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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寂照

2022-12-16唐朝晖

散文诗 2022年21期
关键词:陈岛身体

◎唐朝晖

她是一面照见我们背面的镜子

1求她慢下来,我跟不上她的生活。她的缓慢,她的舍弃。安静的速度,是有声音的,我听到她一个字、一个字的节奏。一个字跟着一个字,在凌晨起床,坐在星空中。

我在她的生活中的无力。

我喊出她的名字吧,表达出我的想法,这已是多么的不易。到处都是他乡,她把“我们在一起”这个句子,放在雨水里,等待着的是腐朽或生机。

我能在那么多的高楼里,找到那扇门,看见你站在一棵树下吗?你能在雨中等到我推开院门的那一刻吗?

她站在寒冷中。我无力相助。

每打开一扇门,她就换了一身装扮——我想喊出她的名字,你叫我如何应对。

2房子旧了,墙皮掉了,事情在屋子里完成交易和爱情,那些海浪呢?那些雪山呢?

我在这些房子里,完成了所有的表演。

把自己装进不同的身体里,面对每一个自己:老年的、胖的、中年的、孩子的,会不会还有狗或蚂蚁来参与表演,或者是曾经的身体,让微笑回忆起另一个女人。

从她们中间,我祈求一个她。

站在每一个身体的前面,摇晃着她们的身体,与每一个身体和解,每一个碎片浮出梦的水面。她们都曾经扎伤过我的身体。

请坐下来,或者,请远离。我请求和解和原谅。远远地,我看见了她们的犹豫,看见了她们在选择。

3其中有一个我,用刚硬的身体迎接疯狂的敌人。

其中有一个我,藏身于灌木林,狙击的镜头,照着远处的一条小路。在等很多的人,精准的射击,只要在我的镜头里,我是一个永远不会被人发现的弹药库,每一颗被消声的子弹,带着我沉默的狂啸,狙击那些伤害百姓的流寇。

其中有一个我,一根长棍,保护着她和家人。面对无数自以为正义的队伍。

其中有一个我,用坚定的拳头,直接撞击冲过来的拳脚。

我念着她的名字,在梦中,画着她的样子。

她风化着我沙石的群岭,浸染起绿色的流水。每一个我,柔软起来。

我用千年的树干,写下她的名字。我看见了她遥远的微笑。我已经告别了很多个我。

念着她的名字,在梦中,我画着她的样子。

4一天前下午,送堂兄回家。他住在不远的一座小山下。他说,“我一身的病。”

现在,他的身体躺在低矮的床上。他的儿子对我说,父亲的眼睛还是微微睁开的,请帮我把父亲的眼睛合上。

我蹲下来,像对着聋了的耳朵说话,我相信,他听见了。我的手掌,从他的额头往下,经过眼帘。堂兄的门帘落下来。屋子里的人其实早走了,只是,我们不想看见空荡荡的屋子。

连续两天,堂兄曾经穿过的一件衣服,还蜷缩地躺在床上。

5——鱼有眼泪吗?

——当然,你看到天上飘过的云了吗?

6她拉开门,走出院子,再没回来,那是2001年,听不到她的任何声音了,我放弃了对她的记录。

2022年,在铁壁银山的松针林里,听到她,说出了铁壁银山这个地名。

我一直没有笔名,那就叫铁壁银山吧!

塔林里的静穆者,转身回去,551年过去了。

铁壁银山的水,也许可以喊回失神的身体。

7请告诉我,前面有什么?

她一定在我前面。

我摸到的都是失败的器皿:如此的善良。失败,是我建立的城堡。请不要摇头。我必须抛弃实现、寻找等等概念,抛弃寻找的目的,因为,她就是目的本身。

15 岁,我成为一名工人。从那天开始,一种力,把我托举出水面,我高烧不退,根据水的节奏,我记录着与她相关的《心灵物语》,她是那部作品里的主人公。

检索《心灵物语》,检索这些记录,那是她的心灵在述说吗?是她给我讲的故事,还是我们共同生活的一段过程!

