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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鹰

2022-12-16华东师范大学姚晓宇

青春 2022年11期
关键词:树屋白色

华东师范大学 姚晓宇

一只羊顺流而下。

雪水的传送形成了一个新鲜的冰棺,它的皮肤被浸泡得白而细腻。经过长途漂流,羊的身上系满了喀什河上游的纪念品,而唐布拉注定要留住这个从上游漂来的礼物。一枝被积雪压断的松枝借助毛茸茸的针叶勾住了羊的一条腿,它的前蹄高高翘起,指向天空。这只羊因此结束了自己孤独的旅程,它和所有覆满积雪的石头一起,在布满冰雪的唐布拉山口迎着冬日清晨微弱的月色闪闪发光。

老鸦群在亚夏尔上学路上近乎癫狂的欢呼声引起了他的注意。他从公路上翻下来,在黑暗中摸着马蹄踩出的小路往河边走。草地上的积雪瞬间消解了公路上来往的车辆声,喀什河奔流而下的声音也越发清晰。这样的场景似曾相识,他握紧了书包肩带。

冬季的河面在黑暗里腾起一圈一圈乳白色的蒸汽,一只羊的影子被融化在水雾里。

“死羊。”

亚夏尔抓了一把雪,朝羊的肚皮扔过去。雪球弹跳了一下,碎成一片晶莹的星光。他又抓了一把雪,抛向几只没有眼色的乌鸦。乌鸦尖叫着飞离了羊的身体,它们噤了声站在松枝上围观这个白色的男孩,紧张地观察着亚夏尔的一举一动,以推断自己是否还有机会分享这一份从天而降的厚礼。

亚夏尔抖抖肩膀,把书包甩在地上,顺势滑下河坝。他靠近死羊的前蹄,用力一勾,将它拖上岸来。他拍了拍羊的后腿,那条泡在河水里的后腿以有力的回弹传达了令人兴奋的信息——这只羊的肉依然新鲜。亚夏尔掀开它的牙床,暗红色的下颚生出来两对牙齿,中齿又白又小,这是一只不到三岁的羊。

在野鸦惊慌的交涉声中,亚夏尔镇定自若地将羊的尸体在雪地上拖出一条银灰色的凹陷。

雪季是属于亚夏尔的季节,雪地回射的光很好地掩盖了白色的羊和白色的亚夏尔。

亚夏尔到学校的时候,第一节课已经下课了。他一直走到学校门口才把斧子斜放进书包里,把围巾从脸上拉下来,对着铁门喘气。他出汗后结了冰的头发像一片白色松林立在头顶,苍白的脸上渗出的血丝像雪地里交错流淌的红色小河。

校门直对着的一排红色砖房是教学楼,伊力潘正蹲在门口罚站。他专注地吮吸着自己的拇指,直到亚夏尔走过来在他头顶敲了一下,他才抽出手在背后擦了擦。伊力潘皮肤黝黑,又瘦又小。他的指甲缝里积满了泥土,两个拇指却在他常年的吮吸下显得格外白嫩。伊力潘跟在亚夏尔身后推开教室的门,昏暗的教室里两根灯管正以最快的频率闪烁。

“你到河坝上干吗去了?”伊力潘盯着亚夏尔结了冰疙瘩的裤脚。

“冲下来一只羊。”亚夏尔没有回头,低声自语了一句。

“我家的羊。”

亚夏尔快走两步跨坐在座位上,把作业从湿漉漉的书包里掏出来。

他现在想起早上那只羊,就觉得不可思议。他似乎从中品尝到了“定命”的意味,不然怎么解释这只出现得恰到好处的羊呢?他好像终于体会到了“钻进花蕊的蜜蜂”的幸福感,这是恰尔根最常说的一句话。

这句话伴随着亚夏尔的出生,也伴随着唐布拉对群鹰的驱逐。这个曾经盘旋在唐布拉上空被奉为神明的物种,在十几年前突然被人为驱赶到了草原深处,以至于今天的峡谷地带几乎成了乌鸦的国度。

亚夏尔就出生在那年六月。

那天恰尔根和往常一样,清晨驱赶羊群往空中草原走。六月的牧场,万物升腾,四处涌荡着生命的绿意,恰尔根的呼吸都变得轻盈起来。然而在离目的地还有一公里左右的时候,他忽然听见了混乱的口哨声。恰尔根第一反应是遇见狼了。紧接着便看见鸟群如子弹一般从空中俯冲下来,精准地射向自己身后的羊群。那天几乎所有上了空中草原的牧民,都遭到了鹰群的袭击。牧民带着羊群四处逃窜,鹰群追在家畜后面发出尖锐的恐吓声,一直把他们驱赶到公路上。老鹰成群袭击家畜是一件极其罕见的事,从那天起大家几乎上不了空中草原,路上鹰群围追堵截,甚至有羊羔被啄瞎了眼睛。有人说是鹰群在赶人呢,不让人上空中草原去。可空中草原是唐布拉夏牧场最核心的位置,不能上牧场意味着可能错过羊群生长最重要的阶段。牧区联系了相关部门,浩浩荡荡的驱鹰大队就组建起来。不到两天,空中草原上空就再看不见一只鹰的影子了。

