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度假去

2022-12-16黑凝

青春 2022年11期
关键词:少妇四海总台

黑凝

我是坐高铁来的,她是乘飞机来的。

我们从不同地方来到同一地方。飞机来得慢,不是国际燃油价格上涨的问题,是在新冠肺炎疫情防控下,飞机场安检程序烦冗。她比我晚了半小时。

我叫范四海,她叫朱小若。我们在天目湖度假村疗养时结识。

初夏的一天,我得到单位一项福利,去南方的天目湖度假村疗养五天。这个季节的南方麦浆飘香,油菜花招蝶,植物漫山遍野,包括灌木、乔木,甚至荆棘也在悄悄丰润,我却最不喜欢在这个季节出门旅游、度假。我是过敏体质,户外的花粉、强烈的紫外线和湖面带来的潮湿空气,都会让我浑身长满小红疙瘩,奇痒难忍。尽管不喜欢,我还是兴高采烈地出了门。坦率地说,我是个喜欢猎奇的人,每天上班,我不骑电动车,不骑自行车,更不自驾,我喜欢坐城市公交,车一靠站,我会第一个冲上去占下临窗的座位,不是为了看沿途重复倒影的街景,而是喜欢佯装欣赏窗外风景,对挤进公交车上的姑娘浮想着,打发一天中美妙的一段清晨时光。我这么自我介绍,你是不是会认为我有心理顽疾?我们办公室郝大姐就这么认为的。当然,她不知道我在公交车上的嗜好(她要是知道我有这个嗜好,准会突然尖叫起来,说我变态),她只是认为同事们自驾上班而我挤公交车上班有点怪异。

在总台办理入住手续时,我遇到了点小麻烦,我的身份证可能消磁了,一位圆脸的服务员让我刷了脸,又拿着我的身份证,在吧台一盏吊灯前的光亮处晃了晃。她在晃身份证时,再次让我在一个摄像孔前坐正了,指挥着我的头向左向右偏转,还让我眨了眨眼睛。反复多遍后,好像还是做不了决定,又悄悄地用胳膊肘碰了碰她边上打少妇髻的服务员,小声嘀咕了一句,把身份证扔给“少妇髻”。“少妇髻”大概是前台一个小主管,她拿起身份证,举过头顶,眯着眼睛,在光亮处,将身份证与我的脸比照几下,又突然转过脸,剜了我一眼。她剜我时,我正好奇地盯着她。她脸上的一处产后斑在吊灯下忽闪了一下。“少妇髻”服务员和圆脸服务员交换了一下眼神,站起来,彬彬有礼地把身份证递到我面前的大理石前台上。她递完身份证后,双手揽在腹间,宽大的职业工装,被双臂箍紧,胸部一下子鲜活生动起来。

她说:“先生,您的身份证证明不了您的身份,请您出示有效证件。”

我像谷场一只偷偷觅食的云雀,受到意外惊吓,慌乱地将眼神从“少妇髻”胸前收回,木木地在前台愣了五六秒钟。

“先生,您是不是拿错了身份证,您把自己跟身份证比照一下?”她提醒我。

“这怎么可能呢?我一大早从H市坐高铁过来时,还刷了身份证的。”我嘀咕着,取过身份证,照在光亮处晃了晃,身份证上赫然写着“范四海”。

“美女,我就是范四海呀。”我降低声调,尽量用温和的语气跟“少妇髻”解释。

“我不知道身份证上这个范四海是谁,我也不需要知道您的姓名。我是说您的身份证刷不出您本人的信息。”“少妇髻”不慌不忙,或者说训练有素地站在原地,双手仍揽腹间,眼睛仍礼貌地看着我。

“身份证上的是范四海,我本人也是范四海。”说这话时,我一定十分窘迫,像是审判席上手握确凿证据,却得不到法官支持。这份窘境让我感觉到我整张脸变了形。我掉过脸来,恼怒地瞪了一眼排在我身后那位不停催促我让位的穿粉色牡丹图案旗袍的女士。我还想解释什么,一直盯着电脑的圆脸服务员站起身,直了直腰,她说:“对不起!先生,请您让一下后面这位女士。您刚才刷脸时,我这边电脑上提示,您的身份证可能消磁了,您的身份信息无法进入我们系统,我们需要您的有效证件。”

说完,“少妇髻”和圆脸服务员都端正地坐回了自己的工作台面,开始为那位穿粉色旗袍的女士办理登记手续。那位女士掉过头来,冲我挤了下眼,她的眼神中有几分与她年纪不符的讥诮,我看到她身上的牡丹正在盛开,片片惊艳。