8她梦见过我们的家。

总是梦见,一条通向没有尽头的走廊,无数间房子。我一间间地进入。

六张双人床,有些有人,有些没有人。有一张床是属于我的,我没看见任何一个具体的人。我始终念着她的名字,我听见我喊着她的名字——她也在提醒着慌张的我。这是其中一间房子。

大一点的房间,里面还有一个小房间。脏,恶臭。手臂上,沾满了腐烂的树皮,黑色,窄窄的长条,三五块。怎么洗也洗不干净。

一间房子的中间,两个坑。我总是绕到后面那个坑的边上,总是在绝望中被一次次弄脏。

惊慌失措的动作中,我感受到了她的呼吸,才一次次侥幸地走出那条走廊。

一个影子在抽烟;

一个影子在喝酒;

一个影子抡起酒瓶,砸向我的头。

9我是个野孩子。

她教会了我很多事理,她让我懂得。独处的时候,与梨花说话,把梨花抱在身边,让梨花围着我的裤脚打转。梨花是一只猫。我起的名字。父亲给家里的狗,起名喜洋洋,第一只喜洋洋走了,第二只还是叫喜洋洋。三十多年了,父亲、母亲养过三只喜洋洋。我想告诉她,现在,喜洋洋还在。

她教会了我很多。我不会再拿水管,去冲洗草丛里安居乐业的小家伙们。

她让我懂得。打开门窗,把虫蚁放出去,把它们丢进虚空中,看它们飞向楼下的那片树林。

她教会了我很多。我不会再悄悄地走到一棵树下,枪口朝上:一只鸟,翅膀乱扑,直直地落在我的脚旁。那是只黑色的鸟,我一直记得它的样子。

她让我懂得。虽然一路摇摇晃晃,我还是趟过了一条条河流。感激那些放过我的女性,感激她们的慈悲。有些山上,根本没路,我挣扎着,又爬上另一座山。感激那些放过我的女性。强烈的欲望,被安静完整吞噬。我从她的镜子里,看到嚣张在她的安静中,无影无踪。

10南太平洋航行46天,藏地数万公里的行走,云贵高原的急转弯,海南的独处,湘乡数百天的蛰伏;选择在八廓街最近的一条巷子住下来,再选择与布达拉宫最近的一个小院;随大众隐于市,居于林。

我寻找她。转身:她在我很近的地方。

11我拍摄时尚广场里所有的异性,她们散发出不一样的味道。我拍摄、记录、复制。我不可以重新命名,不可以重新定义,不可以修改一切密码,不可以设置一切障碍,不可以雪上加霜。只能无目的地看着美色流淌,她才可能出现。

杂念中,我会失去她。她说,她什么都知道。

我的河堤,会不会在哪天被河水冲垮、崩塌?她说,就不应该沿着河堤走。

我想迎娶她。她没有表情,但她是喜悦的。她说,只有一条路,通向我们,她也在等待我推开路旁的院门。

我们都在等待。

12一直到中年,母亲才始害怕死亡。

50 岁以后,母亲换了一种人生。

父亲在母亲写好的遗嘱里,写上自己的名字。遗嘱不涉及财产,只是安排他们去世后,如何简单办理身后的事情。

父亲去了,按照这份遗嘱来执行。

母亲又在遗嘱里补充了些内容——谁当账房,谁负责厨房,谁买菜……我说,如果涉及到的人,比您先走一步呢!

母亲说,生产队总是有队长的,这个总不会变。临时去了的人,换人就可以。

母亲不像是在安排身后事,而像是从湘乡老家到北京来住半年,给嫂子交代家中事——猫请谁喂食,请谁每天开门通风,菜地里哪些菜要请谁摘了去。

好像母亲在很多年之后,还会从屋檐的石头下,拿出钥匙,打开门,回家来。母亲就是这样想父亲的。

母亲一次次地做完了她的试卷。

13她看得到我激情的红色、蓝色、绿色、紫色,各种调和色,至于大面积的灰,是我有意识地与她梦中的灰的一种对抗。

她看得到生活中我的无所畏惧。

她不会责怪我时刻念死的行为。

几百年,年年如此,老家漫山的绿色中,喷涌而出的是那一簇簇映山红。

她理解我悲凉的爱意。

14很多东西搁置在我和她的中间。

中间之物:汽车、房间、食物、体香、味道,在我和她的中间。

中间之物:老家的山不高,但层叠、蔓延到无穷。无数地方,我从没到过。有一次,上了一座山,新修的庙宇旁,一座伸出山体的小山包,有唐塔,却只能供一个人上下。整座塔,里里外外爬满了藤蔓,七八个门洞都有崩塌,落在草丛里的砖,长满了草。这里,有她上辈人种下的种子,譬如茶子树,开白花,花开的同时就结果,花果共同历经十二个月,阳光、飘雪、寒霜。无论是什么种子,都经历发芽、开花,枝繁叶盛地生长在我和她的中间。

15她在镜子里?

