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后
2022-12-17文/吕斌
文 / 吕 斌
一
桌子上的电话铃撒野似的叫起来的时候大伙正讨论到劲头上。
乡长刘青水坐在靠窗子的办公桌前,一口接一口抽着自卷的旱烟,一会儿看看院子,一会儿看看桌子面,神态上看不出他想啥。
坐在椅子上的副乡长郭一斤说:“要我说这五万元分了,乡干部干一年也不容易!”他扫视着别人,那神态和眼神都是煽动性的。
刘青水掐灭烟扔在地上,说:“这事以后再讨论,吴秘书你汇报一下秋翻地情况,这是正事!”
坐在桌子对面记录的秘书吴玉春汇报秋翻地情况,他开个头,桌子上的电话响了。吴玉春就近抓起电话筒,喂了两句,又嗯啊了两声,然后就像鸡啄米似的连着三个是是是,放下话筒说:“县政府办公室通知,李县长奔咱们乡来了,估摸现在进咱们乡地界了。”
大家都紧张起来,看着刘青水,刘青水说:“得迎接呀,你们去吧!”郭一斤说:“你是乡长,你不去哪行!”刘青水说:“李县长问什么你们汇报什么,就说我下村了。”他看看窗外说:“要吃晌午饭了,主要是汇报酒量,我这水平报名单都递不上去。”吴玉春说:“刘乡长你得去,没看这是什么季节。”
刘青水明白吴玉春话的含意,年年秋后县里都调整乡镇头头儿,这正是跟县长打进步的机会,哪有让给别人的道理。吴玉春和刘青水是一茬干部,同病相怜,吴玉春希望刘青水再上一个台阶,作为行政干部,谁不希望升得更大!刘青水说:“一个接待吃饭去那么多人干啥,就这样吧!”刘青水扔了烟头儿。其余的人纷纷站起来往外涌。郭一斤凑到刘青水身边问:“档次可以高点吧?”刘青水说:“自己人,老规矩!”
刘青水推着自行车走出乡政府大门口,跨上车子,朝他家的南村驶去,他家离乡政府所在的村五里地。刘青水骑着车子驶近村子时,见路两旁田里到处是翻地的农民,有牛拉犁,有四轮拖拉机,一个用牛犁翻地的村民说:“刘乡长,刚下班呀?我帮你把地翻了吧?”刘青水说:“我已经安排了!”另一个村民说:“用拖拉机吧?”刘青水说:“是!”刘青水见成片的黑土地上有一条子白茬子地,那是他家的,晚上说啥也得翻了。
到家,忙着做饭的妻子秀云看一眼刘青水,很惊讶,说:“李县长来了你咋不留乡里吃饭?”刘青水从水缸里舀一碗凉水喝了,说:“李县长来了你咋知道?”秀云说:“车从村子穿过,李县长还下车看看翻地呢,大伙都说李县长来还是调你去县里的事。”刘青水说:“我才不去受那个罪呢!我个庄稼人去县里又没地种。”
他进东屋,父亲和表哥坐在屋里说话,炕上放着几个苹果。表哥在邻村当教师,轻易不来。表哥拿起炕上一个苹果递给刘青水,见刘青水打量苹果,说:“我洗过了不脏。”刘青水不接苹果,问:“多少钱一斤?”表哥说:“五元钱一斤。”
“老百姓嘛,要是认识水平都比我们高,还用我们吃公家粮、浪费国家钱吗!”