已经办理完入住手续的旗袍女士,将一只硕大的粉色拉杆箱拉到我跟前,旁若无人地斜视着我。即使她看我的目光与我的目光形成了一个侧角,我也能捕捉到,那目光是辣辣的,有一种挑战的意味,猛地一眼对视,竟能产生眩晕感。她说:“别傻愣着呀,身份证消磁了,去高铁站派出所补办一张临时身份证,不就结了?”又将脸向前凑了凑,说:“俺俩做个交易呗?你帮俺把行李搬到房间,俺陪你去办理临时身份证。”她拉了拉那只硕大的粉色拉杆箱的拉杆,笑盈盈地看着我,一副助人为乐的模样。

我几乎要笑出声来,难道她不知道这种五星级度假村有服务生使唤?我帮她叫来服务生小哥。服务生帮旗袍女士将行李装上观光车时,旗袍女士抛给我一脸轻盈的鄙夷,从鼻孔发出了一个带鼻音的“哼”。她扭动腰肢,伸出一只手臂让服务生扶上观光车时,又给了我鄙夷的一眸。

天目湖度假村在苏浙皖三省交界的天目山脉密林丛中的一块洼地间,南临天目湖,北傍小青山。临湖的区域是一大片湿地公园,公园内有一池锦鲤,三五处假山,七八座凉亭,凉亭一概修在假山上,假山一概隐在松林或竹林深处。从坡道旁的那棵巨大的罗汉松盆景处拾级而上,穿越几片相互连结的大理石廊架,进入房间,打开窗户,每个窗户都有面朝天目湖,是春暖花开般的享受。

临行时,主任说,疗养就是要让脑袋空着,身体闲着,心思悠着,养足了精神回来再好好干活。我在公司里干的是材料员的活,不是仓库发货的材料员,是写报告、写总结、写领导发言稿、需要动脑筋的材料员。平心而论,我一点都不喜欢这份工作。我是地道的农村娃,当年从部队复员回家后,因为没有文凭,又是农村户口,进不了工厂机关,自谋职业做过三百六十行之外的很多行当,曾推辆自行车,沿街走村收过鸭毛、鹅毛、鸡毛;曾拎着照相机走街串巷拍过全家福、人物肖像照片。后来,我在我们那个小镇上开过一个小餐馆,专门卖长荡湖的大闸蟹。我的厨艺不错,我一直梦想着像我们村上养猪致富的马九炮一样,当上万元户,戴着硕大的光荣花在县城受万人拥戴。我这么说是有点“不要脸”,不过,那时我还没有老婆。当兵前我曾经跟一个下放到我们村的知青女儿好过,她曾追到部队,信誓旦旦地告诉我,此生非我不嫁,把我感动得眼泪直打滚。让人想不到的是,我从部队复员回乡,她的户口随她爹娘调进城,光荣地做了供销社的售货员后,第二年体体面面嫁给了银行信贷员。结婚时,还差人送来了大红请帖。我没有像小说、电影中描写的主人公那样慷慨地备一份厚礼参加她的婚宴,我没有那么高尚的品格和高超的演技。我找了村上几个发小,买来几公斤铁钉,钉在一块块小木条上,撒在婚车行进的沿途。后来,小餐馆开黄了,也不是因为我厨艺差才黄,是因为温室效应,突然天气爆热,大冬天气温竟一天之内飚升到三十摄氏度,进的大闸蟹第二天都死了。温室效应让我欠下一屁股债后,我的一个战友见不得我潦倒,知道我在部队干过文书,会耍耍笔杆子,就介绍我到这家国有企业当了一名体制外的材料员。

我把我的这段人生经历说给一个曾跟我同居过的叫嫣红的女士听时,她笑得四仰八叉,说:“没想到看上去老老实实的一个大男人,竟然这么坏,居然撒铁钉。”

我第一次不设闹钟,午睡到自然醒。下午三点多钟,我起床时全身骨头酸痛,脖子也梗了。我就是这样一个“贱骨头”的男人,清闲下来反而浑身不自在。洗漱后,吃了几片客房备的水果,在房间里踱了几个来回,想着如何在疗养的五天放松自己时,想到的第一件事,竟然是准备去总台与“少妇髻”理论理论身份证上的“范四海”和本人范四海。

