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猫头鹰先生行记

2022-12-16扬州大学徐明宇

青春 2022年11期
关键词:猫头鹰村长凤凰

扬州大学 徐明宇

猫头鹰先生天生一只脚。

猫头鹰先生住在鸟村。人住在人村,鸟自然住在鸟村。鸟村和人村隔着厚厚的森林,人与鸟共有一条涓细的小河。河浅,几乎无鱼,但水够清,毛艳的鸟晨起后在缓流前用喙梳毛,其他鸟在下游饮水,继而早一步高飞觅食。

人村的洗衣妇与孩子不同于别处,洗衣妇晚起而孩子早起。清晨从上游漂来的鸟毛,有黄里带着绿绿的圆,圆外还有一圈薄薄的黑,好些个中间夹着一圈红。常见的还是一层棕,一层白,或是黑,这就孬一些,太多了,也不怎么好看。这些鸟毛对孩子来说是流通的收藏品,除了可以夹在书里,与花插在一起,比较谁捡的好看,还因为一个卖糖的老头常来人村。老头喜欢笑,总穿一身发灰的大夫服(他说自己以前是大夫),腰挎一箱大木盒,盒里肉色的木格子里面装着药糖、牛皮糖还有麦芽糖,偶有瑞士糖,或方方正正,或圆圆滚滚。剔透的糖上撒些细糖霜,绿的、蓝的、淡红的,上面都蒙一层白,这是老头的独创,别处没有,所以连药糖也卖得很快。从路弯子那头传来老头的吆喝,两排房子便传来动静——孩子们手里攥着五光十色或是“孔方兄”出来,相互嬉闹,仪仗似的夹道长候。待老头带着木箱步步走来,便一气拥上。拿钱的孩子不多,人村的人虽不富,但是家家都吃得起糖——老头收鸟毛,十根完完整整的鸟毛打底能换一块不小的麦芽糖,方方正正,一口咬上去却粘在牙上,那感觉又难受又新奇。好的鸟毛,六根就能换一块半麦芽糖。于是,孩子们更乐意赤脚下水捞毛了。洗衣妇则要等孩子们散光才敢洗衣,收衣的时候不小心夹着漂来的鸟毛,雇主们会扣钱。

鸟村盛产猫头鹰。但是猫头鹰先生没有爸妈,鸟村长——一只鹰告诉它,它爸在它还是蛋的时候就和蛇争老鼠吃,结果搭上自己,被蛇绞死了。而前几个夏天的时候时令不好,下暴雨,人村半淹了。高一点的鸟村风呼呼地刮,一道雷劈啦一声把一棵树劈断了,于是一窝鸟都在树洞里摔断了脖子。村长从它妈怀里把它掏出来,最小的雏儿,临掏出来嘴还四处乱戳找肉。这些猫头鹰先生都不记得,只记得自己天生一只脚,连伤鸟微微突出来的一点断肢都没有。

即便一只脚,猫头鹰先生仍旧长得很壮,腿脖子和爪也比别个粗一圈,这样抓树枝才稳。爪小的鸟在鸟村很少。鸟村的树大都粗壮,每次下完雨,就会冒出一圈灰白的菌子,和各种砸在地上晕开的果子连成一幅画。虽是鸟村,周围其他的动物也是很多的,但都不大。这对村长一家来说本很好,鹰什么都吃。但树太大,枝叶交错,几乎遮住了所有光线。凑来的动物也太小,吃的获得还不如抓的消耗。还是只能去比人村还远的地方寻点吃的,不然得前脯贴后毛。村长待吃百家饭长大的猫头鹰先生很好,至今还会分一些吃食给猫头鹰先生。但先生之所以为先生,之所以壮,在于它本就很有本领,加上村长的恩惠,于是长得更壮。先生也时常接济一些半大的雏。

今天黄昏,太阳只剩一角的时候,猫头鹰先生刚从树洞里出来,展展胸脯准备觅食的时候,副村长老猫头鹰和它说,它会在下一个黄昏后的黎明死去。

副村长是鸟村最智慧的人,除了主持事项和组织村民,它也会预言。它的预言从未错过,主事也未有舛误。但副村长并不是村长,因为猫头鹰昼伏夜出,鸟村也不全是猫头鹰。再把年年来歇脚的候鸟算上,猫头鹰更不算多。老猫头鹰在猫头鹰中素有威信,村长便叫它当副村长。村长与副村长是世交老友,因而不曾颉颃,反而各司其职,使鸟村井然有序。老猫头鹰很懂得谦让和迂回,但生死这类大事,是万不能说谎怠慢的,何况猫头鹰先生明天就会死去。诸如存储食物、找备用树洞、动员修建枝叶这类的杂事,都得往后放一放。