她就是镜子本身?

我是否有过从她面前走过的时刻?

是否在哪一个出走的晚上,把她堵在巷子的一个死角?我是否认出了她?是否拥抱了她?

——我的身体肯定留下了她的温度,不然,我走不到现在。

有一种凝神的力量。

16见到她,我充满信心。

见到她,我有大怀疑。

群山中、街道、高楼,她会在哪里?

我默颂着她的赞歌,与路一起伸进树林的山坡,又跌到谷底。

对着一块能听见我说话的石头起誓:她在人群中。她在他乡。她总会有那么一次回头,遇上我喜悦的眼神。

17也不知道过了多少年。

时间倒推。70 岁到50 岁,80 岁到50 岁,90 岁到50 岁。她在提醒我,活着的时间天数。我看着她的眼睛。

她说,我看到的不是她。

我请求她,允许我,就当我看到的是她的背面:一体两面。

——她背靠一棵树。在力量倾斜的树干上,感受树的粗糙。

——我看到了她和树的背影。

她答应了我的请求。

请给予我一个落脚点。

她和我在大陈岛的日常生活

1——有人走向我们。用帆船;用树木捆绑在一起的漂浮物;用飞行器。

我们拉着手,站在有灯的地方,远远地为靠近海岛的人亮着。

不希望一个人看见蓝天下的大海,看见被另外的星球染红的云……重复一种现象:流浪生死。我们一起被大海的云护佑。

少年,青年,壮年,我们看见了时间的边缘吗?大陈岛的流变告诉我们:给大海的这些阶段性判断是错误的。因为,时间没有边缘。因为,没有时间。只有我们的日常。

我们上到灯塔,小声地在海风中哼唱一首首关于大陈岛的情诗!

2——房子散落在岛上。我们从石头房子里走出来,闻着空气里的海腥味。我们站在这边的小岛上,看对面的小岛:房子如细微的海浪,悄悄地推涌出一座寺庙,在山的最高处。那里是一道道生活的指令,无时无刻不在流淌着生命的信息。

植物在石头里散枝开叶,整个小岛,好像没有了石头,就好像,我没有了爱。

我们站在一起,一个个繁忙的人,从我们身边走过,我们永远不会担心,再也看不见对方。

3——有一片海域在阴影里,有一块礁石在阴影里,有一朵浪花在阴影里,有一根竹子漂浮在阴影里。我低下身子,看见了门。我低下身子,迎接一个阴影。你微笑着,我像你的影子,你可以轻易地藏起来,也可以轻易地把我带出家门,坐在海浪的礁石上,看着我们的阴影。

4——你在笑,假装出奔跑的样子。我们的方向都迎着对方。我们把低处,放在紧随的身后,放在后面,我们接受那些被时间侵蚀的部分,我接受你的磕磕碰碰,帮助你愈合伤口。海风、海鸟、海腥味、海的蓝。海是星球的一根丝带,我把适合你的丝带,系在你的手臂上。回家了,我们的影子还是在帮我们系上夜晚的丝带。你说梦话了,是的:星空,也是阴影的馈赠。我们都看见了对方的所有。

5——你的手,穿过我的衣服,在我身体的前面,轻轻地绕出来,我们的身体像大陈岛上一个小小的港湾,我愿意你的手,成为我们的方向。我们背对岛屿,你对着海,我对着你说:所有的方向都指向我们的生活,我们的手,都可以自由地飞翔。你想去远方,站起来,前面就是大洋。我们想回家,陪陪母亲,我们就转身。陆地,离我们很近。