刘青水说:“可挺贵的!”他接过苹果扔到炕上,对坐在炕上的爸爸说:“现在这日子真行,苹果可以整个地吃,我小时候你买个苹果切成牙分给我们。”
说话这工夫刘青水到外屋拿来一个大萝卜,用手抹抹萝卜上的泥土,脏巴拉几就狠咬一口。表哥心里话,真脏,嘴上说:“看你吃的那个香。”刘青水说:“吃惯了,你吃吧?”表哥说:“嫌辣。”
刘青水咔嚓咔嚓地吃。表哥说:“我在乡下当二十多年教师了,想调到镇子里的学校,你到县里给我活动活动!”刘青水说:“你干得好自然就调到镇子里,你要是干得不好,我咋活动?”表哥说不出话来。
饭后刘青水站在屋地端着碗喝米汤,对秀云说:“下午把牛喂饱了,晚上咱们翻地!”秀云说:“趁这中午翻得了。”刘青水说:“中午翻地让人看见,还不都来帮忙。”
二
下午上班,刘青水走进自己的办公室,屋子空空却烟味极浓,他满地扔着香烟头,蹲下身子认真地捡。一阵脚步声顺着走廊响来,吴玉春在身后说:“刘乡长你咋才来,李县长刚走。”
刘青水头也不回,捡着烟头问:“李县长来干啥?”吴玉春蹲下帮助刘青水捡烟头,说:“说是下来看看,我看是为你的事。”刘青水说:“你说咱们个庄稼人,上县里干什么去?不如在下边种好地!”吴玉春说:“郭一斤可不这么想,紧向李县长显摆自己。”刘青水说:“他家在镇里,愿意回镇子理所当然。”
两个人捡完烟头儿,吴玉春从兜里掏出几张条子,说:“这是今天中午的开销。”刘青水继续在地上寻视,终于又在桌子腿后边寻到一个烟头儿,他弯下身子去拿,拿不到,又绕到桌子腿另一边伸手尽力去拿,拿到了,他扒几个烟头儿,兑上旱烟末卷着,吸一口,赞扬说:“高级烟是好抽。”刘青水坐在办公桌前,接过吴玉春的条子,边看边说:“老规矩吗?”吴玉春说:“散酒,散茶,廉价烟。”刘青水往条子上签字,忽然停住问:“嗳,咋花这么多饭费,你们几个人?”吴玉春忙不迭说:“客人加陪客的一共五个人,范围一点没扩大。”刘青水说:“上边来一次人咱们就挨一顿雹子。”签了字。
刘青水下班。走进自家屋时,饭菜都凉了,秀云问:“你咋这么晚才回来?我以为你不回来翻不成地了呢!”
天黑透后,刘青水和秀云牵着牛去翻地。街上很静,秀云说:“打你当干部干活就偷偷摸摸到地里干活儿。”刘青水说:“没办法,让人看见就来一大群帮忙的,不偷着干咋着。”
沉沉的田野里,秀云牵着牛走在前边,刘青水打着手电筒在后边扶犁杖,两个人干到东方亮,才犁完。回村时在村口碰上一个村民,村民说:“你们说安排了,我以为你们用拖拉机翻呢,用牛犁杖呀!”刘青水说:“别人翻的我相不中,我就相中我自己干的活儿了。”
刘青水早晨到乡里,把郭一斤叫到他办公室,商量秋翻地的事。两个人隔桌而坐,两缕烟柱对着喷吐,一个老旱,一个卷烟。刘青水说:“翻地进度和预想的有差距,地不及时翻出来,四米畦田就平整不成,明年种地膜玉米就受影响。”
郭一斤说:“这些个吃才,为他们想办法,倒像求他们似的。”刘青水说:“老百姓嘛,要是认识水平都比我们高,还用我们吃公家粮、浪费国家钱吗!”
刘青水对这个地区的土质自然环境研究透了,种植地膜玉米,从投入和产出算,是个致富门路。在这全乡一推广就难了,三年下来还有很多人不愿意种,其心理是上边不给钱不种,上边不高价收购不种,赔了上边不给补偿不种。
刘青水说:“只要我们推广开,尝到甜头的户子多了,就都认识上去了,今年不就比去年种的人多!”郭一斤说:“很艰巨呀!”刘青水说:“咱们分分工,全乡分三片,你我各抓一片,限期翻完地,修好四米畦田。”
说到这,刘青水想到了县里奖励的五万元钱,说:“那奖励的钱应该用于救济贫困户,咋也得让老百姓过去这个冬啊!”郭一斤脸子拉长了,说:“这奖金是乡干部们一年辛辛苦苦拼来的,不给他们却给老百姓,合适吗?”刘青水说:“我们乡干部日子终比老百姓富足!”郭一斤说:“也行吧!”
