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离乡与还乡之间
——读王琪诗集《河岳间》
2022-12-21丁小龙
丁小龙
在诗集《河岳间》所附录的访谈录中,王琪坦诚“故乡”在他心底的分量:“我生命和创作的起源在故乡,我将来的终结地也在故乡。故乡是我的根。我热爱这伟大的故乡。”此部诗集可视为王琪对故乡的一种描绘,一种回响,一种怀念与一种祈福。作为故乡的秦地之东,这片丰饶温润之地为离乡多年的诗人提供了还乡的种种可能性:从物理空间上讲,王琪时而从长安城返回故乡,去看望日渐苍老的亲友与村庄;从美学空间上讲,王琪用一首接一首的诗歌,建造了纸上的故乡;从心灵空间上讲,作为原乡隐喻的诗歌,是王琪精神成长史的见证者与记录者。于是,这三位一体的空间共同构筑了王琪诗歌的精神特质——在离乡与还乡之间,生活是海,诗歌是船,而诗人是船上唯一的航渡者。
从近些年相继出版的《远去的罗敷河》到《落在低处》,从《秦地之东》到《河岳间》,这四部诗集共同勾勒出诗人的精神画像,并在一次次书写中照见了世界,也由此照见了自己。通过对这四部诗集的梳理性的阅读,可以看出王琪诗歌美学的变与不变——变的是诗人的视角,其从外走向内,从浅走向深,从日常性走向神圣性;不变的是诗人始终围绕着故乡这个核心意象来展开想象、思索、争鸣与辨析。从这个意义上讲,《河岳间》是诗人年届不惑的集大成之作,是这位“秦东的儿子”行吟大地的心灵之书,也是这位世界“漫游者”的生命之书。
《河岳间》分为四个小卷,分别是“村庄事”“河口记”“时光录”与“山野行”,收录了王琪近五年来一百六十余首诗歌。这四卷所关注所书写的内容有所区别,但都是故乡这个核心主题的不同变奏曲。在开篇《年届不惑》中,诗人如此自述:“怀念河流上的那座石桥/也常常将一个叫敷南村的地方/描摹成底色昏黄的臆想/往事寂灭,明日尚未来临/笃定我前世熟稔的影子和魂灵/在秦岭北的广阔故地,安稳下来。”第一首诗便为整部诗集定下了沉郁的基调:在回望中整理自己的心绪,在怀念中雕刻自己的时光,在醒悟中磨砺自己的魂灵。也正是在这种基调之上,王琪以诗歌的方式弹奏出他心灵的乐章。整本诗集的每首诗歌都有各自的质地、亮度与音色,可以从中瞥见诗人对诗歌技艺与艺术的追求。
在“村庄事”这卷中,诗人的生养之地敷南村成为被歌咏与被追念的核心意象。正如他在《小谣曲:给敷南村》所写,“没有哪一片天地,比此处更深广/碧空如洗,云朵随风奔走/它停在哪一处耸立的山头/哪里,就是你我共守的旧时光”。然而,正是这片“唱尽人世间悲欢”的村庄,却依旧“顾盼着桃树、玉米林、野荆条”,依旧按照自然规律而存在,也由此可以看出城市和乡村拥有着不同的时间体系与价值逻辑。如今的王琪已经在城市生活多年,但他的诗学泉源依旧在他的故乡,而这形成了他诗歌叙述与抒发上的情感张力。正如这首诗歌的末尾所言:“我不止一次摸黑走过的村庄/为什么亲人还未亡故/一股寒意,就从四处陡生?”这样的疑惑并没有答案,而是回荡在整部诗集的很多个空间,如同幽灵般的存在。因为这也是现代性带给我们所有人的精神症候——我们都没有根,而身处于故乡,却始终摆脱不了异乡人的心境。在《敷南村,过往的事》中,这样的困惑并没有得到解答,相反却是更为深沉的悲鸣:“夜行的风有多大/在故乡河畔,敷南村过往的事/如云烟:堆积又飘散/它们这些年,你让我背负的/又有多重?”诗人所背负的往事成为他日后创作的重要泉源和动力。在《再见,敷南村》这首诗歌中,我们可以听到诗人的哀悼与叹息:“再见敷南村,犹如九死一生/这些年我的伤痕多于欢悦。”这座位于关中大地上的普通村庄,因为诗人的反复念想与吟诵而成为隐喻性的存在,成为中国当代乡土城市二元生活的重要缩影。从这个意义上讲,王琪写出了这代人共同的疼痛与沉默。是的,对于像王琪这样面向心灵写作的诗人而言,诗歌是言说的方式,也是沉默的方式。
