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喻的诗篇
——评西尔维娅·普拉斯《晨歌》
2022-12-21陈德福
陈德福
晨 歌
[美]西尔维娅·普拉斯
爱使你走动像一只肥胖的金表。
接生婆拍打你的脚掌,你赤裸的哭喊
便在万物占有一席之地。
我们的声音呼应着,渲染你的来临。新的雕像
在通风良好的博物馆里,你的赤裸
笼罩着我们的安全。我们石墙般茫然站立
我不是你的母亲
一如乌云洒下一面镜子映照自己,缓缓地
消逝于风的摆布。
整个晚上你蛾般的呼吸
扑烁于全然粉红的玫瑰花间。我醒来听着:
远方的潮汐在耳中涌动。
一有哭声,我便从床上踉跄而起,笨重如牛
穿着维多利亚式的睡袍,满身花纹。
你猫般纯净的小嘴张开。窗格子
泛白且吞噬其单调的星辰。现在你试唱
满手的音符;
清晰的母音升起一如气球。
(张芬龄 译)
美国诗人西尔维娅·普拉斯的《晨歌》开篇便以“陌生化”的笔触将爱托出,以一个新奇的比喻把读者引入爱的秘境。“金表”隐喻孩子的降生自有辉煌神圣的一面,但诗歌也并不一味追寻“神性”。“肥胖”显示为爱的滞重在诗人的无意识中流淌,它以世俗化将神性带入人世间,诗歌似乎在神性和世俗之间形成一种张力,语言的惯性持续发酵。接下来,接生婆的拍打、孩童赤裸的哭喊都构成世俗影像的一部分,而第一节的尾句“便在万物占有一席之地”又高扬起神性的光辉。
诗歌的第二节继续追寻隐喻的踪迹,叠合而成的意象链将作者彼时的经历、感觉、体验串连,作者驱遣这些意象将自己永远留存在文字中,读者也身临其境并深受感染。譬如“新的雕像在通风良好的博物馆里”,隐喻了一个崭新的生命获得了众人的关注,生命的来临总是伴随神圣和庄严而来。“你的赤裸笼罩着我们的安全”,则隐喻新生命给予一个母亲内心的温暖。“我们”又在瞬间对于眼前的一切有“霎时的远离”,“我”打量这个世界,世界似乎变得陌生,它并不使我们全然兴奋,敏感脆弱的自己似乎还没准备好就被卷入了一个未知的世界,人在其中如“石墙”般茫然而又显得有些仓惶。这似乎是每一个初生孩童的父母所共同面临的境遇,只是在普拉斯的笔下竟以如此逼真的笔触把它生动地描摹出来。
第三节有多种译法,似乎在言说与英国诗人休斯的不幸婚姻。作为一个“不称职”的母亲,她无法给孩子一个完整圆满的家庭,对于命运的摆布,她更多地表现出无奈与羞愧。“乌云”“风”等意象在这种理解中方得到合理解说。同时,这一节是五小节中唯一和神圣主题相悖的章节,它是作者真实生活无意识的流露。倘若作者把这段苦楚直白地描述出来,诗篇就显得突兀,且因风格前后不同而显得格格不入,但这一切的无法言说或羞于言说,被作者通过隐喻曲笔写了出来,就使得诗歌的整体意境毫无违和感。第四节作者又重新回到生活化情境中,“蛾般的呼吸”继承了普拉斯一如既往的细腻。小女儿弗里达的降生使母亲整晚牵肠挂肚,“全然粉红的玫瑰花间”洋溢出作者内心的静谧与美好,“远方的潮汐”则隐喻爱的潮汐不断地涌动,在梦呓中都充溢着幸福。
生活是诗,第五节对此作了很好的诠释。“我便从床上踉跄而起,笨重如牛”,其中“笨重如牛”的补叙,既真切,又传神。“维多利亚式的睡袍”“满身花纹”“猫般纯净的小嘴”“窗格子”则运用自己绘画的功底,缪斯般将美的意象汇聚在场,身为人母的幸福与圣母般的慈爱从笔端自然流淌出来。诗的结尾则充满了美妙的幻想,世界因女儿的降生而改变,星辰也不再单调。世界充满音符,处处洋溢着欢乐的气氛。
综上所述,普拉斯的《晨歌》是对清晨初降人世新生命的描摹。“晨起”作为一天的开始,“新生”作为生命的初始都赋予世界以全新的意义。“开始”作为一个具有启示性意义的符号,它的叠加使每一个词语都是鲜活的,通篇嗅来都是新的。正如她的小说一样,普拉斯的《晨歌》充满自传色彩。婚姻的不幸使她重新审视爱情、婚姻、家庭、忠诚和永恒这些人生的元命题,而自杀未遂让她从濒死的边缘重回人世,她对生命也就有了一种异乎常人的新奇的眼光。这种眼光使诗境更加真切和深沉。这个世界本已破碎,孩子的降临成为她暂时的希望,使她几乎忘掉了以前所有的不幸,至少在这一瞬间,她完全沉浸在做母亲的本能的幸福之中,只有孩童是她的全部世界。正如唐代诗人李商隐善用隐喻的背后是难以言传的悲苦,普拉斯的隐喻也绝非诗人主观的意愿,而是诗人生命和生存状态自然的显露。由此得出结论,隐喻绝不是诗人矫揉造作的主观选择,而是生命状态自然外化的必然方式。
“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跳出诗外,通过对比古今中外一系列以母爱为主题的诗篇,普拉斯的《晨歌》以其隐喻的自然、造境的真切、语言的陌生化,独树一帜立于世界诗歌之林,以极强的艺术感染力证明这的确是母爱诗歌史上不朽的诗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