刘青水忽然想起来什么事,说:“你看我日理万机忘了一件大事,春天答应乡干部,年终要是干得好,受到县里表扬,秋后我出钱杀只羊大家伙好好吃吃,还没兑现呢。”
他叫郭一斤去叫吴玉春来。吴玉春进屋,他说:“你这就去村里买只羊,晚上杀了吃,乡干部不能拉下一个!”
刘青水从兜里摸出一沓子钱塞给吴玉春。吴玉春问:“烟酒啥档次?”刘青水说:“别全是散装,破破规矩大方一点。”
晚上,热腾腾的羊肉端上乡政府的食堂桌子时,围桌而坐的人都迫不及待地伸手去抓。
刘青水来晚了,要挤着坐在一张桌旁,郭一斤和其他人都撵他:“刘乡长你也不会喝酒凑啥热闹,去一边啃骨头!”刘青水坚持挤坐下,他端着一杯饮料站起来,问:“功臣们都来了吗?”四外撒目。人们乱乱地说:“来了,来了,你说吧!”
刘青水说:“我致个辞啊,大家支持本乡长工作,这一年舍身忘死地个个累得眼睛大脖子长,我代表我自己表示感谢,干了!”刘青水一仰脖儿喝了,监督别人都喝了,就说:“这饮料太有劲,三碗也过不了岗,我不陪你们这些酒鬼了,吃羊肉去!”
他挤出人圈,到锅里捞块羊骨头站着啃,大家边说边热烈地大吃大喝。吃完羊肉很晚了,离家远的都不能回家,各个屋子都亮着电灯。刘青水打着饱嗝走进自己办公室兼卧室,吴玉春跟进来,说:“天不早了,睡觉吧!”这种半截子小炕只能睡两个人,吴玉春和刘青水睡一铺炕。
脱衣裳时,吴玉春拿过刘青水的白衬衣,翻着领子看,奇怪地说:“你这领子咋回事?应该磨坏外面,怎么磨坏了里边?”刘青水说:“外边磨破了,你嫂子给翻了过去。”刘青水要脱袜子,吴玉春叫起来:“哎哎,我说你怎么穿这露脚后跟的袜子?”吴玉春抠刘青水的脚后跟。刘青水说:“从小这样习惯了,啥玩意儿不用的稀碎就舍不得扔。一穿好的就觉得浪费。”
吴玉春说:“你这习惯我理解,我们村的老人都这个脾气,比如一个破背筐修多少遍,一个旧驴套收拾多少回,一条破裤子穿着舍不得扔。你说咋的,咋富裕也改不了这个习惯了。”
刘青水躺进了被窝,他忽然想到村里一件趣事,刘文信的妈妈去镇里回来,憋了一泡屎,想到大粪上田肥地,硬把那泡屎憋回了家,结果留下个大便就掉大肠头的毛病。想着笑了。
吴玉春躺下撞撞刘青水:“你笑啥?”
刘青水没回答,转过身去睡了。
三
刘青水蹬着自行车到东山村地界时,太阳刚冒红,他看见东山村的地都平整得镜子面似的,他高兴了。刘青水到村口见一群人在吵吵什么,他跳下车子,手和脚都凉得有些麻,他缩紧身子跺着碎步,听见脚步声,那群男女转过身来。刘青水看清王老大被围在中间,问:“你们干什么呢?”
一脸尘垢的王老大抽着纸卷的旱烟忧愁地说:“地平完了想浇地,没水。”刘青水问:“水呢?”王老大说:“上边村截着用呢。”
刘青水奇怪,前两天上边村就浇地,咋还没浇完?刘青水那个村和这个村伙用一条季节河,这条季节河很怪,它一年只在秋后有水,穿过上边村和这个村,两个村浇完地,水也基本没了,如果上边村截着用个没完,这个村来年开春就闹春旱。刘青水说王老大:“你这就打发人去上边村要水,别管啥情况都让他们让水,就说我说的。”
刘青水离开东山村,又转了两个村,因为有的村没平整完土地,就很费了一番嘴皮子,回家时已是日落西山了。他过通往东山村的季节河时没见着水,心里发沉,上边的村怎么还没把水放下来?看见两个男子扛着铁锨从下游走来,刘青水问清他们是到上边的村要水,说:“你们回去吧,今天晚上水一定下到你们村!”
