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如戏：清嘉庆时期民间演戏纠纷及艺人〔*〕——以嘉庆朝刑科题本为基本资料

常建华

(南开大学 中国社会史研究中心， 天津 300350)

戏剧活动在民间生活中占有重要地位，民众生活需要看戏调节，通过看戏进行社会教育，逢年过节演戏敬祖，祈福还愿也离不开演戏。对于演戏者而言，演戏是谋生手段，戏班是演戏活动的组织。演戏活动中常有经济问题发生，引发纠纷甚至导致命案，清朝刑科题本有一些因债务发生的案件，有学者注意到其中涉及戏曲史料，〔1〕笔者则利用刑科题本探讨民间演戏活动以及艺人生活等多方面的社会生活。〔2〕

一、戏班演戏活动与艺人

清代地方戏勃兴，民间小戏班活跃在各地。伴随演戏活动，也时常发生各种纠纷。

我们先看北方的事例。河南祥符县戏子李进才因债务纠纷砍伤戏班管事范百旺身死案，嘉庆十五年六月十二日，开封府尉氏县人王进潮领戏班在镇演戏。有同班李进才因范百旺借钱争闹，李进才用刀砍伤范百旺身死，并自用小刀扎伤肚腹。事情还得从六月初十日说起，范百旺的哥哥范百兴从省城回家，顺便向兄弟讨取盘缠。兄弟又向李进才借钱，于是发生了这起案件。至于戏班的具体情况，还得参考事主李进才的供词：

叶县人，年四十三岁。父母俱故，并没兄弟，也没妻子。向在王进潮班内唱戏度日。已死范百旺向日掌班。因他时常吃酒花钱，王进潮更换小的掌管班事，范百旺心怀不平。嘉庆十四年四月间，范百旺向小的借了六两银子、一千二百五十文钱。屡次催讨总没清还。小的合他吵过几次。十五年四月间，范百旺乘小的回家，又把小的存放的被褥、布单、棉袍、布衫等件私自当钱使用。小的碍着同班情面，也没计较。六月初十日晚上，范百旺又向小的借钱。小的没钱，回复。范百旺不依嚷骂，小的分辩，范百旺扭住小的要打，是王进潮们劝散的。十一日早上，小的走到范百旺屋里村斥他不该如此逞强，并向索讨旧欠。范百旺争辩，就向小的撞头拼命。小的想起范百旺屡次强借银钱衣物不还，反被打骂，实在恨极，一时起意把他杀死泄忿。〔3〕

该戏班三人，由不同地方的人组成，开封府尉氏县人王进潮，开封府鄢陵县人范百旺，南阳府叶县人李进才，在开封府祥符县演戏。清代的祥符县也是省治、府治所在地，即今开封市，是省会级大城市。祥符的城市繁荣，为戏剧提供了舞台，使得同府不同县甚至不同府的艺人组合成戏班，以唱戏为生。该戏班班主是王进潮，还有管理账目等的掌班，掌班可以轮换。纠纷发生在戏班成员之间的借贷问题。

山西朔平府戏班领主张成英打死戏员赵奇案，嘉庆元年六月十二日傍晚，赵奇在兴旺村外被张成英讨要支用钱文起衅，被马缰绳打伤，至十六日午间赵奇因伤身死。赵奇是大同府应州人，年三十五岁，唱戏度日。于泰是大同县人，领戏生理，赵奇、李通顺子向在他的班内唱戏，乾隆六十年十月内赵奇、李通顺子先后出去，到十二月廿日外仍回班内。李通顺子是代州直隶州繁峙县人，“与赵奇向在于泰班内唱戏，乾隆六十年十月间小的合赵奇因于泰班内股份不多，先后到张成英班内，讲定小的而事故内分八厘，赵奇每年合股钱十六千文，随伍赵奇支用钱九千文，小的支用钱三千文，十二月二十日小的们又要支钱，张成英不肯，二十三日小的合赵奇仍回于泰班内。”〔4〕张成英是代州人，年三十九岁，寄住和林格尔地方领戏度日。嘉庆元年六月初九日，他骑马往本镇地方讨账，十二日午前路遇保元庄，探知赵奇、李通顺子在庙唱戏，他找见于泰告知前情，于泰叫他领走。到了兴旺村外，发生斗殴，酿成命案。这一案件涉及于泰、张成英两个戏班，他们是戏班的领戏人，即班主，分别雇过赵奇、李通顺子两位唱戏的。两个戏班内收入均实行股份制，赵奇、李通顺子先在于泰戏班，因股份不多跳槽到张成英戏班，又因透支不准重新回到于泰戏班。而张成英索要透支钱文导致命案。该案件涉事人员来自山西北部相邻的朔平府、大同府、代州直隶州，可见这一地区有跨府州的戏班，演戏活动较为活跃。

