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录片《九零后》的突围、创新与文化使命探析
2022-12-16赵仁悦
摘要:历史影像是记录历史事件,承载文化记忆的重要载体。纪录片《九零后》以口述历史的方式,呈现西南联大学子的个体生命史。文章嘗试从叙事视角、口述历史、现实观照三个层面,探究《九零后》是如何勾勒西南联大历史、构建集体记忆、激活观众的民族认同感与爱国情怀、担当文化使命的,希望为历史题材纪录片在新时代实现突围与创新提供思路。
关键词:纪录片;《九零后》;历史题材;口述历史;突围与创新
中图分类号:J952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674-8883(2022)20-0245-03
海登·怀特提出,“历史就是一种文本”[1],影视创作者们通过影像的方式来叙述和书写历史。
近年来,西南联大的历史被各种媒介和话语主体叙述和书写,频频出现在各类影视作品中,如《我们的西南联大》《无问西东》《西南联大》等。在叙述和书写西南联大历史的过程中,如何更好地利用影像,成为创作者们面临的共同难题。
导演徐蓓交出了一份厚重而真实的答卷。继电视纪录片《西南联大》后,她三年磨一剑,再度将镜头对准西南联大的故事,并以纪录片的形式将《九零后》推向院线。
纪录片是记录历史事件、承载文化记忆的重要载体。《九零后》中,杨振宁、许渊冲、杨苡、潘际銮等16位平均年龄超过96岁的西南联大学子,生动回忆了那段遍地烽火却弦歌不辍的青春岁月。通过以微观视角勾勒宏大叙事、以个体记忆构建集体记忆的方式,在口述访谈中构建起完整而鲜活的西南联大历史,激起观众内心深处的民族认同感,实现观众与银幕上一个个自由而美好的灵魂跨时空的相逢,并传达出深切的现实观照与文化使命。
一、叙事视角:以微观视角勾勒宏大叙事
纪录片想要讲好故事,选择一个恰当的视角是必要前提。宏大叙事是人类的一种内在需求,大到国家、民族,小到个人、家族,我们需要知道它们是怎样发展演变的。所谓宏大叙事,就是人类对于历史发展脉络的整体把握。由于宏观主题本就与观众距离较远,较难贴合其审美习惯,因此必须借助“眼光向下”和“注重日常生活”的微观视角来切入。
乔瓦尼·莱维指出,“微观史并不排斥宏观叙事,对小范围事件或人物的历史的关注也并不意味着放弃对一般真理的探寻”[2]。《九零后》的“宏大”,源于选题本身的深度与广度。
1937年抗日战争全面爆发后,三所高校先后内迁至长沙、昆明办学,直至1946年7月31日,西南联大正式停止办学。尽管其存在时间仅8年11个月,这一时期却成了中国高等教育史上的一段光辉岁月,培养出了一大批载入史册的卓越人才。由此,要讲清楚西南联大的发展脉络,就必须先在宏观层面把握当时的历史背景和时代境遇,厘清其在历史长河中的定位。
如何编织西南联大的历史架构并呈现给观众?导演徐蓓进行了两种不同的尝试。
电视纪录片《西南联大》,用五集的体量详细而全面地讲述了西南联大从组建到解散的历史。叙事上,以抗战的纵向时间为主线,围绕不同主题来横向定位西南联大。片中穿插文学资料及采访,涵盖了校长、教师、学子等诸多视角。
纪录片《九零后》,将宏大的历史落脚至渺小的个体,通过109分钟呈现16位联大学子口中的西南联大。学子们展现的相关书信、日记、回忆录等,拼凑出关于西南联大的历史记忆。在《九零后》中,西南联大不仅仅是一段历史,更是一代学子的个体生命史。影片将西南联大的历史脉络融入个体的生命史,以微观视角勾勒宏大叙事,呈现出一种截然不同的视角转向。
同时,影片对细节的呈现有着近乎完美的把控。片名便一语三关,既指这部影片中的讲述者平均年龄超过90岁,又以“90后”作为一种青春的象征,呼应讲述者回忆自己年轻时的求学之路,重返一生中最美好的青春岁月。同时,影片的观众群体主要是90后、00后,与银幕上正值青春的学子在时空交叠中遥相呼应,更易为之动容,受之感染。
此外,在一些更为细微的画面的处理上,也能看出导演的用心考量。例如,炸弹从空中落地时,画面切换成金黄的银杏叶掉落在地上,或是树枝上的霜雪被震落,配合远处的轰鸣声,大而化小,描绘出西南联大师生面对困境泰然处之的坦荡与自如。
水墨插画的设计、音乐旋律的使用、多种乐器的改编……凡此种种,都体现出导演在创作过程中的真诚与投入,力求以微观视角勾勒宏大叙事,从个体和群体出发,探寻其背后的历史空间。