其实对鹰的驱逐让他们心头蒙上一层愧疚。毕竟他们将鹰类奉若神明的习惯由来已久,就连饭前的祈祷都是这样说的:家庭幸福,身体健康,雄鹰翱翔,眼睛雪亮。但也正因为这样,他们才更无法忍受这种不附加任何说明的背叛。

同时另一件事也在酝酿着,可以说是恰尔根最先发现了事情的苗头。早晨恰尔根去老鸦林打水的时候突然发现林子里出奇得安静。他四下观察,竟找不到一只乌鸦的影子。半下午的时候,老鸦群突然遮天盖地飞过牧区,引得所有人都探着脑袋看。有人说是会地震,弄得人心惶惶。牧区唯一的超市被哄抢一空,商店老板锁了门,急急忙忙开车赶回尼勒克县城。当天太阳一落山,突然起了狂风,夜里生生的冷,冻得恰尔根起来三次检查门窗。没几个小时妻子被疼醒,恰尔根抱着她拦下一架哈迪克往卫生站赶。天上的云层青一块紫一块,风也刮不出一条缝来,只能看见太阳面色惨淡地藏在后面。恰尔根觉得这天气不太对劲,他把双手叠在心口,在沉默的祈祷中听着马车的铃铛跟着风叮叮作响。一团蒲公英种子被吹落在恰尔根膝盖上,他伸手抹了一下,随即化成一粒水珠,接着大雪就铺天盖地落下来。白色的棉絮跟着狂风在空中搅成一团,被风压着的暴雪一层叠着一层,成片成片地织,像成千上万的人在天上剪羊毛。

那天的夏牧场堪比经历了一场屠杀,恰尔根家一百五十多只羊被冻死了三分之一,整个牧区的家畜成群冻死,小家伙们脑袋挤在一起,他们都刚刚剪过毛。牧民们搂着羊脖子坐在雪地里哭,这些在山上花了一个夏季的人们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他们低头哭一阵就仰起脸把掌心摊开伸向天空,好像在向上天索要什么,但这些请求统统没有被采纳,只有大片的雪花俯冲下来。恰尔根仰头看着这些针似的雪粒在视线里逐渐放大,觉得整个唐布拉好像一个深不见底的巨坑,外面有人故意往里倾倒这些白色的棉絮。他站在坑底,除了仰望天空的尽头外什么也做不了。

恰尔根坐在救援车上,后车厢载满了被冻伤的家畜,他不知道该怎么把家里的损失转告给疲惫的妻子。雪撞在挡风玻璃上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满眼都是白色,白得雾蒙蒙的,像是眼睛害了病,整个唐布拉都被淹没在白色里。

办完所有手续,恰尔根走进病房的时候天已经黑了。窗外的雪有要停的迹象,室内架着炉子,妻子睡得很沉,孩子被裹得严严实实,室内的暖光把那个惨白的世界隔在窗外。恰尔根今天再也不想看到任何白色的东西了,哪怕是一根白头发也不想,他现在要享受的可是他此生最重要的时刻。他抖了抖肩膀,把冷冰冰的夹克脱掉,又把手在脸上搓了搓,然后把这个小家伙揽在怀里。越是贴近孩子的脸,恰尔根越是怀疑自己的眼睛。嫩嫩的脸颊从襁褓里露出来,像一片铺了白雪的冰层,白得生出了寒意,白得能看清孩子脸上的血丝像红色小河一样流淌。恰尔根开始怀疑是不是自己的眼睛里下了雪,不然怎么连自己的儿子都是这个颜色。

连续三天,大雪封了山路,但家家都囤够了食物。那天起,人们对那日下午成群飞过的乌鸦充满了感恩与敬畏。很多人笃信那天下午乌鸦的哀号是上天的告诫,乌鸦的离开警示着唐布拉的无妄之灾,它们的归来也带来了夏日的复苏,而老鹰则成为夏牧场终结的代表,从此人们带着疑虑向它祈祷。

“或许鹰在一周前就想告诫他们呢?”恰尔根有时也会这么想。

除此之外,亚夏尔白得脆弱的皮肤也成了恰尔根的心病,他每每看到这个弱不禁风的儿子,就想起自己这半辈子最狼狈的一天。在那一天之后,恰尔根一家很久没有从巨大的经济损失中恢复过来,连预期要的第二个孩子都被推迟到了无期的未来。那个白色的夏牧场像是一个永恒的阴影笼罩着恰尔根,从此他再也不像别的牧民一样用双手盖住脸乞求草原上水草丰茂,祈祷自己家的牛羊健壮,他觉得眼前看似无私的充满生机的草原,实则正在计划着向他们索要点什么。