我没有从坡道坐度假村准备的观光车下山,而是顺着廊架的台阶,一级一级走下去。我愿意边走边思考,我希望在我走路的过程中,会突然改变主意,绕离总台。我经常有这样的经历,当初拿定的主意,中途会突然改变。我像每一个心怀鬼胎的正人君子一样,走下台阶时,假装饶有兴致地欣赏廊架上盛开的盆景瑞香。我一度怀疑自己有没有必要这样神神秘秘、鬼鬼祟祟,可人一旦心里有了鬼,就会觉得四周全是鬼魅气息,行动上也会像魑魅魍魉一样。

疗养院的小径上,已经有男人或女人,或成双成对,或踽踽独行,他们不是我所熟悉的城市街道上的行色匆匆的行人,通过他们的神色和走姿,我能分辨哪些是原配的伴侣,哪些是来疗养时刚认识的情侣,哪些是一个单位的同事。

正好昨夜雨过,廊架格窗外的栀子花娇滴绽放,暗香浮动,我顺手采了一朵。突然,廊架格窗外“噌”的一声响动,像是一根潮湿的树枝被折断,又像山坡一块青石滚落,闷闷地砸在潮湿的落叶间。我咯噔了一下,以为树丛中那只大花猫受到惊吓向我扑来。回过神,才发现廊架格窗外冒出个头来,是在总台登记时,给了我一脸鄙夷的穿粉色牡丹图案旗袍的女士。她的脑袋伸在廊架格窗外的杂树丛中,用一种求助的目光盯着我。我拐下一级台阶准备避开她,没想到她在我身后“哎”了一声,声音有点凄厉,是经历痛感后发出来的。她说:“喂,范四海,你个大老爷们,不能见死不救,拉俺一把呀,俺脚崴了。”

说完,她看着我,脸上露出带有恶意的嘲笑,好像我的名字和某一个被她隐藏的我不知道的笑料连在一起了。

她怎么知道我叫范四海?我一下愣神了。许是在总台时偷看了我的身份证吧,我想。这时候,我不能再视而不见了,廊架上四处是监控探头,我不愿被人认为是见死不救的孬种。揽着她的腰,让她双手箍紧我的脖子,将她从廊架外的金边黄杨丛中抱上台阶时,我才发现她穿着一双高跟鞋,手里采着一捧正盛开的栀子花。她把采来的花放在廊格窗间,背向我,一手拽着我的衣襟,一手脱了高跟鞋倒出里面的沙子,着地的那只脚因为穿着高跟鞋似乎站不稳,踉跄着,整个后肩都倒在了我的前胸上,硌得我胸骨生疼。

她倒完两只鞋里的沙子后,转过身,掸着身上的碎叶,用一种似讨好却献媚的目光看着我,也不言语。

我的天,该不会赖上我吧?我心里想着,环顾着四周,拐角处的监控探头在神秘地闪烁,小树林里的灰鸟不停地穿梭着,树梢上,那只反舌鸟挺了挺胸脯,吐出一串瀑布般的歌声。四周阒无一人。

突然,那只蹲在坡面上的大花猫,“嗖”地扑向那几只刚歇下脚、围着散落的野杨梅“喳喳”叫嚷的灰鸟,几只灰翼飞向天空。

我从愣神中醒来,说:“算我‘中彩’,送你去诊所吧?”

她只是俏皮地一笑,她笑时嘴角显现着浅浅的皱纹,透露着这张脸不再属于年轻姑娘,而是成熟女人。她有多大了?三十?四十?化妆品泛滥的年代,女人的年龄真不容易猜透。我在一个陌生女人面前发着窘。

她没吱声,一直盯着我。半晌才脸部夸张地问:“你真是范四海?”

“你认识范四海?”我犹豫了一下,反问道。

见我眼珠泛白,惊讶地盯着她,她拽着我衣襟的那只手直晃荡,突然神经质地咯咯笑着嚷嚷:“上午在总台时,你说你是范四海,俺都不敢相信,怎么看都不像。再说,服务员都说你不是范四海,俺也没敢认。”一颗黄豆大的美人痣钉在她的嘴角,笑的时候,往深里旋着,一副滑稽的样子。她并没有顺着我的反问答下去。

她这么笑着,转过身子,背对着我,我看不到她脸上的表情,听声音有点岔气。颤抖的肩胛一直后仰着,几乎整个身体都埋在了我的怀里。

不知道什么事情让她觉得这么可笑,我有点心烦。将她靠在我前胸的后背扶正,她一只崴脚猛一着力,一个趔趄,差点摔倒。我赶紧将她拦腰抱住。

她转过身体,孩子气地看着我,噘着嘴,白眼仁一闪一闪的,像是一个老姑娘在娘家受了委屈,又无处申冤。样子不是我原先想象中的可恶,倒有了几分可爱。当然,这种可爱里面还隐藏着一份不易察觉的、超越年龄的矫情。

她说:“你都不认识俺了?”口气是娇嗔的。

见我没有搭理她的意思,她又贴了贴脸,换了一副献殷的口气,说:“俺都没有午休,一直在这个岔道口等你下楼。”

“等我?”我疑惑着。

“在一个陌生的地方打发无聊时光,有一个旧相识陪伴,总是件愉悦的事。”见我疑惑,她把脸偏了偏,斑驳的树影中,我看到她笑靥如花。

“你认识我?”

