状态

◎王 族

片刻的幸福

你在树跟前停留，这在春夏疯狂地绿过，在秋风中无奈地飘零过的大树，在这时显得多么沉静。

而靠在它怀里的你更加沉静，让我觉得，你就是它久久等来的一个亲人。

很快，突然出现的情景便是一个证明——一片雪，像树叶一样落在了你身上。本已冬眠的树，在这一刻突然醒来，突然爱上了你，而一片从枝头落下的雪，是这棵树表达爱意时，抑制不住的慌乱和幸福。

植物马

在一个山冈上，我以为看见了一匹马，走近才发现那“马”是由一棵树修整出来的，其枝条弯曲搭配，很像马的形状。现在是冬天，我看到的是一匹干枯的“马”，但到了春天，绿叶会让它变得丰满和厚实，它真的就变得像一匹马了。那时候，风踩着它的心，进进出出，它将在山冈上努力把头颅伸向天空。

今天，我为它写下一个词：飞翔。它活在这个词中，季节是它的肉身，它站在原地奔跑，影子慢慢放大了心灵。

“瞧，它在冬天裸露着身子，但在盛夏的绿色中就活过来了。”——述说者的嗓音突然变得激动起来，像月光冲出了黑暗。

而一棵树，却仍然纹丝不动。

我看着它枝条间的空隙，试着揣摸它更深处的意念——不论是冬天还是盛夏，它的身体始终是空的，心也是虚幻的，但它乐意如此，陪着世界一次次扑空。

欢乐使一切短暂

一桶水被倒在院子里，刚好院子里有一个低凹处，水便汇入进去，慢慢向院子外流动。

平时，我看见过那么多的水，包括大江大河，但都没有特别的感觉，唯独眼前这一点点水却打动了我。它显得缓慢而轻松，若无其事地一点一点向前。

我知道它流不了多远，但它却不努力，不挣扎，很轻松地往前流着。终于，它的身体变小，被土地吞没了。

但它却已经完成了生命。

这种欢乐和轻松，犹如一种游戏，让生命充满乐此不疲的力量。

一只老鼠

一只老鼠跑进了院子。我刚从屋子里出来，与它打了个照面。它被吓得一愣，等发现自己面前站着一个人时，叼在嘴里的一根玉米掉了。它顾不上什么，掉头就跑。它跑得很快，几乎是影子一闪，就跑出了门去。

我捡起那根玉米，这是一根多么好的玉米啊，饱满、金黄，有着熟透了的颜色。这只老鼠也许刚把它叼进嘴里，还没有来得及咀嚼，就被吓得掉在了地上。

我把玉米放在地上，悄悄走开，我希望老鼠能够发现我已经离去，悄悄来把这根玉米叼回去。但半天时间过去了，它都没有出现。也许，它认为这里有人，这样做太过于危险。它不愿意为一根玉米冒险。

老鼠叼着一根玉米，显示出了它活着的挣扎。它的生活和人类一样，有抗争，有沉重，也有顷刻间就会降临的灾难。它也和人一样，知道躲避、忍受和放弃。

下午，它终于出现了，但它只是快速穿过院子，没有去捡那根玉米，它边跑边向四周张望。我看到了它眼睛里的惶恐和焦灼。我看着它，心里难受起来。

它对生的期待和爱，我怎样才能看见？

流水沧桑

早上，他赶着羊过河。他低下头，发现水中有很多漂亮的落花。太阳已经出来了，那些落花在水中显得很好看。

他想，真是一条好河，自己以前怎么就没有发现。

下午，他赶着羊回家。他看见落日里的一切都变了样子——沙漠，山峰，还有自己的房子，都好像要努力抓住夕阳转过去的脸。但夕光越来越暗，大地上的一切都好像屈服于无奈的命运，慢慢跪了下去。

他赶着羊走到河边，羊群还是那样过河，水还在发出早上那样的声音。他想起了那些鹅卵石，便低头去看，却什么也没有。

羊群已经上了岸，他不敢耽误时间，便加快速度过河。快上岸的时候，他发现岸边残留着几朵落花，上面的花纹被水波掩映，仍然很好看。

他清楚地记得，早上有很多落花，经过一天时间，那些落花已经随着河水流走了，留下的，好像用闪烁不定的眼睛在看着他。

在大雪中等待另一场大雪

远处的山，像一块大石头，近处可清晰看见的山脚下的石头，才是真正的石头。无论是像大石头的山，还是真正的石头，都没有什么能把它们替代。大地已经无能为力，天空也不能把自己降到低处，天空要达到这样的低度，得需要多么不可思议的力量！

只有大雪可以把它们覆盖。

那必须是在大雪中等到的另一场大雪。

羊圈

黄昏，夕光中的羊圈和沙漠是一种颜色。夕光慢慢向前移去，羊圈像一幅完成的画，线条渐粗，且独立。羊圈真的被夕阳留下了，它让我把等待理解成果实，把等待理解成美的存在。

夜色里，羊群归来了。它们急切的蹄声多么像密集的雪片，涌向羊圈时，像一场迫不及待要覆盖羊圈的大雪。它们进入羊圈后，在里面成群涌动——哦，多么密集的雪花，或者雪花的眼睛。

第二天清晨，太阳的画笔又伸到了羊圈上，羊群涌出，尖利的角捅破了太阳刚刚涂下的明亮色彩。羊群向大山跑去，远远看上去，犹如一个个长着刀子的石头在飞翔。

又有许多露水中的青草在等待着它们。进入牧场，它们突然停下。哦，一块块石头，低下了头上的刀子，这才发出一声声羊的咩咩叫声。

幻觉

四只鸟儿，很瘦，羽毛是暗灰色的那种。但落地之后，它们显得很活跃，一会儿盯着跑，一会儿扑腾起身子飞，像是找到了一个好地方，要尽情欢愉。

有人出门来，那几只鸟儿受了惊吓，有三只一跃而起，飞上了天空，剩下的一只却不飞走，仍留在原地，像是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一样。

确实是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那人，只是从它身边走过，没有发现它，而它很从容地望着他，似乎对他没有丝毫惧怕。

那人走远了。那只鸟儿停留在原地。

它一直停留在那儿。看着它，我眼前出现了幻觉，和它一样的那三只鸟儿，好像也停留在原地。

安静

我突然觉得，闲坐无事，其实也是一种事情。

此刻，安静在慢慢扩散，直至把我包围，让我触摸到柔软中的石头，树叶在静止中的飞翔，云朵搬运着苍穹……

多么幸福，在安静中，我感觉到被蕴藏的语言，像河水一样在悄悄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