“我在鸟村活得好好的,我一天能抓的老鼠和猫一样多!怎么会死去呢?而且还是明日?”先生很不解也很不满,他需要副村长来解惑。

“这便是我不知的地方了,但预言是从未错过的。对不起,孩子。既然是要死去,不如尽快做一些自己想做而未做的事情吧。”

“可是我不想这么早就死,我想做的事情还有很多。”

“那就对了!”副村长反而笑了笑,扇扇翅膀,“我们之所以不想死,是因为我们有些愿望没有完成,我们留有遗憾。这是我从人村那里听来的,说得不错。既然你想做的很多,那不如挑一件最想做的事情去做,遗憾也会少很多。”

“那我想去旅行。”猫头鹰先生不假思索。

回答撕破了沉默的夜,跃过森林,穿过鼾声参差的人村,顺着溪流传向远山星星的方向。老猫头鹰也吓了一跳。

这也是自然的,先生正值青年,怎会屈居于山野中的鸟村,一日复一日地捕食、睡觉、修剪树枝呢?它也时常望着人村青年挑着担子、拉着孩子往人城的方向走远。平日的人村是不值得看的,静得如同没有人,不如听鸟村的鸟鸣。只有冬天的时候会响亮一下,孩子挂大小灯笼,大人杀猪烧火。老人剪纸贴纸,上面印着像鸟的东西,人叫它凤凰,但鸟村谁也没有见过凤凰。到了晚上,姑娘穿金、小伙戴银,在雪地里围着火唱歌跳舞。听说人城天天都如此热闹,这般天天的热闹,会是怎样呢?猫头鹰先生还常听山那边隐隐的鹿鸣和钟磬声。望着候鸟成群飞来的方向,它们似乎是从夕阳里飞来的,不然怎会从太阳的方向出现。但猫头鹰先生终究不是候鸟,只能远望而不能亲临,它连人村都未曾去过,更不用说山的那边了。

除此之外,猫头鹰先生还有一个愿望:它想知道自己是谁。但它没有和任何人说过。

小时候它就知道自己是一只独脚猫头鹰,但这太少了,这只是和人不一样,和正常猫头鹰不一样。可能世界上有很多独脚猫头鹰。

猫头鹰先生知道很多“其实”和“但是”。

山的那头有多远?其实也并不远,但猫头鹰先生还未曾去过。去年的这个时候,它还算是幼鸟,受着全村鸟的照看,但它长得很快,论块头已经没有人比得上它。它可以做的事情很少,但是可以听很多鸟说。它听鸽子说人村哪家又生小人了,要它捎信去给在人城打工的爸爸。海鸥说远山的那头其实是浩瀚的海,海就是蓝色的大河,望不到两边,就是水是咸的不能喝,但鱼很好吃。海的那头是无穷的平地,上面的牛羊、人比人村多得多,但树很少,只有一片片的草,风吹过的时候就像海波一样一层层飞卷飘动,或者说那里就是一片绿色的海,人和牛羊就是海里的大鱼。它听村长家的小幺说鸟村的山头上是一汪大湖,鸟村的河水就是从那儿来的,小幺天天与兄弟们和村长去抓鱼。其实猫头鹰先生常在夜里去那里,但是不抓鱼。它站在不远处的树上,看星星和月亮落在湖水里,想捞捞不着。它听村长说蓝的天、红的日、白的云、紫的霞。但是这些颜色,猫头鹰先生一概看不到。一是先生是猫头鹰,昼伏夜出,夜里只有星星和月亮。除非先生失眠,否则不看。于是先生偶尔故意失眠,它身体顶得住。二是先生是猫头鹰,猫头鹰看不见颜色,蓝的红的紫的绿的,一概是黑的白的灰的,但它在夜里看得比鹰远,听得比鸽子细。