导演徐蓓之所以有这样独特的叙事视角,源于她在英国剑桥大学的社会人类学求学经历。她曾在采访中提到,“剑桥里的学生每天谈论的都是大问题,是宇宙,是世界,目光是国际的,而社会人类学的视点却是精微的,需要观察无数人、无数细节来构成”。那段求学经历炼就了她下意识地用国际化的、全人类的、尽可能大的视角来观照选题本身,同时也让她对细节的刻画格外重视。受这两个维度的影响,《九零后》将宏观视角与微观视角相结合,在宏大的背景下串联起无数个小细节、小故事,从而造就独特的叙事风格。
二、口述历史:以个体记忆构建集体记忆
“集体记忆”概念最初由法国社会学家莫里斯·哈布瓦赫提出。“集体记忆”,指的是一个特定社会群体之成员共享往事的过程和结果,“尽管集体记忆存续于一人群集合体之中,并由此汲取力量,但正是作为群体成员的个体才能够记忆”[3]。
个体记忆是激活集体记忆的必要手段,集体记忆的形成需要从个体记忆中构建群体认同。
口述历史“强调以记录由个人亲述的生活和经验为主,重视从个人的角度来体现对历史事件的记忆和认识”[4]。口述历史的叙述模式将讲述历史的权利交给个体,将从个体经历中打捞出的历史碎片进行拼贴,进而完成对集体记忆的补充与完善。
在《九零后》中,口述历史的方式贯穿始终。迟暮之年的西南联大学子坐在镜头前,诉说他们脑海中的历史场景与记忆。这种形式也曾出现在《西南联大》中,反映学子时隔八十多年后,是如何回望西南联大历史中的人与事的,并将之作为重要的佐证性资料以完成对历史的架构。《九零后》则更侧重于反映这些历史亲历者当下是如何看待自我与人生经历的。可以说,《西南联大》是站在历史的维度回望过去,《九零后》展现的是鲜活的个体生命史,有着真实的喜怒哀乐和个性特点。例如,杨苡奶奶书柜上的那排洋娃娃,听《One day we were young》的小快乐,崇拜大李先生的少女心事;巫宁坤先生唱起《松花江上》的泣不成声,回忆汪曾祺“写东西写得好,可是他的英文不及格,读书也不用功”的心直口快……采访中,每位老人都展现出了不为人知的一面。
为了强调和突出人物的个体记忆,导演徐蓓对创作形式进行了一些改动。在《西南联大》中,第三方解说是铺垫历史、交代故事的方式,对于完整、深刻地展现历史具有重要作用。而在《九零后》中,为了用一种非常真实的状态呈现出电影的感觉,导演丢掉了喧宾夺主的解说词,取而代之的是老人们的同期声,结合从文学作品、日记、回忆录中挖掘出的相关叙述的角色化配音。一方面,将人物与情感置于首位,用老人们自己的回忆或曾经写下的文字,来完成对人物形象的塑造,从主观的、个体的生命经验出发,探寻鲜活的私人情感记忆。另一方面,丢掉第三方解说的手法,能够带给观众更好的电影观感,使观众完全沉浸在影片中,与银幕上的讲述者对话,完成灵魂与灵魂的碰撞,真正成为投入其中的倾听者与凝视者。
“口述历史纪录片并非从单一视角出发进行历史记忆回顾,实际上它提供的是人类自我生存的镜子,镜子内映射的是拥有一定共同群体身份意义的个体,在真实讲述的基础上增添了同一群体身份的情感内容。”[5]在对同一段历史记忆重述的过程中,重建了历史场景,形成了群体的身份确认。并且,群体背后所蕴含的强烈的文化认同、价值认同与国族认同,完成了与观众之间的情感链接。
《九零后》中的杨振宁、许渊冲、杨苡、潘际銮等人,他们的身份既是西南联大的学子,更是对西南联大历史有着高度情感认同的群体。他们在战火乱世中辗转流离,却依旧坚守一方课桌。在西南联大学习的岁月,不约而同地成了他们难忘的青春记忆。在苦难中,群体命运与国家、民族的命运紧紧相连,集体记忆激发出强大的民族凝聚力。同时,个体记忆并非孤立的存在,而是作为集体记忆的“眺望点”展开。口述历史的方式在讲述者与观众之间搭起一座桥梁,让观众能够无限接近历史,与历史中的人物跨时空对话。通过银幕上的生动讲述,观众得以重新构建起对于西南联大历史的认知,建立起与西南联大历史的时空链接,从而激活个体完成群体身份的认同。
三、现实观照:以历史照亮现实的文化使命
长期以来,纪录片都是影院里的“弱势群体”,处于被市场冷落的尴尬境地。在求新求快的市场环境下,节奏缓慢、追求真实、底蕴深厚的历史题材纪录片的受众范围,远不及商业电影。纪录片即便上映院线,影院也会考虑到商业收益而较少排片。因此,纪录片创作团队想要靠票房获取收益,几乎是一件不可能的事。但即便如此艰难,导演徐蓓和团队还是带着对创作的“pure”和承载着16份授权书的沉甸甸的文化使命,耗费漫长的时间与心血完成了前期的学术打底调查。对每位西南联大学子的采访,以及对画面音乐的精心设计,铺就了《九零后》的上映之路。团队带着作品辗转奔波各个城市、各大高校进行点映,为的是让更多人尤其是更多年轻人,走进这群“九零后”的青春故事,了解更多西南联大的历史。