“一头钻进花蕊的蜜蜂,会忘记天黑被裹进花瓣的危险。”恰尔根用这句古老的谚语说服了全家。他身体力行地拒绝把自己的身家寄托在靠不住的草原上。夏季,他抽空帮牧区的管理部门打草;冬季,他就到尼勒克县城里卖羊奶。每天天不亮,他就把亚夏尔从被窝里拎起来,亚夏尔困得坐在塑料桶前点头,恰尔根就开始往三轮车上装奶桶。羊奶一天能挤三次,亚夏尔只需要承担这一次工作。挤羊奶需要一股巧劲,可对于亚夏尔来说,让羊奶落下来简直比登天还难。他屏住呼吸,用虎口紧紧钳住羊奶头,但每次刚挤出来一点,羊奶就像是在故意和他作对一样缩回乳房。当他不得不在临近迟到时,把花了很长时间挤出的那薄薄一层羊奶交给恰尔根的时候,恰尔根都会极其粗暴地像倒垃圾一样,把羊奶磕进半人高的奶桶。塑料桶碰撞的声音就像恰尔根的咆哮,亚夏尔吓得不敢睁眼睛。

恰尔根对亚夏尔说:“狼吃的是离群的羊。”

亚夏尔知道爸爸的用意,他也深知自己异于常人的肤色给他带来的不公待遇。特殊的颜色没有给他带来任何益处,反而夸大了他的笨拙。每当亚夏尔在一切反光体上看见自己白色的影子,他都会感到恐惧。他想方设法去改变自己的肤色,但就连阳光都好像会在接触到他皮肤的一瞬间被蒸发掉。白色夏牧场那天出生的白色孩子,人们有意无意将两者联系起来,他的肤色在众人眼中天生带着一些隐晦的含义。他讨厌这种看似严谨的推论,尝试用自己的思路去寻找真正的答案,却始终没有头绪。

直到白鹰出现。

伊力潘用亚夏尔的钱买了一包辣条,他跟在亚夏尔身后,一边走一边就着草地上的雪一起吃。亚夏尔像一只猎犬一样走在老鸦林里,林中一片寂静,夕阳的光在喀什河上跳动,像一层流动的黄金。亚夏尔数了一圈,在一棵树前停下。阳光被挡在松树后面,他站在阴影里冲着伊力潘挥手。伊力潘把手上的辣油嗦进嘴里,双手在棉衣上抹了一把,快步走过去。

“羊在这下面。”亚夏尔说着用脚踏了踏被踩实了的雪地,“不会坏的,这么冷的天。我们带回去给鹰吃。”说着他把书包扔在地上,把手套叠好放进口袋,徒手挖了起来。伊力潘没有吭声,他在亚夏尔对面蹲下用力刨开冰层。

羊被埋得很深,而且每一层雪都被踩实了,它们包裹着羊的尸体,形成无数层结实的冰壳。当一条羊腿终于露出来的时候,伊力潘一屁股坐在地上,他看着自己被雪水清洗得格外干净的指甲盖说:“你埋的时候咋没想过这上面会结冰。”亚夏尔重新戴上手套,他把书包拉开,抽出斧子对伊力潘说:“砍偏了概不负责。”

伊力潘惊讶地吹着口哨拍掌,屁股挪出一片空地。亚夏尔照着羊腿抡起斧子,羊腿上溅出冰碴,斧子也传来砍到骨头的回力。亚夏尔铆足了力气,用力一砍,羊腿利索地脱离了身体。他把斧子在雪里蹭了蹭,收回书包里。“我的书包已经重得不行了,”亚夏尔说,“你要帮我把羊腿抱回去。”伊力潘皱起眉头,正准备还嘴。

“明天我还请客!”亚夏尔抢先一步说。

院子的大门还上着锁,亚夏尔推开门后,伊力潘熟练地从他胳膊下穿了过去冲向厨房。明知道家里没有人,亚夏尔还是蹑手蹑脚地绕到柴火后面,把斧子轻轻地靠墙放下。厨房里,伊力潘一边尝试剥去羊腿上残留的外皮,一边烧了一大盆热水,等着把冻硬的羊腿烫软。浸泡在热水中的羊腿浮起粉白色的泡沫,没有放过血的羊肉格外刺鼻,室内立刻充满了腥味。两个人目不转睛地盯着逐渐软化的羊腿,窗外的光线渐弱,院子里渐渐铺上了一层淡紫色。亚夏尔用筷子戳了戳羊腿,然后把羊腿抱到厨房的台阶上,他蹲在台阶下,尝试把肉从骨头上剔下来。外面的羊肉已经快被烫熟了,但里面还带着冰碴,削起来很费劲,在两个人共同的努力下,羊肉还是渐渐在塑料袋里堆起一座小山。

