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话巴山夜雨时
——吴佳骏四部散文新著印象
2022-12-16吴言
吴 言
北岳文艺出版社新近浓墨重彩地为吴佳骏出版了四部散文集,如此现象在出版界是不多见的。沿着《我的乡村我的城》《小魂灵》《小街景》到《小卜辞》这样的次第,篇幅从长到短,内容从写实到写意,再到抽象的哲思,体例从传统散文到散文诗,涵盖了当下散文的多种文本实验,让我们看到了他作为散文家的写作抱负。在这个过程中,随着篇幅的渐短,语言的锋刃被打磨得越发锐利,携着金属的锋芒和寒光,像匕首一样从生活表面穿透到内里,展示了一个个生活横切面。视角也从单一的“我”转换为全景的“他”,虽然被冠名为一系列“小”,但情感却脱离了散文中常见的小情小爱,转向了更深的悲悯和苦难。纵观近几年的文坛,散文作家的突围姿态最为亮眼,他们不满足于沿袭散文的传统,在篇幅上向极长和极短两端探索,在手法上借鉴小说、戏剧、诗歌等,不断拓展着散文的边界。虽然也引发了各种争议,但无可争议的是他们比小说家做了更多的努力。吴佳骏给我们提供了又一例证。
《我的乡村我的城》中的散文篇幅都较长,能看到作者对传统散文所做的突破,着意扩充散文的容量,努力使散文趋向厚重。在《夜晚知晓一切秘密》中,作者在不眠之夜的所思所悟,同窗外众人的生活困顿相间杂,让散文从个人转向了众生;《关于垂钓的痛苦和哲学》,将《圣经》中上帝创世纪的七日对应于国庆长假陪姨丈垂钓的七天,从一个官场失意的官员身上引发了更多的思考;《像野狗一样生存》中是一个命运多舛,边诵念佛经边虐待狗的失落者,作者显然用了当下散文常见的笔法,虚构了“路野”这样一个人物名字,寓意他飘零的命运;《天空上有鸽子在飞翔》用了不多见的第二人称“你”,刻画了一个遭遇牢狱之灾失去过自由的人,对天空和飞翔的向往。这些文本实践是多样的,突破了传统散文“我”的媒介,尝试了多种视角。作为一个常年游走于大都市和小村镇的人,也作为一个穿行在文坛各个层面的文学编辑,两者之间的奇妙的对应关系,为吴佳骏提供了广阔的文学体验,使他的散文具备了丰富性。
在《夜晚知晓一切秘密》这一篇中,作者将自己彻底地、毫无保留地放在了文章中,对自己的生活做了坦诚的书写,对自身做了深入的反思。这样的散文总是锥心刺骨的。作者反省了自己对家庭的歉疚,反省了文学之业,写作在度过最初的华丽期后,渐入深水区,呈现出艰难的实质,变得虚无,失去意义,无法安顿身心,无法解救生活的困境。甚至写到若有女儿决不嫁文人的感慨,可谓深刻和痛彻之至。记得第一次看到类似的反思是在阎连科的《我与父辈》中,作家在父亲的灾病面前流露出的冷漠和自私,同文学指引的向善理念并不相恰,引发自身反省和怀疑不可避免。从古至今,文人总是因文而弱,向善向美坚持底线,总是不敌蛮横强力的外部世界。叶嘉莹先生提出诗词的“弱德之美”,也应适用于文学,文学从来不是强力的,但其中蕴含的操守和坚持是一种更为绵长的力量。接受这种弱势和弱德之美,是文学的起点和作家的宿命。正如吴佳骏自己的文学理想:“借由所写文字追问人生的价值和意义,安抚内心的创伤和虚无,尽力使自己从活着的困境中走出来,再试图用双手去捧起生活中那一团若隐若现的火种——为自己,也为他人传递温暖和光亮。”
《小街景》这本散文集,“小”是说明篇幅的短,每篇一千五百字左右;“街景”则聚焦于作者从小生长的小镇,它既不同于城市,也不同于乡村,是市井文化和乡土文化的结合部,在中国的城市化进程中是独特的观察点。不幸的是,它也被时代车轮远远抛落,难逃凋敝、朽坏的命运。作家成年后,通常都会离开自己生长的乡村,搭文学之舟泛游于江河湖海,走向文明更聚集的城市。乡村在回望时凸显出审美意味和文学价值,成为乡土文学的孕育之地。在深厚的乡土文学传统中寻得突破并非易事,吴佳骏俯下身来,对自己的小镇进行了经年的回访与观察,但他没轻易地写成田野调查,而是捕捉着小镇的气韵和灵魂,为小镇描摹出一幅经过抽象的画作。这样,小镇就不再只是作家自己的小镇,它具有了普遍性,是大地上无数小镇的代言人,正在诉说着当下中国发生的变迁。