每每听见他人的见闻,它就在心里默默记住,自己就是一只听过很多,也可以做,但没有做过的独脚猫头鹰。

既然看得远,听得细,为什么不去旅行呢?我能看见的,肯定比别人看的多,猫头鹰先生想。其实它对鸟村也没有什么可以留恋的,但它还是一直留在这里。

现在它知道自己要死了,于是它不准备再留在这里了。

它不想着会怎么死,但要想着自己在死前如何过。

“孩子,”副村长顿了顿,“既然你去意已决,那我们不会拦着你。即便你明天不会死,我们也不会拦着你。你长大了,该走自己的路,我就是从另一个鸟村飞来这里的,我飞不动了。但还请——还请与我们再共进一餐,再上路吧。”

日头落了下去。

先生看见,老猫头鹰的眼角含泪。老鹰没有睡着,它和其他猫头鹰们站在暗处,此刻缓缓走来,将先生围住。这是鸟村对死鸟的仪式,也是失鸟归来的仪式,猫头鹰先生环视着他们,接受了这个仪式。

于是它们开始了这场狂欢,存粮被拿出来陈列在被啄光苔藓的青石板上,新鲜的谷子、果子,晒干的老鼠肉、蛇肉、鱼肉依旧肥美味鲜,河水被闪烁的鸟影踩得乱七八糟,换了方向,它们狂饮,梳头扮相,相互逗乐,下游几近断流。树洞里珍藏的果酒,陈年味重的,新发酵味淡的,通通一扫而空,只剩水滴成的空洞和被啄出的木屑。于是有鸟飞向人村的方向,有鸟飞向湖的方向,带回来新的谷子和鲜鱼,这场狂欢持续到天蒙蒙亮。

“猫头鹰先生,你有可能不走吗?”老猫头鹰的孙女问,她喜欢猫头鹰先生,这是谁都知道的。

“什么?不!我不能不走,猫头鹰小姐!”醉醺醺的猫头鹰先生却不知道,“一直以来很感谢你的帮助,但我是不得不走的——我明天就会死的!而且我马上就走,我准备准备就走!”

猫头鹰先生扑棱着翅膀和爪子与猫头鹰小姐擦肩而过,猫头鹰小姐泪流满面。

猫头鹰先生把树洞里的存粮、自己一点点搭起来的草垫,甚至树洞本身都留给了伤鸟与小鸟们。它没有什么可带的。它在心里默默记住,自己现在是没有家、要去旅行的独脚猫头鹰。

它走向村长和副村长,村长那冷峻的脸变得更冷,副村长那苍老的脸变得更老。它知道村长和副村长都很伤心。

先生问村长,旅行要注意什么。

村长说:“飞吧,飞吧,猫头鹰先生!飞吧!不要回头!回头你会看见入海口,你要看向大海!”

先生问副村长,旅行要注意什么。

副村长说:“飞吧,飞吧,猫头鹰先生!不要回头!回头你会看见绵延的海滩,你要看向草原!”

猫头鹰先生睡着了,它喝了太多果酒,还没听完它们说话,就醉卧在青石板上。小河映着太阳的光,小河的光映在猫头鹰先生的脸上。村长和副村长泪流满面。鸽子与候鸟们先飞走了。

猫头鹰先生醒来的时候,已经几近黄昏。柔和的太阳光照在它的脸上,将它轻轻唤醒。猫头鹰先生这才发现自己睡着了,猛地坐起来,一拍脑袋,又恨又恼。

猫头鹰啊猫头鹰,你真是疯了,傻了,坏大事了!你快死了!你为什么要因为各种事情拖延!你现在就是个快死掉的傻独脚猫头鹰!不能再拖延了!猫头鹰先生不顾脑袋的隐痛,来不及和村长它们告别,扑棱起翅膀就飞向天空。

猫头鹰先生在黄昏起飞。

而它会死在黄昏后的黎明。

它一口气冲过巨大的树冠,一层层罩子一样的树叶划得它生疼。它闭上眼睛,只顾着飞向天空,健壮的翅膀带着它爬升,爬升,它听见耳边呼呼的风声,尖锐过猎人的箭声。它划开了风,从未知道自己是可以飞得那么快,又飞得那么自由,从前在森林里是那么束手束脚。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视野瞬间变得开阔,这是它从未见过的景色——一切都是空阔的,又没有边界的。鸟村在它的身下,人村在它的身下。它看见归家的牛羊如同蚂蚁。湖在它的身后,眼前远处只有一个小小的山尖,尖下什么都看不见——山的身子在那层层白云之下,被结结实实地遮住。它飞在云上,太高了,太高了!它也太开心了,它是自由的!它吹着自由的风,头痛和失望也一扫而空。它不去想逝去的一切,它不去想独脚,它不去想明天会死,它不去想海是什么样,草原是什么样,它现在所想只有向前飞,向前飞!它高声尖叫着,笑着。

“我是一只自由的猫头鹰,世界上只有这么一只!”

