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家寨汉简日书《五龙》研究*

程少轩，凡国栋，罗运兵

周家寨汉简于2014年出土于湖北省随州市曾都区周家寨墓地M8汉墓。根据出土情形，简册当为一卷，自题为《日书》，内容与年代均与临近的孔家坡墓地所出孔家坡汉简日书接近，相同或相近的篇章有《建除》《星》《生子》《艮山》《反支》《死失》等①湖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随州市曾都区考古队：《湖北随州市周家寨墓地M8发掘简报》，《考古》2017年第8期。发表简报时，竹简尚未发现篇题，后在红外线扫描中发现《建除》第1简简背写有篇题“日书”，详见Fan Guodong and Luo Yunbing，The Sui Chapter of the Zhoujiazhai Daybook，Bamoo and Silk 4（2021），p.271-290（凡国栋、罗运兵：《周家寨〈日书〉的“岁”篇》）。。但也有一些简文前所未见，本文讨论的《五龙》便是其中一篇。

周家寨汉简《五龙》篇保存完整，书写于8支竹简上。首简编绳上端写有小题“五龙”二字，正文二百字，全文如下②《五龙》篇的全部竹简，曾于2015年参评“2014年度全国十大考古发现”时在“中国考古网”等媒体发布。：

《五龙》：五龙好。甲午、丙午、丙辰、戊辰、戊寅，五龙面也。利见人、敌人。亡人，得。［简1］

乙巳、癸巳、丁巳、丁卯，五龙头。利立邦君及五官。亡，不得。［简2］

壬辰、戊午、丙寅、庚辰、甲辰，五龙颈。皋陶与禹相倍。亡人，不得。［简3］

辛亥、乙酉、己亥、癸酉、癸亥，五龙奎。为酉（酒），鬼神弗燕。［简4］

戊申、壬寅、丁亥、癸未、丙申、庚寅、庚申、乙亥、辛未，五龙夜（腋）。利以取（娶）妻、嫁女、臣主。［简5］

丙子、壬午、丁酉、己丑、甲子、庚午、辛酉、癸丑、己酉、辛丑，五龙手。以属人及受属，不失其端。［简6］

辛巳、丁丑、乙未、卯、丁未、癸卯、己未、乙卯、乙丑、己巳，五龙胕。［简7］

甲申、丙戌、庚子、庚戌、戊戌、戊子、甲戌、壬申、壬子、戌，五龙忌。利以入人，不失。［简8］

简文大段罗列干支。或许是由于这些干支看起来杂乱无序、很难找到排布方式的缘故，自竹简照片公布以来，《五龙》篇鲜有学者加以研究。其实，《五龙》篇所列干支是大有规律可循的。简文以“五龙”为题，并分8段，罗列了面、头、颈、奎、腋、手、胕、忌等8个身体部位对应的干支：

面：甲午、丙午、丙辰、戊辰、戊寅。（干支数：5）

头：乙巳、癸巳、丁巳、丁卯。（干支数：4）

颈：壬辰、戊午、丙寅、庚辰、甲辰。（干支数：5）

奎：辛亥、乙酉、己亥、癸酉、癸亥。（干支数：5）

腋：戊申、壬寅、丁亥、癸未、丙申、庚寅、庚申、乙亥、辛未。（干支数：9）

手：丙子、壬午、丁酉、己丑、甲子、庚午、辛酉、癸丑、己酉、辛丑。（干支数：10）

胕：辛巳、丁丑、乙未、卯、丁未、癸卯、己未、乙卯、乙丑、己巳。（干支数：9.5）

忌：甲申、丙戌、庚子、庚戌、戊戌、戊子、甲戌、壬申、壬子、戌。（干支数：9.5）

观察以上干支数量分布，可以发现面、颈、奎都有5个干支，头的干支数也接近5；腋、手、胕、忌则都在9至10个干支。考虑到简帛数术类文献的干支常有误抄、漏抄的情况，可以推测，原本各身体部位对应干支数很可能都是5个或10个。而且，这些干支没有重复出现，总量非常接近60之数。解开《五龙》篇数术原理的锁钥，正在此处。

我们将简文所见干支以六十甲子的顺序排列，对应的身体部位列在其后，整理出如下表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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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上表，所有干支可按“甲子”“丙子”“戊子”“庚子”“壬子”这“五子”分为5组，每组12个干支，每组干支皆对应1面、1头、1颈、2胕、2手、2腋、1奎、2忌。每组的“面”“头”“颈”皆连在一起；“面、头、颈”这一组合的前后均为“胕”“腋”“手”；“奎”前后均为“忌”。

