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花列传》与《孽海花》妓女形象及命运探究

◎陈 君

（西华师范大学文学院 四川 南充637000）

自鸦片战争始，近代中国的政治经济以及社会都在急剧变化。“五口通商后，上海的情况有了很大的变化。”①上海通商口岸开放，进一步刺激了上海经济和文化的发展，为上海的繁荣提供了有力的保证。全国各地的商人和官员聚集于此，寻找商机。上海的娼妓业在经济文化的刺激下不断繁盛起来，“上海青楼之盛，甲于天下。十里洋场，钗光鬓影，几如过江之鲫”②，妓女的数量不断增加，“妓女们多从县城一直移至租界，如兆富里、兆贵里、兆荣里、兆华里、东画锦里、西画锦里，教坊最多。”③上海“十里洋场”中的妓女和恩客的形象不断丰富，成为晚清小说创作的素材。

一、《海上花列传》中的妓女形象

《海上花列传》出现了数目繁多的妓女形象，类型包括长三、幺二再到野鸡之流。妓女的人生选择有两类：一类是选择沉沦欢场，埋葬自己的妓女；另一类是清楚认识到面临的困境，不断奋斗改变自身命运的妓女。

（一）选择沉沦、放弃挣扎

沈小红、赵二宝和李淑芳是选择将自身埋葬在上海十里洋场的典型代表。她们轻易相信客人的承诺，将脱离苦海的希望寄托于他人，妄图用真情来化解来自社会的重重阻碍，而最终的命运都是在“花海”中越陷越深，沉沦堕落乃至丧命。

沈小红曾在上海红极一时，但最后却沦落到没有客人叫她出局。一切都源于她天真的性格。客人王莲生答应帮她还债、撑场面，她信以为真，不再做别人的生意。在书中第三十六回“绝世奇情打成嘉耦，回天神力仰仗良医”中，妓女姚文君对客人高亚白说：“上海把势里，客人骗倌人，倌人骗客人，大家覅面孔。”④倌人和客人互相欺骗是常态，沈小红在与客人的交往中也逐渐明白他们不可靠，但内心却期望王莲生与其他客人不同。她以为妓女和嫖客的交往是对等的，于是当她发现王莲生包了另一名妓女张蕙贞后，就带着自己的娘姨大姐们大闹一场，当众给王莲生难堪。其后她和戏子小柳儿偷情之事被王莲生发现，王莲生便断了她的生意，沈小红失去了经济来源。即使后来王莲生又重新做回了沈小红的生意，可两个人再也回不到过去，最后王老爷离开上海去江西做官，沈小红“满面烟色，消瘦许多”，不复当年的意气风发，这对“有情人”最终惨淡退场。

沈小红的命运说明了作为妓女不该奢求客人的爱，因为妓女与客人之间身份天然不对等，太过天真反倒让自己陷入“花海”，既蹉跎了岁月，也没有得到可靠的保障，以至于沉沦一生，无法回头。

赵二宝从乡下来到上海是为了解决哥哥赵朴斋的事，最后她反倒抵挡不住花花世界的诱惑，选择了挂牌做生意，成为没有尊严的商品。导致她一步步陷入“花海”的原因一是外界的诱惑，二是家庭的负累。

乡下姑娘赵二宝来到上海后，受到了繁华都市生活的剧烈冲击。施大少爷施瑞生对她和同乡姑娘张秀英异常热情，邀请她们出门看戏，买水果点心，坐马车，送香水，慢慢地勾起了她们心中的虚荣。在知道她们一行人即将离开上海时，赶紧抛出了诱饵，将自己的房子暂借给她们住，成功留下了她们。她们当晚便在新房子里摆了一桌酒席，秀英说：“我也叫一个，就叫个赵二宝。”二宝说：“我赵二宝个名字倒勿曾有过歇，耐张秀英末有仔三四个哉！才是时髦倌人，一道拨人家来浪叫出局。”⑤结果一语成谶，两人相继挂牌做生意。