山西代州直隶州的演戏活动还有事例。该州崞县民皇甫元等因债务纠纷共殴杜得旺身死案，嘉庆十二年正月初一日，杜得旺同侄杜德因在村管领戏班之皇甫元等欠钱无偿，前向拦阻戏箱，不许出村，互殴。杜得旺被褚彩彩子、皇甫元共殴身死，杜德亦被高庭照砍伤殴伤。据高庭照供：

年二十九岁。父亲高黄，母亲郭氏，年俱六十四岁。并没弟兄，女人张氏，一个儿子。小的向合皇甫元、褚彩彩子伙领戏班营生，与杜得旺合他侄子杜德认识没仇。嘉庆十一年十二月初五日，小的合皇甫元们向杜得旺借银五十两、钱九千文，并借当衣服四件，说定银钱按月扣五起利，衣服年内赎还。十二年正月初一日，小的合褚彩彩子们用车装载戏箱要往外村唱戏，杜得旺同他侄子杜德走来拦阻逼讨。〔5〕

这个乡村戏班由高庭照、皇甫元、褚彩彩子伙领，元旦外出唱戏前借银钱、借当衣服，说明其经济能力有限。

陕西鄜州直隶州也盛行演戏活动。该州民人李苟三扎伤孙实身死案，据凶犯李苟三供：

鄜州人，年三十七岁，父母俱故，有妻李氏，生一女儿。与孙实素好无嫌。孙实与雷泳才、蒙学海们先领小的灯戏箱唱戏，言明得钱四股均分。嘉庆十四年二月二十六日，孙实来说他们俱要回家务农，就把戏箱交还，并说他使了小的应分箱钱一千一百文，约俟再来领箱归还。二十八日早，小的携带镰刀赴山割草，听得孙实们另领高居仁的戏箱，在高大义家唱戏。小的去向孙实讨要前欠，孙实说小的当众讨钱，伤他脸面，混骂起来。〔6〕

于是发生斗殴，造成命案。不过案情需要补充说明孙实等借口回家另领戏箱的情节，据雷泳才、蒙学海同供：“二月二十六日，孙实因李苟三箱烂，前赴李苟三家控说小的们俱要回家务农，把箱退还，所欠钱文约俟秋后再来领箱归还。二十八日，高大义家叫小的们唱戏酬神。小的们听得高居仁有箱，就去到他家领箱，说唱了一本再议分钱，才把戏箱搬到高大义家。”〔7〕可知当地惯例演戏要向有灯戏箱者领戏，得钱按股均分。当地有酬神风俗。所谓灯戏，又称“灯影子”，即皮影戏，因牛皮制作的皮影盛放箱中，故有灯戏箱。皮影艺人向拥有灯戏箱者领箱合作，从事演出活动。

鄜州直隶州宜君县客民陈春贵致伤罗英会身死案，是戏班异地演出的事例。据陈春贵供：

年三十一岁，浦城县人。父母俱故，弟兄两人，小的没有妻子。管领戏班生理，与罗英会认识无嫌。嘉庆十九年十月十一日，来案下演戏。天晚戏散，小的就在罗英会家住宿。他雇工魏幅成儿说他每年做工赚钱甚少，想要另寻事业。小的原向他说，你如肯跟随学戏，可以多赚钱。魏幅成儿应允。十二日早，魏幅成儿就向罗英会辞工。罗英会问知情由，骂小的不该引诱他工人，小的回骂。罗英会就拿木棍在小的背后连打两下，小的负痛情急，顺拾地上石块回掷。适伤罗英会右额角倒地，到十三日晚因伤死了。实是被殴拾石回掷，并非有心致伤。〔8〕

