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文铮《为西湖艺院贡献一点意见》与中国现代美育

◆ 陈丰收（嘉应学院林风眠美术学院）

一、国立艺术院的成立背景与美育现状

基于美育的日益重要及艺术人才匮乏，1927年底，大学院决定筹办国立艺术大学。《创办国立艺术大学之提案》写到：“美育为近代教育之骨干。美育之实施，直以艺术为教育，培养美的创造及鉴赏的知识而普及于社会。是故东西各国，莫不有国立美术专门学校、音乐院、国立剧场等之设立，以养成高深艺术人才，以谋美育有之实施与普及……教育当务之急，应在长江流域设一国立艺术大学，以资补救。”早在1916年8月，蔡元培以北京大学校长身份在神州学会提出以美育代宗教的学说；在提倡“美育代宗教”的同时，蔡元培倡导以艺术运动来促进美育的普及，推进对国民精神的改造，但真正呼应者寥寥。在美术教育方面，虽然当时国立的有北京艺专，私立的有上海美专、武昌美专等学校，但在国外留学多年、熟知美术教育原理的林风眠、林文铮看来，这些美术学校的教学水平大不如人意。林风眠感叹：“中国的艺术学校，如今总不能说没有，国立的、私立的，到处都是。有这样多的艺术学校，宜可以产生许多新的艺术创造者出来了！但是，结果，一个什么艺术大学的毕业生，往往连张构图都画不成！这也没有别的，艺术教育机关虽然那样多，国立的呢，往往是专门安置失意的政客之场所；私立学校，却又在那里向学生教员逐什一之利。在学校方面，只要学费拿到手，学生上课与否可以不管。青年学生，正是好玩的时候，学校既不加督促，乐得逍遥自在，各适其所，艺术如何，管得着吗？”显然，社会美育普及缓慢、艺术教育机关责任感欠缺、国内专业美术学校教学水平低下、艺术人才匮乏是当时美育现状。作为筹办国立艺术院负责人之一、林风眠的主要助手、内定的教务长—林文铮是在这样的背景下思考国立艺术院的教育理念、办学思路与具体课程设置。

二、西湖艺术院与中国现代艺术运动

《为西湖艺院贡献一点意见》开篇以民族兴衰的的角度阐述、肯定美育的重要意义，辩证指出艺术运动与国家、民族兴衰的内在联系。文章进一步提出：“艺术运动之成功当期之于十年后！艺术教育是由学校而普及于全社会，艺院是艺术运动的大本营。”这是本文的重要思想，林文铮把国立艺术院办学和开展艺术运动融为一体，国立艺术院不仅仅是办学机构，而且是开展艺术运动、促进全社会美育的根据地。这从一开始就奠定了国立艺术院的办学格局，它是以承担开展艺术运动、促进全社会美育的历史任务为己任。实际上，国立艺术院创建不久，院长林风眠、教务长林文铮等共同发起创立了“艺术运动社”。“艺术运动社”以国立艺术院为基地，团结艺术界其它力量，开展艺术运动，定期发行艺术刊物，组织艺术展览。在1928至1938这十年间，在复杂的政治、社会环境下，艺术运动社组织发起相关艺术活动从未停歇，为促进社会美育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从这个意义上说，国立艺术院是中国现代艺术运动的发轫地。基于艺术运动及社会美育的实际需要，林文铮提出了国立艺术院的人才培养目标：“艺院既为艺术教育之最高学府，其目的应当培养两种人才：一为艺术创作人才，一为艺术教育人才；一趋于提高，一趋于普及。”艺术运动需要有引导时代风潮的专业创作人才，所以培养有创新精神、创作能力的人才是国立艺术院办学第一目的；艺术院学生未必都具备艺术创作的天才，但他们或可为艺术教育工作者，将来在中小学及其他岗位服务社会，普及艺术，所以培养艺术教育人才是艺术院办学第二目的。林文铮在此提出的培养目标，是针对中国二十世纪初艺术人才严重匮乏、艺术运动进展缓慢、社会美育落后的现状，同时兼顾艺术人才个体发展的不同倾向，切合教育实际且富有远见。

三、《为西湖艺院贡献一点意见》具体意见

“学理应当与技术并重”是第一条意见。从原文上下文判断，文中的“理”指的是艺术理论，它包括美学、美术史等。这条意见是基于林文铮在留欧八年间对艺术与美术的本质、美的本质、艺术创造的本质等深入研究与深刻的洞察。试想一个艺术家或者美术教师，不熟悉美术史，不理解美的本质与源泉，不洞察艺术创造与社会、历史复杂关系，他的作品能多大程度反映美并感染到欣赏者？他又如何向学生传授艺术作品的美？他的艺术创造之路又能走多远？实际上，当时我国的美术学校，很少有人意识到艺术理论课的重要，艺术理论课程几乎没有；欧洲的美术学校也是偏重于技术，艺术理论类科目设置在文科大学里。有鉴于此，林文铮明确指出：“艺院之目的不在养成艺匠，而在精通古今中外之艺术学理兼擅长于创作的艺术家，欲达到此目的，则势必学理与技术并重。”这条意见决定了艺术院对学生的高质量培养与严格要求。而第三条意见“图画班应当同时研究西洋基础画及美学、美术史、神话史等”，显然是“学理应当与技术并重”在教学实践中具体的课程设置。

