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易·乾·九三》爻辞别解
2022-12-19陈海波
陈海波
(攀枝花学院 文学院,四川 攀枝花 617000)
一、引言
《周易·乾九·三》“君子终日乾乾夕惕若厉无咎”。孙奇逢《日谱》云:“一部易经括之于乾之一卦,乾之一卦括之于君子终日乾乾夕惕若厉一爻”。乾卦为《周易》门户,其九三爻为乾卦关键,此为公论。历来学者对此着意极多,但是,训释众说纷纭,讫无定解。从断句来看,前人有以下几种:
(1)君子終日乾乾,夕惕若。厲無咎。[1]
(2)君子終日乾乾,夕惕若厲,無咎。[2]
(3)君子終日乾乾,夕惕若!厲,無咎。[3]
(4)君子終日乾乾,夕惕,若,厲,無咎。[4]
从爻辞的训释来看,更是歧见纷呈,兹不举例。究其缘由,实乃因为这一爻的特殊性,牵涉到文字、音韵、训诂、韵律、修辞、句法、义理等诸多方面,非综合参究融会贯通不得其真谛。
《乾·九三》“君子”为主语,“终日”“夕”是时间状语,“无咎”是对“终日乾乾夕惕若厉”总的价值判断,为全句谓语。“终日”和“夕”为时间状语,“终日”修饰“乾乾”,夕修饰“惕”,这些都没有异议。分歧集中于“夕”的修饰对象是“惕”还是“惕若”,以及“惕”字之义。
综合字义、语法、修辞和义理等方面,《乾·九三》当以“君子终日乾乾、夕惕,若厉,无咎”为句读,“夕惕”为“终夕惕惕”的省略形式,“乾”“惕”皆为“诚敬”义。句意为“君子日夜虔诚恭敬,如同磨砺一般(保持精诚恳切小心谨慎以修养心性),则无灾咎”。下面从字义、语法、修辞、义理等方面略加申述。
二、字义
(一)“乾”“惕”为“敬”义。
历来解《乾·九三》未注意到“乾”的“敬”义。《周易·说卦》“乾为天”。《说文》“乾,上出也。从乙,乙,物之达也;倝声。此乾字之本义也。”段玉裁注:“自有文字以後,乃用爲卦名。”用爲卦名以后,其代表物象为天、为父、为刚健等,因此引申出“敬”义,如:
(5)虞翻曰:离为戎,乾为敬。(唐·李鼎祚《周易集解》)
(6)“勤屡省,懋乾乾”薛综注“乾乾,敬也。”(唐·李善《文选注》张衡《东都赋》)
(7)震为陈,乾为敬。(尚秉和《焦氏易林注》)
“乾”从“天”义引申出“敬”义,符合逻辑,引申自然,“虔”字可作印证。《说文》“虔,虎行皃。从虍文聲。”段玉裁注“‘声’当是衍字。虎形而箸其文,此会意。”段注可从,虔的本义即“虎形而箸其文”,即纹路斑斓的虎。“虔”的“敬”义常见,如《左传·成公十六年》“虔卜於先君也”杜预注“虔,敬也”。虎崇拜在古代非常普遍,“虔”的“敬也”义当源于此。由崇拜对象引申出“敬也”义,“乾”“虔”二字引申模式和心理机制完全一致,音同义通,二者实为同源。文献乾、虔二字常混用,乾惕、虔惕,乾恭、虔恭、乾心、虔心,乾恪、虔恪等习见,如:
(8)役文之士,惧祸之不暇,朝夕虔惕,苟无深疵,不敢言瑕。(《全唐文》卷528顾况《信州刺史刘府君集序》)
(9)既探珠而有望,宁种玉以无因,臣不任祈恩救灾恳祷虔惕之至。(《唐文拾遗》卷41崔致远《中元斋辞》)
(10)惕,《说文》“惕,敬也”,“夤,敬惕也”。《集韵》“夤,恭也”。
《礼记·玉藻》“凡行容惕惕庙中齐齐朝廷济济翔翔。”(清)鄂尔泰《日讲礼记解义》:“此明道路与庙朝行歩之法也,凡行于道路之容惕惕然敬而且疾,恐失礼于人也。”(宋)卫湜《礼记集说》:“庆源辅氏曰:凶悔吝生于动,故凡有所行其容惕惕。易曰夕惕若厉无咎。庙中心一于敬则步自齐矣。”