标*号者为原简存在错漏之干支，可据排列规律校正。己卯为头，“五龙头”部分漏抄此干支。辛卯为胕，简文“五龙胕”部分只有“卯”，漏抄“辛”字。甲寅为腋，原简漏抄。壬戌为忌，原简文字为“壬子、戌”，有可能并非漏抄，而是承上省略“壬”字。

图文关系复杂，是数术文献的一大特点。同一种数术，既可以用二维的图像、表格来表达，也可以用一元的文字来描述；既可以详细阐明数术的操作方式，也可以简单罗列数术的操作结果。我们认为，周家寨汉简《五龙》篇，是数术文献图文转换的一个典型例子。《五龙》这段文字，其实是根据一幅绘有五条龙的数术图像转写而来的。

细审上表，除了戊子组和庚子组完全一致外，其余诸组面、头、颈的顺序和手、腋、胕的顺序均存在细微差异。这很可能是由于五条龙形状不完全一样，头部和肢体动作形态有变化。也有可能单纯因为每条龙数干支的顺序不同。前者可能性远大于后者。

据此，我们可以将这五条龙的形态推算出来（见下表）：

复原出五条龙的基本形态，原本意义晦涩的“奎”“胕”“忌”所指为何，也便一目了然了。

据上揭诸图，“奎”在两后腿之间，当指“胯”无疑。《说文·大部》：“奎，两髀之间。”①许慎撰，徐铉校订：《说文解字》卷10下，北京：中华书局，1963年，第213页。《广雅·释言》：“胯，奎也。”②王念孙：《广雅疏证》卷5下，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84年，第167页。王念孙在该条及卷3“刲、刳，屠也”条下论述“跨”“胯”“跬”“奎”等字词关系甚详，可参看。

“胕”文献又作“柎”“跗”。《类篇·肉部》“胕，足也。”③司马光：《类篇》卷4下，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第145页。《仪礼·士丧礼》“乃屦，綦结于跗。”郑玄注：“跗，足上也。”④郑玄注，贾公彦疏：《仪礼注疏》卷36，北京：中华书局，2009年，第2457页。《说文·木部》：“柎，阑足也。”⑤许慎撰，徐铉校订：《说文解字》卷6上，第124页。《急就篇》卷3“锻铸铅锡镫锭鐎。”颜师古注：“有柎者曰镫，无柎者曰锭。柎谓下施足也。”⑥张传官：《急就篇校理》卷3，北京：中华书局，2017年，第200页。跗、胕、柎皆有“足”的意思，且多指足背。据上揭诸图，“胕”当指龙的前肢与腋相反的手背一侧。

在此前的整理中，曾有学者怀疑“五龙忌”之“忌”是判断吉凶属性的。现在根据图像可知，“忌”位于“奎”两侧，显然与龙的后肢有关。我们认为，“忌”很有可能读为“跽”，训为“足”。《说文·足部》：“跽，长跪也。”⑦许慎撰，徐铉校订：《说文解字》卷2下，第46页。“跽”和“跪”同义互训。而“跪”可由动词义引申为名词。《荀子·劝学》：“蟹六跪而二螯。”杨倞注：“跪，足也。”①王先谦：《荀子集解》卷1，北京：中华书局，1988年，第8—9页。既然“跪”可以训为“足”，那么“跽”训为“足”也是合理的。当然，在较早的文献中，尚未见到“跽”可训为“足”的直接证据。如果“忌”不读为“跽”，或许还有可能读为“骸”或“胲”。“忌”从“己”得声。从“己”得声之字，与从“亥”得声之字可以相通。《老子》“独立而不改”，郭店楚简《老子》甲篇作“独立不亥”②武汉大学简帛研究中心、荆门市博物馆编著：《楚地出土战国简册合集（一）·郭店楚墓竹简》，北京：文物出版社，2011年，第3页。。《说文·骨部》：“骸，胫骨也。”③许慎撰，徐铉校订：《说文解字》卷4下，第86页。以腿骨指代后腿，似可通。《庄子·庚桑楚》：“腊者之有膍胲，可散而不可散也。”成玄英疏：“胲……亦言是牛蹄也。”④王先谦：《庄子集解》卷6，北京：中华书局，1987年，第204页。“胲”或训为“蹏”，似亦可通。无论如何，“五龙忌”之“忌”，应该是一个指称龙后腿部位的名词。