如果说敷南村是王琪诗歌创作的核心意象的话,那么位于这座村庄中的亲人们,则是其诗歌创作的灵魂。在这些作品中,其悼念父亲的诗歌感人至深,深沉的思念与剧烈的悲痛构成了抒情与叙事上的底色与张力。例如,在《清明辞》这首诗歌中,诗人在“遍野的坟冢”中似乎看见了父亲,于是发出了这样的追思与哀叹:“父亲,我们是否形同陌路?如果真是这样,我宁愿在这巨大空寂消逝之后/举起铁镐和头,将自己就地埋葬/和他再次重逢。”因而关于生和死、离别与重聚的主题反复出现,为这本诗集抹上了浓烈的忧郁色彩与哀鸣特质。在另外一首名为《故乡在天涯》的诗歌中,父辈们的影子始终笼罩着诗人,成为他表达自己生死观念的镜子,“有些日子,如果用来遗忘/我愿为一座村庄而死/也替父辈们活过四十多个春天/在俗世边缘,我随时面临着/永生与死亡”。与之前的诗歌不同的是,如今的王琪终于可以直面和深思关于死亡的问题,尽管他并没有因此而得到终极答案,却让这本诗集有了少有的思辨意味和哲学价值。只要有失去至亲的经历,就会在这些诗篇中找到属于自己的心声。从这个意义上讲,他写出了我们共同的哀悼,因而《河岳间》是属于作者,也是属于读者的哀悼之书。哀悼的是离世的亲友,哀悼的也是失落的自我。
如果说村庄是坚固又静止的存在,那么河流则意味着流动与变通,并常常比喻流逝的时间与流转的人生。在这部诗集中,河流既是显性的存在,又带有隐喻的特质。在《过三河口》中,诗人如此感叹道:“我怎么就不能把忧伤压低呢/落日浑圆,河面宽阔/难以逾越的彼岸,如今已没有/多少舟楫漂来漂去。”这是面对生命本体的焦灼,其对生活的热望与对意义的渴求构成了诗学意义上的情感张力。在《为一条断流的河》中,河流则呈现出了另一番模样:“一条河面容枯竭,身躯干瘪/行至中游,像一声长长的喟叹/延缓在落日里,了无生气。”这条曾奔流在故地的充满热情的河流,如今却没有了生机,成了断流,而诗人会在梦中听到她的“长久呜咽”。这条曾流淌在故乡的河流,贯穿于这部诗集的始终,时隐时现,时喜时悲,时生时灭,其构成了关于自然与人类,存在与时间,生活与命运等诸多终极问题的隐喻性存在。与此同时,河流的特质也构成了王琪诗歌的美学风格——在委婉流动之中,在浅吟低唱之间,生命的意义在词语的游弋和融合中慢慢地浮现,并由此勾勒出我们共有的爱憎离别。他的诗歌拥有开放性的空间,其读者也是这些诗作的参与者,甚至是创作者。
对于像王琪这样的诗人而言,写诗就是为自己的生命赋形,也是为自己的心灵祈祷。在面对日益弥散的生活时,他的诗歌有种坚固的哀悼意味。哀悼的不仅仅是自己和故乡,哀悼的还有逝去的时间与消散的感情。在《如果我死去》这首诗中,哀悼的特质达到了某种情感上的极致,并带有深沉的省思意味,“我默认这宿命,并为此写好悼词/如果活着比死去痛苦,我愿意死一百次、一千次”。在另外一首悼念亡友的诗歌《风吹走了什么》中,我们听到了诗人面对死亡的肝肠寸断,听到了诗人面对生命的怅然无助:“经过中年的风,那么快/就将我们分开、吹散……”然而,作为捕风者的诗人,在风中也领悟到了人生的奥义,“风,更凉了……/如果它能吹开一条重生的路/我将和你一道回到故乡,在兴乐坊/等你归来/重温一次那段远逝的青葱岁月”。
整部诗集在结构与篇目的安排上,也颇具深意,呈现出一位成熟诗人的睿智与光彩。最后一首诗歌《致歉》,既是对开篇第一首诗歌的呼应与回答,也是对整本诗集的陈词与总结。诗人如此写道:“此时的沉寂/装在尘间,也装在心间/请原谅,那故乡闪烁的暗影/即使遇到滚滚尘埃和密集的丛林/都将无法遮掩。”如此带有追忆与省思意味的关于故乡的种种自叙,既构成了《河岳间》的核心主题,也显现出这本诗集的美学特征。故乡,既是内容,也是方法,更是王琪诗歌的风格——他用罕有的热情为自己的精神寻找到了真正的居所。在离乡与还乡之间,那个名为敷南村的故乡似乎越来越模糊,越来越遥远,但真正的故乡并不会因此而消亡,因为这故乡就是诗人的心,就是诗人的诗。
[附] 王琪的诗两首
为一条断流的河
一条河面容枯竭,身躯干瘪
行至中游,像一声长长的喟叹
延缓在落日里,了无生气
这惊心的触目
躲不过深沉的暗示
投向哪里,哪里就有暗藏的漩涡
在持续中等待
找出一个,或两个词
描摹它昔日的壮美
如果没有,我愿穷尽尘世上所有
流淌的言语,为它正名、撰书
“山川相缪,郁乎苍苍”
在生养我的故地,一条曾经奔流的河
绝不是只为了今日在梦中
长久呜咽
致 歉
外省的月光晦暗
就去登高,遥望故乡
乡音难觅
就拨通亲人的电话,默默倾听
活在异乡,有多卑微
总与那些白茫茫的事物不期而遇
晚风正抚平秋天部分细节
借着酒劲儿
一生的愁苦渐成虚无
再回不去了
暮晚里,就一个人
沿着一条伸向落日的河慢行
此时的沉寂
装在尘间,也装在心间
请原谅,那故乡闪烁的暗影
即使遇到滚滚尘埃和密集的树丛
都将无法遮掩
——选自王琪诗集《河岳间》(中国书籍出版社,2021年9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