在《北方的纳努克》中,“纪录片之父”弗拉哈迪将镜头对准因纽特人,真实再现他们在冰天雪地的北方谋生的场景。贴近生活的真实,是纪录片与生俱来的特质。纪录片在追求真实的同时,探讨和传递社会价值与现实意义。
《九零后》以诗意、细腻的方式,传达出创作者对于现实深切的人文关怀,以温和与平静来处理情感,不强行煽情,也没有堆砌太多需要咀嚼的苦难,而是以于无声处惊雷的克制取代激烈的宣泄,温柔却有力量。
作为影片中为数不多的女性,导演徐蓓将杨苡的采访放置在开场统领全片,并作为结尾收束全片,在结构上完成了首尾呼应。首一句“一生无愧,但也是虚度”,尾一句“巴金说长寿就是惩罚,我说活着就是胜利”,充分体现她历经坎坷起落后的泰然处之、云淡风轻。影片以个体生命的鲜活生动,打破银幕的界限,引发观众情感共鸣,凸显文化价值与人文关怀。
实际上,从片名就能看出,导演徐蓓毫不掩饰对于当今90后、00后的现实观照。重返西南联大,探究“西南联大何以能”的问题,实则关注的是学子们为中华民族共同体注入了何种精神能量。
在纷乱的战火之下,西南联大学子的心中始终怀着坚定的救国信仰,个体命运始终联动着家国情怀。或许他们在人生的岔路口也曾有过迷茫与彷徨,但透过一场场狂风暴雨,他们看见了最真实的世界,认清了“我是谁”,懂得了“我从哪里来”,也明白了“该往何处去”。于是,他们在苦难之中开出花朵,或坚持读书,或参军打仗。战火虽容不下一方平静的课桌,却能容下求学问道之坚守和以天下为己任的家国情怀。正如邓稼先所说的“pure”,是一颗为国为民的赤子之心,一种简单纯粹的坚定,一种无畏名利的先勇,是知识分子应当追求的精神底色。
片尾的时间线回到当下。年龄只是数字,无法阻挡学子们求知求真求善的脚步。先辈们年近期颐,依旧坚守在自己的岗位上,每天坚持完成翻译工作,戴着老花眼镜在键盘上敲下一个个文字,朴素纯真、精神奕奕,无一不令观众动容。他们用自己的一生,展现了西南联大学子的文人风骨和求知精神,从废墟之中走来,为民族重建希望。对于他们而言,西南联大从来不是一段尘封的历史,而是鲜活如初的青春记忆,有关西南联大的记忆,早已深深刻入他们的生命,难以忘却。影片以此触动观众心中的家国情怀,使其从中汲取养分,使西南联大所传递的民族精神与理想主义,成为这个时代的精神力量和文化滋养。
四、结语
在《九零后》的创作初期,导演徐蓓设想过与以往截然不同的内容,即用电影化的语言拍摄老人们的生活。但2017年至2019年,巫宁坤、刘缘子、罗振诜三位老人相继离开人世,还有些老人因病入院,无法再接受采访,最终顺利完成重新拍摄的只有许渊冲和杨苡两位老人。这导致了影片中的小缺憾——大多整合拍摄《西南联大》时的采访影像,用大量水墨插画和历史资料以填补空白。
真实是纪录片的首要条件,是纪录片创作者的永恒追求。《九零后》真实、全面、鲜活、立体地呈现了西南联大的历史,以及西南联大学子的个体生命史。真诚是纪录片创作的灵魂,创作者必须坚持真挚的表达方式,客观表达自己所理解的世界。在长达三年的采访与创作中,导演徐蓓以采访者的真心接近老人们完成访问,又以创作者的真诚态度将作品呈现给观众。通过微观视角勾勒宏大叙事的创新呈现,以个体记忆构建集体记忆的生动口述,将西南联大的历史融入鲜活的个体生命史,实现了观众與讲述者的跨时空对话,激活观众内心深处的民族精神和家国情怀,凸显出强烈的现实观照与文化使命。
无论从哪方面考量,《九零后》都可谓诚意之作,实现了历史题材纪录片在新时代的突围与创新。
参考文献:
[1] 王逢振,盛宁,李自修.最新西方文论选[M].桂林:漓江出版社,1991:500.
[2] 乔瓦尼·莱维,尚洁.三十年后反思微观史[J].史学理论研究,2013(4):106.
[3] 莫里斯·哈布瓦赫.论集体记忆[M].刘易斯·科塞,译.芝加哥:芝加哥大学出版社,1992:22.
[4] 张英聘.口述史视野下地方志事业发展的新趋向[J].中国地方志,2018(1):33.
[5] 刘畅.口述历史纪录片《九零后》民族记忆叙事[J].电影文学,2022(5):81.
作者简介 赵仁悦,硕士在读,研究方向:戏剧与影视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