赵二宝沦落烟花也与她的家庭有关。她的母亲洪氏对家庭大事毫无主见。洪氏的兄弟洪善卿提醒她赵二宝早就被施瑞生骗去了，她不相信，反怪他污蔑了女儿的名声。洪氏在女儿和施瑞生交往时不阻拦，在女儿提出贴条子做生意时也不反对，眼睁睁看着赵二宝一步步陷入“花海”。赵二宝的哥哥赵朴斋更是让她不断堕落的推手，他嫖妓花完了家里的钱，却让妹妹做生意来养活一家人，甚至还帮着妹妹去招呼客人，还和家里的大姐阿巧打情骂俏。母亲和哥哥的行为都助长了赵二宝的欲望，于是她在歧途上越走越远。

想从良的妓女们做梦都想成为身家清白的赵二宝，可是赵二宝却认为做妓女比在乡下守着一亩三分地的收成更有经济价值，她能在客人身上地得到更多回报。但在亲哥哥赵朴斋的糟心婚事和史三公子毁约抛弃的双重刺激下，她口吐白沫，不省人事，醒来后在房中呜呜咽咽地哭了一夜。但哭完后，她还是决定挂牌做生意来维持生计，她向母亲哭诉道：“无娒，耐也顾勿得我个哉。故歇店账欠仔三四千，勿做生意末，陆俚有洋钱去还拨人家？我个人赛过押来里上海哉呀！”⑥赵二宝的人生轨迹是堕落——沉沦——挣扎——再复沉沦。赵二宝由于内心的虚荣和贪婪从良家女子一步步沦落烟花，无法脱身。

李漱芳的沉沦是对世俗不公平眼光的反抗。她和陶玉甫是上海把势场里难得的痴情人，二人被看作是倌人和客人的榜样，但最终还是以李漱芳病死让这场爱情故事悲剧收尾。李淑芳原本并不奢望嫁给陶玉甫做他的正室夫人，但是陶玉甫一直坚持要让李漱芳得到家族的认可，他的这份执着打动了李漱芳，也正是这份执着让李漱芳产生了不该有的妄想，最终香消玉殒。

因为求而不得的痛苦和内心的焦虑，李漱芳一直缠绵病榻。她明知自己病得很重，但任凭母亲和妹妹怎样劝她，她都不肯去吃药看大夫。她一是怕麻烦母亲和妹妹，不想她们为自己操劳，不想自己的病弄得家里负债。二是因为她知道自己得的是心病，看病吃药不过是徒劳。她的病源于自己和陶玉甫的婚事得不到外界的认同。在陶玉甫提出要接她出妓院，去郊外的宅子静养时，她毅然拒绝了。因为她明白自己一离开妓院，在外人眼里看来就相当于给陶玉甫做妾了。所以她宁愿一辈子待在妓院里，也不愿去做陶玉甫的外室，被人耻笑。为了维护自己可怜的自尊心，为了实现做大老婆的美梦，她一直待在妓院直到病死。

李漱芳的悲剧就在于她太过于在意世俗的眼光，也太过于痴情。她不过是传统封建伦理的又一个祭品，她企图以柔弱的身躯去撼动世俗大树，却葬送自身。

(二) 保持清醒、救赎自身

虽然处在妓院的大染缸，但仍有一部分妓女们始终对从良这件事情保持清醒的认知。她们不愿将自己的一生托付给某位恩客，而是选择积累金钱，为将来做打算，等到时机成熟就脱离妓院。较为典型的两位人物是黄翠凤和周双玉。

黄翠凤与众人不一致的地方就在于她过人的心计和胆识。她处事理智冷静，熟知妓院的规则，也懂得如何运用规则和手段来为自己谋利。她在与客人的交往中往往是掌握主动权，占据有利位置的那一方。她的冷静处事，谋划筹算突出体现在为自己赎身这件事情上。