已经九点多了,亚夏尔把厨房打扫干净,又把院子扫了一遍,直到看不出有人回来过的样子,他才背上书包关了灯从院子里退出来。伊力潘提着塑料袋等亚夏尔锁门,太阳已经完全看不见了,西边还泛着一点光。伊力潘转头看看昏暗的马路,“哎亚夏尔,我想回了。”伊力潘突然小声说。

亚夏尔把锁子合掌按在胸口,他一用力,锁子“咔嗒”一声合起来,他拍拍手从伊力潘手中把羊肉夺过来说:“我作业给你抄。”

伊力潘的脸上立刻绽放出笑容。

白鹰被亚夏尔藏在树屋。

这个建在树上的房子是以前供游客使用的,属于宾馆老板所有,后来政府出于保护草原生态的目的,划分出保护区和旅游区的界限。以前成片建在牧区的白色宾馆都被拆掉了,树屋也只留下了几间。废弃了两年的树屋,在经过去年夏天恰尔根的重新修整后,变成了一个不错的空中仓库,用来存放一些平时用不上的工具,包括一些旧毡毯、没用完的汽油,以及待使用的新轮胎等等。今年夏天恰尔根把这个树屋的钥匙作为生日礼物送给了亚夏尔。树屋的东边连接着老鸦林,北边是奔流的喀什河,视线越过河水的粼粼波光后,是唐布拉高山牧场,再远处是连绵的天山山脉。层叠的河流和山脉拼接在树屋的窗口,形成一片只属于亚夏尔的风景。

当然,现在也属于白鹰。

一周前,唐布拉降下一场暴雪,亚夏尔和伊力潘结伴走到学校被门卫告知临时停课,让他们回教室和同学一起等父母来接。然而两人对视一眼,又逆着暴雪往回走了。路上雪花打得他们睁不开眼,身旁往来的车辆在大雪中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亚夏尔把伊力潘从公路上拽下来,拉着他沿公路两侧的草地走。路过老鸦林的时候,乌鸦们正成群地从空中落下来,在雪地里格外显眼。它们激动地扇着翅膀,一层叠一层聚起又弹开,像在和雪地搏斗。

伊力潘眯着眼睛冲亚夏尔喊:“它们在打群架吧?”

亚夏尔没有说话,他看得很清楚,这些乌鸦不是在打群架,而是在分食猎物,对手是一只白色的大鸟。在老鸦群猖狂的叫声中,亚夏尔突然感到一阵恐惧,他生怕老鸦群最终会击垮这只白色的鸟。他来不及做过多思考,一边挥舞着书包一边大喊着冲过去,亚夏尔发出的声音格外尖厉,是他通常用来呵斥暴戾的牛犊和野狐狸的声音。伊力潘也跟在后面发出怪叫,他把这当成了一场和往常一样捉弄老鸦群的游戏。老鸦见两人发疯一样冲过来,纷纷尖叫着四处逃窜。但那只大鸟一动不动,像一尊白色的雕塑。它瞪着眼睛偏头立在原地,翅膀向两侧展到最大,每一根羽毛都像箭一样从翅膀里刺出来。亚夏尔放慢脚步,在不断靠近时蹲下。他俯下身子细细地打量这只白色的生灵,这是一只鹰,一只白色的鹰,白得要被雪地吞没。亚夏尔的眼眶软了一下,他在白鹰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白得要消失在雪地里。在亚夏尔的注视下,白鹰缓缓收起翅膀,它的羽毛散落了一地,左侧翅膀上生长出一条殷红的藤蔓,顺着羽毛的纹理落在地上。

“这是老鹰吧。”伊力潘围着它转了一圈,“乌鸦一会儿肯定还要回来。”

亚夏尔揉揉眼睛,把围巾解下来,小声说:“带它到树屋去。”他用围巾把白鹰的头轻轻蒙住,白鹰顺势倒下。见它安静得像晕厥了一样,伊力潘才过去抓住它的翅膀。两个人缓缓站起身,迎着高空浇下来的雪沙把白鹰带回了树屋。

白鹰与亚夏尔的那一眼对视似乎达成了某种共识。亚夏尔坚信他们从对方的眼神中辨别出了那种罕见的共性,那是相似的颜色消解了彼此的恐惧。像亚夏尔一样,它有着与众不同的颜色,又脆弱又笨拙。但不得不承认,一开始白鹰并不接受亚夏尔的好意。大概是因为和老鸦群的搏斗耗尽了精神和体力,才使它无法反抗亚夏尔和伊力潘的绑架。白鹰被带回树屋没多久就折腾起来,它虽然一直被蒙着眼睛却还是十分激动。鹰的体型不算大,但在这个狭小的树屋里也足以翻天覆地。它的两扇翅膀打开后就像一台巨大的风扇,扫落了亚夏尔收藏在树屋中的无数奇珍异宝。亚夏尔知道老鹰是要熬的,但他并非要驯服它,作为一只受伤的老鹰,它自己又能熬多久呢?