6——断断续续地有很多天,我们在各自的大海里,沉沦、睡去、醒来,真实地牵手,被情绪的海水冲开。我们相互鼓励对方,平静和汹涌,是大陈岛的常态,海的下面,是宁静的,是我们的床,我们躺在蓝天下、大海中,我们带着星球一起航行。

7——我们都在被救治。所以,亲人给了我们一座白色的灯塔,她带着我们的爱意和善良,带着我们的生活,发出红色的信号,我们在黑夜和他人的迷失中,给出一个生命的光点。即便是微尘,我们也将被救治。

我们看着对方,我们各自呢喃:我们是自己的解药;我们的付出,也将被另一种付出照耀。相互的陪伴。白色的灯塔,唤来了白色的浪花——丝巾上的一朵浪。

8——原谅我,一粒石子击中了我,请让我趴在海水里哭一会,我不能让大海看见我的眼泪。蓝色的眼泪,是流给你的。白色的眼泪,是我对自己的警醒。请让我继续趴一会,你听到我的心在歌唱吗?虽然,很悲凉,但我总是被海水呛到。

我已经开始习惯生活中突如其来的飓风,把我整个儿包裹。我即使偶尔地粗暴,也会始终温柔地待你。

9——我们的生活不只是蓝色。永远不会忘记大陈岛身体里,那声声忍无可忍,生活到了绝境,生命到了极点,耻辱到了窒息的深海,渔民、盐民、农民,在苟且而不能偷生之后,老百姓随狂暴的东海之浪,吹灭那些残暴的灯。史书一句“晋唐台州三百年海乱”,多少户人家,多少代人,被鞭笞,被迫拿起自制的大刀,砍向欺压百姓的人。

我们蹲下身子,趴下来,潜身于海水,我们一直保持着理想:游向大海的蓝,丢弃的生活可以作证,它们零散在我们身旁,记忆和过去的事情,并不会消失,她们永远相随,就像我和你。我们经历的一切,都在的,红色的,黄色的,一桩事件炸裂成无数事件,一些被海水洗磨的记忆,每件事情都以自己独特的形状藏身于我们的周遭。虽海浪冲洗,虽海水变幻,虽阳光从宇宙而来:照亮我们的洪荒之爱,照亮石头柔软的坚守,照亮海水坚硬的流变……

10——我们大陈岛有两位圣人,我们每天都能看到他们。有时候,我们站在他们的前面。有时候,我们站在他们的后面。有时候,我们就站在楼顶,远远地看着他们。

有一天,当你用两个小指尖轻轻地捏住我游动在你腰间的手指,白色衬衣的褶皱,暗笑着指尖的羞涩。从这一天以后,无论我们站在任何位置,两位圣人都对我们不动声色地微笑,没有了正面,没有了背面。所有的象征都是事实。所有的寓意都是一种美好。所有的意象都朝向虚空。

圣人如帆。大陈岛的渔民,水上所有的帆,都是顺风之帆。每一条船,经历的,时刻都在白浪激涌之中,时刻都在安详地张望之间。你又捏了捏我没有动静的手指,她们继续交谈:惊雷从浪出,夜月寂照空。

海风,从遥远的星际,吹来一丝丝轻柔的云,我们只是看见,只是听见,一切只是发生着,物与事,没有了关系。动与静,没有了区别。

我们对新上岛的朋友说,甲午岩,与海战没有关系,与时间没有关系,只是一个具体的意象:两位圣人站立的姿势,其形与木帆船上加固桅杆的基座相似,基座,名夹杵,与甲午谐音。

这个词,与大陈岛的生活有关:夹杵架——用来搁置舂米的捣杵头。捣杵头,有木制的,有石制的。你是台州人,你用笔画出家中夹杵架的样子,与两位圣人站立的姿势和距离,贴合而形似。

11——太阳落沉在海的那边。海岛阴凉。家人走进房子,洗菜,做饭,流水的声音,锅碗的声音。

我们在海边的房子里,看着海水拍打着最后一些细碎的光亮。

——起个共同的名字吧!一人一个字。

我们坐在地上,用小石子,摆出两个字:无念。

我们互相看着对方伸过来的脚。

——她取走“无”字:什么都不想。

——我领走“念”字:什么都清清晰晰,念念不忘我们现在的日常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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