《乾·九三》中的惕字多有解作“惧”者。其实,惧当为敬的引申义。引申线索为:敬——敬畏——畏惧。高亨《周易古经今注》指出“敬、惧义近”[5],已察觉到了敬、惧之间的关系。
可见,乾、惕都有心理动词“敬”义。《乾·九三》的解读不应忽视这一点。
(二)“厉”为“磨砺”义。见下文第四部分详述。
三、语法
“乾”、“惕”二字都有“敬”义,已如上述;另外,二者还有相同的语法分布特征。如:
(一)并列结构
乾、惕、虔、敬可构成乾惕、虔惕、敬惕、虔敬等多种并列结构。
(11)夤,敬惕也。(《说文解字》夕部)
(12)乾惕无咎,谦尊以光。(《全唐文》卷773《为濮阳公上陈相公状》)
(13)役文之士,惧祸之不暇,朝夕虔惕,苟无深疵,不敢言瑕。(《全唐文》卷528《信州刺史刘府君集序》)
(二)重叠结构
乾、虔、惕、翼可构成乾乾、虔虔、惕惕,乾乾惕惕、乾乾翼翼、虔虔翼翼、翼翼虔虔、翼翼乾乾等多种形式的重叠结构。
(14)圣人用之,英雄为将,夕惕乾乾,其形不偏,乐与身后,劳与身先。(汉·公孙宏《握奇经》)
(15)於兹日新,每具斋祷,罔不乾乾惕惕,潜发明诚。(《全唐文》卷900李恽《大汉英武皇帝新建天龙寺千佛楼碑铭(并序)》)
(16)我皇帝国奢示人以俭,国俭示人以礼,所以兢兢在位,惕惕忧民。(《敦煌变文集新书》卷2《长兴四年中兴殿应圣节讲经文》)
(17)绍太宗之英武,禀德宗、顺宗之寅畏,乾乾翼翼,若不满志。(《全唐文》卷512李吉甫《睿智文武皇帝册文》)
(18)感精启运,祖我炎历。璋币迎郊,虔虔翼翼。(《宋会要辑稿·乐六·郊社·祀乐歌·五方帝》)
(19)敬罔不至。诚罔不宣。寅畏天命。翼翼虔虔。(明·刘基《太师诚意伯刘文成公集·甘露颂》)
(20)绝勾陈,趋北军,正北辰,然後翼翼乾乾,尊尊亲亲,立我蒸人。(《全唐文》卷250苏颋《封东岳朝觐颂(并序)》)
“翼”为职部喻四母,“惕”为锡部透母。“喻四归定”,与透母同为端组;职、锡旁转。可见,“翼”“惕”音近,“翼”当为“惕”的通假。乾乾惕惕、乾乾翼翼、虔虔翼翼、翼翼虔虔、翼翼乾乾等同为“乾惕”重叠的不同形式。
(三)时间结构
乾、虔,惕可与日、夜、朝、夕等可构成如下几种时间结构。相同的时间结构证明了乾惕同为语义相近、语法相同的一对心理动词。
1.日乾夕惕;昼乾夕惕、夕惕昼乾。朝夕乾惕、朝夕虔惕;终日乾惕、日夕乾惕、日夜乾惕。
2.终日乾乾、终日虔虔、终朝乾乾、终朝虔虔;夙夜乾乾、夙夜虔虔、终夜乾乾、日夕乾乾、日夜乾乾。
3.终日惕惕;终夜惕惕;昼夕惕惕;蚤夜惕惕;日夜惕惕。
以上1组是并列结构,2组是时间成分修饰“乾乾”,3组是时间成分修饰“惕惕”。其中,“终夜乾乾”、“终日惕惕”说明“乾”可受“夜”修饰,“惕”也可受“日”修饰。可见,乾、惕的语法分布是平行的。如:
(21)杜氏大族,其他宜为妇礼者,不翅尹试数十人,主卑委怡顺,奉上抚下,终日惕惕,屏息拜起,一同家人礼度,二十余年,人未尝以丝发间指为贵骄。(唐·杜牧《樊川文集·唐故岐阳公主墓志铭》)
(22)三以重刚之姿当重乾之交,故終日乾乾,法其健也。夕惕若,终夜乾乾也。(清·傅恒《御纂周易述義》)
可见,“乾”“惕”都有并列结构和重叠形式,都可以受“日”、“夜”等时间词修饰,有相同的语法分布。若以“夕惕若”为读,则应有“夕乾若”这类“时间词+心理词+若”的例证,但遍查文献未得一见。这提示我们,“夕惕若”为读不成立。我们认为,“夕惕”就是与“终日乾乾”相对应的“终夕惕惕”的省略形式。详见下文“修辞”部分。