国画的教学改革是文章重要论述点。从原文可以看出，林文铮对于中国画教学意见基于三点：一是国画题材与现实生活严重脱节，作品很难引起广泛的共鸣，不利于美育的传播；二是国画技术方面单调，善于表达画家的清高淡泊的心境，拙于表现热烈的情感与复杂的形体、色彩关系；三是当时中国画教学以临摹为主，学习者容易陷入陈陈相因的困境。有鉴于此，他提出改革中国画教学与创作的意见：“在艺术方面宜吸收西画之着色方法及人体构图；在内容方面宜扩充画题，多多描写社会生活状况；在精神方面与时代之思潮吻合，对于人世之哀乐宜当有热烈的同情。”显然，林文铮改革国画教学是基于中西艺术的融合的学术理念，国画教学可借鉴西方油画的教学模式，注重人体素描造型能力的锤炼，培养融合中西艺术的专业人才，创作时代艺术。

林文铮十分重视雕塑与建筑在艺术教育及促进社会美育中的作用。当时中国的美术学校均未设雕塑与建筑专业，实际上只是绘画类学校。国立艺术院创办时克服诸多困难，首创国内第一个雕塑系，林文铮期待地说：“雕塑一术向来被视为工匠之末技……现在艺院竟创办雕塑系，可为吾国雕塑前途开一新纪元!”雕塑系发展至抗战时期，已经形成堂堂的师资阵容，培养了一定数量的雕塑人才，重新确立起雕塑在美术学科中应有地位，被誉为我国现代雕塑教育的发源地，为促进社会美育做出了不可替代的贡献。因经费及师资等原因，国立艺术院筹办时未能开设建筑专业，林文铮十分惋惜。几个月后，林文铮撰文《莫忘记了雕刻和建筑》，系统地阐述雕刻、建筑的特点及其对于美育、艺术运动的重要性，仍然力图筹建建筑系。后终因多种困难，独立的建筑系在他任上终究没有办成，这是林文铮一个遗憾。

林文铮特别提醒：“培养艺术人才既以完成个性艺术之发展为目的，那么，唯有采用启发式的教授方法始克有效。我们希望艺院诸君特别注重这一点。”具体的教授方法在民国早期艺术教育中鲜有提及，学生比较关注的是课程设置与授课教师的专业水平，尽管学校教育改变了传统师徒式教学模式，但是艺术怎么教授，并没有引起广泛的重视。艺术是艺术家性灵、情感、思想之自由的表现，艺术教育具有特殊性，尤其重视学习者情感的体验与参与。基于对艺术本质的深刻理解，林文铮敏感地注意到艺术教育方法的特殊性，故提出第四条意见，“图画、雕刻、图案各科均应采纳启发式的教授法”。

“研究院宜速即开办”是最后一条建议。按《创办国立艺术大学之提案》原本计划，待国立艺术大学办学四年后设立研究院，以便有才学的学子再求深造。林文铮此刻提出这个建议主要是基于两个因素，首先是为了加速培养高级艺术人才，完善办学层次；其次是基于社会上有才学艺术青年无处深造的苦闷现实，现实情况已经等不及四年后设立研究院。因此，林文铮提出“研究院宜速即开办”，并且克服困难，实现研究院在当年秋季开始招生。这是林文铮办学务实的一面，反映了林文铮开拓进取、时不我待的办学精神。

四、《为西湖艺院贡献一点意见》与蔡元培美育思想及中国现代高等美术教育

国立艺术院是蔡元培就任大学院院长后推行美育方针的重要抓手。《为西湖艺院贡献一点意见》中大部分意见与美育实施思路是蔡元培美育思想的具体落实。“学术上调和与民族上调和”是蔡元培的重要学术思想及美育思想，早在1917年，他提醒年轻艺术家们：“彼西方美术家能采用我人之长，我人独不能采用西人之长乎?故甚望学中国画者，亦须采西洋画布景实写之佳，描写石膏物像及田野风景，今后诸君均宜注意。”除此之外，他十分重视艺术理论在美育中的作用，1919年画法研究会成立两年之际，蔡元培进一步申述:“吾颇注意于新旧画法之调和，中西画理之沟通，博综究精，以发挥美育。”《为西湖艺院贡献一点意见》有关改革中国画教学与创作的意见，及“图画班应当同时研究西洋基础画及美学、美术史、神话史等”是这种思想的落实及延伸。