刑科题本所说的“浦城”，当是指陕西同州府蒲城县，因为如果是福建省的浦城县，口供中会提到事主是外省人。戏班与其他民人也会发生矛盾，这是戏班在外地演出时招收他人雇工与雇主产生纠纷。

再看南方的事例。广西泗州府凌云县戏班管账欧顺观戳伤戏子喻翠观身死案，嘉庆十五年六月十二日夜初更时分，刘荣秀戏班内喻翠观与欧顺观因争分戏钱起衅。喻翠观用刀砍伤欧顺观左手指，欧顺观夺刀回戳致伤喻翠观肚腹等处，逾时身死。具体情节，据戏班班主刘荣秀供词：

小的是唱戏管班。已死喻翠观，四川重庆府人，新来小的班内唱戏。欧顺观帮小的管理帐目。嘉庆十五年六月十二日上午，小的同欧顺观把戏钱分给众人，每股分钱六百文。因喻翠观入班未久，只分给钱四百文。喻翠观骂小的分钱不公。欧顺观在旁劝解，喻翠观并骂欧顺观伴同欺侮，与欧顺观争闹。经同班陈锦观劝散。〔9〕

后来喻翠观又与欧顺观在河边争吵，被欧顺观戳伤身死。再看欧顺观供词：

年三十三岁，土田州人。父亲欧胜，于乾隆四十七年五月内病故。母亲徐氏，现年六十三岁。小的并无兄弟、妻子。向在刘荣秀班内唱戏，并帮他管帐。〔10〕

这个戏班至少有四人，有管班、管账、艺人，因分配戏钱产生纠纷。该戏班“按股分钱”。戏班管班之外的三人，姓名的最后一个字都是“观”字，应是戏班统一起名。这个戏班也是跨地域组织，事情发生在泗州府凌云县，戏班艺人已知的有四川重庆府的，还有广西百色厅土田州的，这是跨省的组合。

福建福州府。闽县陈六六因拉劝口角致死雇主案，赵得恭与黄元捷同掌双莲戏班，雇陈六六、林强强在班内佣工。林强强向赵得恭支取工资未给，两相斗殴。据凶犯陈六六供：

年二十五岁，原籍仙游县人。父亲陈金出是乾隆四十八年间身故，母亲顾氏在家，现年五十八岁。小的并无兄弟、妻子。已死赵得恭雇小的到双莲班内佣工，每月工钱六百文，寄回养母亲。小的与他平等称呼，并无主仆名分，素好无嫌。嘉庆九年四月八日有同在班内帮工的林强强向赵得恭支取三月分工钱，赵得恭乏钱未付，林强强必要支取，两相争闹、扭结。〔11〕

戏班掌班与雇工之间因工资容易产生矛盾，这是雇工因支取工钱与戏班发生纠纷。

湖北郧阳府。房县戏子陈金身殴伤周有贵致死案，据陈金身供：

枣阳县人，迁居房县，年三十一岁。父亲陈琥，母亲已故，有两个兄弟，一个儿子。领班唱戏营生。与周有贵素识无嫌。罗世道是班内戏子。嘉庆七年九月十八日，小的戏班在北乡唱戏。中午时候，周有贵来向罗世道催讨布钱，罗世道求再迟缓。周有贵说他店主立等钱用，要罗世道自去回复，当拉同跑走。小的因正要唱戏，赶到路上拦住，叫他把罗世道放回，唱完再去说话。周有贵不依，向小的斥骂，并举拳打来。小的闪避，用拳回打，不料伤着他左耳倒地，不一会死了。〔12〕

陈金身是从襄阳府枣阳县迁居到郧阳府房县的，他领班唱戏，到北乡演出，因班内戏子罗世道被催讨所借布钱，担心耽搁唱戏赶路，提出唱完再说，讨债者周有贵不准，双方发生斗殴。这是戏班为了演出，与有碍演出之人产生纠纷。

广东惠州府。陆丰县民林亚才因索欠打死林潮奉案，林潮奉唱戏营生，雇林亚才船只载箱赴乡演唱，少欠船钱一千文未还。后林潮奉在浮州村演戏，撞遇林亚才向其索讨前欠争闹，斗殴身死。据林亚才供：

