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神儿
2022-12-16周东明
周东明
汽车在坑洼不平的道路上,颠簸不停地行驶。李向阳坐在车上,思绪时续时断,他是三天前收到父亲让他回家的电报,才从青年点赶回来的。
昨天晚上,李向阳到家时,已经晚上九点多了。他人刚一到家,母亲就对他说,今天下午,干校的曲师傅到家里来了,说明天一早就过来接你去干校。
父亲有什么要紧事,这么急着让他回家,还要让他去干校?
于是,李向阳问母亲,您知道我爸有啥事儿吗?
没听说呀,曲师傅不来,我都不知道你今天晚上回来。
是爸爸发电报叫我回来的。
啥,他还给你发了电报?那是啥事呢?好了,坐一天车了,赶紧睡觉吧,明天到了干校,见着你爸就都知道了。
母亲说着,从柜里取出一套洗得干干净净的被褥,铺在炕上。
七月的蒙古高原,天热得让人喘不过气来,李向阳摇下车窗玻璃,风吹进了车楼子,也卷进来飞扬的尘土。
李向阳身上黏糊糊的,难受死了,此时李向阳没心思理睬这些了,他现在急于想知道,父亲为啥给他发电报,着急要见他。他回想一下,这次从家回到青年点,已经是大半年时间了,这半年中,他没有给家里写过信,父亲也没有给他写过信。他是因为走的那天头一天晚上,出的那档子事儿,才赌气不辞而别的。
那天还没出正月,晚上,父亲做了几个菜,要请几个老朋友,来家吃饭。
父亲不会喝酒,请朋友来做客,家里总要有人陪酒,李向阳想已经长大成人了,在家里又头大,父亲应该会让他来陪酒。那天一下午,他卖力帮助父亲准备晚上的饭菜。
到了晚上,酒菜都已准备停当,几个老朋友也坐好了,李向阳瞅瞅父亲,等父亲发话,他好上桌陪酒。可父亲却没有理他的碴,反而回转身,对弟弟说,二子,你上桌儿替我陪陪几个叔叔。
什么?让弟弟陪酒,李向阳愣了,父亲似乎也看出了他的反应,低声对他说,你弟弟是工人,懂吗?
弟弟是工人,这就是父亲让弟弟陪酒的理由吗?可是弟弟这个工人是怎么当上的呢?他想和父亲分辨两句,没有他李向阳下乡插队,弟弟能当上工人吗?当时下乡政策规定,一家有弟兄俩的,有一个下乡插队,另一个孩子就会安排工作。李向阳不想让弟弟下乡受罪,才报名去了农村,弟弟也被安排工作,留在城里当了工人。李向阳认为父亲在这件事儿上,偏心眼儿。这倒也罢了,可是接下来发生的事,更让李向阳憋满了怨气。
那天,酒至半酣,桌上的酒喝干了,父亲的几个老朋友仍未尽兴,父亲又让李向阳去外屋地拿来一瓶酒,并让把酒热一热。他也没假思索,就把酒瓶子直接放进开水壶里,就听“啪”的一声,酒瓶子遇上滚热的水,炸裂了,这是一瓶松州城当地的散白酒,一块二毛六一瓶。这瓶酒,钱多钱少无所谓,关键这酒是缺货,凭票供应的东西,现在三更半夜的上哪去淘弄呀,李向阳知道闯祸了。还没容李向阳再多想,他父亲一步跨过来,喝道,你个窝囊废,啥也干不了。李向阳被父亲突如其来的怒斥,吓呆了,木鸡一样呆立在一旁,父亲见他这个样子,更火了,又吼道,滚!
那天晚上,李向阳想了很久,认为父亲不但偏心,还看不上他,他决心明天一早就回青年点,不抽调招工,绝不回家。
汽车还在继续行走,一路上,李向阳对父亲为啥催他回家,做了多种推测,也没猜想出来。他心想,要不是青年点这次选调招工时,他憋了委屈,打死他,他也不会回来的。
前些日子县里下来两个招工名额,要在青年点选调两名知青去县城当老师。公社张书记指定,其中一个名额给了李向阳,还通知他第二天去县里体检,可是第二天要上车时,却变卦了,一名在公社开柴油发电机的知青顶替了他。为这事儿,李向阳窝囊地在床上躺了三天,恰巧这个时候,父亲发来电报要他回去。
汽车走了七个多小时,到了干校的时候,李向阳已经饿得前心贴后心了。
李向阳见到父亲时,父亲脸上挂着笑容,问,你来了?
李向阳不知怎么回答父亲,只好嗯了一声。
走一天路,饿透了吧?正好今天晚上食堂吃馅饼,走吧,先吃饭去。父亲说。
干校食堂是集体伙食,不用付饭票,因今天晚上吃馅饼,每个人一次只能给四张馅饼。
父亲把四张馅饼放在李向阳眼前,说,你先吃我再去拿。但是,父亲再回来的时候,只端回来两碗粥,父亲不好意思笑笑说,馅饼没了。
李向阳把馅饼推给父亲,父亲又推回来,说,你吃,你吃,你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晚上我喝粥就行。
李向阳也确实是饿了,他咬了一口馅饼,刚想问父亲,这样着急让他来,有什么急事儿,父亲却不等他张口,抢先催促说,先吃,先吃。父亲说完就笑眯眯地瞅着他吃饭。
父亲瞅他的眼神儿里充满了慈祥。
李向阳想起来了,他上小学一年级,期末考试得了一百分的时候,父亲就是用这个眼神儿瞅着他。
父亲的宿舍是个废弃的民工工棚。夏日的夜晚,蚊子很多。李向阳和父亲躺在炕上,父亲一边用蒲扇,为李向阳驱赶着蚊子,一边给李向阳讲述干校里发生的奇闻怪事,就是不说为了什么事儿,把李向阳叫来干校。渐渐地,李向阳进入了梦乡。
一直到李向阳要离开干校了,父亲也没有对李向阳讲,为啥叫他来干校,父亲不说,他也就不问了。
离开干校那天,走出很远了,李向阳回头望去,父亲依然站在路旁,再远,李向阳也能看见父亲瞅着他的眼神儿,那样慈祥。
这个眼神儿,瞅了李向阳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