四、修辞
修辞方面,《乾·九三》运用了省略、重叠、互文、比喻等修辞格。
省略是指“终日乾乾、夕惕”中,“夕”承前省“终”,“惕”承前省重叠,原句当为“终日乾乾,终夕惕惕”。乾乾、惕惕的重叠形式,以及“日、夜、夙、夕”等时间词与“敬”等心理词连用,在金文和《诗经》等早期文献常见,历史悠久。
互文即“终日”不仅修饰“乾乾”,还修饰“惕惕”;“终夕”不仅修饰“惕惕”,也修饰“乾乾”(1)最早指出《周易·乾·九三》使用了互文修辞的是赵振兴先生,见《周易互文考察》,古汉语研究,1999年第3期。。综合起来看,是指君子日夜都要保持“乾”和“惕”,即“精诚”“恭敬”“敬畏”,即始终自强不息、勤勉恳切。
比喻即以“终日乾乾夕惕”为本体、“若”为比喻词、“厉”为喻体,构成比喻。如、若都是常见的比喻词。“厉”历来解作“戒惧”、“恐惧”,皆未中的。当从比喻角度入手,解作“磨刀石”。厉,《说文》“旱石也”,即磨刀石,由此引申为磨砺、砥砺、勤勉、恳切等义,并分化为砺、励等字。“厉”与“切、磋、琢、磨”一样,都是对石、骨等材质加工时不断重复的动作。“如/若+动词”结构典籍常见,“若厉”为语,与“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结构完全相同,词义相类。在“使河如带,泰山若厉。国以永宁,爰及苗裔”(《史记·高祖功臣侯者年表》)中,“厉”用其本义,“泰山若厉”即“泰山(磨砺得)像磨刀石”,比喻时间久远。在《乾·九三》中,“厉”以“磨刀、磨砺”义作为喻体,比喻日夜勤勉自强不息的精神。二者有多重的信息对应,形成贴切的比喻。其信息结构如表1所示。
表1 《乾·九三》爻辞比喻信息结构示意表
日夜乾惕反复持续,勤勉恳切,使得心性精诚,与日夜磨砺反复持续,使得刀具锐利,两者之间的比喻特性显而易见。可见,把“终日乾乾夕惕”比作“厉”,本体和喻体的信息结构是吻合的,比喻是成立的。厉从“磨刀石”义引申分化出砺、励等字。
自西周以降,金文、《周易》《尚书》《诗经》等文献中,“虔、惕、敬、祗”等与“勤”、“夙夜”连用、或与“若厉”连用构成比喻,可谓惯例。如:
(23)敬夙夜用事,勿废朕命。(西中后段2836大克鼎)
(24)敬乃夙夜,用屏朕身。(逆鐘,《集成》1.63)
(25)纂武烈祖,延洪本支,受无疆之休,亦无疆惟恤,负荷斯重,祗勤若厉,永怀嗣训,当副君临。《全唐文》卷63宪宗《赠吴少诚司徒册文》
(26)日慎一日,问安以庆於三朝;为子为臣,顺色靡遑於五让:虔共若厉,寝兴是祇。赖遐迩宅心,戎夷内面,奠淳风於宽大,思致俗於仁寿。(《全唐文》卷253苏颋《睿宗受禅制》)
(27)吾奉先朝之顾言。保嗣圣之鸿业。间临便殿。同访远谋。乃至寤寐不遑。旰宵若厉。(《宋大诏令集》卷第13《皇太后一》)
(28)若厉之诚,既夙宵而增惕;绍至之右,期区夏以膺常。(《宋真宗御制玉京集》)
(29)虔伸若厉之心,用佇来同之应。(《宋真宗御制玉京集》)
祗《尔雅》“敬也”,“虔共若厉”之“共”即“恭”。可见,“祗勤若厉”“虔共若厉”与“乾惕若厉”在意义、结构和自强不息的精神上都是一脉相承。至此,我们可以把《乾·九三》分析如下:
君子‖终日乾乾,(终)夕惕(惕),若厉,无咎。