那晚,亚夏尔在凌晨溜回树屋。白鹰不吃不喝,只是沉默地站在绳子上。月光透过木窗攀上它雪白的羽毛,在四周凝成一片幽蓝的水雾。白鹰左侧受伤的翅膀垂下来,右侧的羽翼颤巍巍地半开着保持平衡。亚夏尔一次又一次把水盆靠近白鹰,又一次次无奈地挪开。唐布拉的夜晚那么安静,静得能听见月光在空气中流淌。亚夏尔毫无睡意,他一动不动地凝视着白鹰,等待它被时间击败。临近破晓,当木叉子被染上一缕粉色的晨光时,白鹰的翅膀突然抽搐了一下,紧接着就栽了下来。熬了一宿的白鹰开始了最初的妥协,它吃掉了亚夏尔为它准备的食物和水,也接受了亚夏尔的抚摸。而对于亚夏尔来说,在触碰到白鹰的一瞬间,他便感觉自己身体的某一处坚冰开始融化,有一堵墙被凿开缝隙透出光来。指尖的触感传达到心里的瞬间,亚夏尔的眼泪几乎落下来。

鹰并不是每天都要进食,它的饭量时大时小,但亚夏尔每天都会去看它。和白鹰单独待着的时候,亚夏尔就会摘掉它的铁帽子。他和白鹰对视,有时在看它,有时像在看自己。亚夏尔觉得他们的友谊在彼此的凝视中开始生根发芽,他一度觉得大概是上天的恩赐终于落在了自己头上。某种意义上,他终于找到了同类,也找到了覆盖在他皮肤上的那层神秘的意义。

白鹰拒绝伊力潘的投喂,只有亚夏尔手中的食物它才会吃下。亚夏尔前一周都在买兔子肉喂它,兔子肉便宜,且可以一小块一小块地买。但亚夏尔总觉得这样是委屈了白鹰,他每天都想着如果能给它吃点羊肉就好了,直到今天捡到这只羊,他终于确定这一定是某种旨意,所发生的一切都在证明他和白鹰的相遇是注定的。

拉亮了树屋的灯,白鹰在愉快地尖叫。亚夏尔摘掉白鹰的铁帽子,露出它金色的眼睛。白鹰转了一下脑袋,目光停在亚夏尔手中的羊肉上。亚夏尔掏出一块递过去,白鹰试探了一下把头往后缩了缩,展开了翅膀。

“它不吃羊肉啊?”伊力潘说。

“它应该是没吃过。”

说着亚夏尔把羊肉往前凑了凑说:“快吃吧,这是羊肉。这是世界上最好吃的东西。”他又拿起一块肉,假装在自己嘴里嚼了几下。白鹰收了翅膀,探了探脑袋把亚夏尔手中的肉啄了过去,仰头吞下。当白鹰再次发出愉快的咯咯声,亚夏尔才松了口气。

“它也爱吃羊肉,和我一模一样。”

“它一定是尼勒克第一只吃过羊肉的老鹰。”伊力潘附和着。

用羊肉来喂养,白鹰的生长速度似乎加快了。在以羊肉为食的过程中,它的羽毛逐渐丰盈起来,体格也吹气似的膨胀。白鹰的胸脯变得越来越坚硬,爪子像裹满了银制的铠甲,那只受伤的翅膀已经能够自如地摆动了。即使白鹰的眼睛通常还是罩着亚夏尔准备的铁帽子,它也能够自然地在木叉子上走动。

唐布拉的雪落在地上后就变得十分单纯。只要天气稍稍温暖起来,那些结实的雪泥就立刻给覆盖在身下的嫩草让出一片空地来。从树屋俯视,阳光满满地盛在雪地的空隙上。亚夏尔推开树屋的窗户,把木叉子挪到窗沿下。白鹰的瞳孔在冬阳下收缩,白色的羽毛被染上一层金色,它的翅膀几乎和整个窗子一样大了。

“这下你不用怕那些乌鸦了。”

说着亚夏尔弯腰去拥抱白鹰,像是要把它的每一片羽毛都融进自己的皮肤里。

白鹰的出现,勾起了很多人对白色夏牧场的回忆。那个白色的影子像一场降落在唐布拉的不肯退却的暴雪,让重新被聚集起来的驱鹰队也束手无策。

白鹰的捕猎手法十分迅速,它只要俯身掠过羊群,利爪就能带走最年轻的羊羔。它金色的眼睛和白得发光的羽毛,让牧人们在六月的牧场依旧能感受到严冬的寒意。这只鹰和多年前在空中草原袭击羊群的老鹰不同,它把自己的暴戾和猎食的目的性展露无遗。这让牧民们开始怀疑自己当初的判断,在大家的记忆里,当年没有一只老鹰做出如此捕猎的举动。比起捕猎,它们似乎在尽力把他们赶出牧场。人们猜测这只年轻的白鹰是来找他们复仇的,带了野兔野狐狸去牧场上喂它。白鹰不屑于这些动物,羊群才是它唯一的目标。