《小街景》中弥漫着凄清的气氛:像苔藓上寄生的虫子一样的孤儿,只有老人咳嗽和身影相伴;留守儿童在花中寄托对祖母的思恋,孤独老妇的倾诉对象从小孩变成了猫狗;盲老人成了纵火犯,只为父亲曾被火吞噬;失去双腿的人用灯光等待母亲的魂灵,街道空荡只剩下了以死相守的孤独老人;年仅十岁的女童就要趴在灶间升起烟火,照顾老人和弟妹;收废品的老妇四季变换衣裳,收到了一支无人接收的钢笔……《小街景》中还弥漫着死亡的气息,墓碑会唱出哀歌,“让死在人间继续活”;因性别遭受虐待的女童,被女人抛弃的鳏居男人,命定的归宿是池塘或酒缸;在关于雨的简史中,魂魄在小街上游走,真相的残酷确实超出了散文的载量,让人触目惊心;暴雨后的房屋成了衣冠冢,生者对衣服的痛惜超过了对死者的悲悼……散文的传统是赋比兴,基调中少不了激昂,这种沉郁和压抑,让文字有了某种镌刻的力度,一凿一凿地刻入石板,使散文一改放逸的风貌,有了一种穿刺的力量。
《小魂灵》同《小街景》相仿,篇幅、情境均类似,不同的是作者隐去小镇,放眼四合,发现着周遭的各类生命具有的灵魂。这是在心非常安静的情况下才能体察的,是内心的频率同万物发生着共振。这本书第一人称和第三人称间杂,第一人称的视角望过去,有围绕着童年的群山,儿时想要翻越它,中年归来却是敬畏;也有像自己一样的小小飞虫,飞在母亲的黑夜和白天,目睹母亲渐渐老去;草虫的夜歌中伴随着失巢女人的歌哭……第三人称视角看到的,有归来时见证了变迁和死亡的飞燕,有丧妻丧子的吹风笛的老人,有想像风筝一样飞出苦难的孤女,有被儿子遗弃不得不将身心托付给宗教的老妇,有美学和诗难以解病的乡村医生……晨雾、寒林、荒园、晚钟,从这些标题看,更多的是写景,但作者显然更关注人事,每一个场景中都会有人的身影,所以会感觉同《小街景》相仿。实际上纯粹描绘自然景象是传统散文的优长,也有很多这样杰作。《小魂灵》的写作早于《小街景》,作者显然想要突破传统散文的写景和抒情,更为关注人物的命运。很多作家在年老之后往往会更钟情于自然,大自然的能量总会带给人滋养。这是人生心境的变化。
《小卜辞》的体例最特别,都是三百字左右的短章,更像散文诗。吴佳骏的《小卜辞》,衔接了《小街景》和《小魂灵》的风格,更多的是以第三人称写客观世界的人事,这就使《小卜辞》呈现出了不同的质地。在传统散文界看来,这样的写法是革新和冒险的,但吴佳骏锐意要做这样的探索,甚至说自己的文章有一天会越来越短,最后短到两个字,会是“悲悯”,短到一个字,会是“爱”——这当然更多是一种写作的寓意。进入手机阅读时代,对于诗歌的传播是极为有利的,这样的短章也是应运而生,有着自身的生命力。只是未见吴佳骏在手机上放置这些辞章,也许可尝试以适合的形式进入新媒体传播领域。
《小卜辞》中的短章因其短而更为抽象,像寓言;语言的锋刃更锐利,像卜辞,有着直达本质的力量。随处可见充满哲思的句子,散发着思辨的光芒。这些短章刀刻一样,反而给人留下深刻印象,比如:那个不是演员却演了一辈子戏的女人,亦正亦邪,亦善亦恶,将自己人生演绎到极致;那个没有首饰只有伤疤的女人,每个伤疤都是亲人的生死和历史的吊诡;那越来越矮的女人,将自己的身高给了身边的亲人和命运,直到自己化为灰烬;那个临死都要传承习俗的人,懂得“人有禁忌,人间才有康宁”……吴佳骏的微信中常发一些行走乡间的图像,不同于人们常炫的风景,他这里更多的是真实的乡村图景,那些脸上刻着岁月沧桑的老人最令人动容。《小卜辞》很像镜头下记录的这些人的一瞬,截取了生命的横断面,却也能看到人生和命运的年轮。