它看不见夕阳的颜色,但飞向太阳的方向;它只看得见山尖,但飞向山的方向;它没有吃过新鲜的海鱼,但它飞向海的方向。

从前太阳是那么远,现在飞起来看,是那么近,就在地平线的尽头!猫头鹰先生知道夕阳会落下,循着方向一时半会儿是飞不到太阳的,但它知道太阳还会再升起来,那便飞吧。它坚信只要继续在天空中翱翔,就能飞向太阳。太阳也不是它的终点,它要飞向比太阳更远的地方。在那个地方,黎明永远不会到来,但永远光明,它也不会死。死与生对现在的它来说不重要,只是在那个地方,它坚信能在那里的光明中了结另一个愿望——它是谁。

世界逐渐浸没在黑暗中,而猫头鹰先生继续着它的旅行。夜里的山一步步地近了,曾经的一个小尖变得越来越大,最终变成了比鸟村所在的山更大的山峰。山上的树也同鸟村一样密密麻麻,只是山尖稀稀拉拉,因为太冷了——猫头鹰先生的羽毛很厚,但它还是有点冷。山腰上种满了梧桐树,树下有细细簌簌分流而下的溪水,清冽极了。这些是候鸟们不曾说过的,它们急着赶路,只能记住山大概的模样,而猫头鹰先生的眼睛什么都能看见。尽管猫头鹰先生很高兴,尽管山是那么大,那么峻伟,它也不会停下。它也不害怕山会拦路,现在只需要纵身一跃,就能翻过去,到达山的那头。山的那头,便是海。

正那么想着,猫头鹰先生忽觉得眼前的山下升起了一阵风,它们富有节奏,带着柔和的声音,带着一股花的香,一步步攀升,吹在它的脸上。不多时,一个修长的、五彩的身影从云下飞上来,偶尔扑闪翅膀,与它齐头并进。猫头鹰先生似乎在哪里见过它,鸡一样红而长的冠,湖一样亮的眼睛,锐利的喙,巨大的翅膀上五彩的毛发,一根肯定能换十块牛皮糖……

在人村的贴画上的时候,人们叫它“凤凰”。

怪不得从来没有鸟见过凤凰,没有鸟会飞这么高,它要到星星上去了!

“你是凤凰?”猫头鹰先生慌忙扑闪翅膀,惊叫出来。

在被翅膀扇开的凌乱破碎的风中,猫头鹰先生的声音是那么小,但那巨物还是转过头来,不再向上飞。

“人类这么叫我。”

猫头鹰先生咽了下口水,望望山下的结满果子的梧桐与甘甜的溪水。

“你真的吃梧桐子,喝山泉水?”

“我只是喜欢这么做,小友。”凤凰的回答很简单,“传说不全是真的,那些是别个给你的评价。只有你才知道你自己是什么。我只是一只鸟,就和你一样。”

这反而让猫头鹰先生为难了,凤凰怎么只是一只鸟这么简单呢?

“可是你长得很大,长得很美,羽毛是五彩斑斓的,这些都是别的鸟没有的,你怎么会是鸟呢?仅仅是鸟?”

“这些都只是用来评价的,而非认识的。”凤凰丝毫看透了猫头鹰先生,“小友,你似乎很迷惑,但记住这些。你会懂的,你只需要往前飞!”

说罢,又是一阵气流的涌动,震得先生睁不开眼睛。反应过来的时候,凤凰已经飞远了。

山不知不觉就飞过去了,而猫头鹰先生另一个愿望面前,却横亘了一座大山。

村长说我是全村最好的猫头鹰猎手,那我便是善于捕猎的独脚猫头鹰。副村长说我是懂事最快的雏鸟,那我便是最聪明的独脚猫头鹰。我是独脚猫头鹰,我是有很多很多标签的独脚猫头鹰,但我依旧不知道自己是谁。如果我只是一只鸟,那我也是凤凰?不!我是一只独脚猫头鹰,我现在是一只自由的独脚猫头鹰!