恰尔根在饭桌上说:“没用的,羊肉味道一尝过嘛,鹰就没救了。”他一边说一边割羊腿肉给亚夏尔,“吃羊的鹰会不会攻击人不知道,周末别和我上空中草原了。”

亚夏尔点点头,他盯着盘子里的羊腿肉发起了呆。

刚放走白鹰的那几天,亚夏尔每天放学都会爬上树屋看一眼。放学后的天已经黑了,树屋里冷冷清清,白鹰之前用过的木叉子还放在窗口,被夜风吹得一摇一摆。空寂的树屋带来的失落感,一度让亚夏尔十分痛苦,他通常会在树屋里坐一会儿,自己哭上一鼻子,然后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回家去。为了尽快忘记白鹰,亚夏尔暗自在心里对树屋上了一把锁,他从减少去的次数到最后再也不去花费了剩余的冬季。虽然送走了白鹰,亚夏尔却感到自己心中有一处空缺被填满了。他的变化有目共睹,就连恰尔根都说亚夏尔经历了这个冬天后好像突然开了窍,不再是个羊羔子了。他能感觉到恰尔根对自己说话温和了许多,有时还主动提议要带他出去骑马跑两圈。

只是这样愉快的父子关系,似乎随着春日的融雪逐渐消散。

亚夏尔没有告诉任何人,自己其实早已得知了白鹰的归来。是白鹰让他从冬季陷入沉睡,又在夏季将他唤醒。亚夏尔自己也说不清白鹰是什么时候重返树屋的,毕竟距离放走白鹰已经过去整整一个春季了,关于白鹰的一切都像一场冬日遗梦残留在他的记忆里。

当唐布拉的草场开始在阳光下泛出刺眼的绿色,羊群就该重新回到空中草原了。毡毯和骨架都放在树屋,亚夏尔和恰尔根一同去准备这些夏牧场必备的生活用品。推开树屋的一瞬间,亚夏尔被眼前的景象惊得半天出不了声。树屋的窗子大开着,屋内一片狼藉,像是有人来翻找过东西。恰尔根不以为意,他拍了拍儿子的肩膀说应该是进贼了,反正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而亚夏尔的胸腔里却扬起一把火,烧得他五脏六腑咔哧咔哧地响。亚夏尔觉得并不是进了贼,直觉告诉他是白鹰回来了。他连续几天一有空就往树屋里钻,却连一片白鹰的羽毛都没有见过。直到他的期待将被耗尽,那场白色暴雪席卷了空中草原。当晚亚夏尔坚持在树屋过夜,他把木叉子移到窗口,等待着那个熟悉的白色影子。夏日的夜空清澈而明亮,每一颗星星都闪烁着荧白的光,亚夏尔觉得这其中总有一颗可能徐徐落下来,变成白鹰停在窗口的木叉子上。亚夏尔撑着脑袋抵抗大脑深处传来的睡意,他此时觉得就连草原在夏夜里的吐息,都像是白鹰在扇动翅膀。

夜里半梦半醒,耳朵传来一阵刺痛,他伸手去摸,指尖却传来一层温和的触感。亚夏尔瞬间清醒了,呼吸都变得困难。虽然始终闭着眼睛不敢睁开,他却感觉到眼泪已经顺着自己的脸颊连成了无数道曲折的线,喉咙也开始传来一堵一堵的哽咽声。当他终于平静下来睁开眼睛,白鹰就像从来没有离开过一样站在木叉子上歪头看着他,月光落下来,为他们披上了一层银色的薄纱。

亚夏尔逐渐摸清,白鹰通常会在袭击羊群的当夜回来,然后在破晓时分离开。他心里也知道白鹰现在做出这样的举动完全是自己一手酿成,如果不是自己给它吃那只死羊的肉,它可能永远都不会陷入这样的处境。看似清醒,实际上此时的亚夏尔还沉湎在安逸的梦境里,他已经很久没有想起来那件让他感到恐惧的事了,白色夏牧场和自己的关联已经被斩断很久了。

周末正如恰尔根和儿子说好的,天不亮他就一个人赶着羊群往山上走,但他大概十点不到就原路返回了,他的马背上还带着伊力潘的爸爸。从马上一下来,两个男人就破口大骂。

“囊死给,牲口东西。”恰尔根说。

伊力潘的爸爸一手捂着眼睛一手还拎着自己的早饭,血从捂着眼睛的指缝间渗出来,凝成黑色的血痂。他扶住了恰尔根的肩膀对身后吐了口唾沫,望着空中草原的方向说:“牲口东西。”

那道伤口从前额延伸到眼角,被鹰爪挖得皮开肉绽。他吸着冷气接受医生上下翻飞的针脚,攥得铁床杆铛铛作响。伊力潘站在亚夏尔身后不敢靠近,他支支吾吾地咬着拇指哭。

“我爸爸还能看见吗?”伊力潘舔了舔嘴唇上的鼻涕,哑着嗓子问。

护士回头瞥了他一眼说:“过段时间就好了。”