在这一系列散文中,无论《我的乡村我的城》驯狗人和驯鸽人,还是“小”系列当中众多的困苦人,都是好的小说题材。同样的题材,以散文或小说呈现,会是怎样不同的效果?有时会做这样思考。以散文呈现,真实感给人的冲击力更大;以小说呈现,则更像完整的文学作品,有一种对生活的提炼和艺术加工。最近,看到老作家宁肯在这方面做了有益的尝试,他将自己的散文集《城与年》中的人事,重新用小说的方式写了一个系列,在《收获》发了三个短篇和两个中篇,是难得的京味小说。这也许就是为什么散文作家会借助小说手法。
近年来关于散文的争论时有耳闻。像我们这样的传统读者,无法接受散文的虚构——与其虚构,不如写成小说。如果发现一篇散文是虚构的,总有种被蒙蔽的感觉。虚构与否在心里是一个底线,散文不就是以真情见长,并区别于其他文体吗?可是眼见的,虚构在散文中越来越多。于是心中的底线有所松动,如果散文是第一人称的,还是不能接受虚构;如果是第三人称的,则可以虚构。还有就是,散文的其他要素可以虚构,但其中蕴含的情感不能虚构,否则,我们怎么检验情感的质地?再浓烈的情感如果不是以真挚为前提,我们何必在散文中寻觅?李修文这几年的散文颇引人注目,他是要以加倍的真挚,去弥补散文被稀释的情感。他明显借助了小说的手法,但对他的散文有补也有损。读他的散文总是提着一颗心,那么浓烈的感情,着实怕在某个明显的虚构处,让人觉得有所闪失。吴佳骏的这个系列散文集,篇幅累加起来是巨量,但读来并没有虚构之感。那些以“他视角”写就的散文,想象在合乎情理的范围内,无损于散文的真实。
对于一个写作者来说,实际不可能不写散文,如作家张炜所说:“不写散文,我觉得我的生命会褪色。”一个总是以虚构作品示人的作家,总是不能赢得人们完全的信任。我们通过散文感受到的,常是文字背后那个更真实的人。张炜的散文写作量很大,但很奇怪,他从来不写实,很少触及自己的个人生活。他写了很多的散文诗组合,都非常写意,对生活做了虚化和提炼,但写得很真挚也很美。比如1998年写了散文诗 《闪耀的星光》。对于读者来说,不可能不读散文,林林总总加起来的各类散文,实际阅读量是最大的。如果不读散文,一个人成天浸淫在虚构的世界里,会觉得生活没边没沿,就像漂浮在海里,不得着陆。好在我们看到散文家们的探索,要远远超过占据有利地形的小说。小说家们还在寻找着故事,寻找着题材,在文本和体例上鲜有创新。这一点,是值得向散文家们学习的。
尽管如此,李敬泽仍然发出了震耳之声:散文还没有完成向现代意义上的转型。对此吾等非文学专业人士无从判断,只能当结论接受。只能略作推断,我们只有散文的传统,小说和现代诗歌并没有,散文因携带了深厚的传统,才不知如何转型。因袭难以创新,抛弃传统又有失去自我之虞。同是被王安忆非常推崇的散文,加缪的《灵魂之死》,读来并不比史铁生的《我与地坛》更有切肤之感。伍尔芙被誉为英国新散文首创者,她的散文随笔确实是天才之作,意识流加深厚的英国文学传统,但读了常有眩晕之感。散文家们也许正是因为这样的处境,才左冲右突,做着各种努力。也因为前路一片白茫茫,散文家们都有机会成为开创者,每个人的努力都会让散文向前一步。所以我们也就看到了吴佳骏这一系列多元化的散文。
无疑,从这个系列散文集看,如他所说,他的文字跟之前的相比,确实发生了蜕变,文笔的犀利度、思想的锐度都极大地提升了,在散文领域已进入深耕,形成了自己的风格和辨识度。这些年他一直以极诚挚的态度对待文学,提醒自己远离文学圈,不加入众声喧哗之中。“我很庆幸没有人理解和关注我,让我孤独地与我的写作患难与共、祸福相依、生死相契。”作为写作人,他比很多人更早地领会到安静的意义,所以才会在安静中积蓄着蜕变的能量。感觉这些文字带着夜的气息,是在作者刻意维持的清静寂寞中写就的。一千多年前让李商隐生发幽思的巴山夜雨,也正涨过秋池,笔端不自觉中就有了义山清寂绮丽的风格。这是那片土地馈赠的文学造化。吴佳骏的散文创作,会像濡湿的蜀地生长出的植物,成就一片丰茂葱郁的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