小的平日撑船度日，与林潮奉同姓不宗。嘉庆四年九月内，林潮奉雇小的船只装载戏装往各村唱戏后，因戏少转回，尚欠小的船钱一千文，约俟得有戏钱交给。十月二十七日早，小的探知林潮奉在浮州村演戏，前去取讨，走到土神庙前遇见林潮奉向索前欠，林潮奉斥小的不该当众索讨有失脸面，争闹起来，林潮奉就拿手内烟袋打伤小的囟门，小的用拳回打伤着他左肋倒地。时有张瑞秀同林潮奉侄子林范容经见救阻不及，不想林潮奉伤重过一会死了。〔13〕

南方水乡的戏班下乡演戏，走水路需要雇船，戏班与船主有时因费用发生纠纷。当地戏班到各村唱戏，这次下乡演戏因戏少收入不多，因此欠下船钱一千文，船主索欠与戏班发生冲突。

以上事例中出现了五位戏班艺人的供词，综合这些事例，我们可以勾画出戏班艺人的概貌：五位戏班艺人中有四位是三十多岁，一位是四十多岁，都是青壮年。五位艺人父母除一位不知外，或俱故或只剩单亲，他们或为独子，或是兄弟二人。五人中三人未婚，独身一人，以唱戏为生。看来三四十岁未婚说明他们生活境遇不是太好，应当同其社会地位、经济状况有关。戏班的经济情况资料涉及较少，只知陈六六到双莲班内佣工每月工钱六百文，刘荣秀戏班分配戏钱，每股分钱六百文，因喻翠观入班未久分给钱四百文。从鄜州直隶州宜君县客民陈春贵致伤罗英会身死案中，管领戏班陈春贵对所宿罗英会家雇工魏幅成儿说“你如肯跟随学戏，可以多赚钱”来看，唱戏可能比一般雇工收入较高。不过，资料中戏班演员被称为“戏子”，社会地位较低。总的来看，唱戏艺人还是不被社会重视的。

二、民间演戏酬神祭祖的筹措与民众看戏活动

以上论述了演出者戏班与艺人的活动，下面再从民间筹措演出与民众看戏的视角探讨演戏活动及其产生的纠纷。

节庆祭祖是民间组织演戏的重要时候，摊派戏钱有时会引起纠纷。湖南桂阳直隶州嘉禾县民邓闰珑祭祖起衅谋杀胞弟案，据邓闰珑供：

年四十三岁，嘉禾县人，父母俱故，弟兄三人，大哥邓理珑，小的第二，三弟邓珊珑，都已分居，小的娶妻周氏，生有三子，年都幼小，三弟并无妻室，他素性强横，借住大哥牛栏楼上。嘉庆八年十一月二十四日村众演戏酬神，小的因是首事要三弟出钱不允相闹，三弟拿扁担打伤小的左肋，小的将担夺过打了三弟额颅一下，是大哥劝散，没有具报。九年二月十五日夜清明节族中演戏祀祖，并另期祭扫祖坟，轮应小的承办，三弟应出费钱一百文，屡讨不给。十九日小的邀了大哥并族人们前往祖坟祭扫，因三弟不出钱文，没有邀他同去，傍晚小的回家，三弟拿刀赶来说小的革除他的祭礼，使他没脸，要与小的拼命，小的躲在里面不敢出去，当是大哥与他同院住的族人邓漫逄赶来向劝，三弟去时喊说将来总要把小的杀害。小的听闻气忿不过，起意夜间往把三弟杀死泄恨。〔14〕

邓氏族中的清明节演戏祭祀祖先以及祭扫祖坟都需要族人出钱，邓珊珑不出钱文，其兄作为演戏活动的组织者首事，不许他参加祭扫活动，兄弟之间发生纠纷。文中还提到村众演戏酬神也需要摊钱，演戏敬神方面以下还有更典型的案例。