黄翠凤对赎身谋划已久，她知道想脱离老鸨黄二姐的控制绝非易事。黄二姐内心的价码是三千洋钱，可黄翠凤只愿意给一千，所以赎身的事情迟迟没有谈拢。客人罗子富愿意补贴一半的钱给黄翠凤赎身，但翠凤知道了却将罗子富大骂了一顿。如黄二姐所说，她内心打算把罗老爷的钱一个人拿了去，不愿意给黄二姐占丝毫便宜。最后黄翠凤以头面衣裳为交换，和黄二姐达成了共识：以一千的身价赎身。在交割财物时，黄翠凤表现得十分谨慎妥帖，先把三箱衣裳十箱头面都点验好了，一件不缺交给了黄二姐；然后利用温情的攻势，化解了黄二姐的为难，“耐覅怪我多说多话，我是替无娒算计。我赎身末赎仔出去，我个亲人单有耐无娒，随便到陆里，总是黄二姐哚出来个囡仵。无娒好，我也体面点；勿好，大家坍台。”（第四十九回“明弃暗取攘窃蒙赃，外亲内疏图谋挟质”）⑦。在拿到赎身文书时，黄翠凤还让罗子富给她读了一遍，自己又推敲了一遍，才给黄二姐签押盖印。甚至，在赎身后的第二天早上，黄翠凤穿上了孝衣，表示要为父母守孝三年。这一番话，激起了罗子富的敬意，洗去为她赎身花钱的不满，成功留下了大主顾罗子富。黄翠凤认为：做个倌人，必须自己要有算计，才能成功。

周双玉的成功源于她从始至终的缜密和豁得出去的勇气。起初她只是一个被老鸨周兰五百洋钱买回来的“讨人”，但是她却能够抓住一切能利用的机会，跳出吃人的妓院。她刚出场时，“善卿故意上前去打个照面。巧囡教他叫洪老爷，他便含含糊糊叫了一声，却羞得别转脸去，彻耳通红。善卿见那一种风韵可怜可爱，正色说道：‘出色哉！恭喜，恭喜！发财，发财！’”（第三回“议芳名小妹附招牌，拘俗礼细崽翻首座”）⑧展现在众人眼前是一位年轻漂亮，柔弱可怜的清倌人。

对周双珠的人生转变起关键作用的人物是朱五少爷朱淑人。周双玉在红倌人卫霞仙的家中见到尚未娶妻的朱淑人后，将他定为目标。她频频给朱淑人暗示，之后二人密切交往。在齐韵叟的一笠园里，两人如胶似漆，在月下捉促织，许下山盟海誓。然而离开了一笠园这方乐土后，两人身份的不对等暴露了出来。他们的“爱情”还是脱离不了妓女与嫖客的关系。朱淑人不敢违抗家里安排，听从兄长和黎篆鸿的女儿定了亲，预备先娶妻后再娶周双玉做妾。周双玉听到朱淑人订亲的消息，明白自己不可能成为正室夫人后，并没有冲动行事，而是选择不动声色，慢慢谋划。周双玉用共食生鸦片烟的方法吓破了朱淑人的胆，狠狠地惩罚了这个负心汉。她伪装在温柔面孔下的泼辣毫无掩饰地暴露在朱淑人面前。最后在洪善卿的调解下，朱家愿意出一万洋钱来买断这场感情。洪善卿对朱淑人说：“五千末拨俚赎身；再有五千，搭俚办副嫁妆，让俚嫁仔人末好哉。”⑨这桩情感纠葛最终以一万洋钱的价格匆匆收尾。

周双珠认为沈小红和周双玉是一类人。但周双玉比沈小红更清醒自知，她从美梦中醒来，及时止损，在和朱淑人的纠葛中捞了足够数目的钱让自己赎身离开妓院。她清醒地认识到了自己的处境，也成功地改变了自己受人控制的命运。