“我认识范四海。”

我是她认识的范四海吗?我想。“你怎么知道我不走坡道,而是沿着台阶走呢?”我问,我为自己这样毫无情趣的对话感到害臊。

“俺也是瞎猜的,俺估摸着范四海一准会从台阶走下去的。”她往客房后面小青山的森林深处睃了一下,又说:“俺猜得没错吧。”

我不知道用什么词汇来表达我当时的惊讶,我只是张大嘴巴,久久地愣着,没再接她的话。我在她的“俺口音”中回忆着。我真的想不起来这个女士是谁了,除了嘴角的那颗美人痣,让我想起似曾见过的一个女士。可是,那个女士不是这个女士,那个女士一口标准普通话,这个女士张口是浓浓的“俺口音”。

“走吧,我送你去诊所。”我反复想了多遍,确认两个嘴角都长美人痣的女人不同框后,冷冷地告诉她。

她收敛了笑,去诊所的路上,乖乖地趴在我背上。

她说:“范四海,你怎么就不认识俺了?”

旗袍女士现在变成了“俺女士”。我习惯用一个人区别于他人的特点来私下称呼半生不熟的路遇者。在背“俺女士”去诊所的路上,她趴在我背上,不停在用双手捶着我的胸部,反复问着同一个问题。她是一个丰满但不肥胖的女人,有点沉,她双手捶我时,整个身体在我后背上一搡一搡,使我的身体老晃荡,让我觉得每下一级台阶都很吃力。幸亏她的旗袍叉开到臀部,我才能背着她,不然,她的双腿叉不开,要让我抱她到诊所,怕走不了几步,两个人都要滚下台阶。

诊所登记的时候,我了解到这位穿旗袍的“俺女士”叫朱小若,今年36岁。一个陌生女人的年龄和姓名对我来说都不重要,我想早点完成这里的事,好去总台与“少妇髻”理论“范四海”。

医生检查后说她无大碍,没伤筋没伤骨,给配了瓶红花油。我说没事我先走了。可她却赖在诊所的床上,说自己不能下地。

医生一直看着我,他不知道我根本不认识朱小若女士。

我去诊所外吸了根烟。重返诊所后,我对躺在病床上的朱小若说:“走吧,回房间。”拽起她,像来时一样,强行将她两腿叉开,分别箍在我两边腰间。她倒也乖顺,悄悄将双手搭在我肩上。

回房间的路都是上山路,我背得很吃力,汗已经湿透了我的内衣。一路上,她不停地嚷着:“放下俺,放下俺。”可是,她双手环着我的脖子,下颌一直伏贴地勾着我的肩,没有一点下地的意思。

“俺女士”的出现——我还是习惯在心里称朱小若为“俺女士”,一下子改变了我的度假计划,倒不是因为她脚崴了,需要照顾,使我自由不羁的疗养生活受到限制,而是她反复提问的那句话,“范四海,你怎么就不认识俺了”。

我在记忆的角角落落,从二十年前我退伍返乡到现在,找了个遍,甚至用耙子,在我脑海里挖了三尺,都没找到一个叫朱小若的女士。我又按照微信群的建置方式,在微信群里一遍一遍梳理,战友群、同学群里根本不可能有这个人,我与她既不是战友,也不是同学;公文写作群、旅游群、品茗群、国际动态群、国内快讯群……这些大群,我也是被熟人拉进来的,从来没有冒过泡。即使在同一个群内,为一个共同或相悖的观点,发生过几句不清不淡的交流,那种连面都没见过的群友,泛泛之交都算不上的,当然也不会留下记忆。再说了,我是一个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人,群里出现过激言论或者相悖观点,我顶多扫一眼就划走了。现在,按“俺女士”反复提示的口气,我和她的交往远不只泛泛之交。至少有过单独接触,说不定还是一次有故事的偶遇,或者一段风花雪月。

可,我怎么就想不起这个“俺女士”朱小若是谁了呢?