奉天义州民刘梦先因酬神演戏集钱事殴伤无服族伯刘万身死案，据刘梦先供：

小的是案下民，年三十六岁，在五道屯居住，种地度日。父亲已死，家有母亲曹氏，年五十八岁。女人宋氏。分居胞弟刘梦有、弟妇苑氏，别无亲人。已死刘万是小的族中伯父，没有服制，素日和睦，并没仇隙。小的屯中公议，每年秋收以后在庙上演唱影戏酬神，轮流承办。所有戏价费用合屯公摊，因各家贫富不等，摊的钱文多少不拘，也有无钱折给米粮的，一总折算开发戏班。嘉庆十六年轮着小的合裴兴、王荣值年。十月初二日小的合裴兴们定了一班影戏在庙前唱了三日，初五日算账，连戏价、伙食共费用市钱三十六千。因要开发戏价，晌午时小的叫胞弟刘梦有约会裴兴、王荣到屯中各家齐凑戏钱。一同走到刘万家里，刘万没有在家，他儿子刘文仲给了一升谷子，小的们出来。裴兴、王荣、刘梦有到东首刘文金家齐钱，小的到西首刘畛家齐钱，刘畛也没在家，他女人李氏给了十个大钱，小的嫌少不要。走到门口原骂了几句，刘畛从外回来，向小的查问，小的说你女人只出十个大钱，别人家就不用出了。刘畛说就是钱给少了，你也不该混骂，就合小的争吵起来。〔15〕

后刘畛堂兄刘万同刘梦先争闹相殴，刘梦先致伤刘万囟门身死。这里的惯例是每年秋收以后演唱影戏酬谢庙神，各家轮流承办。戏价费用合屯公摊，根据各家贫富摊钱，也有无钱折给米粮的，一总折算后交给戏班。嘉庆十六年唱戏三日也当是惯例，该年演出的总费用是三十六千。所唱“影戏”，当是皮影戏。凑集戏钱过程中，组织演戏的值年与出钱较少的村民发生了纠纷。

江西也有秋报酬神演戏惯例。江西新城县民人程楚波致伤小功服兄程荣斌身死案，嘉庆十六年八月间，程氏族内秋报演戏酬神，轮派程楚波管事。〔16〕

江苏武进县在土谷神庙演戏敬神是照丁捐钱。祁惠明因公钱纠纷殴伤韩须增身死案，据祁惠明供：“村中有土谷神庙一所，每年三月十八日，近村农民照丁捐钱，演戏敬神，轮留经管。今年轮该韩须增经管，演戏完竣。四月初六日，韩须增邀同小的并韩姓族人到庙算账。小的说韩须增开发戏钱三十千，内扣存衣串钱六百文，叫他归出充公，韩须增不允。小的凭韩仲祥们讲理，韩须增总坚执不依，小的斥责他不应侵用公捐钱文，两相争吵。”〔17〕这是公捐钱文的经管者与村民产生纠纷。

社庙酬神一般摊捐戏价。山东青州府安邱县民吴菊因不愿多出演戏酬神钱文殴伤梁幅义身死案，据吴菊供：“嘉庆十二年二月初十日外，本庄社庙要演戏酬神，原该合庄摊钱。二月初九日，梁幅义要小的捐出二百五十大钱，小的只出一百。梁幅义嫌少，村斥。小的不服，争吵。”〔18〕可见该村庄摊捐是根据经济实力，被摊者未必认可所摊钱数。

山西潞安府壶关县民李作楹等因索讨酬神公摊钱文共殴李作楫身死案，据李作栋供：

小的年五十七岁，李作楫是小的小功堂弟。小的村中社庙酬神，向来公议社首按村人地亩收钱，每亩应出钱二文，嘉庆六年是小的充当社首。六月里社庙酬神，李作楫有地三十亩，应出钱六十文。那月初五日，小的在庙经理收钱，族弟李作楹也在旁帮收。上午时李作楫止送钱三十文，小的叫他照议补足，李作楫混狡不允。小的同他争论，李作楫就不依，揪住小的胸衣要打。〔19〕

该村社庙酬神按照地亩公摊钱文，很可能是用于演戏。但是由于有人借帮忙公事企图少交，与社首发生纠纷。

有的地方酬神采取建醮等的方式，也要敛钱进行。江西广昌县民刘侣波因索讨酬神钱文致伤无服族兄刘兴元身死案，乾隆六十年正月十七日，刘侣波为首敛钱建醮酬神，其弟刘兴元少钱十五文未交。傍晚，刘侣波路遇向索争骂，其弟用担向打，被刘侣波接住，推跌倒地，致石垫伤脐肚，擦伤右膝身死。据刘侣波供：“村内有北庙一所。每年正月，敛钱赴庙，建醮酬神，轮流为首。”〔20〕此外，贵州贵筑县“地方土俗，凡遇收割完毕，每户各出银数分买备香烛等物，在土地庙酬神，这是年年如此”。〔21〕酬神活动中要宰鸡、饮酒。