在《文化运动不要忘了美育》中，蔡元培阐述艺术教育与普及社会美育二者内在联系，蔡元培提醒“致力于文化运动的诸君”不要忘了美育。他呼吁:“文化不是简单，是复杂的；运动不是空谈，是要实行的。”《为西湖艺院贡献一点意见》提出“艺术教育是由学校而普及于全社会，艺院是艺术运动的大本营”，这种由学校普及全社会的美育实施路径，是蔡元培社会美育思想的落实与延展。历史证实，以林风眠、林文铮为首的国立艺术院教师群体，他们把蔡元培美育思想真正落实到教学与促进社会美育实处，校内狠抓教学质量，注重培养合格的专业人才；积极发起艺术运动，为促进社会美育不遗余力。从这个意义上说，《为西湖艺院贡献一点意见》是践行蔡元培美育思想的宣言。

国立艺术院作为民国时期规格最高的艺术学府，对中国现代高等美术教育的建立、发展居功至伟。林文铮以超前的眼光，提出西湖艺术院的教育理念，建构具体教学实施方案。如果说《创办国立艺术大学之提案》为中国第一所现代意义上的艺术大学构建建校纲要，《为西湖艺院贡献一点意见》则为这所艺术大学构建系统而具体的实施纲要。从时间上考证，该文发表于国立艺术院开学前夕，是国立艺术院办学的先声，它标志着真正意义上的中国现代高等美术教育的发轫。《为西湖艺院贡献一点意见》提出的“学理应当与技术并重”“应当特别注重图书、石膏模型教具”“图画班应当同时研究西洋基础画及美学、美术史、神话史等”“图画、雕刻、图案各科均应采纳启发式的教授法”等这些办学思想、理念、措施一直沿用至今。从这个意义上说，《为西湖艺院贡献一点意见》是中国现代高等美术教育的一份纲领性文献。

五、《为西湖艺院贡献一点意见》与林文铮美育思想与实践

首先，《为西湖艺院贡献一点意见》是林文铮投身中国现代美育的一次重要实践，是他在准确理解蔡元培美育思想下，面对特殊国情与困难，结合当时美育现状，建构的一套包括社会美育、高等美术学院教学的综合实施纲要。在社会美育部分，林文铮认为社会美育是一个长期奋斗的过程，它把学校教育、社会宣传、艺术运动连接在一起。在这其中，国立艺术院起核心作用，经它的辐射，促进全社会美育的普及。其次是构建国立艺术院教学实施纲要，包括教学理念、课程的设置、教学方法等，目的是培养中西文化结合的创新型人才和普及社会美育的教育人才。在文中，林文铮不仅将蔡元培的美育思想贯彻到艺术教育实施中，同时将他对艺术本质的深刻理解融入到高等美术教学理念与课程设置中，例如：“学理应当与技术并重”“图画、雕刻、图案各科均应采纳启发式的教授法”，这些意见是林文铮自己的教育思想。这些意见在当时是超前的，十年的办学成果表明在实践上是成功的，这是林文铮为中国现代美育、中国现代高等美术教育所做的独特贡献。

从内容及作者情绪上考察，该文不仅仅是国立艺术院对于办学定位、历史任务的庄重宣言，也是林文铮与一批有志于改造国民精神的战友们投身中国现代美育实践的宣言。“西湖将来成为艺术中心点如意大利之佛罗郎斯，那是很可能的事！将来全国艺术运动之成功亦当发轫于此!”1928年至1938年十年间，国立艺术院教务长、艺术运动社理论旗手林文铮始终以历史的使命感，竭尽全力协同林风眠，开拓中国现代美育事业，把国立艺术院办成中国现代美育、中国现代高等美术教育、中国现代艺术运动重要的发轫地。

结语

《为西湖艺院贡献一点意见》具有特殊的历史价值。它是中国现代美育先驱者，在借鉴中国传统教育与西方高等美术学校办学基础上，在特殊国情背景下，构建中国现代高等美术学院教学实施纲要的一次具体实践。《为西湖艺院贡献一点意见》是梳理中国现代美育史不可或缺的重要文献，为探究蔡元培美育理论与实践、中国现代艺术运动提供了宝贵线索。《为西湖艺院贡献一点意见》是研究林文铮美育思想、美术教育思想和实践的核心文献。“艺术教育是由学校而普及于全社会，艺院是艺术运动的大本营”“学理应当与技术并重”“图画、雕刻、图案各科均应采纳启发式的教授法”等教育理念与美育思想对新时代美育实施具有重要的参考价值，仍然具有鲜活的生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