“五龙图”所体现的数术原理，与简帛数术文献中常见的“人字图”（或称“产子图”“禹汤生子占图”）以及尹湾汉简所见“神龟占”有共通之处。这些数术图像，均是用干支依某种顺序标记人或动物的身体部位，根据特定部位对应的干支贞卜吉凶。

睡虎地秦简“人字图”⑦睡虎地秦墓竹简整理小组：《睡虎地秦墓竹简》，北京：文物出版社，1990年，第101页。图版拼合据Marc Kalinowski，Hemerology and Prediction in the Daybooks：Ideas and Practices，Books of Fate and Popular Culture in Early China The Daybook Manuscripts of the Warring States，Qin，and Han，Brill 2017，p.189。

尹湾汉简“神龟占”⑤连云港市博物馆等编：《尹湾汉墓简牍》，北京：中华书局，1997年，第20页。

北大汉简“产子图”⑥李零：《北大汉简中的数术书》，《文物》2011年第6期。

周家寨汉简“禹汤生子占”

“人字图”干支起始位置为手或足，“五龙图”起始位置亦为手或忌，二者干支起始位置的原理也是类似的。“人字图”本应有四幅人形图，配以四时。由于春夏之图皆起于手，秋冬之图皆起于足，形式完全一样，因此合并成两幅图。“五龙图”的五条龙是和五行相配的，五条龙有四种不同的形态，无法像“人字图”那样减省合并，因此这种数术若以图像呈现，须绘全五龙。

周家台秦简“五子图”①湖北省荆州市周梁玉桥遗址博物馆编：《关沮秦汉墓简牍》，北京：中华书局，2001年，第45—47页。图版拼合据Marc Kalinowski，Hemerology and Prediction in the Daybooks：Ideas and Practices，Books of Fate and Popular Culture in Early China The Daybook Manuscripts of the Warring States，Qin，and Han，Brill 2017，p.202。

这五条龙在图像中应该如何排布呢？我们认为五龙的排布，当与周家台秦简《五子占》所见“五子图”类似。周家台秦简《五子占》亦将六十甲子分为甲子、丙子、戊子、庚子、壬子五组，标记在式图上，各依五行配位关系排布：甲子属木，位于东方；丙子属火，位于南方；戊子属土，位于中央；庚子属金，位于西方；壬子属水，位于西方。五龙亦当以此规律分列五方。最为完整的图像，五龙应该是彩绘的，甲子龙为青色，丙子龙为赤色，戊子龙为黄色，庚子龙为白色，壬子龙为黑色。综上，可绘制“五龙图”的假想复原图如下：

以上图像，再在旁侧抄录“五龙面：利见人、敌人。亡人，得”等各部位对应占辞，就是五龙数术最原始的面貌了。

从以上假想复原图可以看出，“五龙图”虽然能够非常直观地表现五龙数术的原理，但龙形图案复杂，绘制起来比人字图难度要大得多，颇不便于传抄。因此，五龙数术在传播过程中，出现了周家寨汉简《五龙》篇这样纯文本形式的版本，罗列干支对应龙的身体部位，舍弃了图像。这种纯文本版本的《五龙》，虽然也可资日常查阅使用，但在二维图像改编成一元文字的降维过程中，原本数术图像的格局信息全部丢失，所以再难直观呈现五龙的数术原理了。

附记：2018年11月8日至12日，湖北省博物馆、湖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武汉大学简帛研究中心和芝加哥大学顾立雅中国古文字中心联合主办“湖北出土简帛日书国际学术研讨会”，与会专家集中研读了周家寨汉简。在研读过程中，我们有幸找到了五龙图像的复原方案。在研讨过程中，马克、晏昌贵、夏德安、刘乐贤、陈伟、方勤等先生向我们提供了建议或帮助，谨致谢忱！

2021年年底，清华简第十一册《五纪》篇发布，该篇竹书中有表示人下肢下段的字，作“”“”“”诸形，整理者释为“骸”，贾连翔《清华简〈五纪〉的“骸”及相关字的再讨论》（《出土文献》2021年第4期）有详论。两种出土材料对比可知，周家寨汉简的“忌”与清华简“”“”“”诸字表示的是同一个词。

“五龙图”假想复原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