乡村社会秩序也需要罚戏酬神来维持。安徽徽州府祁门县“嘉庆十一年六月里，官府因天旱求雨，禁止屠宰，各村民也在神庙设坛祈祷，共相禁约，并鱼虾都不许捕捉。如有不遵，罚戏酬神”。〔22〕演戏敬神是村民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

乡村演戏经费有时来自惩罚村民出资所得。陕西西安府长安县民高仁吉因调节他人事将乡邻张江致死案，据凶犯高仁吉供：

年五十岁，长安县西许村人。小的是高第地邻，父故母嫁。兄弟高仁祥久已分居。小的女人张氏，儿子四净儿。嘉庆十年闰六月二十九日傍晚，小的在外回家经过高第地边，见高第把李家庄人张江捉住，说是偷摘他地内谷穗，要去报官。张江害怕，情愿出钱十千文演戏敬神，求免报官。高第不依，小的见他哀求不过，在旁劝说，高第依允。第二日张江交出钱十千文，在村内演戏，没有具报。七月初九日高第有另地一段与高春地亩毗连，都种白豆。高春工人高经儿不知地界，误把他地里豆草割去一绺，被高第捉住说偷他豆草，要去报官。高春听闻，央同小的去向高第说高经儿是他新雇工人，没有告知界畔，以致误割，情愿认错，照张江出钱五千文演戏敬神，求免报官拖累。高第应允，高春当即交钱，还没唱戏。十二日后晌，小的在地里工作，见张江走来说高第往哪里去了，小的问寻他做什么。张江说因何高经儿偷他地里豆草不报官，私罚钱文，要寻他出首。小的说高经儿是高春新雇工人，不知地界误割，高第原也要禀官，因高春再三央恳，情愿出钱唱戏求免报官拖累，并不是勒罚。原村斥他无赖，张江就向小的叫骂，小的回骂。〔23〕

看来长安县民间流行演戏敬神以免除做错事遭受报官惩罚的做法。

酬神演戏要村民招待戏班吃饭。河南陕州民姚进宝挟嫌帮殴致死无服族叔姚喜先案，据尸妻姚李氏供:十二年四月十一日，村内演戏酬神，男人派姚学汤管戏班的饭食。姚学汤不肯承管。男人原说姚学汤若出来看戏，定要把腿打折。〔24〕结果双方发生争打，导致命案。

民间患病往往向神祈求保佑，一旦病愈，还有演戏还愿。陕西汉中府西乡县客民陈奉因索讨戏钱殴伤王长青身死案，据凶犯陈奉供：

年四十六岁，四川巴县人。父亲已故，母亲余氏年七十三岁，弟兄四人，小的居长，女人许氏，没生儿子。寄居案下曹家河开酒铺生理，合王长青素识没嫌。王长青唱独脚傀儡戏营生。嘉庆二十年二月二十六日，小的因母亲病愈，雇王长青唱戏酬神，讲定钱五百文。原陆续给过四百六十文，下欠钱四十文没还。六月二十七日傍晚，小的在铺门外闲坐，王长青走来索讨前欠，小的推缓，王长青嚷说小的没钱不该唱戏，生气叫骂，小的回骂。王长青就用铁烟袋打小的左肩一下，小的夺过烟袋。他拧身弯腰拾取小板凳，小的顺用烟袋打他左臀三下，王长青没得拾起板凳，转身用脚踢伤小的左腿，小的也用右脚回踢一下，不料适伤他小腹倒地。经罗银光同堂弟陈光发先后走来问明情由，扶救没效，不一会，王长青因伤死了。〔25〕