放下这个问题,猫头鹰先生在空中长长地滑翔,它已经飞在海的上空。往左,往右,往下,往前,都是海水。它们在海里激荡,给空气带来了淡淡的咸味,猫头鹰先生这下知道,海是咸的。除此之外,它就像是一片看起来没有尽头的湖,只是也和河一样,有水流涌动。海是活的湖。海上的水流打在一起,伴随着汹涌的轰隆声激荡出白色的水花,一摊又一摊,水花里是白色的泡沫,有疏有密地点缀在海上,就像星星一样。海是在下面的没有月亮的天。

忽地,它感受到寒冷的天更加寒冷了。在黑夜里显得有些灰的白云逐渐发黑了,猫头鹰先生不知不觉飞到了云的下面。远处漆黑的云,比夜还黑的云传来隆隆的响声。坏了,要下雷雨了!听候鸟说,海上的雨比地上的雨更猛,更烈,更容易丧命!

但猫头鹰先生不愿意就这样交出它的自由,它飞行的自由。何况这才入夜不久,预言说它会死在黎明,那么它就不会立即死在这样的暴雨里!于是它义无反顾地往雷雨的中心飞去,那里也是太阳的方向,它不愿意迂回,毕竟它的时间已然不多。

果然,再往前飞,猫头鹰先生便感受到了云的威力——风不再顺着它飞行的方向,甚至呼啸着想要将它横向撕碎。此处的雨水已然降下,哗啦啦的雨声比记忆中的任何一阵都要密、要猛,雨点打在身上就像是一颗榛子一样重。它们迅速在先生身上晕开,只需要喝口水的时间便将它的翅膀打湿。猫头鹰先生只觉得身子一沉,有股力量几乎要把它往地上拖去。所幸猫头鹰先生足够强壮,它也知道怎么飞能减少风的阻力,这是它的特权,别的鸟肯定会因这雨坠地吧!而此刻它是不死的,在这暴雨里只有它是强壮又聪明的,它是最伟大的。于是它不顾不断打在嘴里与脸上的雨,高唱道:“我是自由的独脚猫头鹰!我是伟大的独脚猫头鹰!我是聪明的独脚猫头鹰!我是强壮的独脚猫头鹰!我是千千万万鸟儿的孩子,我是千千万万鸟中最独特的孩子!我是风的朋友,我是凤凰的朋友,我是鹰的朋友,我是猫头鹰的朋友!我是独脚猫头鹰!我是云雨里飞翔的鸟!我是鸟!”

我是鸟?我是鸟!

猫头鹰先生似乎有些明白为什么自己是鸟了,尽管它的眼睛被雨水砸得睁不开。

猫头鹰先生很高兴,它似乎懵懵懂懂地飞过了一座山,而现在海上的暴雨也奈何不了它,它征服了山与海!

不知道飞了多久,唱了多久,只听得一声轰隆巨响,一道白光闪过,是雷!雷直直劈在了猫头鹰先生身上。先生只觉得两眼一黑,身上一麻,几乎要歪斜着坠下去。它在风雨里,用着全身的力气保持飞翔。先生这才发现,经历了那么久的飞行,它全身都酸痛着。它感受到每一丝肌肉都在相互摩擦,擦得它生疼,而它的翅膀在一段麻木的飞行中越发疼痛。它往那边翅膀看去,曾经健全壮实的翅膀上开了一个不小的洞,能看见身下的海,涓涓地往外流血。圈的周围,曾经让它骄傲的柔顺的羽毛已然发黑,发出焦煳的味道。猫头鹰先生心一惊,又一次险些直直掉下去,所幸最后还是稳住了,但它越飞越低。

猫头鹰先生觉得有些累了,其实它早已筋疲力尽,它想要降落,浮在海上休息一下。它还想用爪子抓一条鱼吃。它动动爪子——没有感觉。猫头鹰先生往下看去,它什么也没有看见,除了在往下滴的血,还有一个伤鸟一样的突起。它没有脚了,它唯一一只脚被雷劈掉了!它从一只独脚鸟变成了无脚鸟!它不能再降落了,没有爪子拂水,它会淹死的!

