等不及,收拾行李先走了。正吃着,朋友又打电话来。
你怎么回事?朋友在电话里问他。他不知道怎么回事,惊讶地反问朋友。朋友说,他打听过了,下午的投票结果很不好,六十多个人,只有几票赞成通过,其他都是反对。他更惊讶,问朋友,不至于这么差吧?朋友也觉得奇怪,让他详细说说。他便认真回忆,将下午的事,从头到尾说一遍,只省略了掉眼泪的环节。不过朋友已经知道,追问他,听说你还哭了?他支吾着嗯一声,问朋友,那也不影响最后的投票吧?朋友说,谁知道呢。
不会那么简单的,他怀疑有其他内幕,朋友也觉得。跟他一起,愤愤地骂几句,骂完,才想起来安慰他。他说没事,正跟女儿女婿吃饭呢。朋友问他们在哪里,他开车过来。他连忙阻止。电话里说说就算了,见面说,他怕脸上挂不住。再说,他也不想女儿女婿知道。接电话,也是出来接,挂上电话才回去。女儿问是谁,打这么久。他告诉她是这边学校的人,跟他说面试结果。结果怎么样?这下,连女婿也抬头看他。他在座位上坐下,喝一口水,才说,他们说,还要再商量商量。女儿哦一声,女婿则又低下头去,继续啃骨头。
出乎意料,女儿知道后,并不赞同他来北京。一是因为她妈,两地分居,没人照顾。而且他年龄大了,女儿觉得,没必要再折腾。还不都是因为你!女儿说这话时,他差点儿脱口而出。当然没真的脱口说出来,他跟女儿说的,是跟妻子说的那些借口。最后也是妻子说服的女儿。妻子怎么说的,他没问。
女儿又提起旧话,说他要是真来北京,只怕不方便。首先是住的地方,学校能提供房子最好,如果不能,还得租房。其次是她妈——他突然打断,说现在说这话还早,能不能来,还不一定。女儿应该是注意到他语气僵硬,硬生生把话掐断,咽回去。就算女儿没注意到,女婿也注意到了。他清楚地看见,女婿放在桌子上的手,突然放到桌子下。他深吸一口气,放缓语气,问女儿,家里有没有布洛芬。应该是昨天没睡好,他说,有点儿头疼。女儿噘着嘴,没说话。女婿问他,没事吧?疼得厉害吗?要不要去医院拍个片子?他摇手说没事,不用。又站起来,从女儿怀里抱起孩子,让他们赶紧吃饭。女婿也催女儿,让她快吃,女儿才又拾起筷子。
女儿不提她妈还好,提到,正戳着他痛处,故而烦躁。不用他打电话,这边投票结果出来,肯定就会有人跟他妻子说。妻子应该已经知道,要不,不会到现在都没有电话,也没有消息。
书房里的沙发摊开来,是一张床,他晚上睡上面。沙发硬,他翻来翻去,睡不着。起来,从背包里摸出药,放手心里托着。桌子上摸到杯子,端起来放到嘴边,却没倒出水。他只好打开厨房灯,去端水壶,里面也是空的。他拿到水龙头下,接半壶水,放底座上烧。人就靠在水池边等。
也许是听到动静,女儿穿着睡衣出来,问他怎么了。他跟她说没水了,烧点儿水。女儿说,冰箱里有果汁,说着就要去拿。他摆摆手,让她别管他,先去睡。女儿却在门上靠住,没有走。他看她一眼,以为是有话跟他说,就等着。
半天,女儿才叫他一声,说我知道,这么多年你过得不容易。他愣住,抬头看她一眼,又低下。他说,我挺好,没什么不容易的。女儿说,她前几天,跟她妈好好聊了一回,关于他以后的事,她们其实都不知道该拿他怎么办。女儿说到这里,停顿下来,似乎是故意给他时间做好准备,接下来,她要说不那么好听的话了。他又抬起头看女儿,一张圆圆的脸,遮在头发下面,从小到大,几乎没怎么变过。这张脸,他看过多少回呀,怎么到如今,竟有些陌生?妻子和女儿,原来早就背着他统一战线。他来北京面试,妻子真的支持吗?那些电话里,妻子都说了些什么?他问女儿,你妈是怎么跟你说的?女儿没直接回答,而是说,我妈能说什么,还不就是那些话,她这一辈子该怎么活,早就做好准备了。做好什么准备?女儿的话,让他更加迷惑,捏紧手里的药片,听女儿接着说下去。但没说几句,他就明白,她还是原来的意思。别再折腾,安心等退休,退休后,来北京带外孙,当老太爷。他不等女儿说完,伸手打断她。你的意思我明白了,他说。女儿突然提高音量,说,你总不能一直这样自私下去,什么事都只顾自己,不管别人!他再次愣住。
女婿也从屋里出来,拉着女儿,让她小点儿声,别吵醒孩子。女儿让他回去睡,不要管。自己则打开客厅的灯,在餐桌前坐下去,一副不依不饶的样子。他知道,女婿明天还要起早上班,熬不了夜,便主动妥协,说他会认真考虑,等明天白天,再给她答复。
他端着水,朝书房走。刚走几步,就听见女儿哭起来。他转回身,看见女婿正搂住女儿的肩膀,想抱她回卧室去。女儿不愿回去,身体用力向下坠着。他不能不说点儿什么。但一张嘴,声音太大,把他自己都吓一跳。他让女婿别管女儿,让她哭个够。女儿却不哭了。他冲女儿说,你一直问我怎么想的,我能怎么想?这么多年,我还不就是想让别人能多看得起我一点儿。腔调太重,像演话剧。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是真是假。不过也不重要。女儿女婿被他唬住,很快回房去了。他也回去,在沙发床上坐到半夜。第二天一早,天还没亮,就打车去了高铁站。
他回去没过多久,去北京面试的消息就传出去,同事遇见,都问他怎么回事。他回复说没有的事,去北京就是看女儿。女儿在家带孩子,班都没法上,实在辛苦,他恨不能马上辞职,过去帮忙。到年底,又有话传出来,说他真的去面试过,但北京那边是想挖他和妻子一起过去,这边学校不放人,只好连他也去不了。问他,他当然还说是谣言,也还跟以前一样,天天接妻子下班,去商场吃烤鱼,拍照,发朋友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