陈奉“因母亲病愈，雇王长青唱戏酬神”，因欠钱与艺人产生纠纷。所唱的“独脚傀儡戏”当是指木偶戏。

演戏会聚众，观众有饮食需要，也是做生意的机会。直隶广平府成安县民王孔秀因口角扎死同村人王孔林案，据王孔秀供：

小的是本县人，今年三十五岁，一向卖饭生理，父亲王尔孝今年六十七岁。本姓史，从幼给王姓做儿子，改姓王的，母亲已故，兄弟王孔义。小的合已死王孔林同村居住，平日和好，并没仇隙。嘉庆七年三月里，王孔林把小的父亲在公伙地里种的柳树砍了两株，小的看见合他理论。王孔林说小的父亲是外姓人，已经承受了王家庄房，还要争论公伙地里柳树，合小的争闹，是父亲把小的喝阻的。五月十九日邻村柏寺营村唱戏，小的在戏台下卖饭。将晚时候小的因饭卖完，收拾家火，把杀鸡用的小刀掖在腰边，走回家来。见王孔林在小的门首混骂，小的问他骂谁，他说骂小的，小的也回骂了一句，王孔林就上去把小的发辫揪住，两手揿按，口里混骂说要合小的拼命。〔26〕

这是利用演戏而卖饭。

浙江绍兴府萧山县民人王思位殴伤孙陈氏致氏所抱侄女小姑身死案，该案的起因，则是社庙唱戏摆摊争闹引发。嘉庆七年二月初三日村中社庙唱戏，孙陈氏的儿子孙发贵年二十五岁，在庙门首摆摊卖饼，王思位也来摆卖水果，因买果的人多把孙发贵的摊子挤翻，踏坏烧饼。〔27〕于是产生纠纷，发展成后来的恶性案件。

演出是公众活动，聚集多人，熟人交集，纠纷时常发生。陕西宜君县客民吴庭法等因被踩口角殴扎李振兴身死案，嘉庆十一年七月二十九日，据监生蔡青云报案称：“本月二十七日，监生庄上演戏酬神。午后，有客民张加安因台下拥挤，误踏万一彦脚面争殴，有张加安邻人李振兴上前帮护，被吴庭法用刀扎伤李振兴左耳根、右腿等处身死。”〔28〕从官方审案的各方供词来看，看戏时引发的这场斗殴，实际上是多种社会关系冲突的爆发。据尸叔李士林供：安徽安庆府桐城县人，寄居宜君县磑河南沟种地。已死李振兴是其族侄。嘉庆十一年七月二十五日，他往鄜州探亲。李振兴原籍桐城，只有胞叔李真德寄居雒南县两岔河务农。可知李振兴是安徽桐城人来陕西种地，他的亲戚来陕西谋生。他帮助邻居张加安等打架卷入斗殴。张加安、张兰九、张老么是同胞弟兄，他们同邻人李振兴来枣林庄看戏，因人多拥挤，张加安误踏了万一彦脚面，万一彦同他雇主唐孝斥说张加安不是，张氏弟兄不服，与万一彦们争吵扭结。意外的是半路杀出一个吴庭法，他二十一岁，陕西同州府澄城县人。父母俱故，并没兄弟妻子，来宜君县磑河佣工度日。嘉庆十年秋间，他与李振兴做过短工，李欠他工钱一百文，讨过几次，李振兴不肯还钱，反把他辱骂。他因李力大凶横，没敢与较。十一年七月二十七日午后，他来枣林庄看戏，见李振兴被万一彦等揪住殴打。他想起李欠钱不还，反被辱骂，就乘机拔身带小刀，上前扎李振兴右腿里面一下出气。不料李振兴转身叫骂，扑揪他的胸衣，低头向撞，他挣不脱身，顺用右手拿的小刀吓扎，适伤李左耳根。李不松放，伸手夺刀，他怕被夺去，用左手接过刀子，扎李右腿外面一下，李振兴松手倒地，不一会就死了。吴庭法实因李振兴欠钱不还，反被辱骂，见李振兴被人揪殴，乘机扎他出气，结果吓扎适伤致死。看戏发生了这场案中之案，也算是离奇事件。