君子‖终日乾乾,(终)夕惕(惕),若厉/无咎
君子‖终日乾乾,(终)夕惕(惕)/若厉
君子‖终日乾乾/(终)夕惕(惕)
君子‖终日/乾乾/(终)夕/惕(惕)
“若厉”前承“日乾、夕惕”,后接“无咎”,可谓前后连贯,怡然理顺。
以上从字义、语法和修辞方面论证,《乾·九三》原型当为“君子终日乾乾、终夕惕惕,若厉,无咎”,当以“君子终日乾乾、夕惕,若厉,无咎”为读,直译为“君子日夜虔敬,如同磨砺一般,则无灾咎”,意思是“君子应当日日夜夜保持虔诚庄敬的心境,如同磨砺一般,念兹在兹,惟精惟一,持续地保持这种状态,就可以没有任何过错和灾祸”。
五、义理
义理方面还有以下四点可以支持我们对《乾·九三》的断句和解读。
(一)《周易·乾·九三》和乾卦的一致性
乾卦象辞“君子自强不息”,九三爻辞“君子终日乾乾、夕惕,若厉”。日夜虔诚庄敬、勤勉恳切的精神正是自强不息的具体表现。自强不息,不仅有刚健奋进的外在表现,还有“虔、敬”的内在品质。《乾·九三》爻辞前贤大多以“夕惕若”为读并解作“晚上戒惧”或“晚上休息”。显然,“晚上戒惧”或“晚上休息”义与乾卦卦义“自强不息”不相符合,也与儒家的核心思想不相符合。“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以乾卦地位之尊来提醒君子晚上要戒惧,并不具备普遍性;教导人们晚上要休息,似乎多此一举。而诚敬、慎独、“念兹在兹”、日夜保持乾惕之心,实为君子心性修养之要务,转凡成圣之圭臬。儒释道各家在这一点上都是相通的。由此可见,《周易》作为中华文化的理论渊薮,实有根据。
(二)《周易·乾·九三》和早期文献的一致性
自西周金文直到《周易》同时期的文献中,虔、祇、敬、诚、匪解(懈)等心理词常与夙夜等时间词连用。如:
(30)日宣三德,夙夜浚明有家。日严祗敬六德,亮采有邦。(《尚书·皋陶谟》)
(31)既明且哲,以保其身。夙夜匪解,以事一人。(《诗经·大雅·烝民》)
(32)王亲命之:“缵戎祖考,无废朕命。夙夜匪解,虔共尔位。朕命不易,榦不庭方,以佐戎辟。”(《诗经·大雅·韩奕》)
(33)成王不敢康,夙夜基命宥密。(《诗经·周颂·昊天有成命》)
(34)夙夕勿废朕命。(恒簋盖,《集成》8.4199)
(35)敬乃夙夜,用屏朕身。(逆钟,《集成》1.63)
(36)余夙夕虔敬朕祀。(秦公鎛,《集成》1.269)
可见,早期金文文献常有勤勉恳切、勇猛精进的告诫,而“随机而作、适时休息”的时变思想则未得见。于省吾指出“经传及金文凡言夙夜,皆寓早夜勤慎之意。”[6]秦倞指出:“这些自西周早期(效尊)以至于战国初期(越王者旨意于赐钟)的铭文跟同时代的《诗》《书》《易》一样,都表达了日夜虔敬如一的思想。”“这种勤勉之德在西周已经很受重视”[7]。陈英杰指出:“金文中有两种‘用事’,都要求恭敬、勤勉。”[8]上述例子与《周易》乾卦日乾夕惕、自强不息的精神完全一致。若《周易·乾·九三》爻辞“夕惕若”为读并解作“晚上戒惧”或“晚上休息”,则与早期文献精神并不一致。
(三)《周易·乾·九三》和儒家主体思想的一致性
乾、惕、虔、敬为一组近义词,都有“诚”义素。而“诚”为儒家思想体系中的奠基性观念,《大学》、《中庸》等儒家代表作有明确论断,如:
(37)诚者,天之道也;诚之者,人之道也。”(《中庸·第20章》)
(38)自诚明,谓之性。(《中庸·第21章》)