白鹰的背叛彻底伤害了伊力潘的情感,也揭开了亚夏尔愈合已久的伤疤。在伊力潘的啜泣声中,他突然发觉了事态的严重性,也突然意识到了自己与这件事的关联。那种对于自己的肤色的恐惧,对于这个特殊颜色的真正含义,像破土而出的藤蔓重新将他缠绕起来,于是他那天晚上没有去树屋。

次日,亚夏尔跟着大人们去伊力潘家。两家人盘腿坐在毡毯上,为捕捉白鹰出谋划策。伊力潘坐在矮桌对面一言不发,但只要大人一提到“白鹰”两字,他就翻起眼睛,偷偷看亚夏尔一眼。亚夏尔全程红着耳朵,连面前的奶茶都没敢碰一下。这整整两天,无论亚夏尔怎么跟在伊力潘身后,怎么把零食往伊力潘手里塞,伊力潘也不肯和他说一句话。

周一放学路上,亚夏尔跟在伊力潘身后,伊力潘既没有抗拒,也没有要搭理他的意思。

“你说应该怎么办?”十分钟内亚夏尔大概一连问了三遍。

夏天的放学路上天还很亮,为了消耗过长的白昼,两人放学后通常会去老鸦林游一圈,等太阳彻底熄了火再回家。伊力潘嗦着拇指没有说话,他沉默地走在前面,书包挂在屁股上一弹一弹。到了河坝边,两个人脱掉上衣和裤子,拨开喀什河的褶皱滑进水里。日光在黄昏里叹息,太阳躲在天山后红得娇艳欲滴,喀什河渐渐开始泛出刺眼的红色,它像一条流动的红色血管,顺着孟克特草原腹地向四处延伸。亚夏尔觉得自己浸泡在火焰里,被烧得浑身发烫。

“杀了它吧。”伊力潘背对着亚夏尔说,“你把白鹰杀掉吧。”

伊力潘话音刚落,林子里就响起一片刺耳的叫声。老鸦群顺着喀什河的流向向南飞去,庞大的队伍像燃烧的黑烟在唐布拉上空弥漫。

离家还有一段距离,亚夏尔就远远看见恰尔根搬了个马扎坐在门口抽烟,他心中顿时升起一阵不祥的预感。恰尔根先到家的次数很少,如果不是什么要紧事,一定不会这么早回来,更不用说坐在门口等着了。亚夏尔硬着头皮走上前喊了一声“爸爸”。

恰尔根的表情看起来很平静,他点点头说:“一个人去游泳了?”

亚夏尔盯着恰尔根的脚尖,说:“不是,和伊力潘。”

“你们吵架了。”

“嗯。”

“因为他爸爸的事吗?”

“是的。”

“那和你有什么关系?”

亚夏尔突然发现了这场对话的目的性,他惊讶地抬起头看向恰尔根。恰尔根皱着眉头看他,眼神仿佛在审视一个陌生人。

“白鹰今天又来空中草原了。”恰尔根说,“为什么有人说喂老鹰吃羊肉的人是你?”

亚夏尔的第一反应是自己和白鹰在一起的时候被人看到了,但想想又觉得不可能。于是镇定下来,摇头说:“不是。”

恰尔根脸色缓和了些,“可是你在家把羊肉偷偷煮了一次,是不是?”他继续问道,“那么大的味儿在房子里头,羊肉拿哪儿去了?”

这一次,亚夏尔吓得牙齿打战,他鼻子一酸,眼睛突然起了霜,薄薄的一层飘在眼眶上。

恰尔根看着亚夏尔眼眶里聚起的泪花,眉毛不受控地抽搐起来:“喂鹰了?”恰尔根弯腰把头低到儿子的高度,看着他的脸压住声音问。亚夏尔把头低下来,眼泪顺着鼻尖往下淌。在一片沉默中,恰尔根彻底发怒了。“为什么不说,知道为什么不说?”他把两只手伸到亚夏尔面前狠狠地上下一拍,“脑子白长了!谁干了这事都可以,就你不行!”他越说越气,拍掌的频率也跟着他的语速快起来,像在扇谁巴掌:“别的不说!哎哎,你知道今天叼走的是谁家的羊吗?”他拎住亚夏尔的领子把他往羊圈里扔,“哎哎你数数,批娃娃你数数!谁家的羊少了!”恰尔根把烟摔在地上,劈劈啪啪地踩着羊圈里的稻草,他捡起一根杆子往亚夏尔屁股上挥过去,“你这么大本事,我养出你个毛驴子,你给我养出一只老鹰!”恰尔根现在想起早晨伊力潘来说这件事时自己敷衍的样子,就觉得十分内疚。直到刚才,他也是抱着随便提一提的心态来问亚夏尔的。其实早就有人传言这只鹰是被不懂驯鹰的人养坏了,喂了家畜肉尝鲜后放生了才会攻击羊群。

恰尔根扔掉手中的杆子,从羊圈走出来在院子里打转。

“老鹰今天会去树屋吗?”