看戏斗殴之事还有。湖北德安府随州民徐大信因索欠戳伤大功服兄致死案，据徐大信供：

随州人，年三十九岁，父亲已故，母亲聂氏现年七十一岁，女人已故，生有一子，幼小已死。徐大礼是小的共祖大功服兄。小的父亲徐鸣奎弟兄五人。父亲与三伯徐鸣高、五叔徐鸣盛有公共祖遗木栈一所，代客买卖木料，抽分租息。后三伯、五叔身故，父亲年老，议定栈归五叔的儿子徐大礼同三伯的嗣孙徐楚富经管，每年按股提钱给父亲收用，立有议单。后来父亲身故，应得栈内股份钱文自嘉庆十五年起，徐大礼总没付给。小的屡向催讨，徐大礼说，栈内生意平常。只可从缓再算。到十八年二月内，小的邀同堂兄徐大利与徐大礼结算，共应还小的钱文六十千文。徐大礼许定五六月内一并清给，小的应允，随往襄阳一带贸易去了。六月初一，小的挑着货担回家，走到州属宝善寺地方，因寺前正在唱戏，歇担观看。适徐大礼也在那里，小的向问钱文可曾备齐，等回家去取。徐大礼回说，钱未措得。小的说他拖延，徐大礼生气，斥责小的不该在戏场对众索讨。小的不服分辩，徐大礼嚷骂，小的回骂。〔29〕

这里的寺前唱戏，应当也是敬神演出。货郎徐大信顺便看戏，遇债主索债，双方发生争执，导致命案。

三、结 语

综上所述，嘉庆时期的民间戏曲演出活动遍布大江南北的直隶、奉天、山西、河南、陕西、山东、湖北、江西、安徽、江苏、浙江、福建、广东、广西等省，其中山西、陕西的事例较多，是演戏活动的繁盛之地。演戏活动既在城镇进行，也广泛深入乡村。从平原到水乡，都活跃着戏班。戏曲演出活动在民间社会有着深厚的文化土壤，岁时节日需要演戏娱乐，敬神还愿的演戏既是娱神也是娱人。民间演戏的组织形式一般是村社成员轮值，经费来自公摊，也有惩罚村民出钱演戏的，演戏活动有着村社认同的意义。民间社会也因演戏产生纠纷，往往是因为摊钱不均、出钱不力或交费延时等产生于组织者与村民之间。民众看到的演戏较为丰富，除了一般的地方戏外，还有皮影戏、独脚傀儡戏等。

演戏活动的繁盛也要拜戏班与戏曲艺人所赐，嘉庆时期戏班活跃于各地。从河南祥符县和广西凌云县的事例来看，戏班艺人的社会流动性较大，戏班有跨府跨省组成的。一般的戏班由三四位艺人组成，有管班、管账等分工。山西、陕西的戏班多采取股份制的分配形式。戏曲艺人社会经济地位较低，三四十岁尚未婚娶，而且不少人是独子，独身在外拼搏，生活艰辛，实属不易。戏班内部有时会产生矛盾，发生纠纷，如演员透支工钱与领班的纠纷，戏班掌班与雇工之间因雇工支取工钱发生纠纷，戏班成员之间因借贷产生冲突。戏班与其他民人也会发生矛盾，如戏班外出前借贷未还被阻出行的纠纷，戏班在外地演出时招收他人雇工与雇主产生纠纷，戏班与有碍演出之人产生纠纷，戏班走水路雇船与船主因费用发生纠纷。

注释：

〔1〕王姝、姚春敏：《〈清嘉庆朝刑科题本社会史料辑刊〉中的戏曲史料探微》，《中华戏曲》2018年第2期。

〔2〕本文依据的资料有杜家骥主编：《清嘉庆朝刑科题本社会史料辑刊》，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2008年；常建华主编：《清嘉庆朝刑科题本社会史料分省辑刊》，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2019年。

〔3〕〔9〕〔10〕〔11〕〔12〕杜家骥主编：《清嘉庆朝刑科题本社会史料辑刊》第3册，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1773-1774、1772、1772、1378、1690页。

〔4〕〔5〕〔6〕〔7〕〔16〕〔17〕〔18〕〔19〕〔20〕〔21〕〔22〕〔26〕〔27〕〔28〕常建华主编：《清嘉庆朝刑科题本社会史料分省辑刊》上册，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2019年，第294、346、620、619、817、163、425、318、745、1451、239、37、691、590页。

〔8〕〔13〕〔23〕〔25〕杜家骥主编：《清嘉庆朝刑科题本社会史料辑刊》第2册，第986、504、589、991页。

〔14〕〔15〕〔24〕〔29〕杜家骥主编：《清嘉庆朝刑科题本社会史料辑刊》第1册，第64、217-218、127、245-246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