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纳博科夫小说的叙事艺术
2022-12-14江丽萍
江丽萍
俄裔美籍的身份背景使纳博科夫的文学创作兼备双重文化背景的影响,他的叙事风格也随之呈现出殊异的个人化风格。虽深受俄国文学的影响,但纳博科夫始终坚守着自己的创作立场,表现出了俄国文学现实主义传统及道德反思的疏离。纳博科夫的小说不置任何批判性的话语立场,转而致力于发掘人性深处的隐秘,他对现代小说技法的赓续与对后现代先锋小说的开掘奠定了其文学史的经典地位,其小说的叙事艺术因其独特的文学观而具有浓厚的个人化特质。
一、蕴意深刻的叙述视角
俄国象征主义流派的艺术理念对纳博科夫产生了深远的影响,他强调文学艺术应该超拔于粗糙的现实生活,而去追寻心灵的“彼岸世界”。于是,在叙事视角的选择上,纳博科夫显示出了对主观的内聚焦视角的专注,他常常以内聚焦的叙事视角敞开人物的心灵世界,从内向度的层面去塑造人物,并以人物的内在世界的波动作为小说情节发展的内驱力,如《洛丽塔》中,纳博科夫采取了亨伯特的第一人称叙事,叙述者的视点和声音呈现高度重合的特质,使读者能够直接地倾听叙述者即人物内心的话语,感知其情感的流动与思想的更易。亨伯特的内心独白充满了矛盾的特质,他沉湎于对洛丽塔的爱又深知这种爱情不为世俗所接纳,想要斩断情丝却觉察自己根本无法抵御爱情的无上权威。尽管读者对其指向自我的道德谴责有所怀疑,却不得不在文学接受的过程中将自己代入叙事立场,受到其痛苦情绪的影响。尤其当洛丽塔与奎尔蒂出逃,以现实的行动拒绝了亨伯特的爱情时,亨伯特内心的绝望与痛苦是令人动容的,令读者不自觉地对其产生同情。
然而,随着文本的深入推进,读者却越发能够觉察第一人称叙述者的叙述权威对现实的遮蔽,亨伯特在叙述中将洛丽塔描述为“充满诱惑力却故作不自知”的狡猾之人,将自己塑造为“落入蛛网的飞蛾”,然而事实上年长的亨伯特在这段关系中具有更多的控制权,他看似情真意切的悲诉与自白不过是在进行自我开释,企图混淆读者的视听与价值判断。对第一人称叙事视角的叙事效果及其隐在动机的体会使读者更清楚地看到了亨伯特的虚伪与堕落,从而将小说的道德批判升华至更高的境地,能够引起接受者更深广的反思与审视。同时,纳博科夫以主观的内聚焦视角向读者展示了人的内心世界的丰富性,以第一人称叙事视角揭示了人的主观意识具有叙述潜能,从而颠覆了传统小说中重视外部世界描绘与情节建构的叙事传统,促进了现代主义的小说理念在广大文学读者间的接受。
在主观的内聚焦叙事视角之外,纳博科夫也擅于在文本中建构多重叙事视角,以叙事视角的叠加与变幻揭示现实的多义性,揭示自己在文学写作中秉持的真实观,如《塞·奈特的真实生活中》中,叙述者“我”为了还原敬爱的哥哥塞·奈特的真实形象,在他去世后不惜奔波走访众多与哥哥有关的人物,希冀能够从他们的叙述中还原一个真实、立体的塞·奈特。然而,在不同叙述者视角的多元叙述下,“我”却发现塞·奈特的形象越发难以捉摸,越发缺乏真实性和可靠性。在照料了哥哥塞·奈特与“我”的家庭教师的叙述中,塞·奈特是个“具有高贵气质的孩子”,然而因其实际经验的有限,“我”只能得到他者对塞·奈特童年时期的模糊印象;在塞·奈特同窗好友的叙述中,塞·奈特是有自己的抱负并愿意付出努力将之实现的有为青年,而在畅游于诗歌与戏剧的世界中时,他的身上又呈现出一种古典的激情与浪漫,富于情绪化的冲动;然而在塞·奈特前女友的叙述中,塞·奈特却显得务实有余而浪漫不足,不仅不懂得变通,还因木讷而显得有些许的冷硬。多重叙事视角的叠加并未还原一个真实的塞·奈特,反而因不同视角下观念的分歧令塞·奈特的真实形象变得更加模糊,他如同一面多棱镜般折射着五色的光辉,然而令人无从得知其实际的本相。借由叙事视角的变幻及其产生的叙事效果,纳博科夫揭示了客观的真实是人的认知无法把握的,任何观念都具有个体的主观性,因而人们在文学写作中应当致力去把握的是主观的真实而非客观的存在,纯粹的真实与客观是无法实现的。