刘青水回到家,屋子冷冷清清,父亲坐在炕上叼着烟袋抽烟,他问妻子秀云干什么去了?
父亲告诉他:“秀云病了两天,等你也不回来,村里家家都忙着浇地,咱家错过了村里统一安排的浇地班次,秀云刚吃了点剩饭,浇地去了。”
刘青水太饿了,狼吞虎咽吃点剩饭,到院子里屋檐下抓起铁锨,往田里奔。东山村民等一天了,得赶紧把水放下去!
田野被夜色罩着,远处一盏风灯一闪一闪,刘青水追上那盏风灯,见秀云正守着自己家的地,往地里放水。刘青水说:“你病成这样子来浇什么地,快回去!”
说着,他把渠水拨下边去。
秀云一愣,说:“咱们家的地还没浇完呢,你咋把水拨下去了!”又把水拨回来。刘青水说:“咱们只一家,下边一个村呢?”又把水拨下去。秀云说:“这个村就咱们一家没浇了,不浇要欠收一年呢!”又把水拨回自家地!刘青水说:“欠收一年才一家,下边欠收就一个村呀!”又把水拨下去!
秀云身子弱,加上浇不上地着急,火上来了,说:“我不管什么一家一村的,该我浇就我浇!”她又把水拨回来。刘青水说:“你也当过村妇女主任县劳模,咋就不知道想想大家!”他又把水拨下去!秀云说:“我想得够多了,你工资不往家拿我都不问,难道该我浇地也浇不得!”她又把水拨回来。刘青水说:“我们当官儿就该多吃亏少占便宜。”他又把水拨下去。
秀云大怒,对着刘青水大吼:“你当你的官,我当我的民,你凭什么不让我浇地!”又恶狠狠地把水拨回来。刘青水说:“我只要当着这个官就不能干只顾自己不管别人的事!”他又把水拨下去。
秀云犟不过刘青水,就大吼大叫,脸气得紫红,脖子上的青筋也爆了起来,咬牙切齿要撕刘青水。刘青水害怕了,吼声在这寂静的夜晚传得很远,这要让人听见影响多不好。
田野没有一点动静,除了脚下这盏风灯再看不见别的光亮,劳累一天的庄稼人早睡觉了,刘青水心里安稳一些。
秀云吼叫不起作用,气愤至极,猛地把铁锨插在地上,捂着脸呜呜哭,深一脚浅一脚朝村子走去。
刘青水蹲下,双手捧住脸,泪水从指缝淌出来,他自问:我为什么这样难为一个良家女子?这是不是也是一种自私?把水拨回来吧!不然明年家家庄稼长得那么好,唯独这一条子庄稼长得瘦小,她多难受……不不不,一村子人都眼巴巴地等水,他们也辛辛苦苦,活得也不容易,我一个能够主宰渠水的官人,不能为自己舍弃一村人。刘青水你哭也罢难受也罢,只能这样做,让别人欢乐你痛苦是你的天职!
刘青水走进院子听见秀云在东屋哭,他进屋,把风灯放在锅台上,父亲从东屋跳出来,骂道:“你家里事事不管,别人浇浇地你也不让,你吃饭吧?你穿衣吧?你这是当什么熊官呀!”老头儿说着,来了气,挥舞着烟袋照着刘青水脑袋擂,刘青水本能地遮挡着,他小时候偷别人家的瓜父亲就这么打过他,那时他哭泣,这回他又哭了。妈妈活着时说过,他们老刘家眼窝子浅,好哭,特别遇到伤心的事,眼泪来得痛快。
老头儿擂了刘青水几烟袋锅子,仍不解气,还骂不绝口,好像不替儿媳妇出这口恶气就不痛快,刘青水跟父亲争辩不得,心里窝火。
(原文载于《黄河》,系节选,有删改,本文获内蒙古第六届“索龙嘎”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