二、《孽海花》的传奇妓女傅彩云

《孽海花》以晚清时期官场上的各色人物活动为主，通过主人公新科状元金雯青的视角来展现同治初年到甲午战争三十年这一段时期内的朝堂政治风云变迁。《孽海花》中出现了一位闪耀的女性形象——傅彩云。她的形象独一无二，她奇特的人生经历和前卫的思想在晚清小说妓女群体中绝无仅有。她的人生颇具传奇色彩，从小被卖入妓院，之后凭借才貌成为“花榜状元”，然后嫁给状元金雯青，又在机缘巧合之下“诰命补服”，借用金雯青夫人的身份出使四国，“朝游缔尔园，夜登兰姒馆”，赢得了“中国第一美女”的芳名。因为和情人偷情之事败露，气死了丈夫金雯青，她又使计离开金家，在上海化名“曹梦兰”挂牌做生意。

她出身下层，父亲以两百块钱的价格了断了两人的父女关系。她才貌双全，是大郎桥巷的新科“花榜状元”，男主人公金雯青第一眼见到傅彩云时，眼睛就牢牢黏在了她身上，心头如小鹿乱撞，“面如瓜子，脸若桃花，两条欲蹙不蹙的蛾眉，一双似开非开的凤眼，似曾相识，莫道无情，正是说不尽的体态风流，丰姿绰约。”⑩傅彩云具有很强的学习能力和语言天赋，她的西语老师夏雅丽教她学习德语，她不到十日已略能通晓。傅彩云的交际能力相当出色，当金雯青戏弄夏雅丽的事情暴露，夏雅丽前来寻仇时，彩云上前与她周旋解决。傅彩云的传奇人生中最重要的一段是她以公使夫人的身份跟随金雯青出使俄罗斯、德意志、荷兰、澳大利亚四国的经历。当傅彩云频频出入国外交际场，声名大噪时，公使大人金雯青却把自己关在屋里，琢磨《元史补正》，傅彩云抱怨道：“你一天到晚抱了几本破书，嘴里咭唎咕噜，说些不中不外的不知什么话，又是对音哩、三合音哩、四合音哩，闹得烟雾腾腾，叫人头疼，倒把正经公事搁着，三天不管，四天不理” ，金雯青的封闭和傅彩云的开放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但傅彩云这个人物的局限也是十分明显的，她虚荣，肤浅，朝三暮四，贪恋情欲。她最大的缺点是不独立。很多人认为她是个具有独立现代精神的自由女性，

可无论是出使四国，还是脱离金家，或是选择离开孙三儿自己做生意，傅彩云总是借助男性来达到目的，她始终以自己的美色来交换男性力量的保护，并未真正自由。尽管傅彩云出使国外时接触了新鲜的思想文化，甚至背着丈夫和年轻俊美的军官保持着暧昧关系，但是她还是无法脱离封建社会的桎梏。当她回国后，又不得不受到传统伦理道德的束缚。在金雯青死后，她想脱离金家却遭到了众人反对，因为在传统的封建伦理观里，作为妾是有为丈夫守孝和守节的义务。最后她以和情人私奔的方式才离开了金家。逃到上海后，她又重归老本行。在晚清社会，封建专制下的男权仍然占主导地位，妇女依旧是丈夫的附属。即使是像傅彩云这样出使四国，拥有高超外交手段的奇女子，最终还是重回从妓道路。

三、结语

《海上花列传》和《孽海花》中出现的妓女形象，无论是像沈小红、赵二宝和李淑芳等沉沦花海的妓女，还是像黄翠凤、周双玉等保持清醒的妓女，或是像傅彩云这样一生轰轰烈烈的奇女子，她们幸或不幸的命运，是由晚清时代和她们性格本身两个因素共同使然。通过分析这两部小说中具有代表性的妓女形象，分析她们性格的多样性，分析她们的日常生活和与客人的交往情况，可以了解更多晚清社会妓女群体的细节，将晚清社会的整体面貌补充得更加完整。

注释：

①邵雍：《中国近代妓女史》，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87页。

②王书奴：《中国娼妓史》，中国文史出版社2015年版，第260页。

③邵雍：《中国近代妓女史》，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88页。

④⑤⑥⑦⑧⑨（清）韩邦庆：《海上花列传》，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版，第246页，第208页，第432页，第340页，第17页，第441页。

⑩⑪（清）曾朴:《孽海花》，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版，第56页，第10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