蕴意深刻的叙事视角赋予了纳博科夫的小说是多元化的叙事小说,同时也揭示了创作主体本身的文学观与创作观。纳博科夫对“心理真实”的强调使他的小说专注于人物内心世界的开掘,而忽视了外部环境等细节的描绘,形成了迥异于传统现实主义的具有现代性的创作风格。
二、更迭变幻的叙述空间
流亡的现实经历使纳博科夫的小说具有显著的空间感,地域文化的殊异、文化情境的变幻成为其小说重要的叙述特点。纳博科夫的叙述充满了显著的空间感,具体的物理空间不再仅仅是小说中“沉默的风景”,而是充满了文化象征意义。更迭变化的叙述空间不但构成了叙事的线索,而且也影射着主人公主体思想的流变,成为小说叙事中的重要因素。
纳博科夫不仅将叙事空间视为叙事的背景,还赋予了叙事空间以丰富的象征意义,使平面化的空间布景富于立体化的叙事内涵,空间表征着形而上的概念,呼应着小说的深层主旨,如《透明》中,主人公之妻阿尔曼达所居住的娜斯蒂亚别墅,远离城市而被葱郁的树木环绕的居所如同世外之境,幽深曲折的小径、深寂处传来的鸟鸣和厚重的青苔无一不揭示着这一空间的寂静。空间环境的闭锁象征着对生命活力的禁锢,于是阿尔曼达常常想要逃离这种过于凄清的氛围,她经常乐于进城参加派对,以喧嚣的热闹唤醒自己沉睡的知觉。然而,长期封闭的生活已经使她的心灵沉积得如同幽潭静水,主人公发现“他无意地说出的寻常之言能够激起她极大的欢乐反应”,封闭的空间象征着阿尔曼达寂寞的心灵,迫切地需要“些許能够激起波折的东西”。而“旅馆”则是纳博科夫小说中经常出现的,具有象征意义的叙事空间。《爱达》《微暗之火》《洛丽塔》等作品中频繁地出现“旅馆大堂”“汽车旅馆”等空间场景,这些空间流动的人群各具文化背景,源自不同的出身,因不同的理由而在此停泊,正如同一面“映射斑斓社会的镜像”。于是,“旅馆”便成为纳博科夫小说中象征着当时社会的空间意象,使小说在叙事情节之外更有了观照社会的叙事内涵。
同时,辗转流亡的主体现实经历中形成的,对“空间概念”的显著意识让纳博科夫有意识地在文本中凸显“空间的存在感”。叙述空间的变幻更迭取代了具体的叙事时间,成为小说情节据以延展的重要线索,如《斩首之邀》中,辛辛那特斯在被关入监牢后,失去了对外界时间的清晰认知。当陷于绝望的他听见外面有凿墙的声音后,燃起了逃离囹圄的希望,却在墙壁倒塌后发现隧道通往的是另一个封闭的囚室。于是,封闭的空间形成了一个无法打破的回环,将辛辛那特斯困在了摒除了时间性的“纯粹空间”中。叙事空间取代了叙述时间而在文本中获得了显著的存在意义,这种“空间化了的时间”具有显著的后现代主义文学特质,颠覆读者日常性的经验而引发了新奇、惊异的阅读体验。而《洛丽塔》中,纳博科夫显示出了更显著的将叙事空间时间化的叙事意图。亨伯特带领洛丽塔在美国各处游走,带有显著的空间地理标识的坐标不断地在文本中出现:人流熙攘的汽车旅馆、拥挤的餐厅、宏阔的石笋洞穴、干涸的岩谷和幽静的冰河等。文中鲜少出现明确的时间符号,也没有显著的时间节点,然而读者却能够通过他们足迹的辗转而清晰地感知到“物理时间的流逝”。叙事空间涵盖了叙事时间的具体叙事功能,成为文本情节据以延展的主要线索。值得注意的是,文本中几乎完全消解了时间的意义,仅由空间的更迭变幻表征时间的流逝。于是,亨伯特与洛丽塔便如同被放逐到时间之外的旅人,能够漠视现实社会的全部规则,以“不知道来自何处的陌生旅人”的身份躲避世俗的冷眼。作为叙事策略的叙事空间在其本身具有的地理意义之外,更参与了文本叙事意义的构建过程。
叙事空间的象征意义使纳博科夫小说的文本内涵具有更加丰厚的层次,对“空间”的显著强调使纳博科夫的小说突破了传统小说以时间为主线的叙事方式,以个人特质显著的叙事风格独步于文坛。
三、颠覆传统的叙述时间