亚夏尔点头。

“我联系驱鹰队晚上在树屋周围蹲着,老鹰飞进屋你把窗户关上出来,把它锁在屋子里,交给驱鹰队。”说完恰尔根就进了屋,留下亚夏尔一个人站在羊圈里。他顿时觉得眼前天旋地转,眼泪像冲出峡谷的融水止不住地往外涌。“一头钻进花蕊的蜜蜂,忘记了天黑被裹进花瓣的危险”,亚夏尔突然想起这句话,“原来是这样。”他又想:“狼吃的是离群的羊。”他越是这样在脑中自言自语,越是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夕阳的光和羊圈的阴影把他撕成两半,所有羊都缩在角落里聆听着亚夏尔的哭声,直到唐布拉上空的黑夜翻扣下来。

两个小时以后,驱鹰队便来敲恰尔根家的门。他们骑着摩托车,围在院门口,每个人肩上都背了杆麻醉枪。天色暗得看不清人脸,只能看见那些枪像棵棵笔挺的黑松立在他们的防弹马甲后。路对面站着牧区的两个兽医,一人拎了一只铁箱,正在往三轮车上爬。他们一边朝恰尔根挥手,一边费劲地把铁箱放在脚边,车子开动时里面的工具便哐啷作响。驱鹰队的人没有下车,领头的对恰尔根吹了个口哨,把头盔和防弹衣扔给父子两人,然后挥挥手让他们坐上来。这一路上没人说话,沿途只有喀什河的水流声和乌鸦群不歇的啼叫。老鸦林旁的公路上停了三辆警车,都打着闪,几个警察沉默地站在路边抽烟。眼看人到齐了,他们便从后座取出一只铁笼,十多人的队伍开始往老鸦林里走。他们在林子边上坐下来,把身上的麻醉枪卸在草地上,两个兽医又开始在一旁叮叮当当收拾铁箱子。在昏暗的暮色里,恰尔根依旧能感觉到他们时不时投来的飞速一瞥。

“让您儿子现在过去吧。”一棵松树下传来声音。

恰尔根转头看了亚夏尔一眼,还没来得及说话,亚夏尔就起身往树屋的方向走去。

亚夏尔在他们的注视下爬上树屋,看起来十分平静。老鸦群不知道去了哪里,林子里没有一声鸟叫,只有喀什河发出轰隆隆奔流的巨响,所有人都沉默地藏在唐布拉的黑夜里等待那个白色影子的出现。

恰尔根靠在离河坝最近的老松树下面装睡。喀什河上跳动的月光始终撞击着他的眼皮,闭上眼睛也像置身在一片闪烁的白色里。恰尔根转头扫视了一圈匍匐在老鸦林里监视树屋的驱鹰队,一阵难言的压抑感席卷而来,这是他第一次对自己的立场产生困惑。他翻身去河坝边上抹了一把脸,冷水激醒的神经让恰尔根终于在混乱的思绪中摸到了这种情感的源头,是一种因舍弃而产生的歉意,或者说是一种从未抵达的疼爱。恰尔根的身后是驱鹰队的低语,面前是奔流而下的黑色喀什河。

夜里两点多,忽然有人吹了一声口哨。恰尔根从梦中惊醒,他翻身朝树屋望去。北边的天空划过一道白色的影子,像一片剥落的月光滑向树屋。大家兴奋起来,急急忙忙背上枪,起身往树屋的方向走去。恰尔根的悔意顿时消解了一般,有人上前和他握手,他也笑着松了口气,但又立刻紧张起来。他感到鼻腔里十分干燥,皮肤上像附着一层薄薄的灰尘,他好像听见远处的树屋里正在传来猛禽的悲啼,走了两步就推开人群向树屋的方向跑起来。在一片惊呼声中,下午的那场殷红的落日又重新攀上西边的天空。木窗被轰然推开,折断的部分从树屋上倒挂下来,脱落的碎木像一粒粒花火,熄灭在下坠的空中,一个白色的影子随之箭似的射往空中草原。驱鹰队愤怒地号叫起来,纷纷举起枪向那个幽灵般的白影射出几发无力的子弹。

那晚,唐布拉的夜空像被割开了一道伤口,灼热的鲜血滴滴答答落在树屋上,烧得所有人双颊滚烫。树屋在众人的注视下随着火焰扭动,恰尔根喊着儿子的名字迎着火光往树屋的方向狂奔。在毕毕剥剥的夜曲中,乌鸦正哀号着向河流的尽头迁徙,它们像一片绝望的灰烬,飞跃众人向南飘去,而那空中涌动的火舌,正不断从树屋的缝隙中伸出来,贪婪地舔舐着这个温柔的草原之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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