(39)唯天下之至诚,为能尽其性;能尽其性,则能尽人之性;能尽人之性,则能尽物之性;能尽物之性,则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则可以与天地参矣。(《中庸·第21章》)
(40)天地之道,可一言而尽,不过曰诚而已。(朱熹《中庸章句》)
(41)诚即太极,即乾元……曰道,曰善,曰易,曰性命,皆诚之异名耳。(孙奇逢《日谱》卷21)
由此可见《乾·九三》辞和儒家思想一脉相承。若《周易·乾·九三》爻辞“夕惕若”为读并解作“晚上戒惧”或“晚上休息”,则与儒家主体思想并不一致。
(四)《周易·乾·九三》与历史背景的一致性
《周易》古经成书时期,社会矛盾尖锐,作者充满危机感,并在经文中有所表现。乾卦卦辞告诫君子仿效“天”而“自强不息”,《乾·九三》辞与此一致,劝谏告诫的正是“敬于道”,而非“畏于危”。道,即天道、王道、民心。无道是因,是本,危厉是果,是末。无道则危,有道则安,亘古之理也。因此,《乾·九三》“日夜虔诚精诚不懈”之解可谓中的,而“白天精进晚上休息(或恐惧)”则未及义。
(五)《周易·乾·九三》与卦形爻位的一致性
乾卦九三,处下卦之极、上卦之下,非二非五,其位不中。而“日乾夕惕”,则可保无虞。整夜恐惧于事无补,整夜休息则失之放逸,皆非良好状态。恐惧、休息皆非“惕”字正解。而诚敬,则是君子当念兹在兹努力致之的最佳状态。
六、余论
《乾·九三》帛书《周易》作“君子冬日健键夕沂若厉无咎”,廖名春先生以“夕沂若”为读,认为“沂”通“析”、“析”由“解除”义引申出“休息”义,“析”与“锡”语音相通,而“锡”与“惕”谐声偏旁相同,因此“惕”为休息义。[9]今按若帛书“夕沂若”为读、“沂”休息义成立,则本文“夕惕,若厉”为读不成立。我们认为,廖先生“沂——析——解除——休息——锡——惕”论证“惕”有“休息”义貌似环环相扣,实则处处危险。一环断裂,全盘皆废。沂(疑母微部)为见组,惕(透母锡部)为端组。见端二系关系密切,微、锡通转。沂、惕二字上古音近,具备通假条件。沂即惕的通假,当取《说文解字》“惕,敬也”义,直截了当。不必解作“休息”,迂曲牵强。
后人误释《乾·九三》与《易传》和韵律重组有关。《易传》“知至至之,可与几也。知终终之,可与存义也。是故居上位而不骄,在下位而不忧,故乾乾,因其时而惕,虽危无咎矣”。按照《易传》容易把“惕”字理解为休息、戒备、恐惧。但是,《周易》古经与《易传》的产生相差数百年,孔子作《易传》必定根据自己阅历而有所发挥,未必是《周易》古经原义。从韵律方面来说,如上所述,《乾·九三》爻辞断句当为:
君子终日乾乾、夕惕,若厉,无咎。
但是,在口耳相传中,必定按照[2+2]的韵律模式重组,“夕惕”和“若厉”连读,形成以下断句:
君子终日乾乾,夕惕若厉,无咎。
重组固化对语义理解和句法分析产生干扰,“夕惕若厉”被当作与“终日乾乾”平行的语法单位和韵律单位。其实,“夕惕若厉”只是一个韵律单位,而非语法单位。有的重组,比如“欲饮琵琶马上催”中的“欲饮琵琶”,这个韵律单位显然语义不搭配,读者不会把它当作动宾结构的语法单位。而“夕惕若厉”因其文辞古奥,容易当作一个语法单位看待。非语法单位而当作语法单位,无怪乎方枘圆凿,歧见纷出。当然,对“习非成是”并具备了固定意义的短语,词典应给予一定的地位,此当别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