颠沛的流亡经历使纳博科夫面临着极不稳定的生活,在他的内心稳固不变的唯有对故国的眷恋与童年的美好时光,于是纳博科夫所认可的“时间”并非物理意义上的线性时间,而是心理层面的时间。这种时间观使纳博科夫在文学创作中常常颠覆传统的线性时间发展观,致力于探索时间在不同场域的多种形态。这种具有先锋性的时间理念使纳博科夫的小说突破了现代主义的领域,有了后现代主义文学的显著特质。
纳博科夫认为时间具有无限性,人类无法认识也无法抵达时间的尽头,因为“过去”“现在”与“未来”的位置在不停歇地相互置换。现在的时间通往未来,未来的时间也可以成为过去,人被循环发展的时间“困在时间之循环往复中”。这种独特的时间观深刻地反映在他的小说创作中,体现为“过去”与“现在”的重叠交织、相互嵌套,如《看,那些小丑!》中,年老的瓦季姆在回忆中搜索有关年轻时的女儿贝尔的记忆,发现自己因既往对她的漠不关心而记不清贝尔的形貌。这个与男友远走后又杳无音讯的女孩儿始终如同一道稀薄的影子,存在于读者未知的、属于过去的时空中。而当瓦季姆看到画家谢洛夫所画的《五瓣的丁香花》时,他的记忆中女儿的形貌却突然地与画面中的少女重合,那手擎紫色花瓣的少女粗硬蓬乱的头发,明亮清澈的眼眸,紧紧抿着的嘴唇透着倔强的气息。而这种印象的重叠是由于画中的少女抓住了贝尔的神韵,毅然追随男友远走他乡的贝尔倔强的性情与画中的少女发生了跨越时空的重叠,至此贝尔由存在于记忆中的,抽象模糊的符号变得具体化。而随着瓦季姆与读者将存在于面前的这幅画中的少女指认为已经远去的贝尔,“过去”与“现在”的叙事时间也达成了重合。叙事时空的回环使平面化的画作有了深厚的时间意义,让人物形象跨时空地在记忆中重叠,具有了别样的诗意。
同时,纳博科夫乐于建构颠覆传统线性时间发展顺序的叙事时间,叙事时间的不规则变化往往带来令人惊喜的叙事效果,极大地拓展文本的容量与故事的层次。《玛丽》中,纳博科夫运用倒叙和插叙的叙事时间颠覆传统小说的线性时间发展,使小说呈现出分花拂柳、抽丝剥茧的叙述效果。主人公加宁乔迁到新的住宅,却在与邻居的谈话中惊讶地发现自己对其妻子玛丽拥有“怪异的熟悉感”。此时,作家用插叙的手法插入片段式的,指向过去的叙事时间向读者揭示,原来这位“只闻其名而不见其人”的玛丽是加宁的初恋情人,而且因为两人过往甜蜜的爱情回忆,加宁至今也无法将其彻底忘怀。而后,情节的发展又回归到顺叙的时间顺序,获悉了这个事实的加宁紧张地期待着出门远行的玛丽的归来,他秘密地决定提前在火车站等待玛丽并说服其与自己私奔。此时,距离玛丽归来还有六天的时间,在此期间加宁不断地回溯两人的初恋往事,翻阅他们过往通过的信件,以片段的形式引入了大量来自过往的时间碎片,让“过去”与“现在”并置于文本之间。而后,叙事时间又忽然地从“过去”跳跃至“现在”。在玛丽即将抵達车站之前,加宁在火车站中默默地等待,然而在等待的过程中加宁恍然间觉察到这种等待的虚幻性,时间的流逝是不可挽回的,此时时空的玛丽与彼时时空的玛丽在本质上是不同的个体,因而他带着无尽的遗憾颓然离去。整个故事现实的叙述时间只有短短的六天,然而纳博科夫却通过颠覆传统的线性叙事时间,以插叙的叙事手法扩充了小说的时间跨度,以有限的篇幅承载了数十年的时间体量,使叙事自由地进出在现实与回忆、过去与现在之间,让小说的叙事层次变得更为丰富,叙事的情节更为波澜起伏。
突破常规的叙事时间令纳博科夫的小说得以突破小说篇幅的阈限,获得蕴意深厚的文本内涵。而对传统线性时间观的颠覆更揭示了叙事时间作为小说叙事要素潜藏的丰富的叙事可能,这使纳博科夫的小说在后现代叙事中占据了重要的地位。
纳博科夫无疑具有叙事方面的才能,叙事视角的复杂变化赋予其小说以现代主义小说的先锋质地,而叙事空间与叙事空间的变幻流动更使其叙事具有后现代主义的显著风格。他独特的空间认知与时间观念中交织着作家独特的主观经验,令其小说具有独特的叙事内涵,梳理了风格独具的写作范式,对后世的作家产生了深刻的影响。