我的出差机会不多,所到地方的偶遇更少,每次出差前雄心勃勃、志在必成地想着有一场惊天动地、记忆终生的偶遇,到头来不过指雁为羹罢了。

朱小若会不会有网名?我在微信通讯录里从头至尾,从尾至头,反复查了三遍,没有可疑迹象。我平时做事还算是细致的,每加一个新朋友,都会在设置备注和标签中把网名改过来,那些饭桌上拉着加进去的半生不熟的微友,我还会特地括号提示某日饭桌上某朋友的朋友。

现在,这个朱小若被我弄丢了,不只在通讯录里丢了,还在记忆中丢了。这对朱小若来说,无疑是一种伤害。我得想办法不留痕迹地搜检出曾经属于我们俩人的记忆。

我离开时,她往取电孔里插了一张硬纸片,将房间钥匙扔给我,说:“反正俺暂时也下不了地,你帮俺捎点吃的来,你把俺的房卡揣上,省得俺起床开门了。”又说,“俺可不是赖着你哦,谁叫俺在度假村只认识你一个人。”

我可没心思待在这里听她的“俺口音”。我帮她把扭伤的部位又涂了一遍红花油,径自去了总台,这回我可不是去与“少妇髻”理论“范四海”的,我想从总台更多地了解这位叫朱小若的“俺女士”的底细。从她的底细里,再寻找出我与她相关联的蛛丝马迹,比如她的工作单位、她的职业,我不能让自己丢了一件往事。

总台服务员已经换班,“少妇髻”和圆脸服务员已经换成两位更年轻的姑娘,她们彬彬有礼地跟我打完招呼,迅速坐回原处,埋头忙碌着整理下午入住的客人资料。

她们对我提出的要求表示无助。“客人的信息是不能随便透露给他人的。”她们几乎同时回答我。我佯装翻了翻报架上的报纸,失落地走出总台。

我从度假村VIP餐厅炒了几个特色菜,还特地从超市买了支红酒。我想,单独跟一个陌生女士一起共进晚餐,一定要备一支好一点的红酒,气氛才不至于尴尬。赶回客房时,天已经黑了。

打开房间,一团光晕扑来。让我惊讶的是,“俺女士” 一只脚支在行李柜上,一手抚着腰,眯眯地看着我。刚出浴池的潮湿身体换了件低胸蓝色孔雀羽高开旗袍,头发上裹着条除湿毛巾,还在往地上滴着水珠,整个房间散发着甜丝丝的泡沫味。我突然呼吸紧张,慌慌地不知道把手上的食物和酒该搁哪儿了。见我惊讶地张着嘴巴看着她,她笑了,笑的时候,嘴角那颗黄豆大的美人痣往深里旋着,旋着旋着就成了一个深深的酒窝,很甜蜜,少女的样子。

她说:“今晚你背俺去湖边烧烤营地吃烧烤呗。”嗲嗲的腔调却是不容置疑的决定。

这么精心的打扮难道只为赴一场喧嚣的烧烤?我心里好笑。

见我迟疑,她又说:“上次咱们就是湖边吃烧烤时认识的,你忘了?”

她说的有理有据,让我觉得好像真有这么回事。

我一直盯着她脸上旋转的酒窝,把一双无处着落的脚戳在房间的黑暗处,不知道进还是出。其实,现在我看她的样子很美,比“少妇髻”更美。大约两分钟,我态度十分坚决地说:“你的脚伤还没好,今晚我们就待在房间里。”

她扬了一下眉,说:“你不是俺的腿吗?”

我用脚尖戳了戳坚硬的地板,鼻子“哼”了一声,装作轻松的口气说:“你这个‘俺’字说得土掉渣了。”

她咯咯笑出了声,说:“上次我们吃烧烤的地方叫‘非洲部落’。”

我木木地站着,不知所措。我实在想不起在哪个地方的“非洲部落”吃过烧烤了。

“我都特地买了支红酒。”我又说。

“我知道。”不知什么时候,她已经将“俺口音”改成了标准普通话。

我走近她,想把她揽在怀里。她推开了我,踅进浴室,不一会儿,浴室里传来了“呜呜”的电吹风吼叫声。

窗外一团巨大的黑暗汹涌压进房间,我像一个犯了错误的孩子,躲进黑暗里不肯出来。我在心里不知道狠狠骂了谁一句。

第二天,度假村安排了一场红色旅游,这是我五天度假计划的内容之一。

晚上回来后,我去她房间时,见服务员正在收拾房间,在宾馆的备用纸上,我看到了这样的留言:对不起,我去找范四海了。

退出房间时,我想,我真的不是范四海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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