猫头鹰先生不再是独脚猫头鹰了,它是无脚猫头鹰了!

猫头鹰先生不想死,它也不会在这里死!那么,它只能继续飞!它用尽全身力气,继续飞啊飞,依旧往太阳的方向飞去!它想起了村长,它想起了副村长,它想起猫头鹰小姐、猫头鹰朋友,它还想起了自己没见过面的父亲,想起被自己忘记的母亲,想起绞死父亲的蛇,想起倒下的树,想起凤凰。

我是一只鸟,所以我要继续飞翔。

不知为何,想起凤凰的时候,猫头鹰先生想起了这句话。

是的,我应该飞翔,继续飞翔,黎明还没有到来,我的旅行还没有结束!

猫头鹰先生深吸一口气,便闭上眼睛,用上最后的力气飞着。未几,它便飞出了风暴的中心。但它依旧闭着眼睛飞,毕竟海洋无穷无尽,它看过了太多的海,已经没有力气再看。累了,它便在云里休息;渴了,便撕一片云含在嘴里,云就化成了点点水珠。不知道飞了多久,猫头鹰先生的眼神即使闭上眼皮也很好,它逐渐感受到前方朦朦胧胧地传来光亮——天要亮了。而它将要死去,它确实大限将至,与老猫头鹰的预言相差无几。

单论猫头鹰先生提出的愿望,它已经很满意。它已经离开鸟村,看过湖泊,翻越高山,横跨大海。所有的景色都在它的眼里,即便它们没有颜色,也是如此美丽壮阔,这是别的鸟可能经历但无法体会的。如果说它是一只鸟,它已经是完美的鸟。但是猫头鹰先生心中的愿望还没有实现,它依旧不知道自己是谁。“我是鸟”只是凤凰的答案,我虽然也是一只鸟,但真正的我不是鸟,我的答案究竟是什么呢?猫头鹰先生想。此刻它只恨自己从前从没有想过这个问题,旅行那么困难的事情,它一夜就能完成。可这么简单的问题,它本可以用一生去想,答案一定能想到的!它现在多希望凤凰就在它眼前,能告诉它一个答案,但它也知道这个答案只能自己想。猫头鹰先生的意识越来越模糊,它逐渐感受不到伤口的疼痛,感受不到自己翅膀的挥动,感受不到自己的胸脯里心脏的跳动。

至少,要睁开眼睛再看一看这个世界。

先生睁开了眼睛,他怔住了——刚刚升起的太阳在地平线的那端是那么大,仿佛近在眼前,它发出来的光即便是黑白的,也是那么柔和,或许像村长所说的橘色就是柔和的颜色。阳光是那么温暖,微笑着抚摸着它的伤口、它烧焦的羽毛、它的断肢、它的胸脯。它散发出的温热几乎将猫头鹰先生轻轻拥抱住。这让它舒服极了,比躺在最软的草垫、最厚的树洞里还舒服。与太阳一同从地平线出现的,是一片宽广的陆地,真的如候鸟所说,海滩后便是绿色的海,成群的牛羊,戴着毡帽的人。一切是那么新鲜,那么美丽,那么充满希望。或许先生所希望的,没有黎明,但永远温暖的世界就是这里。

但猫头鹰先生飞不过去了,它在慢慢地下滑,它的翅膀是如此麻木僵硬,以至于只能滑翔。猫头鹰先生向下看去,早晨的海与夜晚的海是完全两样。蔚蓝蔚蓝的海水上闪着灵动的光,如同鱼的鳞片。它们成群地移动着,到哪里,附近的空气便像是活了,吹来温柔的海风。太阳映在海面上,水汽消融晕开。

海是蓝色的森林,水是它们的叶子。

天是蓝色的森林,云是它们的鸟儿。

地是绿色的森林,人是它们的星星。

猫头鹰先生忽然觉得自己身子一轻,已经没有什么遗憾了,它得到了答案,它可以从容地死去。

于是它保持着滑翔的姿态,奔向太阳的方向。

“妈妈,妈妈!有颗星星落到海里了!”

海边,早起独自玩闹的孩子飞奔到家里,兴奋地告诉她的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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